何紹袖

這是一篇淡淡如水的文章，冷靜的敘述，樸實的語言，簡單的父子對話，一切都平平淡淡。但透過樸實無華的外表，我們透視到隱藏在平淡背后的是父親的冷靜成熟、委婉高妙的談話技巧，而這一切又只源于濃濃的父愛。

年輕脆弱的兒子考試成績差，女朋友分手，覺得沒臉再混下去了，于是“半夜兩點多他打電話回家”。作者平靜地描述到“爸爸靜了好一會兒”，這“好一會兒”在父親的內(nèi)心該是怎樣的一番驚濤駭浪?。阎鵁o限欣喜孕育的生命，含辛茹苦培養(yǎng)長大的兒子，突然在夜深人寂之時對自己說要自殺了，這對一個父親來說，不啻是晴空霹靂，其內(nèi)心的震撼、傷痛、悲苦、憐惜該有多么濃厚、多么復雜！然而，父親很快冷靜下來，如何勸解他不能輕生？講于國于家的社會大道理嗎？講于己于人的人生大道理嗎？驚慌失措、憤怒斥責他狠心扔掉父母嗎？痛哭流涕、哀號哭喊博得他的憐憫嗎？……一切都沒有發(fā)生，大概父親深知，對處于青春期充滿叛逆的兒子使用這些方法，只會加速他的自殺進程，留下的將永遠是遺憾和傷痛……

于是父親展現(xiàn)了他高明的談話技巧，緩緩地說：“你要這樣，我也沒辦法，我也老了，到哪里找你去？……”一席話極其平淡，一切任其自然，把兒子的不順利都歸于父母，讓兒子沒有絲毫逆反情緒，讓他能聽進自己的話。接下來父親沒有糾纏“死不死”的問題，而是宕開一筆，說死要穿戴整齊，不要連累別人，實際上，父親一方面在提醒兒子要注意自身形象，另一方面在側(cè)面告訴兒子，要多為別人著想，做人不能只顧自己的感受。

當兒子讓他暫時騙騙媽媽時，面對真情流露的兒子，父親抓住時機，以老一輩的堅忍頑強、銅皮鐵骨正面教育兒子，這才是人生。人生沒有一帆風順，如果都像兒子那樣脆弱，早就死掉幾條命了。兒子的那點小小不順與漫漫人生長河中的風浪比起來，又算得了什么呢？父親話語不多，大概冷靜的父親有些激動了，語氣稍有起伏，兒子“給這幾句話鎮(zhèn)住了，半晌出不得聲”。在兒子心中，終于掀起了波瀾，終于去思考父母的恩情、人生的可貴、自己的脆弱了。

兒子開始關(guān)心父親，問他“都半夜了，你怎么還沒睡”，爸爸的口氣突然輕松起來，一面是意味深長的勸告，“做人不要太認真”，一面是介紹公仔面的新吃法。啊，父親原來是在說，人生是那樣美好，只要我們?nèi)グl(fā)現(xiàn)，去創(chuàng)造，換個角度看問題，一切困難都可迎刃而解；人生之美，美在平淡，連“公仔面”這樣平平常常的東西中都蘊藏著無限美好，更何況大千世界、滾滾紅塵中呢?

于是水到渠成，兒子的肚子也餓了，他想象著家中的溫馨，做出了決定“明天得先試試這公仔面再說”。這樣一個可怕的、愁慘的問題輕而易舉地解決了，水面無痕，一切都好像沒有發(fā)生過。

只有父親和兒子知道，那一天夜里，有那么一場驚心動魄卻平淡自然的父子對話?！栋职值姆愿馈繁磉_了多么深厚的父愛！絢爛之極后歸于平淡，作者舉重若輕，平中見奇，體現(xiàn)了高超的寫作水平。啊，原來這世上的一切，平平淡淡才是真！

(作者單位:內(nèi)蒙古通遼市扎魯特一中)

附原文:

爸爸的吩咐

顏純鉤

半夜兩點多他打電話回家。

“爸，我現(xiàn)在在離島，我不會回家了。我對不起你們，會考考成那樣，阿娟昨天又說要分手，我沒臉再混下去了?！?/p>

爸爸靜了好一會兒，緩緩地說：“你要這樣，我也沒辦法，我也老了，到哪里找你去？你考得不好，大概是我們沒有遺傳給你天賦；你被阿娟甩了，大概是我們把你生得太丑。錯在我們，怨不得你！”

“爸，你們保重自己，我不能盡孝了。”

“我們的事你就別管了，但你要自殺，有兩件事不可不注意：一是要穿戴整齊，別叫人笑話。二是別在人家度假屋里，人家還要靠它賺錢呢！弄臟了地方，對不起人家?！?/p>

他想了想，說：“爸，你想得周到，我會照你吩咐的去做?！?/p>

爸爸說：“我沒吩咐你做什么，我只吩咐你不要做什么?！?/p>

他感動了，這樣的爸爸，天底下也真不多。

“爸，我最擔心的是媽媽，我不敢打電話給她，你幫我編一個謊話，暫時騙騙她好嗎？”

“生死大事都由不得我們了，這種小事計較個什么？她不會怎么樣的，總得活下去。我們不像你們，一輩子什么苦沒吃過？早就銅皮鐵骨了！都像你這樣，考試成績差一點，女朋友跑掉，就要死要活的，我們早就死掉幾條命了，還等到把你生下來？把你養(yǎng)這么大？還等到三更半夜來跟你說這些不知所云的話？”

他給這幾句話鎮(zhèn)住了，半晌出不得聲。

“爸，那就這樣了……”他突然不知說什么好，“都半夜了，你怎么還沒睡？”

“我今晚又失眠了，肚子餓，起來煮一包公仔面吃。”

“你又吃公仔面！醫(yī)生說老吃公仔面缺乏營養(yǎng)。”

“做人不要太認真。肚子餓就管不得醫(yī)生了，沒有鮑參魚翅吃先拿一包公仔面頂頂餓也可以?！卑职值目跉馔蝗惠p松起來，“你知道嗎？我發(fā)現(xiàn)了一種公仔面的新吃法，一包公仔面、四粒芝麻湯丸一起煮，香甜糯滑，味道妙不可言。從前都不知道公仔面有這么好的吃法。有時候，平平常常的東西，變個樣子來吃，就吃出新味道來了?！?/p>

爸爸停了停，咂咂嘴，仿佛要把方才的美味再體味一次，然后說：“不過，跟你說這些都沒用了。”

放下電話，他呆了好久。公仔面芝麻湯丸，那種新鮮的配搭簡直有創(chuàng)造性，真虧老爸想得出來！

或許是夜半的緣故，他肚子也餓了。想起老爸在家里獨享家常美味，小小的客廳，窗臺上有一盆云竹，一個日本人盛湯面的精瓷大海碗，一雙黑漆描金紋尖頭木筷子……他突然想：也許，明天得先試試這公仔面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