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寧

一

公元1405年，鄭和率領(lǐng)龐大的明朝皇家船隊，自福建五虎門放洋。世界歷史上不可思議、中國歷史上難以忘懷的偉大遠航——鄭和七下西洋，從此開始了。

當時，明朝是世界上最富強的帝國。帝國東南是一片汪洋和一些半開化的島嶼。西北是帖木兒大帝的領(lǐng)土(帖木兒曾想如成吉思汗那樣征服世界，卻病逝于遠征的途中。他的兒子沙合魯勢力已遠不如其父，只能重新開始向大明皇帝遣使朝貢)，再向西，便是奧斯曼土耳其人征服的土地以及西方諸國。當時，西方諸國勢力虛弱：拜占庭帝國、塞爾維亞帝國和保加利亞帝國的政治斗爭使整個東歐四分五裂；意大利諸國又戰(zhàn)亂不斷；可怕的黑死病也奪去了歐洲近四分之三的人口，印度衰落已近千年，北印度的許多穆斯林王國朝興暮覆，而南印度的一些印度教國家與其說是國家政權(quán)，還不如說是一些散落的社會團體。可以說，只有大明帝國繁榮富足，經(jīng)濟不斷增長，綜合國力處于上升勢頭。

1405年，世界上沒有哪個國家敢與大明帝國爭雄。明朝開國已近半個世紀，經(jīng)過洪武皇帝30多年的努力，恢復了國力，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繁榮，專制政權(quán)強大。而永樂皇帝統(tǒng)治下的明帝國，政治野心、經(jīng)濟實力、軍事技術(shù)等方面在世界上都占有絕對的優(yōu)勢。自他登基，擴張就開始了：向北，永樂皇帝5次御駕親征蒙古部落，將中國北疆擴展到克魯倫河與黑龍江，向南，帝國的20萬軍隊征服了越南的阮氏王朝。

軍事擴張的同時，政治外交范圍也跟著擴大。永樂元年，侯顯開始出使西番(西藏、尼泊爾、印度)，繼而海童出使漠北(蒙古草原)，1413年秋，陳誠首次出使西域(中亞)，沙合魯不遠萬里遣使來朝。于是，在大明的京城里，甚至可以看到埃及瑪木魯克王朝的貢使。

洪武年間在南京地區(qū)植下的五千萬株樹，業(yè)已可以造大船，裝備帝國的海軍。明代敖英在《東谷贅言》中記載：“我朝國勢之尊，超邁前古，其馭北虜西番，無漢之和親，無唐之結(jié)盟，無宋之納歲帛幣，亦無兄弟敵國之禮。”

1405年，鄭和率領(lǐng)龐大的艦隊開始遠航，船隊首航南中國海和印度洋。此時的印度洋，是世界交通與貿(mào)易的中心。中國、印度、阿拉伯、東南亞商人，還有歐洲商人，都乘季風航行到這里；中國的瓷器、絲綢，印度的棉織品，阿拉伯的奢侈品，東南亞的香料，都在這里交易。但明帝國艦隊一出現(xiàn)，就立刻稱雄于從南中國海到整個印度洋的大片廣闊海域，成為當時世界上唯一一支強大的、不可挑戰(zhàn)的帝國力量。

此后的28年間，鄭和、王景弘率領(lǐng)大明帝國的船隊七下西洋，從劉家港(今江蘇太倉)到亞丁灣，泛海9萬里。世界南方海域在此之前，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如此壯麗的景象：上百艘大船“人”字形排開，上千面帆張起，旌旗招展，蔚藍色的海面猶如春天開滿鮮花的草原。只有一個富強的帝國，才能支持這樣盛大的遠航。

《明史·鄭和傳》記載：“永樂三年六月(永樂帝)命和及其儕王景弘等通使西洋。將士卒二萬七千八百余人，多赍金幣(以次遍歷諸番國)。造大舶，修四十四丈，廣十八丈者六十二。”若按米換算，當時的“大舶”應長150米、寬62米。相比1492年哥倫布船隊只有88人，旗艦“圣瑪麗亞號”排水量為250噸，1498年達·伽馬的艦隊只有4艘船，最大的為200噸而言，中國的“海舶廣大，容載千余人，風帆十余道”(《古今圖書集成·考工典·舟輯部》)，相當于現(xiàn)代八千噸級輪船。

據(jù)估計：1420年前后，明朝擁有的全部船舶，應不少于3800艘，超過當時歐洲船只的總和。

1405年底，鄭和第一次下洋，首至占城(今越南)，自舊港取西北，路過滿剌加(馬來亞古國，都城為今馬六甲)向西到蘇門答臘，入印度洋，經(jīng)翠蘭嶼、錫蘭(今斯里蘭卡)，繼續(xù)向西北，到小葛蘭、柯枝、古里(古國名，今印度西南沿海的科澤科德一帶)返航。船隊以大宗寶船為核心，遣分宗船隊訪問周邊地區(qū)。1407年六七月間船隊回國時，帶來爪哇(古國名)、滿剌加、阿魯(印度尼西亞東部島群)、蘇門答臘、小葛蘭、古里等國貢使。

第二次下洋啟航在1407年底，航線與第一次基本相同，帶去詔諭赍賜，帶回珍寶異石、珍禽異獸，返程時訪問了暹羅(今泰國)，并將渤泥(古國名，即“浡泥”)國王帶到中國。第三次出使甚至比第二次更加緊迫，詔書下達的時候，鄭和還在海上。如果按季風時令當于1409年六七月返國，而這年九月鄭和又再次掛帆遠航。此時，明帝國的船隊更像是常駐海上的“維和部隊”，“海道由是而清寧，番人賴之以安業(yè)”。

第三次下洋規(guī)模宏大，航路雖沒有多少變化，沿途卻訪問了更多的地區(qū)和國家，政治外交業(yè)績也更加輝煌，如占城盛大的歡迎，廢立錫蘭國王，暹羅遣返何八觀，建立滿剌加王國并帶新國王來華等。按永樂帝的旨意，此次航行應擴展到西亞，但因為錫蘭事件的羈絆，此次未能遠渡阿拉伯海。

第四次下洋的使命包括出訪印度洋以西的國家。1413年底季風一到，船隊啟航，大宗船隊沿舊航路到古里后，渡阿拉伯海?？坎ㄋ篂晨诤鲷斨兯?。而分宗船隊已自蘇門答臘出航，扇形向西渡印度洋，訪問溜山國(今馬爾代夫群島)和東非海岸的木骨都束、卜刺哇(布拉瓦)、麻林；向北過阿拉伯海，抵達阿丹(亞丁)、刺撒(索馬里西北部的澤拉)、祖法兒，自阿丹再分宗進入紅海，訪問天方國(麥加)、默伽獵(摩洛哥)和默德那。

第五次遠航的航路與之前有所不同，先歷西洋諸國，辭還占城、滿剌加、爪哇、舊港、蘇門答臘、錫蘭山、古里、柯枝、溜山、忽魯謨斯、阿丹、木骨都束、麻林(今非洲東岸肯尼亞的馬林迪一帶)等二十多國的使節(jié)，再通東南諸番，訪問渤泥、蘇祿(今蘇祿群島)、呂宋(今菲律賓)等國。

1421年一月第六次下洋時，鄭和的使命除例行辭還貢使外，主要是進行貿(mào)易。此時大明國勢盛極，數(shù)次出洋之后，從南海到印度洋的中國勢力格局已形成，在滿剌加、蘇門答臘、古里等地已有帝國的常設(shè)機構(gòu)，如“官廠”(倉庫)、宣慰司之類。從這些地方出發(fā)，船隊分路遠航，西抵南非海岸，甚至可能繞過好望角，進人大西洋西南非洲海岸；向南船隊到達新幾內(nèi)亞、所羅門群島甚至澳大利亞沿海島嶼，“去中華絕遠”，歷時兩三年。

第七次遠航則是在8年以后。因永樂皇帝去世，仁宗朱高熾登基，詔令停止下洋，所以1422至1430年間，鄭和及其下洋將士守備南京。直到宣宗即位，想起祖父當年“萬方玉帛風云會，一統(tǒng)山河日月明”的盛況，才又派鄭和出使西洋。這次出洋的航程基本上與第三、四次相同，歷時3年，遠行前還在江蘇太倉、福建長樂、湄州島大祭天妃宮，并樹碑立傳。此次出航，與其說像是乞保來程平安，不如說更像是對往事的紀念。

高潮很快過去。1433年(宣德八年)，鄭和病逝于南印度古里國，即達·伽馬到達的卡利卡特。一個盛夏的傍晚，王景弘將龐大的艦隊以及

鄭和的頭發(fā)、靴帽帶回中國。后來，皇帝詔令：“下西洋諸番國寶船悉令停止”，“各處修造下番海船悉令停止?！庇谑牵斶h洋船隊最后一次駛?cè)胩珎}劉家港后，寶船永遠停泊在那里，在南方那片溫潤的港灣里慢慢腐爛。

28年，7次浩大的遠航，在東方千年航海史上，不過是一瞬間，輝煌但短暫。

三

遠洋航行令人驚異地開始，又令人惋惜地結(jié)束。在驚異與惋惜中，歷史變成“奇跡”。也許會有人發(fā)出疑問：鄭和為什么會遠航?又何以能夠遠航呢?這么輝煌壯闊的遠航，為什么突然開始，又突然結(jié)束呢?

事實上，鄭和遠航的直接動機來自他身后的皇帝——永樂大帝。

永樂帝有許多理由遣使出洋，詔諭即位是其中之一。北窮沙漠，南極溟海，日出日沒之間，舟車可到之處，在永樂大帝的野心與胸懷中，都是帝國的天下。讓自己的臣下知道朱明王朝的遼闊與偉大，與讓天下人臣服自己一樣重要，這是名正言順的動機。

其次，也許還有一點隱秘不便直言。永樂皇帝的江山是從他的侄子建文帝那里奪來的。建文帝下落不明，成了他的一塊心病?！睹魇贰?、《明書》、《明史稿》、《野獲編》、《建文年譜》等史書均持“成祖疑惠帝亡海外，欲蹤跡之……命和及其儕王景弘等通使西洋”的觀點。雖然也有人提出異議，如朱國楨在《皇明大政記》中說：“建文仁弱，帝座一傾，竄入蠻夷中，其何能為，文皇帝豈不見及此?！钡谟罉返坌闹校ㄎ牡凵娙?，死要見尸，若不然，他將寢食難安，需一生小心提防。

再次，明朝海禁規(guī)定禁止民間販洋往番。這個規(guī)定，致使東南沿海的“商旅阻遏，諸國之竟不通”，不僅使百姓市無番貨，而且也使帝國府庫空虛。派遣帝國船隊出海，貿(mào)采奇貨珍寶，不僅可以充溢府庫，還可以以正規(guī)的官商貿(mào)易取代私商貿(mào)易，將民間的自由貿(mào)易納入朝貢赍賜的政治體系中，使得經(jīng)濟貿(mào)易與帝國政治“完美”地結(jié)合在一起。

最后，永樂皇帝是一位有著世界帝國野心和建立世界帝國實力的皇帝。他曾五次親征漠北，派20萬大軍討伐安南，所以完全有理由派遣一支船隊出使西洋。在中國傳統(tǒng)的世界觀念中，帝國處于世界的中心，撫綏四方、德化諸夷，重建朝貢——赍賜貿(mào)易體系，只要國力許可，就可自然成行。而明初盛世，內(nèi)安諸夏，外撫四夷，共享太平天下的帝王理想也就可以實現(xiàn)了。

鄭和何以能夠遠航?是因為如此龐大的規(guī)模，如此遙遠的航程，600年前，歷史就為它準備了充分的條件。

遠在漢代時期，武帝就曾遣太監(jiān)出海市易，用黃金雜繒換奇石異物，到達過馬來半島、印度東海岸馬德拉斯附近和印度河流域；王莽曾派人去孟加拉找犀牛，走的也是海路；414年，法顯和尚從印度自海路返回，乘錫蘭山的獨桅三角帆到達獅子舶，671年，首批大食(泛指阿拉伯帝國)番商在廣州登岸。從此以后，從亞丁灣到珠江口、泉州灣，大食季風客歲歲掛帆印度洋，常來常往，762年，在怛邏斯戰(zhàn)役中被俘后流落西亞十余年的杜環(huán)，又乘大食商舶回到廣州。

由此看來，從西亞到南中國港口的航行，已經(jīng)有千年的歷史，鄭和下西洋的意義，在當時既不是探險，也不是發(fā)現(xiàn)，而是繼續(xù)。

航路是舊航路，港口也是舊港口。最初是“番舶”，所謂“南海舶”、“西域舶”、“南蠻舶”、“昆侖舶”、“獅子舶”、“婆羅舶”，或統(tǒng)稱為“波斯舶”，往來于亞丁灣、南印度與珠江口、泉州灣。

兩宋間，中國人開始建造大型海舶，“州南有海浩無窮，每歲遣舟通異域”，以泉州為中心的中國閩、浙沿海的航海、造船、貿(mào)易規(guī)模，已超過阿拉伯。中國客船基本上壟斷了中國——印度的航運，“海商之船大小不等，大者五千斛，可載五六百人”(南宋·吳自牧《夢粱錄》)。

1343年，突尼斯人伊本·白圖泰在卡利卡特乘坐中國船來到中國，發(fā)現(xiàn)從印度洋到南中國海，往來的都是中國船只。中國船只不僅舒適豪華，而且龐大，可載1000位乘客，并有600名水手和400名士兵?？梢姡嵑瓦h航在當時，并非是不可思議的奇跡。

在鄭和遠航前200年，中國的舟子海商已成為古老的印度洋中心世界貿(mào)易體系中的主導力量。

南宋王朝有船運之興、市舶之利，曾經(jīng)裝備了一支龐大的水軍，擁有數(shù)千艘戰(zhàn)船與5萬名水兵。這支水軍后來一部分護送幼主帝趙咼漂泊到廣州外洋，成為“海軍”；另一部分則投降蒙古大汗成吉思汗，成為遠征日本、爪哇軍隊的一部分。1281年，大汗遠征軍17萬余人，乘中國船匠制造的4400多艘大船，從朝鮮半島與舟山群島出發(fā)遠征日本?？上У氖?，一場臺風使這次規(guī)模龐大的海上征服毀于一旦。

由此可知，元帝國有更優(yōu)越的條件成為一個海上強國。大明王朝在最初強盛的一個世紀里，繼承了元帝國的海軍傳統(tǒng)，在裝備與組織形式上更精良有效。

況且，鄭和的船隊從劉家港到東非，泛海9萬里(往返)，所歷30余國和地區(qū)，所有這些航路，至少已有1000年的歷史。更值得一提的是，船隊所到達的絕大多數(shù)國家和地區(qū)，在歷史上與中國都有過交往。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鄭和遠航自然而必然。

四

1433年七月，大明帝國的船隊靜靜回航，駛?cè)胩珎}劉家港。從此之后，收起的巨帆就再也沒有張開過。而《明史》中對鄭和的記載，600年后讀起來，依舊令人感傷：“和經(jīng)事三朝，先后七奉使，所歷……凡三十余國。所取無名寶物，不可勝計，而中國耗廢亦不貲。自宣德以還，遠方時有至者，要不如永樂時，而和亦老且死。自和后，凡將命海表者，莫不盛稱和以夸外番，故俗傳三保太監(jiān)下西洋，為明初盛事云。”(《明史·鄭和傳》)

好端端的遠航事業(yè)，為什么戛然而止?僅僅是因為新皇帝的一個念頭、一紙詔書嗎?

實際上也不盡然。停止下洋，自有其道理。

大明帝國的遠航難以為繼，首先因為它缺乏社會結(jié)構(gòu)的合理性，在經(jīng)濟、政治上都是一種“揮霍”。

成化年間，車駕郎中劉大夏曾上書指責道：“三保下西洋費錢糧數(shù)十萬，軍民死且萬計，縱得奇寶而回，于國家何益?”他的指責并非沒有道理。籌備遠航已成為時下一大苛政，官軍匠戶紛紛畏避逃亡。顧炎武所著的《天下郡國利病書》中記載，鄭和七下西洋的28年間，南京地區(qū)手工業(yè)的匠戶銳減四分之三以上。

有人曾強調(diào)鄭和下洋的貿(mào)易實質(zhì)，可是，當我們了解了朝貢貿(mào)易厚往薄來的原則和貿(mào)易品的性質(zhì)，就不難看出這一說法的荒唐實質(zhì)。每次出使，朝廷都要備大量的赍賜品；貢使來朝，又有大量賞賜，這些物品多為陶瓷器、緞匹、紗絹、絲綿、鐵貨之類的用品。如果是貿(mào)易，就要有出有入，船隊長駛遠駕、充舶而歸的又是什么呢?

實際上，鄭和船隊采購的大多是香料、珍寶之類供皇宮與上流社會賞玩的奢侈品，與國計民生無關(guān)?！坝墒敲髟轮?、鴉鶻之石，沉南、龍速之香，麟獅、孔翠之奇，樟腦、薇露之珍，珊瑚、瑤

琨之美，皆充舶而歸?！倍公I貢的也是奢侈品：“其忽魯謨斯國進獅子、金錢豹、大西馬。阿丹國進麒麟，番名祖剌法并長角馬哈獸。木骨都束國進花福鹿并獅子。卜剌哇國進千里駱駝、并駝雞。爪哇、古里國進縻里羔獸。”(清·黃省曾《西洋朝貢典錄·序》)

鄭和七下西洋，經(jīng)濟上揮霍民生財富，政治上揮霍天朝理想。富于生機的民間航海與自由貿(mào)易，被海禁政策窒息，“殊方殊域”之邦、“鳥言侏禽”之民聞風向化、浮海來朝，宗主華夏的政治理想，也落入一個荒唐的游戲。

在航海的那些年里，的確有許多異邦遠國貢使來朝，但他們是“慕義”而來還是“慕利”而來，動機與效果都值得懷疑。即使在海道清寧、四方來朝的太平盛世，洪武皇帝心里也不踏實：“凡諸番使臣來者，皆以札待之；我視諸國不薄，未知諸國心若何。”以后的事態(tài)就越來越明顯，即夷邦僻島的貢使，修貢是虛，市利為實。

帝國慷慨給賜，宴樂勞之，萬邦來朝的帝國式浪漫政治，代價畢竟太大了。然而，更大的災難還在于下洋后發(fā)生的海禁背景。

鄭和七下西洋期間，“片板不得入海”的海禁仍在厲行，民間造船、出海、市番貨、用番貨，一律繩之重法。就這樣，明朝政府一方面對私商執(zhí)行海禁，壓制了民間自由貿(mào)易，另一方面又試圖以帝國的權(quán)力壟斷海上貿(mào)易，將唐代以后興起的市舶司管理的海上貿(mào)易變成官方壟斷的奢侈性貿(mào)易。這不但破壞了500年來發(fā)展起來的中國民間航海的貿(mào)易傳統(tǒng)，也破壞了整個世界南方海域的自由貿(mào)易體制。

因此，帝國的政治、軍事力量沒有與民間航海貿(mào)易力量有機互惠地結(jié)合起來。一邊厲行海禁，一邊又組織耗資巨大、有政治虛榮，無經(jīng)濟實惠的官方下洋活動，使得民間航海與簡樸貿(mào)易受到致命的傷害。當陸地農(nóng)耕經(jīng)濟的賦稅無法支撐這種揮霍式航海時，官方航海與奢侈貿(mào)易也就不得不停止。

五

在鄭和的時代，下西洋是一段尋常合理的歷史事件，始乎當始，終其所終。但鄭和下西洋之所以在后世成為奇跡，是因為突然的停止和長久的遺忘，讓人們覺得遺憾以及不可思議。在此之后的漫長歲月中，遠航在遺忘與追憶中，漸漸由歷史變成神話。

首先是遺忘?；实墼t令，下洋悉令停止，曾經(jīng)行巨浪、泛滄溟、牽星過洋的巨大寶船，冷落地躺在漸漸淤積的南方港灣里腐爛。嘉靖三十年(1551年)，李昭洋主持龍江船廠。《龍江船廠志·舟楫志》記載：“海船下記尺度無考?！?0年間，帝國皇家的龍江造船廠已經(jīng)衰落到如此程度，怎不令人扼腕嘆息!

再過20年，成化皇帝當朝的時候，有人動了出洋的念頭，但查閱檔案時才發(fā)現(xiàn)，皇家檔案庫中有關(guān)鄭和航海的檔案已不翼而飛。據(jù)說檔案是被車駕郎中劉大夏燒毀了，因為他憤慨遠航勞民傷財。幾十萬錢糧、幾萬人的生命，換回來的是帝王的奢侈品，于國家何益?

忘掉歷史，也就是幾代人的事。國朝盛事，已經(jīng)變成“遼絕耳目”、“詼詭譎怪”的傳奇，只存在于平話、戲劇里，街頭巷尾的閑談中。萬歷人錢曾感嘆：“蓋三保下西洋，委巷流傳甚廣，內(nèi)府之劇戲，看場之平話，子虛亡是，皆俗語流為丹青耳……下西洋似鄭和一人，鄭和往返亦似非一次，惜乎國初事跡，記載缺如，茫無援據(jù)，徒令人興放失舊聞之嘆而已。”(《讀書敏求記》)

遺忘與無聊使歷史變成傳奇。1597年，明人羅懋登寫《三寶太監(jiān)西洋記通俗演義》，將鄭和下西洋的故事神魔化，有“說不盡的古怪刁鉆，數(shù)不清的蹊蹺憊懶”，三寶太監(jiān)鄭和也變成一個蝦蟆精。千百舟子當年牽星觀斗的航行，現(xiàn)實到尋常，如今因為不可思議，只好讓碧峰長老從中呼風喚雨、翻江倒海，成為帝國水師西洋取寶之行。無法相信人的事跡，神魔化是一種解釋，也是一種安慰。魯迅在《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中解釋《三寶太監(jiān)西洋記》成書的心理是：嘉靖后倭寇猖獗，無可奈何只能幻想妖魔法術(shù)。

鄭和下西洋一邊在民間傳奇化，一邊在正史中被貶低與省略?！睹魇贰け炯o》提到國初下洋時僅有只言片語，《鄭和傳》在“列傳·宦官”中簡略不及千言。奇怪的是，鄭和下西洋在中國被遺忘的同時，在海外華人中卻又被追憶、紀念、頌揚和奉祀。

馬來西亞的馬六甲有三寶山、三寶井、三寶亭，吉隆坡、怡保有三寶廟，新加坡、泰國、菲律賓、文萊、柬埔寨都有三寶廟、三寶宮、三寶禪寺和三寶塔，而東南亞以“三寶”命名的鄭和紀念地，不僅有廟、有井、有山，還有城；印尼中爪哇省省會三寶壟，更是東南亞祭拜鄭和的中心。

相傳鄭和當年曾多次到訪印尼，副將王景弘還定居終老于此。每年陰歷六月三十日，當?shù)囟紩e行隆重的祭奠活動，如馬拉三寶公圣像游行，載歌載舞，到三寶公洞默祈拜禱等。鄭和不僅成了華僑的守護神，“大抵凡事物之不明事理者，不日三寶公所教，則稱三寶公所為。敬信之深，于此可見矣。此種信心，牢不可破。甚有謂三寶公圣口者，好害憑其所言”。甚至于，“華僑的信仰三寶公，較國內(nèi)吃食店之敬關(guān)公、讀書人的尊孔子，尤為強烈。他的地位，簡直可以和基督教的耶穌、回教的穆罕默德相當，幾成為一個宗教主；所以在傳說中，他是法力無邊、萬物聽命的?！?《八桂僑史》)

華僑神化鄭和，自有其沉重的原因。

因為在庸代已有華人住番；宋代向海洋發(fā)展，閩、粵先民移居東南亞者迅速增多；其后，元入主中原，宋遺臣遠遁海外，在東南亞華人的經(jīng)濟移民中，又加入政治移民；元末明初，在爪哇的杜板、新村，蘇門答臘的舊港，都出現(xiàn)有組織聚居的華人社區(qū)。然而，華僑始終是個人自發(fā)的、純經(jīng)濟性的移民，身后不但沒有國家的支持，反而有國家的招撫或追剿。他們孤立無援，雖有人數(shù)之眾、經(jīng)濟力量之強，但始終沒有國家政治、軍事力量的保護，也無法逃避當?shù)氐钠群?。而西方擴張，將國家軍事、政治甚至宗教力量與民間海外貿(mào)易拓殖結(jié)合起來，殖民地的軍隊和自治政府，曾野蠻屠殺在馬尼拉、巴達維亞的華人，每一次都不止萬人。

華僑，這些“沒有帝國的商人”、“沒有帝國的移民”，在苦難中唯一可以寄托夢想與期望的，就是當年鄭和“耀兵異域，示中國富強”，“威震海外。自是諸番益欽其威信，凡所號令，罔敢不服從”(王鴻緒《明史稿·鄭和傳》)的盛況。

六

鄭和身后600余年的命運，被遺忘后，接著是被放逐，放逐到現(xiàn)實之外的傳奇、帝國之外的南洋，最后，才是帶著榮耀與悔恨，在大勢已去之后回歸。

1904年，鄭和下西洋近500年后，梁啟超在《新民叢報》發(fā)表《祖國大航海家鄭和傳》，提請國人重新記起這位“偉大的航海家”。他說：“西方現(xiàn)代化歷史的起點上，有哥倫布、達·伽馬、麥哲倫，而我泰東大帝國，與彼并時而興者，有一海上之巨人鄭和在?！边@是驕傲，然而還有悲憤：“及觀鄭君，則全世界歷史上所號稱航海偉人，能與并肩者，何其寡也。鄭君之初航海，當哥倫布發(fā)現(xiàn)亞美利加以前六十余年，當達·伽馬發(fā)見印度

新航路以前七十余年。顧何以哥氏等人之績，能使全世界開一新紀元。而鄭君之烈，隨鄭君之沒以俱逝。”

驕傲可以鼓國人志氣。如研究者指出，梁任公“眼看祖國被列強瓜分，國弱民窮，乃以鄭和航海事跡和造船業(yè)處于當時世界最先進地位為題材，著為專文，意圖喚起民眾的愛國熱情”，而悲憤地提出了令人深入思考的問題：為什么西方能夠?qū)⑦h航進行到底?

多少年以后，當西方人以商人加海盜式的航海改變了世界、創(chuàng)造出現(xiàn)代文明時，衰落敗亡的中國又想起那已被遺忘的輝煌。所有的歷史都是當代思想史，隱藏在鄭和敘事之后的真正問題是：世界現(xiàn)代史上，為什么華夏文明衰落而西方文明強盛?為什么中國沒有將天下德化為華夏一家，而讓西方將世界殖民化、將中國全盤西化?

梁啟超首開中西航海與現(xiàn)代化比較研究的視野。他認為，在西方地理大發(fā)現(xiàn)這個光輝的起點照耀下，鄭和七下西洋，就有了非同一般的意義，它可以同時讓中國人感到驕傲與悔恨。驕傲曾經(jīng)有過的輝煌，悔恨這種輝煌曇花一現(xiàn)，似乎永不再來。

實際上，如果沒有世界現(xiàn)代化的歷史大敘事，不論是鄭和遠航還是葡萄牙擴張，意義都是微不足道的。西方500年間擴張成一種強勢的全球文明，追溯其源頭，便能找到地理大發(fā)現(xiàn)這個起點。中國從天朝上國一路墜落，在失敗與屈辱中開始現(xiàn)代化歷程，文化上的反思與自省，總是在對比“西方為什么成功、中國為什么失敗”這個前提下進行。

15世紀，既是一個起點，也是一個終點。那時候，歐亞大陸兩端，一個龐大的陸上帝國正在收縮，一個邊遠的小王國正擴張成海上帝國。也就是說，15世紀前半葉，大明帝國的遠航停止，后半葉，伊比利亞航海發(fā)現(xiàn)新大陸與印度航路。鄭和遠航的開始，使整個東方航海事業(yè)瞬間達到了高峰，但如此壯麗輝煌的航海事業(yè)，為什么會那么短暫脆弱?

結(jié)果，大明帝國船隊的帆影在那個沉醉的夏季最終消失在海面上，而世界南方海域與南方世界一切如故，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一度的輝煌很容易變成虛榮，壯麗也顯得空洞。華夏文明帶有浪漫主義色彩的帝國理想，不如葡萄牙的海外擴張，他們在世界權(quán)力真空的南方海域，開創(chuàng)了一種“炮艦秩序”。這種“炮艦秩序”，創(chuàng)造了葡萄牙海上帝國、西班牙日不落帝國、大不列顛日不落帝國，最后是美利堅。誰稱霸海洋，誰稱霸世界!失去海洋的民族，也將失去家鄉(xiāng)!

鄭和下西洋，由歷史到傳奇，由傳奇回歸歷史，最后卻成了現(xiàn)代中國意識形態(tài)的一部分，即愛國主義的生動素材。即使是20世紀的鄭和研究，在校注文獻、考證文物，確定鄭和下西洋的年月、事跡、航路、所到地名、出使船舶、鄭和身世與隨員等方面，都離不開國家意識形態(tài)語境，成為弘揚中國與亞、非、拉第三世界國家傳統(tǒng)友誼的一部分。

七

傳統(tǒng)史料證明，鄭和下西洋到過東南亞、阿拉伯地區(qū)和東非海岸，最遠可能還繞過好望角，進入大西洋。但2002年3月l 5日，英國皇家海軍軍官加文·孟席斯，發(fā)布了自己的新發(fā)現(xiàn)：鄭和比哥倫布早72年發(fā)現(xiàn)新大陸!他認為，鄭和的第六次遠航，曾遠到拉丁美洲、加勒比海和澳大利亞，并在麥哲倫前100年環(huán)航地球。

這一研究表明，中國人不僅在西方人之前發(fā)現(xiàn)美洲、環(huán)航地球，而且還啟發(fā)了西方人的地理大發(fā)現(xiàn)。

2002年10月，孟席斯帶著他的新著《1421：中國人發(fā)現(xiàn)世界》到中國。他的發(fā)現(xiàn)，在西方如果只是一種有趣的海外奇談、暢銷書的賣點的話，那么在中國，意義就遠不一般。因為沒有任何一種說法，能夠提供更大的想象與詮釋空間，讓中國人擺脫一個多世紀以來，西方中心主義的話語壓力，重溫古老深遠的帝國夢。這或許是鄭和遠航近600年預演的一次最盛大的想象祭奠，也或許關(guān)于鄭和，國人的文化期待本來就是神話，而不是歷史。

然而，即使是這么石破天驚的發(fā)現(xiàn)，也無法驅(qū)趕西方中心主義話語的陰霾。為什么中國人發(fā)現(xiàn)了美洲，美洲卻成為西方人的天下，為什么中國人率先環(huán)球航行，如今的全球化文明卻是一種西化文明?

實際上，真正的疑問是：中國為什么不像西方那樣擴張?

首先，不能從鄭和與哥倫布、達·伽馬的比較說歷史。兩種遠航的意義完全不一樣，歷史總不能以成敗論英雄，總有比成敗更高的正義，世界大同或永久和平。

其次，不能以資本主義擴張的成敗論歷史。世界的現(xiàn)代化運動使西方成為霸權(quán)中心，然而，世界并沒有因此太平，人類并沒有因此幸福。事實上，西方擴張的歷史，從哥倫布、達，仂口馬、麥哲倫時代開始就是掠奪、殺戮的血腥歷史。而鄭和時代的明帝國，強大卻不稱霸，內(nèi)安諸夏，外撫四夷，宣昭頒賞，播仁愛于友邦——厚往薄來，致遠人之歸服，忍辱負重，化干戈為玉帛。

可以說，和順萬邦、共享太平，那才是千秋功業(yè)，才可以永垂青史。

八

鄭和初下西洋距今已經(jīng)600多年了。世界歷史上最不可思議、中國歷史上最難以忘懷的偉大遠航，早已從一段歷史本身變成持續(xù)不斷的現(xiàn)代敘事，變成文化隱喻或象征，意義深遠而宏大。然而，在那深遠而飄渺、宏大而空幻的意義中，歷史與烏托邦的界限，時而模糊，時而明朗。

2001年元月，《參考消息》曾經(jīng)摘登美國《國際先驅(qū)論壇報》的文章，贊譽“鄭和為尋求貿(mào)易和信息而進行的海上航行，與后來以征服為目的的歐洲帝國的航行，形成鮮明的對照”。

鄭和七下西洋，敬天撫民，協(xié)和萬邦，四海如一，共享太平……如果真是那樣，世界歷史與人類命運，會不會有另一種選擇?將世界和平的期望寄托在“禮儀天下、和順萬邦”的天下國家理想中，究竟有幾分可能。又有幾分欣慰?

鄭和下西洋，是儒家“天下國家”理想最大限度的試驗?！笆澜缫患?、天下為公”是中華帝國的一種世界理想，它不同于西方帝國主義以民族國家霸權(quán)為立場構(gòu)筑世界秩序，而是以天下太平為立場，構(gòu)筑世界秩序?！颁咛熘拢峭跬?，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中國的天下國家理想，建立在“王者無外”、“天子以四海為家”的原則上，其物質(zhì)結(jié)構(gòu)，實現(xiàn)于具體的禮教體系中。禮制天下，反對強權(quán)壓制，主張自然向化，“不取人，不往教”，“同則相親，異則相敬”，不僅“禮尚往來”，而且“厚往薄來”。

在這種天下太平理想的背景下，我們不難理解鄭和遠航的史詩意義，即鄭和七下西洋，試圖將天下秩序從華夏九州推廣到南洋、印度洋地區(qū)。這不是沒有理想，而是難以實現(xiàn)其理想。

天下太平，鄭和遠航，是歷史，還是烏托邦?“以德服人者王，以力服人者霸”，人類假設(shè)了這兩種實現(xiàn)秩序的途徑，但不幸的是，可以實現(xiàn)的卻只有一種，即征服與強權(quán)創(chuàng)造了世界秩序。從歷史上看，茶葉與瓷器維持的禮儀天下是脆弱的，堅船利炮橫絕天下才能持續(xù)擴張發(fā)展。永樂大帝所謂“君臨萬邦，四海如一，敬天道，撫人民，共享太平之福”的天下理想，600余年后只能顯得更富有傳奇色彩。

鄭和下西洋，是人類歷史上的一種天下太平的烏托邦。鄭和遠航難以為繼，實際上是天下帝國的理想在現(xiàn)實中的試驗難以為繼。那是穆天子西游式的浪漫故事，慷慨的封敕赍賜，熱情的送往迎來，短暫的輝煌，永久的悲涼……三寶鄭公，魂歸來兮!祭奠一種烏托邦，是重溫理想，也是覺察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的距離。也許，其中嚴酷的道理是：今生今世，現(xiàn)實永遠，那距離，根本就不可逾越?；煜龤v史與烏托邦，在任何時候，都是現(xiàn)實的災難。

千載悠悠，世界南方海域，很難再見到中國海舶千帆如云的盛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