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
譯/林少華
四月一個晴朗的早晨,我在原宿后街同一個百分之百的女孩擦肩而過。
不諱地說,女孩算不得怎么漂亮,并無吸引人之處,衣著也不出眾,年齡也已不小了——應(yīng)該快有30歲了。然而,相距50米開外我便一眼看出:對于我來說,她是個百分之百的女孩。從看見她身姿的那一瞬間,我的胸口便發(fā)生鳴一般的震顫,口中如沙漠干得沙沙作響。
她由東往西走,我從西向東去,在四月里一個神清氣爽的早晨。
我想和她說話,哪怕30分鐘也好。想打聽她的身世,也想全盤托出自己的身世。而更重要的,是想弄清導(dǎo)致1981年4月一個晴朗的早晨我們在原宿后街擦肩而過這一命運的原委。里面肯定充滿和平時代的古老機器般溫馨的秘密。
問題是,我到底該如何向她搭話呢?
“你好!和我說說話可以嗎?哪怕30分鐘也好。”
過于傻氣,簡直像勸人買保險。
也許開門見山好些?!澳愫?你對我可是百分之百的女孩喲!”
不,不成,她恐怕不會相信我的表白??v然相信,也未必愿同我說什么話。她可能這樣說:“即便我對你是百分之百的女孩,你對我可不是百分之百的男人,抱歉!”
走幾步回頭時,她的身影早已消失在人群中。
當然,今天我已完全清楚當時應(yīng)怎樣向她搭話。
總之,道白自“很久很久以前”開始,而以“你不覺得這是個憂傷的故事嗎”結(jié)束。
很久很久以前,有個地方有一個少男和一個少女。少男18歲,少女16歲。少男算不得英俊,少女也不怎么漂亮,無非隨處可見的孤獨而平常的少男少女。但他們一直堅信世上某個地方一定存在百分之百適合自己的少女和少男。是的,他們相信奇跡,而奇跡果真發(fā)生了。
一天他們在街頭不期而遇。
“真巧!我一直在尋找你。也許你不相信。你對我是百分之百的男孩。從頭到腳跟我想象的一模一樣。簡直是在做夢。”
他們坐在公園長椅上,手拉手,百談不厭。他們已不再孤獨。百分之百需求對方,百分之百被對方需求。
但他們心中掠過一個小小的,的確小而又小的疑慮:夢想如此輕易成真是否就是好事?
交談突然中斷時,少男這樣說道:“我說,再嘗試一次吧!如果我們真是一對百分之百的戀人的話,肯定還會有一天在哪里相遇。下次相遇時如果仍覺得對方百分之百,就馬上在那里結(jié)婚,好嗎?”
“好的。”少女回答。
于是他們分開,各奔東西。
然而說實在話,根本沒有必要嘗試,純屬多此一舉。為什么呢?因為他們的的確確是一對百分之百的戀人,因為那是奇跡般的邂逅。但他們過于年輕,沒辦法知道這許多。于是無情的命運開始捉弄他們。
一年冬天,他們都染上了那年肆虐的惡性流感。在死亡線徘徊幾個星期后。過去的記憶喪失殆盡。
如此一來二去,少男32歲,少女30歲了。時光以驚人的速度流逝。
4月一個晴朗的早晨,少男為喝折價早咖啡沿原宿后街由西向東走,少女為買快信郵票沿同一條街由東向西去,他們恰在路中間失之交臂。失去的記憶的微光剎那間照亮兩顆心。他們胸口陡然悸顫。并且得知:
她對我是百分之百的女孩。
他對我是百分之百的男孩。
然而他們記憶的燭光委實過于微弱,他們的話語也不似14年前那般清晰。結(jié)果連句話也沒說便擦身而過,徑直消失在人群中,永遠永遠。
你不覺得這是個令人感傷的故事嗎?
是的,我本該這樣向她搭話。
(孟憲忠摘自《遇上百分百女孩》花城出版社圖/鄭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