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來
秤砣
還在故事起始處,秤和主人就已經蒼老了。
秤的主人有好幾個子女,一大堆親戚,身上卻帶著孤人才有的冷颼颼的蕭索味道。讓人覺得,除那桿孑然的秤,他就沒有別的親人與伙伴。在人們印象中,這個人從來沒有年輕過。大家想想,這個人真是從來就是這樣嗎?所有人皺起眉頭,做出打開了腦子里專管記憶的機關的樣子,靜默好一陣子,才有人開口,說,是,一直就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
要是他是一個修行的人,就可以宣稱自己已經一百,甚至是更大的歲數(shù)了。但他不需要這樣的神秘感,他對每一個對他年齡感興趣的人都說,五十六,我今年五十六歲零二十七天了。他喜歡準確的數(shù)字。其實,他也是個馬馬虎虎的家伙,但是,自從那桿秤來到他身邊,他就喜歡準確的數(shù)字了。
秤本來是頭人家的。大概有兩百年的時間吧,整個機村就只有兩把秤。一把大秤,一把小秤。大秤稱的是糧食啦藥材啦這些大宗的東西。大秤把老百姓家里的這些大路貨秤過去,小秤把頭人家從遠處運來的值錢的東西稱出來:茶、鹽、糖和一些香料,有時甚至是銀子與寶石。但寶石總是難得一見的,更多的還是茶與鹽。糖和香料出現(xiàn)的次數(shù)比茶、鹽少得多,又比寶石多得多了。過去,機村的日子是很緩慢的。就是遠處的一個什么消息,在這個人口里漚上幾天,又隨另一個捎話人在什么地方盤桓一陣,真比天上緩緩飄動的云彩還要緩慢。
但一解放就不一樣了。
被打倒的頭人嘆氣說,共產黨里都是些急性子的人哪!
為什么這么說呢?因為頭天晚上得到通知,剝削階級的財產要被沒收。但他沒有想到,第二天早上,工作組就帶領著翻身的積極分子把他們一家子從高大軒昂的屋子里驅趕出來了。那時候,自己家里連一點細軟都還沒有來得及收拾。不是頭人不愛財,而是按照機村的老節(jié)奏,越是重大的事情越要來得緩慢。這天早上,頭人還準備和家里人討論一下怎么樣能夠盡量不失體面地搬出這座大房子,去住一幢下人的小房子,工作組和翻了身的下人就已經擁進來,把連早飯都沒有吃完的一家子趕出去了。很多年過去,頭人對此還耿耿于懷,他說:“媽的,最后一頓當老爺?shù)娘堃膊蛔屓顺院谩!鳖^人顧念的不是他的財產,而是他的面子,他做老爺,做人上人的最后一頓飯。一座大房子里是有不少財產,但架不住給那么多戶人家一分,分到每一家就沒有兩樣了。就說頭人家的兩桿秤吧。大的一桿,歸了生產隊。曾經稱金分銀的小的這一桿,就到了現(xiàn)在這主人的手上。他主動要的這桿秤。為什么呢?他說了一句古老的諺語,這句諺語給秤另外一個名字,叫公平。
他說,所以要這桿秤,就是讓它當?shù)闷鸸竭@個稱呼。
而有人引用了另一則諺語,這個諺語里把秤叫權力,說想要秤的人就是想掌握權柄。那時,他的臉上就是很滄桑的表情了——私下里,大家都在議論,說,這家伙以前就是這種表情嗎?奇怪的是,沒有人想得起他以前是種什么樣的表情了。倒是他有話說,權柄,那桿大秤才是權柄。是啊,交了多少公糧,是那桿大秤說了算,每人每戶交了多少麥子與洋芋,也是那桿大秤說了算。而他那桿小秤呢?用時興的話說,不過就是秤量一些小農經濟的尾巴。這家人有遠客來了,從那家人借一斤油,那家人有件喜慶的事,請客,需要集中每戶人家那幾兩配給的酒,都是從這桿秤上過的。這秤過去在頭人家里稱過金銀、寶石與鹿茸。到了他的手里,也就是這么些村民之間互相倒換救急的茶葉鹽巴之類的東西了。秤有沒有因此抱怨,人并不知道。但這桿秤的新主人確實沒有因此抱怨過什么,他只是說:“越是這樣,就越是要公平啊?!?/p>
村子里傳說,他認為自己得到這桿秤也是不公平的,所以,要用加倍的公平來對待它。
在以斤以兩論進出的交易中,秤的公平就體現(xiàn)在秤桿的平旺上。這一點,他對自己都沒有太大的把握。終于,有一天,他想到了一個辦法:桿秤固定在一個地方懸掛起來,就在他家東南向的窗戶跟前,每天,一個固定的時候,太陽光會透過窗戶照射到屋子里。當最初的太陽光照射進來的時候,就把秤——更重要的是秤桿投影在墻上,他把秤桿在水平的狀態(tài)上固定住,然后,把投影的位置刻在了墻上。以后,有人再要淘換東西找他過秤的時候,就一定得是晴天,一定得是最早的陽光投射進他們家窗戶的那個時候。他這么孜孜以求一桿秤的公平,人們雖然不以為然,但還是不想冒犯他。但凡一個人過于認真地對待一樣事情的時候,別人都會小心一點,不要冒犯于他。但久而久之,面對這樣一種儀式,前來稱量東西的人也會生出非常虔敬的心情。
稱東西的人總是提早到來。
他就把東西放上秤盤,然后,一起坐下來,靜等著陽光透進窗戶的那一個瞬間。
這個時候,有人會賠著小心說:“經常這樣,真是太麻煩你了?!?/p>
他那張緊巴巴的臉松弛了,露出了笑意,嘴里說出很詩意的話來:“來吧,太陽出來了,看我們眼前是多么敞亮。”
但他這樣的話并沒有多少人理解。這么斤斤計較怎么可能讓人心里溫暖又敞亮呢?
太陽光照耀進來,他抿緊嘴唇,細瞇起眼睛,一點點撥動那枚油浸浸的秤砣,直到秤桿的投影和墻上的刻痕重合在一起。
那個時候,每個工作組進村來都是分散了駐到村民的家里,叫做“同吃,同住,同勞動”。記不得是第幾個工作組進村的了,秤砣家里也駐進了一個。這是個在會上熱情堅定,而私下里卻有些靦腆的年輕人。年輕人在會上大講秤砣如此這般地使用一桿秤,對于破除小農經濟思想,對于建立一大二公的社會具有多么多么重要的作用。他講出來的意義太多,弄得秤砣自己都睡著了。
回到家里,他那張嚴肅的臉顯得更嚴肅了,他說:“工作同志,以后,你不要再講我這桿秤了,弄得人家都來笑話我?!?/p>
“你不是很堅持原則的人嗎?為了堅持原則不是從來不怕人說三道四嗎?”
“我做的我受。不要因為別人說我的好話,來讓別人笑話我?!?/p>
弄得這個年輕人當時就無話可說了。接著,秤砣有些艱難地開口了:“工作同志,你是不是還欠我糧票?”
“我欠你糧票?”小伙子驚得差點就從地上蹦起來了。
按秤砣的算法,小伙子真的是差他糧票。差多少?三兩。那個年代,工作組是不會受人招待的。他們住在農民家里,每天都按標準向主人交一定的錢和糧票。這次工作組的標準是每天五毛錢,一斤二兩糧票。十天半月,就跟主人家算一次賬,按標準如數(shù)交上錢糧。其實不是小伙子少交了糧票,而是秤砣算錯了賬。算錯賬的根子還在那桿寶貝秤上。
那桿秤是十六兩一斤。
砣子當然也就認為天下所有的東西都是十六兩一斤。工作組的年輕人給的是十兩一斤,依他的年紀,也根本不知道世界上還有十六兩一斤這回事情。第一次算賬,秤砣就發(fā)現(xiàn)他少交了二兩,但他沒有說話。他不好意思把這么小的一件事情說出來,當然,他更怕說出來這樣的事實會讓犯錯的對方感到尷尬。第二次,又少了三兩。他繼續(xù)隱忍不發(fā)。第三次,對上了。他想,年輕人已知錯了。但是,這回,這個平常沉靜羞怯的小伙子卻在會上夸夸其談,太多的好話讓他成了別人眼中的一個笑柄。他并不想從任何一個地方得到表揚。他只是覺得,這么一桿秤落在自己手里,而不是隨便哪個阿貓阿狗的手上,那他就要像一桿秤的主人。他甚至覺得,既然樹有樹神,山有山神,一桿秤這么重要的東西也應該有一個神。他甚至想讓廟里的畫師畫一幅秤神的像供在家里。這樣離奇的想法讓畫師吃驚不小。他關于各種神像的度量經上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這樣的說法。秤砣走了,畫師又是上香又是誦經,因為這樣荒謬的想法把他只聽清凈之音的耳朵污染了。一桿秤讓他獲得了人們的尊敬,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不要失去這份敬意。但是,這個年輕人那些讓人半懂不懂的話,讓他成為了笑柄。他很生氣,但他又找不到一個表示自己不高興的有力的方式。于是,他終于忍無可忍把這樣一個不公正的甚至關涉到人性中貪欲的事情說了出來:“你差我三兩糧票。”
糧票的數(shù)量很少,但是關乎一個人的品格,特別是當一個人具有把很小的東西賦予很多很多崇高意義的時候,這個問題絕對不是一個小問題了。
“我怎么會差你糧票?”
看到年輕人漲紅了臉,急急地反問,他慢慢伸出了三根指頭。像他這種個性,說出人家欠自己東西,而且是區(qū)區(qū)三兩糧票也很傷自己面子。俗話說,再重的鼻子也壓不住舌頭。但他常常就是鼻子壓住了舌頭。但要不動舌頭,把話壓在心上,自己多少還是感到有些委屈。他有些不好意思,又很高興終于能夠向別人指明使自己吃虧在什么地方。于是,他總是一片死灰的臉上涌起了通紅的血色,并且堅定地伸出了三根手指。
年輕人掏出自己的筆記本,把記在某一頁上的賬目細算了一遍,笑了:“我沒有欠你的糧票?!?/p>
“你欠了?!?/p>
年輕人又算了一遍,更加肯定自己是正確的。但他還是堅持說對方錯了。他臉上一點猶疑的神色都沒有,只是堅定地說:“你才算了兩遍,告訴你吧,我在心里都算了一百遍了。”
“那把你的算法讓我聽聽看。”
他就算了一遍。然后,是那個年輕人驚叫起來:“什么,你說一斤是十六兩?”
“難道一斤不是十六兩?”
秤砣把年輕人拉到那桿秤的前面,指著已經顯出木紋的秤桿上一枚枚的金花,一一數(shù)來。年輕人長了知識,過去是有一種秤,一斤就是一十六兩。年輕人明白過來,也不想解釋現(xiàn)在的秤早已經是十兩一斤了,就大笑,說:“對,對,我錯了,我馬上補給你三兩糧票。”
秤砣眼里露出了滿意的神情:“你這個孩子,誰要你還幾兩糧票。我只是要你不要算錯了賬?!彼菑埑奔t的臉更加潮紅了。這么一算,他在心理上就對這個人取得了某種優(yōu)勢。年輕人則意識到趁著他這股得意勁,正好做些啟發(fā)性的工作:“秤砣大叔,這秤到了你的手里真是公平,可過去在頭人手里就未必公平吧?”
秤砣陷入了沉思,臉上的潮紅也慢慢褪去了:“已經倒霉的人,就不要再提了吧?!苯又?,秤砣改換了話題:“好了,我要到鎮(zhèn)上去一趟,我用豆子去換些大米,給你——咦,你們是怎么說的,‘改善改善伙食?!?/p>
臨出發(fā)的時候,年輕人把一斤糧票交給他。秤砣找不開。年輕人心里忽然涌上一個想法:“零頭不用找了,你就到館子里吃頓飯,糧票算我請的?!?/p>
他沒有想要接受年輕人的饋贈,他只說:“那我反欠你一十三兩了?!?/p>
年輕人灑脫地揮揮手:“我說過不用找了?!?/p>
秤砣就帶著些豆子,還有他那桿秤上路了。這天,他的心情很好,他想,這也不是個不學好的年輕人。而今天,自己已經給這個年輕人很好的教訓了。秋天的太陽把地上的一切都曬得暖洋洋的。他一步步走過那些干凈的溫暖的石頭,草叢,木橋,穿過落盡了葉子的樺樹投在地上的稀疏的影子,那些豆子在袋子里互相輕輕碰觸著發(fā)出愉快的聲響。好像沒走多久,就走出了幾十里地,就看到了鎮(zhèn)子在太陽下閃耀著的白灰的墻與青瓦的頂。真的,秋天里,世上的一切事物都顯得那么干凈,那樣的從里至外,閃閃發(fā)光。
鎮(zhèn)上吃國家配給糧的人喜歡機村的豆子,這些豆子干炒過后,膨松酥碎,是很好的零食。最適合看露天電影時揣上一把。當然,如果和肉燉在一起,又是另一種風味。鎮(zhèn)上的人喜歡從配給的口糧中勻出一點大米,換幾斤機村的豆子。有露天電影時,是孩子們的零嘴,下大雪的日子,旺旺的火爐上翻騰著一鍋肉與豆子,也是日子過得平和的象征。
秤砣來到鎮(zhèn)上,敲響了一家人的房門。主人打開門時,他已經稱好了三斤豆子,手里穩(wěn)穩(wěn)地提著秤站在人家面前。主人也不說話,拿個瓷盆出來就倒豆子,倒是他提醒人家:“看秤。三斤。”
主人頭也不回:“不看,不看,你的秤,放心!”返身又端了米出來,倒在秤盤里。砣子稱了,倒回去一些,再一稱,平了,這回,還不得他開口,主人就說:“誰不知道你的秤,不用看,不用看,放心!”
秤砣的臉上又泛起一片潮紅,細細的眼縫里透出錐子般銳利的光。遇到熱心的主人,還會搬出椅子,端出熱茶,和他坐在太陽底下,閑話一陣鄉(xiāng)下的收成。這一天也是這樣,因為他去的都是相熟的人家。開照相館的一家。裁縫鋪的一家。衛(wèi)生所的醫(yī)生一家。手工合作社的鐵匠家。鐵匠老婆說:“你來,就跟走親戚一樣。”
他也差不多就懷著這么一種心情,走在從這一家到那一家的路上。
之后,他走到了鎮(zhèn)子最西頭的一個院落里。那是他每年用豆子換大米的最后一家。那家的主人是郵局的投遞員。門口停著那輛馱著綠色郵包的自行車。
最后,他來到了鎮(zhèn)上的人民食堂。他坐下來,掏出了一斤糧票。點了肉菜,還點了三兩米飯。這是年輕人欠他的三兩。算賬的時候,麻煩出現(xiàn)了。在他一斤十六兩的盤算里,人家該找他十三兩的票。但他點了三遍,心里就有些急了,人家居然只找了他七兩。他當然不知道糧票都是按新秤的計量,都是十兩一斤。按十六兩一斤算,人家確實少找了他。于是,在結賬的柜臺那里,就起了爭吵??礋狒[的人們圍攏過來,聽清了事情的原委,相繼大笑。
秤砣拿出了他的寶貝秤,沖到柜臺跟前,一聲一聲數(shù)那老秤桿上的金色星星。數(shù)到十六的時候,他頭上汗水都出來了。但好奇的人們爆發(fā)出了更大的笑聲。血轟轟地沖上了頭頂,他狂吼一聲掀翻了齊胸高的柜臺。然后,舉起秤就往那個收款員身上砸去。沒抽到幾下,細細的秤桿就折斷了。于是,他舉起了那個光滑油膩的秤砣,連續(xù)幾下,砸在了那家伙掛滿自以為是表情的臉上。直到警察出現(xiàn),叫人把那個滿臉血污的家伙送到醫(yī)生那里。他才慢慢清醒過來。
他對警察說的第一句話是:“他少找我糧票。”
人們才齊聲說:“老鄉(xiāng),你錯了!”
“我錯了?”
“一斤早就不是十六兩,而是十兩了!”
因為自己不騙人,主持公道,所以知道不騙人的表情是什么樣子。他環(huán)顧四周,所有人的表情都不是騙人的表情。
“一斤東西怎么可能不是十六兩呢?”
有人把一桿新秤拿到他面前,給他細數(shù)上面的金色星星。是十顆,而不是十六顆。他把乞求的目光轉向警察。警察忍住了笑說:“跟我們走,秤早就是十兩一斤了?!?/p>
秤砣就舉著自己的秤給警察押著往派出所去了。他突然說:“那是我多要了他三兩糧票?!?/p>
“你說什么?”
“那這個年輕人為什么不告訴我?”然后,他舉起了那個秤砣,對準自己的額頭重重地拍了下去,然后,就晃晃悠悠地倒下了。他覺得自己就要死了,不能當面再問那個整天宣揚新思想的年輕人為什么不告訴他普天下都換成了十兩一斤的秤了。當然,他沒有死成。只是從此再也不給人稱秤,也不覺得能給什么人主持公道了。而那個年輕人,也因為這個錯誤,不等他出衛(wèi)生院,就調離機村了。
從此,他就是機村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老人了。又是十多年過去,伐木場禮堂里上演過一部彩色電影。里面有一個情節(jié)是,一個反革命,用一個秤砣干掉了一個人。人們給這部電影起了一個名字,叫做《難忘的秤砣》。說起這個名字時,人們突然想起多年前機村自己的秤的故事,再看見他時,就有嘴巴尖刻的人說一句:“難忘的秤砣?!?/p>
但秤砣自己并沒有什么反應。一臉平靜地做著自己該做的事情,后來,當新的流行語出現(xiàn),人們也就將秤砣這個稱呼給慢慢淡忘了。
蕃茄江村
查考字典,蕃茄不是中國的本土植物。
這種也叫西紅柿的漂亮東西更不是機村的本土植物。
看機村那些蔬菜種植戶,當省城來的大卡車拉走了地里的收成,在農業(yè)銀行儲蓄所走了一遭,腰上纏著的錢袋還很飽滿,自然就會來到小酒館里,叫菜的聲音也很有底氣:“酒!大份的蕃茄汁燒牛排!”好像他們跟這東西已經打過幾十輩子的交道了。其實,這種植物在機村落腳生根,開花結果還不到三年時間。
當然,機村人知道這個東西還要早那么十幾二十年。到底是十幾年,還是二十年,經歷其事的人已經記得不是太清楚了。不是他們的腦子記不住東西,而是覺得沒有這個必要。某種東西消失了,某種東西出現(xiàn)了,誰也不是歷史學家,也分不清這出現(xiàn)與消失是偶然還是必然。
只有書呆子達瑟琢磨過這個問題?!稗选?,他皺著眉頭說,“你們看,這個蕃茄的‘蕃,指的就是我們這些人嘛?!?/p>
“呆子又在說胡話了?!?/p>
達瑟可不管這個,自顧按著自己的思路說下去:“問問老年人,過去漢人可不叫我們藏族,而是叫‘西番。就是這個蕃茄的‘蕃?!?/p>
如今,機村的年輕人都上過學,也識得字,卻沒人有興趣去深究這兩個字的異同,一個有草頭,一個沒有那個表示是植物的草頭。但的確有人回去問了。也得到了確實答案。過去,也就是解放前,人家是把這一方的人叫做“西蕃”。一解放,實行了新的民族政策,這種稱呼就消失了,西蕃就改喚做藏族了。人們的這番考據功夫已經偏離了達瑟的思路。他想的是,既然有這個蕃字,說明這個東西出處,就該是在這個地方。本來,他曾經擁有的百科全書上說得一清二楚,這東西如何是從印第安人的美洲傳布到整個世界。但是,一個農民,如何能夠長久擁有一套百科全書呢?艱辛的生活早把他的樹上的書屋和那些書都摧毀殆盡了。這些年,日子一天天好過起來,偶爾,他的書癮會發(fā)作一下,那也是青年時代激越情懷的遙遠回聲了。算了,就不說那些曾經如何被寶貝的書是如何零落與毀損了。只說,達瑟靠著這個名稱推斷蕃茄這個東西本該是出自西番之地,也就是機村這樣的地方了。
且不說這個考據大有謬誤,但說人們見了他努力思考的怔忡模樣,不禁嘆息,說:“眼看日子舒心消停一點,他的老毛病又要犯了。”
達瑟和大家一起大口喝酒,卻用憐憫的眼光看發(fā)出同情之聲的伙伴。
酒酣耳熱之時,江村一個人不聲不響,想著什么事突然自己就笑起來。
那些酒喝得頭大的人都說:“嚯,又想起你的蕃茄罐頭了?!?/p>
江村真的是想起蕃茄罐頭的故事了。他笑道:“真是奇怪得很,那陣覺得味道那么奇怪的東西,怎么就這么順口了呢?”
那是江村自己十二三歲時的事情。那時,和他同齡的孩子都在準備考縣里的中學,他卻已經離開了學校,一個人四處游蕩。經常兩三天不回家,他老爹也不著急。這家伙說:“反正讀了中學回來也要這么浪蕩,不如現(xiàn)在就去。早浪蕩早收心,還來得及做一個好農民?!?/p>
江村每次回家,不但自己沒有餓飯,還總能從懷里掏出點什么東西帶回家來。有些人家,孩子根本不敢拿這些來路不明的東西回家。但江村老爹不管這個,他說:“好,這孩子顧家?!?/p>
這些浪蕩的孩子去什么地方呢?其實也就一個地方。從機村順著支線公路出去一段,在河口交匯之處,公路支線與干線交匯了。從這里往東是鄉(xiāng)政府所在的鎮(zhèn)子,往西四十公里,公路翻越一座雪山,盤山公路狹窄陡峭。那時,不但路不好,路上的卡車性能也不怎樣。剛一上坡道,汽車引擎就哭泣般嗚嗚嘶叫。那速度就不用提了。機村的野孩子們不知怎么發(fā)現(xiàn)了這個地方,無事可干時,喜歡走了長路到這里來與汽車賽跑。在好幾個路段,他們甚至能夠跑到汽車前面。這個游戲竟然一批傳一批,伴隨了機村好幾撥喜歡好勇斗狠的半大小子。他們來到路上,傾聽著遠方隱隱傳來的馬達聲,然后,一聲喇叭,汽車駕駛窗的玻璃上閃爍著陽光,從彎道處拱了出來。上坡了,在平路上飛馳時拖著的煙塵尾巴在藍空下慢慢消散。
半大小子們就站在路邊,等汽車開過,然后,一陣猛跑,終于跑到了汽車前面。在一個彎道上,汽車爬行得更慢了,他們就站在公路中央,對著擋風玻璃后面司機模糊不清的臉綻開得意的笑容。司機可不管這個,死死地踏著油門,讓卡車嗚嗚嘶叫著往山上爬。他們要等到卡車都到眼前了,才一下子跳到路邊。如是幾個回合,又走長路回到村子里邊。回家路上那份無聊與厭煩就不用提了。直到有一天,一個膽大的家伙爬到了卡車上面,并從上面掀下來一只木箱。木箱砰然砸在路上,那么大的聲音把小子們嚇得夠嗆,他們四散奔逃進路邊幽深的樹林,緊伏在地上。咚咚的心跳聲震得耳朵生疼。卡車并沒有停下。他們來到路上,看到箱子已經裂開。里面一些玻璃瓶子也裂開了。里面流出烏黑的漿汁。首先伸手蘸來嘗試的大叫:“止咳糖漿!”
果然是止咳糖漿。大家一哄而上,吃得滿嘴滿臉。然后,躺在山坡上慢慢回憶剛剛結束的這個過程中所有的細節(jié)。于是,一個生動的故事出現(xiàn)了,生動的故事成了這群小子驕傲的資本。
江村不屬于這伙人。他年紀尚小。又過了幾年,他才站到那段盤山公路上。他也遵守著過去那些半大小子們流傳下來的規(guī)矩:只弄吃的東西。所以,他就遇到了蕃茄。第一輛車來了,他爬上去,掀開篷布,是一車廂整整齊齊的麻袋。他用刀挑開袋子,是鹽。他跳下車,把舌尖上的咸鹽吐在地上。舌尖上的苦咸味還沒有過去。第二輛車就來了。他又上去了。這回,是一車留著很大縫隙的板條箱。他掀不動箱子,就用刀子起開箱蓋,里面是白鐵的小圓罐頭。他揣了幾罐在懷里,從車上跳了下來。他還特意跑到路邊,向著后視鏡里的司機揮手。他雖然是第一次來到這路上,但這所有的一切都是故事里聽得爛熟的細節(jié)了。這一切司機都是知道的,但還是不管不顧地踩著油門把車轟轟地往山口開。
江村從車上弄下來的是幾個蕃茄漿罐頭。
罐頭上的彩色包裝真是漂亮:畫中的紅色果子紅彤彤水汪汪。江村從來就沒有看到過這樣完美無瑕的果子:櫻桃的質感,草莓的顏色,蘋果的形狀,自然應該把這個世界上所有果子的美味集于一身了。光想想這個,江村已經迫不及待了。手上的鐵皮罐子密封得無懈可擊,讓他無從下手。他自然想到了刀子,這才發(fā)現(xiàn),刀子落在了車上。而車已經翻越過山口了。要是他能忍耐,那就可以揣著罐頭回到村子里。但他怎么等得及呢。于是,他用石頭砸那罐頭。只是輕輕一下,罐頭就癟下去了。再砸,這里癟下去,那邊卻又鼓脹起來。他手里的力道加大了,狠勁地砸了三四下之后,鐵皮的某一處裂開了。從裂縫中間,紫紅色的漿汁冒了出來。他不知道罐頭里不是完整的果子,而是怨恨自己大意丟了刀子,只能得到果子的汁液。他把嘴湊到裂縫邊猛吸了一口,輕輕的一團黏稠就滑到了胃里,什么味道呢?他沒有嘗到,只是鼻子好像聞到了一種奇怪的氣味。怎么樣的奇怪呢?他也說不上來。反正很陌生,也很新鮮。是那些新事物——塑料啦、油漆啦、尼龍襪子啦,諸如此類的事物的氣味。當然更是那些機村人從來不吃或沒有吃過的東西——豆腐皮蛋的氣味。
這回,他慢慢地吮吸,讓嘴巴里充滿了從未品嘗的味道。
他有些失望,畫上的果子那么漂亮,但是,味道卻并不如想象的那樣,而是……很……閃爍不定,很……像夢境虛幻的微光。
帶著那種味道的奇異感覺,他揣上罐頭走在回村的路上了。
他沒有把罐頭帶回家,而是埋在了村外一棵樹下。晚上睡覺前,他走到門外,看見了稀薄月光下那株大樹的朦朧影子。睡覺前,他把兩個字描在了手心里,明天好去問達瑟。
當寫著這兩個字的手掌攤開來時,達瑟很奇怪:“你在哪里看到這字的?不認識怎么會寫?”
“我不告訴你。”
達瑟說:“蕃茄?!?/p>
“蕃——?”
“蕃茄?!?/p>
“蕃——茄?”
“對,蕃茄?!?/p>
“蕃茄!”
“對?!?/p>
江村嘴里一直念著那水果的名字,從苔蘚底下把罐頭起出來。他嘿嘿一笑,說:“伙計,我認識你了。我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了!”邊說,他用刀子起開了罐頭蓋子,并叫了一聲:“蕃茄!”
呈現(xiàn)在眼前的不是畫片上完美無瑕的果子,仍然是一團黏稠的紫紅色漿汁。這使他失望至極。
十幾年了,每一次江村講起這蕃茄的故事時,大家都像是第一次聽見一樣,大笑著用手拍打著桌子。什么東西一旦現(xiàn)身過,以后就會頻繁出現(xiàn)了。很快,江村就在鎮(zhèn)上的飯館里見到了那東西。和他一道的人至今還想得起來,隔著櫥窗,他像遇見老熟人一樣大叫道:“蕃茄!”
他們嘗試這東西和雞蛋燴炒在一起的味道,和白菜煮在湯里的味道,最后,還習慣了把這東西當蘋果一樣生吃的味道。
農技員常常說這東西的營養(yǎng)是如何豐富,但機村人在這個問題上并不考究。但那農技員最初要在機村找一戶人家試種蕃茄時,的確費了不少工夫。農技員說機村土壤的酸堿度,氣溫與日照,晝夜的溫差,種植蕃茄都再合適不過。大家都對農技員說,你還是去找江村吧,他跟蕃茄有緣。但是江村不干。他說:“我知道,那是一個難對付的東西。而且,我也不喜歡它那怪怪的,說不出名字的味道?!?/p>
農技員說:“不要你喜歡,要城里人喜歡。”
終于,他好像給了農技員多大一個恩典,劃出一塊地試種一下。因為公路主線正在改道。改道后的公路主線不再翻越那個山頭,而是從機村經過,并通過一條幾公里長的隧道,穿過覺爾郎峽谷旅游區(qū)。夏天,蕃茄撐開了寬大的葉片,并不漂亮的花開過以后,青綠的果子一天天長大。碩大的果子,壓得植株都要折斷了。農技員指點他下種,松土,間苗,施肥。農技員還強迫他疏掉了植株上太密集的果子。就在隧道通車那天,他那些蕃茄也變紅了。好像這些果子也跟機村人一樣為這件事情興奮不已。不久,真的有省城里來的蔬菜公司出很好的價錢買走了他全部的蕃茄。
第二年,他就是機村人種植蕃茄的師傅了。遇到不懂的問題,他就去縣里農技員那里咨詢一番。當機村好幾戶人家地里的蕃茄都長出累累果實的時候,他睡不著覺了。要是省城那個蔬菜公司不來怎么辦。農技員讓他放心,但他的確放心不下。于是,農技員就讓他去了一趟省城??匆娏斯镜拇蠓孔雍退奶幦ダ说目ㄜ囮?。他放心了,回來,在縣城和農技員一起在飯館里小酌。江村說:“我給你講講我第一次遇到蕃茄的故事吧?!?/p>
“好啊?!?/p>
他就講了起來。故事還沒有講完,講到他在手心里寫上那兩個不認識的字,讓達瑟辨認時,他自己笑了起來。他用手掌拍打著桌子,笑道:“這就是他們?yōu)槭裁凑f我跟這個東西有緣分,這就是為什么你讓我成了機村的蕃茄師傅!”
農技員只是又給他滿上了一杯酒,說:“干!”
江村卻很奇怪:“你為什么不笑?”
“這個故事我早就聽過了?!比缓螅r技員自己也大笑起來。
原刊責編 朱燕玲
【作者簡介】阿來,男,藏族,1959年生于川西北藏區(qū)的馬爾康,師范學校畢業(yè)。做過鄉(xiāng)村教師、文化局干部、雜志編輯、主編。1982年開始詩歌創(chuàng)作,后轉寫小說。著有詩集《梭磨河》,小說集《月光下的銀匠》,散文集《就這樣日益豐盈》及《阿來文集》(四卷)等。小說集《舊年的血跡》獲中國作協(xié)第四屆少數(shù)民族文學獎,長篇小說《塵埃落定》獲第五屆茅盾文學獎?,F(xiàn)為專業(yè)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國委員會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