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惚恍小說(四篇)

2008-06-09 20:33:41
小說月報 2008年5期

宗 璞

董師傅游湖

董師傅在一所大學(xué)里做木匠已經(jīng)二十幾年了,做起活兒來得心應(yīng)手,若讓那些教師們來說,已經(jīng)超乎技而近乎道了。他在校園里各處修理門窗,無論是教學(xué)樓、辦公樓、教師住宅或?qū)W生宿舍,都有他的業(yè)績。在一座新造的仿古建筑上,還有他做的幾扇雕花窗戶,雕刻十分精致,那是他的杰作。

董師傅精通木匠活兒,也對校園里的山水草木很是熟悉。若是有人了解他的知識,可能聘他為業(yè)余園林鑒賞家,其實他自己也不了解。一年年花開花落,人去人來;教師住宅里老的一個個走了,學(xué)生宿舍里小的一撥撥來了。董師傅見得多了,也沒有什么特別感慨的。家里妻兒都很平安,掙的錢足夠用了,日子過得很平靜。

校園里有一個不大的湖,綠柳垂岸,柳絲牽引著湖水,湖水清澈,游魚可見。董師傅每晚收拾好木工家具,便來湖邊大石上閑坐,點上一支煙,心靜如水,十分自在。

不知為什么,學(xué)校里的人越來越多,校園漸向公園靠攏。每逢節(jié)日,湖上亭榭掛滿彩燈,游人如織。一個“五一”節(jié),董師傅有一天假,他傍晚便來到湖邊,看遠(yuǎn)處樓后夕陽西下,天漸漸暗下來,周圍建筑物上的彩燈突然一下子都亮起來,照得湖水通明。他最喜歡那座塔,一層層燈光勾勒出塔身的線條;他??丛铝翉乃厴鋮查g升起,這時月亮卻看不見。也許日子不對,也許燈太亮了。他并不多想,也不期望。他無所謂。

有人輕聲叫他,是前日做活兒那家的女工,是他的大同鄉(xiāng),名喚小翠。她怯怯地說:“奶奶說我可以出來走走,現(xiàn)在我走不回去了。”董師傅忙滅了煙,站起身說:“我送你回去?!毕胍幌?,又說:“你看過了嗎?”小翠仍怯怯地說:“什么也沒看見,只顧看路了?!倍瓗煾狄恍?,領(lǐng)著小翠在熙攘的人群中沿著湖邊走,走到一座小橋上,指點說:“從這里看塔的倒影最好?!蓖w發(fā)光的塔,在水里也發(fā)著光。小翠驚呼道:“還有一條大魚呢!”那是一條石魚,隨著水波蕩漾,似乎在光輝中跳動。又走過一座亭子,那是一座亭橋,從亭中可以環(huán)顧四周美景。遠(yuǎn)岸丁香、連翹在燈光下更加似雪如金,近岸海棠正在盛期,粉嘟嘟的花朵擠滿枝頭,好不熱鬧。亭中有幾幅楹聯(lián),他們并不研究。董師傅又介紹了幾個景點,轉(zhuǎn)過山坡,走到那座仿古建筑前,特別介紹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雕花窗戶。小翠一路贊嘆不已,對雕花窗戶沒有評論。董師傅也不在意,只說:“不用多久,你就慣了,就是這地方的熟人了。大家都是這樣的?!彼D了一頓,又說:“可惜的是,有些人整天對著這湖、這樹,倒不覺得好看了?!?/p>

倆人走到校門口,董師傅在一個小攤上買了兩根冰棍。倆人舉著冰棍,慢慢走。一個賣花的女孩跑過來,向他們看了看,轉(zhuǎn)身去找別人了。不多時,小翠說她認(rèn)得路了。董師傅叮囑小翠,冰棍的木棒不要隨地扔,自己轉(zhuǎn)身慢慢向住處走去。他很快樂。

打球人與拾球人

大片的開闊的青草地,綠茵茵的,一直伸展開去。遠(yuǎn)處樹林后面,可以看見蜿蜒的青山。太陽正從青山背后升起,把初夏的溫和的光灑向這個高爾夫球場。

謝大為的車停在球場門前。門旁站著幾個球童,排首的一個搶步過來,站在車尾后備廂前,等謝大為打開后備廂,熟練地取出球包,提進(jìn)門去。謝大為泊好車,從另一個入口進(jìn)去,見球包已經(jīng)在自己的場地上。球童站在旁邊,問他是不是先打練習(xí)場。

這球童十五六歲,生得很齊整,頭發(fā)漆黑,眼睛明亮?!澳闶切聛淼?”謝大為問。他平常是不和球童說話的。

“來了兩個多月了?!鼻蛲故钟卸Y地回答。謝大為一想,果然自己兩個多月沒打球了。事情太多,便是今天,也是約了人談生意。

已經(jīng)有幾個人在練球,白色的球在空中劃出一道道拋物線。謝大為的球也加入其中,映著藍(lán)天,飛起又墜落。不到半小時,滿地都是球,白花花一片。拾球車來了,把球撮起。謝大為的球打完了,球童又送來一筐。謝大為說他要休息一下,等約的人來,一起下場。來人已不年輕,要用輛小車。

“我給您開車?!鼻蛲瘷C靈地說。這球童姓衛(wèi),便是小衛(wèi)。他們一般都被稱為小這小那,名字很少出現(xiàn)。

謝大為靠在椅背上,看著眼前的青草地。地面略有起伏,似乎與遠(yuǎn)山相呼應(yīng)。輕風(fēng)吹過,帶來陣陣草香。侍者送來飲料單,他隨意指了一種,慢慢啜著,想著打球時要說的話。

飲料喝完了,他起身走到門口。來了幾輛車,不是他要等的人。也許是因為煩躁,也許是因為太陽已經(jīng)升得很高,有些熱了。又等了一陣,還是不見蹤影。謝大為悻悻地想,架子真大。這一環(huán)節(jié)不能談妥,下面的環(huán)節(jié)怎么辦?也許這時正在路上?

手機響了,約的人說臨時有要事,不能來了。顯然,謝大為的約會還不夠重要。謝大為憤憤地關(guān)了手機。

小衛(wèi)在旁說,那邊有幾位先生正要下場,要不要和他們一起打?

謝大為看著小衛(wèi),心想,這少年是個精明人,將來不知會在哪一行建功立業(yè),也許在這紛擾的社會中,早早就被甩出去,都很難說。

“好的,這是個好主意。”謝大為說著,向那幾位球友走去。小衛(wèi)跟著低聲問:“車不用了吧?”謝大為很高興。在小衛(wèi)眼里,他還身強力壯,不需要車。球友們歡迎他,其中一位女士說,常在報上看到他的名字和照片。

他輕易地打進(jìn)了第一個洞,再往下就落后了,越打越心不在焉,總想著本來要在球場上談的題目。這題不做,晚上的飯局上談什么?他把球一次次打飛,他的伙伴詫異地瞪了他幾眼。小衛(wèi)奔跑撿球,滿臉是汗。

“呀!”謝大為叫了一聲,在一個緩坡上趔趄了一下,他不留神崴了腳。照說,球場上青草如茵,怎會崴腳。可是他的腳竟傷了。小衛(wèi)跑過來扶他,滿臉關(guān)切。小車很快過來了,他被扶上車,幾個人簇?fù)碇蛭葜腥?。謝大為足踝處火辣辣地痛,但心中有幾分安慰。晚上的飯局可以取消了,題目可以一個個向后移了。他本可以有幾十個借口取消那飯局,現(xiàn)在的局面是最好的借口,尤其是對他自己。

小衛(wèi)扶他坐在酒吧里,問他要不要用酒擦。謝大為問:“有沒有二鍋頭?”酒童說:“只有兩百八十元的?!敝x大為不在意地說:“就用這個?!笔陶呷恚⌒牡卣宄鲆槐?。小衛(wèi)幫他脫去鞋襪,見腳面已經(jīng)紅腫了。小衛(wèi)把酒倒在手心,在腳面輕輕揉搓。

“真對不起!”球場經(jīng)理小跑著趕過來,賠笑道:“已經(jīng)叫人去檢查場地了。先生的卡呢?今天的費用就不能收了?!闭f話時搓著兩手,這動作是他新學(xué)的,他覺得很洋氣。

謝大為只看著那瓶酒。經(jīng)理敏捷地說,這瓶酒當(dāng)然也不收費。謝大為慢慢地說:“不要緊的,是我自己不小心。”經(jīng)理對小衛(wèi)說:“輕一點?!庇謱χx大為說:“能踩閘嗎?多休息一會兒吧?”

謝大為離開時,給了小衛(wèi)三張票。小衛(wèi)扶他上車,又把球包和酒瓶都放好,目送車子離去。

小衛(wèi)很滿意這一天的收入,他要寄兩百元給母親,并給妹妹買一本漢語字典。

稻草垛咖啡館

阿虎是小名,叫阿虎便有一些希望他做大事的意思。因為不是阿狗阿貓,是虎。阿虎曾經(jīng)在一家名氣很大的公司工作,并任本地區(qū)分公司總經(jīng)理。他很聰明,經(jīng)營有術(shù),生意發(fā)達(dá),很得領(lǐng)導(dǎo)層的重視。都傳說他要高升了,升作集團中更高的職務(wù),便有那相熟的人準(zhǔn)備慶祝宴會??墒浅龊跞藗円饬?,他不但拒絕高升,連本來的位置也辭掉了,害得大家好不掃興。

過了些時,一個街角出現(xiàn)了一家小咖啡館。進(jìn)門處有一幅大畫,畫著大大小小的稻草垛,這就是咖啡館的名字,讓人想起陽光和收獲,似乎還有些稻草的香味,混雜在濃郁的咖啡香味里。

阿虎的大名叫雷青虎,妻子閃白鳳是個心高氣傲的女子,她可不是容易改變生活方式的。為了阿虎要換工作,他們已經(jīng)討論了幾年,倆人甚至準(zhǔn)備分道揚鑣,遲延不決是因為五歲的兒子不好安排。白鳳說:“我們總不能跟著你喝西北風(fēng)吧?!?/p>

幾個月前,公司的一位高層管理人員在辦公室猝死。有人說是自殺,有人說是他殺,總之他突然離開了這個世界。大家把這事談?wù)摿嗽S久,慢慢淡忘了,卻為阿虎的主張增加了砝碼。白鳳一時深感人生無常,不再需要勸說,便隨他離開高樓,到街角開了這家咖啡館。

他們離開了大公司的勾心斗角,那里每個人身上都像長滿了刺,每個人都必須披盔戴甲。小咖啡店就自由多了。他們還烤面包,做糕點,也做一些簡單的菜肴,不久這稻草垛就出了名。

“拿鐵咖啡,大杯的,一份鵝肝醬?!?/p>

“來一份黑森林蛋糕?!?/p>

常有人下班后在這里吃點什么,看看街角的梧桐樹。如遇細(xì)雨霏霏,便會坐得很久。有些顧客是阿虎從前的同事,他們說:“你的咖啡館眼看又興旺起來了,還不開個連鎖店?你是個能成功的人,要超過星巴克,誰也擋不住?!?/p>

阿虎笑笑,說:“成功幾個子兒一斤?人不就是一個身子,一個肚子嗎?”他記得小時父親常說:鷦鳥巢林,不過一只;鼴鼠飲河,不過滿腹。不過他不對舊同事說這些,說了他們也不懂。

阿虎的父親是三家村的教書先生,會背幾段《論語》、幾篇《莊子》。不過幾千字的文章,他不但自己受用、還教育兒子,鄉(xiāng)民也跟著心平氣和。阿虎所知不過幾百字,常想到的也不過幾十字,卻能讓他知道人生的快樂,不和錢袋成正比。

白鳳沒有這點哲學(xué)根底,對阿虎不肯擴大再生產(chǎn),心里不以為然,說阿虎不求上進(jìn),倆人不時鬧些小別扭。阿虎就引導(dǎo)太太發(fā)展業(yè)余愛好,有時關(guān)了小店和太太到處逛,一次甚至到巴西踢了一場足球,不是看,是踢。

一個初秋的黃昏,空中飄著細(xì)雨,店里人很少,兩個幫手都沒有來,店中只有阿虎一人照料。一個老年人拄著拐杖走進(jìn)來,拐杖是那種有四個爪的。他也許中風(fēng)過,走路有些不便,神態(tài)依然安閑。他是小店的???,似乎住得不遠(yuǎn),從來不多說話。他照例臨窗坐了,吩咐一杯咖啡。他的咖啡總是要現(xiàn)磨的,阿虎總愿意親自做。他先遞上報紙,轉(zhuǎn)身去做咖啡??Х鹊南阄稄浡谛〉曛?,阿虎常覺得,這香味給小店染上了一層咖啡色,典雅而又溫柔。

咖啡送到老人手中,老人啜了一口,滿意地望著窗外。雨中的梧桐樹葉子閃閃發(fā)亮,可能有風(fēng),兩片葉子輕輕飄落,飄得很慢。老人忽然大聲說:“樹葉落了。又一次落葉了。”阿虎一怔,馬上明白,這是老人自語,不必搭話。

這時門外走進(jìn)一位瘦削的女子,衣著新式,都是名牌。阿虎認(rèn)得,這是一家大公司的副總,從沒有來過,忙上前招呼。女子挑了一張靠近街角的桌子坐了,要了一杯卡布其諾咖啡,笑笑說:“早就聽說你這家店了,果然不錯,一進(jìn)門的稻草垛就不同尋常?!卑⒒⒁娝蓊伜苁倾俱?。記得有一次大型活動,她穿了一件帶銀白毛皮領(lǐng)的淡紫色衣裙,代表公司講話,贏得不少贊嘆,阿虎也在場。在生意場中,這位副總的精明能干、美貌出眾是人人皆知的,現(xiàn)在分明老了許多。阿虎微嘆道:“大家還是那么忙?歇一會兒吧?!彼蜕弦坏勺樱匀フ{(diào)制咖啡。

女子不在意地打量店內(nèi)陳設(shè),看到窗前坐著的老人,有些詫異。略躊躇后,站起身,向老人走去。老人還在看著窗外的梧桐樹,也許在等下一片葉子的飄落。

“您是——”女子說出老人的名字。

老人轉(zhuǎn)過目光,定定地看著女子,過了一分鐘,有禮貌地說:“你認(rèn)得我?”

女子微笑道:“二十年前,我曾給您獻(xiàn)過花。前年我們組織論壇,您還有一次精彩的演講?!?/p>

老人神情木然,過去的事物離他已經(jīng)很遙遠(yuǎn)了。

女子又說:“您不會記得我?!彪S即說出自己的名字,又粲然一笑,似乎在笑自己的報名。

名字對老人沒有作用,那笑容卻勾起一張圖片。

他迷惘地看著女子,眼前浮出一個可愛的小姑娘,光亮的黑發(fā)向后梳成一根單辮,把一束鮮花遞給他,轉(zhuǎn)身就走,跑下臺階,卻又回頭向他一笑。

過了十年,有一次論文答辯,一位要畢業(yè)的女學(xué)生和評委們激烈辯論,是他最后做出裁決。那位女學(xué)生也是這樣粲然一笑說,曾給他獻(xiàn)過花。他記起她的笑容,不覺說,你長大了。

又是十年,他不大記得那次論壇。他的腦海的裝載已經(jīng)太多了。

他接受過許多獻(xiàn)花,也參加過多次論文答辯?,F(xiàn)在印象都已經(jīng)模糊了。這幾次重疊的笑容,勾起了他腦中發(fā)黃的圖片,過幾天又可能消失了。

眼前的女子已經(jīng)不是水靈的小姑娘、大姑娘,而是一副精力透支、緊張疲憊的模樣,搽多少層各種高價面霜也遮掩不住。他如果說話,就會說:“你變老了。”也許他見到的和他想到的并不是同一個人。

女子坐在老人對面,忽然傾訴說:“我太累了,真沒有意思?!鄙灶D了一下,又說:“您看見水車嗎?水車在轉(zhuǎn),那水斗是不能停的,只能到規(guī)定的地方把水倒出來。水倒空了,也就完了,再打的水就是別人的了。”

老人神情木然,手腳忽然顫動了一下。阿虎端了咖啡來,聽見這段話,心頭也顫了一下。

“我會老的?!迸訉先苏f??粗菨M頭白發(fā),心里想:“像你一樣。”

“也會死的,”阿虎心想,“我們都會死?!?/p>

阿虎回到操作間,見白鳳正站著發(fā)呆。她從后門進(jìn)來,聽見客人談話。

“我想你是對的。”她對阿虎說。

雨絲還是輕輕飄著,阿虎主動端了一杯咖啡,放在女子面前,說:“請你?!迸雍戎?,不再說話。

老人默坐,又聚精會神地看著梧桐樹。又一片葉子落了。

客人走了,阿虎兩人心里都悶悶的,提早關(guān)了店門。迎門掛著那副招牌畫,一個大大的稻草垛,這是他們的靠山,他們不需要再多了。

不久又有消息,說這條街的房屋都要拆了,要建一座大廈。他們可能還得回到樓底,找一個角落開一家小店討生活。店名還叫稻草垛。

畫痕

大雪紛紛揚揚,大片的雪花一片接著一片往下落,把整個天空都塞滿了。這城市好幾年沒有這樣大的雪了。

逯冬從公共汽車上下來,走進(jìn)雪的世界。他被雪裹住了,無暇欣賞雪景,很快走進(jìn)一座大廈,進(jìn)了觀景電梯。這時看著飛揚的雪花,雪向下落,人向上升,有些飄飄然。他坐到頂,想感受一下隨著雪花向下落的感覺,便又乘電梯向下。迷茫的雪把這城市蓋住了。逯冬湊近玻璃窗,仔細(xì)看那白雪勾勒出的建筑的輪廓,中途幾次有人上下,他都不大覺得,只看見那紛紛揚揚的雪。電梯再上,他轉(zhuǎn)過身,想著要去應(yīng)試的場面和問題。他是一個很普通的計算機工程師,因母喪,回南方小城去了幾個月,回來后原來的職位被人占了,只好另謀出路?,F(xiàn)在來這家公司應(yīng)試。電梯停下了,他隨著幾個人走出電梯。

這是一個大廳,很溫暖。許多人穿著整齊,大聲說笑,一點不像準(zhǔn)備應(yīng)試的樣子。有幾個人好奇地打量逯冬,逯冬也好奇地打量這大廳和這些人。他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走錯了地方,他要去二十八層,而這里是二十六層。他抱歉地對那些陌生人點點頭,正要退出,一個似乎熟識的聲音招呼他:“逯冬,你也來了?!边@是老同學(xué)大何。大何胖胖的,穿一身咖啡色西服,打淺色領(lǐng)帶,笑瞇瞇有幾分得意地望著逯冬?!澳銇砜醋之媶?是要買嗎?”逯冬記起,聽說大何進(jìn)了拍賣這一行,日子過得不錯,是同學(xué)里的發(fā)達(dá)人家。

“我走錯了。提早出了電梯?!卞侄蠈嵉卣f。

“來這里都是有請柬的,不能隨便來?!贝蠛我怖蠈嵉卣f,“不過,你既然來了何不看看。我記得你好像和字畫有些關(guān)系。”

大何所說的關(guān)系是指逯冬的母親是位畫家,同學(xué)們都知道的。大何又加一句:“你對字畫也很愛好,有點研究?!边@也是同學(xué)們都知道的。

逯冬不想告訴他,母親已于兩個月前逝世,只苦笑道:“我現(xiàn)在領(lǐng)會了,藝術(shù)都是吃飽了以后干的活兒。”

大何請逯冬脫去大衣,又指一指存衣處。逯冬脫了大衣,因想著隨時撤退,只搭在手上。他為應(yīng)試穿著灰色無扣西服上裝,看去也還精神。他們走進(jìn)一道木雕槅扇,里面便是展廳了。有幾個人拿著拍賣公司印刷的展品介紹,對著展品翻看。大何想給逯冬一本介紹,又想,他反正不會買的,不必給他。逯冬并不在意,只顧看那些展品。因前兩天已經(jīng)預(yù)展過了,現(xiàn)在觀眾并不多。他先看見一幅王鐸的字,他不喜歡王鐸的字。又看見一幅文徵明的青綠山水,再旁邊是董其昌《葑徑訪古圖》的臨摹本,似是一幅雪景。他往窗外去看雪,雪還在下,舒緩多了,好像一段音樂變了慢板。又回頭看畫,這畫不能表現(xiàn)雪的舒緩姿態(tài),還不算好。他想著,自嘲大膽,也許畫的不是雪景呢。遂想問一問,這是不是雪景,“葑”到底是什么植物,以前似乎聽母親說過這個字,也許說的就是這幅畫,可是“葑”究竟什么樣子?近幾年,還有個小說中的人物叫什么葑。大何已經(jīng)走開,他無人商討,只好又繼續(xù)看。還是董其昌的字,一幅行書,十分飄逸。他本來就喜歡董其昌字,后來知道“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這八個字是董其昌說的,覺得這位古人更加親切。旁邊有人低聲說話,一個問:“幾點了?”他忽然想起了應(yīng)試,看看表,已經(jīng)太晚了,好在明天還有一天,索性看下去。董其昌的字旁邊掛著米友仁的字,米家,他的腦海里浮起米芾等一連串名字,腳步已經(jīng)走到近代作品展區(qū),一幅立軸山水使他大吃一驚。這畫面他很熟悉,他曾多次在那云山中遨游,多次出入那松林小徑。云山松徑都籠罩著雪意,那似乎是活動的,他現(xiàn)在也立刻感覺到雪的飛揚和飄落。這幅畫名《云山雪意圖》,署名米蓮予,當(dāng)他看到作者的名字時,倒不覺得驚奇了。米蓮予就是他不久前去世的母親。

逯冬如果留心藝術(shù)市場,就會知道近來米蓮予的畫大幅升值,她的父親米颙的字畫也為人關(guān)注。近一期《藝術(shù)市場報》上便有大字標(biāo)題:米家父女炙手可熱??赡芤驗槊咨徲枰讶ナ溃墒菆笊喜]有她去世的消息。米蓮予的畫旁便是米颙的一幅行書。逯冬腦子里塞滿了記憶的片段,眼前倒覺模糊了。

他記得兒時的玩具是許多廢紙,那是母親的畫稿,她常常畫了許多張,只取一兩張。他兒時的游戲也常是在紙上涂抹。逯冬的涂抹并沒有使他成為藝術(shù)家。米家的藝術(shù)細(xì)胞到他這里終止了。他隨大流學(xué)了計算機專業(yè),編軟件還算有些想象力。有人會因為他的母系,多看他兩眼。因為外祖父一家好幾代都和字畫有不解之緣。母親因這看不見的關(guān)系,“文革”中吃盡苦頭。后來又因這看不見的關(guān)系被人刮目相看,連她自己的畫都被抬高了。喜歡名人似乎是社會的樂趣。米蓮予并不在乎這些,她只要好好地畫。她的畫大都贈給她所任教的美術(shù)學(xué)校,這幅《云山雪意圖》曾在學(xué)校的禮堂展覽過,有的畫隨手就送人了,家里存放不多。

“看見嗎?”大何不知何時走到他身邊,“你看看這價錢!”逯冬看去,仔細(xì)數(shù)著數(shù)字后面的零:一萬兩千,十二萬,最后弄清是一百二十萬。大何用埋怨的口氣說:“這些畫,你怎么沒有收好?”逯冬不知怎樣回答。母親似乎從沒有想到精神的財富會變成物質(zhì)的財富。事物變化總是很奇妙的。他又看旁邊米颙的行書,這是一個條幅,筆法剛勁有力,好幾個字都不認(rèn)得,他們這一代人是沒有什么文化的。他念了幾遍,記住兩句:只得綠一點,春風(fēng)不在多。

大何又來評論,“這是你的外祖父?近人的畫沒有,祖上總會留下幾幅吧?!卞侄瑩u頭,“文革”中早被人抄走了,也許已經(jīng)賣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他想,卻沒有說。

拍賣要開場了,大何引他又走過一道槅扇,里面有一排排坐椅。有些人坐在那里,手里都拿著一個木牌。大何指給他一個座位,人聲嗡嗡的,逐漸低落。一個人簡單講話后,開始拍賣。最先是一副民初學(xué)者寫的對聯(lián)。起價不高,卻無人應(yīng),主持人連問三次,沒有賣出。接下來是一幅畫,又是一幅字,拍賣場逐漸活躍。他看見競拍人舉起木牌,大聲報價,每次報價都在人群中引起輕微的波動。又聽見槌子咚地一敲,那幅字或畫就易手了。輪到米蓮予的那幅《松山雪意圖》時,逯冬有幾分緊張。母親的畫是母親的命,一點點從筆尖上流出來的命,現(xiàn)在在這里拍賣,他覺得簡直不可思議。

“一百二十五!”一個人報價,那萬字略去了?!耙话偃?”又一個人報價。他很想收回母親的作品,把這親愛的畫掛在陋室中,像它誕生時那樣,可是他沒有力量,現(xiàn)在還在找工作,無力擔(dān)當(dāng)責(zé)任。這是他的責(zé)任嗎?藝術(shù)市場是正常的存在,藝術(shù)品是屬于大家的。

“二百二十!”有人在報價,報價人坐在前面幾排,是個瘦瘦的中年人。他用手機和人商量了許久,報出了這個價錢。

場上有輕微的騷動,然后寂然。

“二百二十萬!”主持人清楚地再說一遍,沒有回應(yīng)。主持人第三遍復(fù)述,沒有回應(yīng)。槌聲咚的響了?!端缮窖┮鈭D》最后以二百二十萬的價錢被人買走。

逯冬覺得惘然而又凄然。這真是多余的感覺。他無心再看下面的拍賣,悄然走出會場。大何發(fā)覺了,跟了過來,問:“感覺怎樣?”逯冬苦笑。

“這兒還有一幅呢?!贝蠛沃钢鴱d里的一個展柜,引逯冬走過去,一面說:“我們用不著多愁善感?!?/p>

展柜里平放著幾幅小畫,尺寸不大。逯冬立刻被其中一幅吸引,那是一片鮮艷的黃色,亮得奪目。這又是一張他十分熟悉的畫,母親畫時,他和父親逯萌在旁邊看,黃色似要跳出紙來?!笆窃颇系挠筒嘶ǎ€是新西蘭的金雀花?”父親笑問,他知道她哪兒也沒有去過。畫面遠(yuǎn)處有一間小屋,那是逯冬的成績,十五歲的逯冬正拿著一支自來水筆,不小心滴了一滴墨水在那片黃色上。母親沒有絲毫責(zé)怪,又添了幾筆,對他一笑,說:“氣象站?!卞侄匆娏俗髡叩拿?,米蓮予,還有圖章,是逯萌刻的。米蓮予三字帶著甲骨文的天真。這圖章還在逯冬的書柜里。逯冬嘆息,父親去世過早,沒有發(fā)揮他全部的學(xué)識才智。畫邊又有一行小字,那是一位熟朋友的姓名。這幅畫是送給她的,因為她喜歡。當(dāng)時這位朋友拿著畫,千恩萬謝,連說這是她家的傳家寶。

“這畫已經(jīng)賣了,五十萬元?!贝蠛握f。逯冬點點頭,向大何致謝,一面穿大衣,走進(jìn)電梯。

雪已停了,從電梯里望下去是一片白。逯冬走出大廈,在清新的空氣中站了一會兒?!懊魈煸賮響?yīng)試?!彼耄蟛教ぶ┗?,向公共汽車站走去。

(注:米蓮予、逯萌均為作者另一小說《米家山水》中的人物。)

原刊責(zé)編 趙 虹

【作者簡介】宗璞,原名馮鐘璞,祖籍河南唐河,1928年生于北京,1951年畢業(yè)于清華大學(xué)外文系。曾任《文藝報》、《世界文學(xué)》編輯,中國社科院外文所研究員。1957年發(fā)表小說《紅豆》,出版有《宗璞文集》(四卷),長篇小說《野葫蘆引》(第一卷《南渡記》,第二卷《東藏記》),散文《西湖漫筆》、《暮暮朝朝》及童話多種。長篇小說《東藏記》獲第六屆茅盾文學(xué)獎,中篇小說《三生石》獲第一屆全國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短篇小說《弦上的夢》獲1978年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散文集《丁香結(jié)》榮獲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辦的首屆新時期散文集獎,童話《總鰭魚的故事》獲中國作家協(xié)會首屆全國優(yōu)秀兒童文學(xué)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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