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圣禾

“我一直呼吁日本要成為最后一個停止對華援助的國家，畢竟兩國之同有過那一段戰(zhàn)爭的歷史，而且日本作為距離中國最近的發(fā)達國家，也有義務堅守到最后。

我非常希望看到胡錦濤訪日期間能夠與日本的民眾有更多的接觸，如果有可能在日本的電視節(jié)目上露一面則效果更好。”

暮春的5月6日，中國國家主席胡錦濤將抵達東京，開始他本人時隔10年之后又一次對日本的訪問，同時也是新中國國家元首第二次對日本的國事訪問。

在數(shù)月前“毒水餃事件”殃及中國形象的背景下，胡錦濤此訪將把“兩國戰(zhàn)略互惠關系”正式寫入中日第四份政治文件的大歷史眼光，引起日本各界的關注和重視。

東京大學首屈一指的中國政治問題專家高原明生(Akio takahara)，由于長期在華從事調(diào)查及在歐美求學訪問的緣故，不僅對中國的內(nèi)政了如指掌，還善于從歐美的角度分析日中關系。他曾于去年11月在名為“日本的對中綜合戰(zhàn)略”之政策提言中指出，中國到2020年可能處于“成熟大國、霸權大國、未成熟大國及不安定大國”這四種可能狀態(tài)之一，其中可能性最大的是“未成熟大國”，為此，東京永田町應及早與北京建立戰(zhàn)略伙伴關系，并考慮定期舉行日美中三國峰會。在胡主席訪日前夕，知天命之齡的高原欣然接受了本刊的專訪。

希望中國領導人更頻繁訪日

《南風窗》：經(jīng)過安倍前首相的“破冰之旅”、溫家寶總理的“融冰之旅”以及福田首相去年底的“迎春之旅”，中日關系呈現(xiàn)出一派春暖花開的景象。然而，今年1月底圍繞毒水餃的輿論風波對中日關系傷害也很大。您如何看胡主席此次訪目的意義?

高原：日本熱烈歡迎中國最高領導人胡錦濤的來訪。日中兩國的領導人常來常往，就各領域的問題深入交流，了解對方的想法，這非常重要。我聽說中方希望借此訪制定兩國間的第四份政治文件，日方則更希望今后中國的領導人能夠更加頻繁地訪日。如果今后中國的國家主席每隔兩三年就訪問一次日本，那就沒必要每次都制定新的政治文件了。當然，如果這次新的政治文件的內(nèi)容比較積極，日方也樂意參與。

不管怎樣，這次胡主席將在日本停留五六天，其間可以與日本的政治領導人、經(jīng)濟界領袖充分地交換意見，他自己也將親身感受到日本這10年來的變化。另外，中國還將會有大批新聞記者跟隨胡主席訪日，在這些記者中有很多人未必了解真正的日本，而這次將是他們認識日本的良機。我希望中國國民首先是媒體從業(yè)者能夠重新看待日本，不帶任何偏見，也不要受固有思維的影響，客觀全面地看待日本的真實面目，包括好的和不好的方面。

對于日本國民來說，可以通過胡主席的來訪了解現(xiàn)在的中國，這也是非常重要的。10年前，日中兩國領導人達成了冷后加強交流的協(xié)議，遺憾的是這沒有能夠實現(xiàn)。我們希望今后中國的領導人能更頻繁地訪問日本，希望下一次中國國家主席正式訪日不要等到10年以后。說實話，就算中國國家主席每年都來訪日也沒什么值得奇怪的地方，畢竟日中關系已經(jīng)到了當前這種密切程度。當然，兩國的外交部門可能不太愿意，因為協(xié)調(diào)工作太麻煩了。但作為學者，我想表達希望中國國家領導人更加頻繁地訪日的心情。

最近中國制造的冷凍水餃在日本引起的中毒事件受到了廣泛關注，關于此事，日中兩國國民的認識存在一定的差距。日本是一個比較安定、安靜的社會，稍微有點什么事都會讓大家感到震驚。例如過去當大家聽說在日中國人的犯罪事件時都比較吃驚，反應也非常強烈。但在中國人看來，可能算不上什么大事，甚至會質疑日本人為何要大驚小怪。日中兩國的社會畢竟存在很大的差異，如果僅從自身的角度去看對方肯定會產(chǎn)生認識的偏差。當然，不能說日本的媒體對此事沒有過度的反應，但這也并非只是媒體的責任。

《南風窗》：最近，部分日本煤體積極制造應該在胡主席訪日之時解決東海問題的輿論氛圍，對兩國外交部門形成壓力。也有說法稱中方似有意在胡主席訪日期間敲定中日第四份政治文件，從更高層面化解兩國之間的敵意和誤解。您怎么看這樣一個文件誕生的時機?

高原：我理解中方想借國家主席時隔10年訪日之機就兩國關系制定新文件的心情。但是我們希望今后中國的國家主席能夠經(jīng)常來日本訪問，因此也就不認為一定要在這一次制定出新的政治文件。日方現(xiàn)在的普遍想法是，如果新的文件中有對日中關系非常重要的內(nèi)容，如果該文件具有一定的歷史意義．那么可以制定一份新的政治文件，否則就沒有太大的必要。

我個人認為，對于10年前的《中日聯(lián)合宣言》應該給予更高的評價。我感覺日中雙方都沒有深刻理解或是認真研究這份文件。如果在中國做一次調(diào)查，有幾個人認真研讀過《中日聯(lián)合宣言》或是另外兩個政治文件呢?在1998年發(fā)表《中日聯(lián)合宣言》的同時還附帶了一份聯(lián)合新聞公報，在《宣言》的基礎上提出了一系列合作規(guī)劃，其中既有日中兩國間的問題，也涉及地區(qū)以及全球性的課題，那也是一份綜合性的、視野寬闊、非常棒的共同文件。

日中各層面交流還須深化

《南風窗》：去年以來，中國國防部長訪日，中國軍艦訪日，日本統(tǒng)合幕僚長(總參謀長)以及防衛(wèi)省事務次官相繼訪華，今年日本自衛(wèi)隊艦艇也將訪華。但另一方面，日本國內(nèi)對于所謂中國軍費增長不透明的批評并未消失，防衛(wèi)研究所最近發(fā)表的《東亞戰(zhàn)略概觀》甚至指日中防衛(wèi)交流有被中方利用的嫌疑。您如何看待這一情況?

高原：不管兩國國內(nèi)出現(xiàn)什么樣的聲音，日中兩國的防衛(wèi)部門都應該堅持并進一步加強交流。今年輪到日本的艦艇訪華，但愿能夠順利成行，我也希望明年中國的軍艦還能再來訪問日本，但愿今后每一年日中兩國的軍艦都能進行互訪。關于中國的國防透明度，比起過去已經(jīng)進步了很多，但我們還是希望有朝一日中國的國防透明度能夠達到先進工業(yè)國家的水平。

《南風窗》：聽說您最近也開始參與中日歷史共同研究。在日方看來，中日歷史共同研究目前進展如何?

高原：在慶應大學的小島朋之教授(已病逝)病重之后我開始接替他的工作。目前，雙方合作的氛圍很好，只是最終結果還沒有出爐，所以還難以對內(nèi)容作出評價。雙方的學者通過共同研究深入了解了對方的想法，這是非常有意義的事情，只是現(xiàn)在這種由兩國政府牽頭進行研究的做法是否最理想的模式還值得商榷。

《南風窗》：聽說您還參與評價日本的對華援助項目，能簡要介紹一下嗎?

高原：日本的對華日元貸款將在今年結束審批新的項目，但日本的對華援助并未結束，日本還將繼續(xù)進行針對中國的無償援助和技術援助。因為中國已經(jīng)擁有了龐大的外匯儲備，在資金方面不再困難，所以日本停止了日元貸款項目。隨著中國的進一步發(fā)展，發(fā)達國家將會陸續(xù)停止對中國的援助，但我一直呼吁日本要成為最后一個停止對華援助的

國家，畢竟兩國之間有過那一段戰(zhàn)爭的歷史，而且日本作為距離中國最近的發(fā)達國家．也有義務堅守到最后。

公眾外交比高層關系更緊要

《南風窗》：2006年9月自民黨總裁選舉前，您在接受采訪時表示新首相未必會仿效小泉繼續(xù)參拜靖國神社，由于中日關系比較重要，不管是麻生還是安倍當上首相都會努力改善當時的中日政治關系。結果果然如此。您認為今后中日關系是否會因為對華比較友善的福田首相卸任而重新交惡，日本對華政策是否會出現(xiàn)“鐘擺現(xiàn)象”?

高原：要預測將來的事情是比較困難的。日中關系中既存在著向前發(fā)展的積極力量，也伴隨著各種問題。雙方必須共同努力，經(jīng)營和管理好日中關系。當然，如果管理不善，兩國關系中消極的一面就會凸現(xiàn)，積極的因素則被忽視。但不管今后誰當上日本首相，都不至于實行反華的政策。就算是小泉前首相，其實也并不反華。日本的領導人不會輕視日中關系，我相信中國的領導人同樣重視中日關系。盡管兩國的領導人都十分重視雙邊關系，但日中兩國之間偶爾會發(fā)生一些難以預料的事件，兩國民眾會因為誤解而出現(xiàn)對立，例如2005年春季發(fā)生在中國各地的反日游行。這些社會事件可能會使兩國政府不得不做出一些反應，這也就減少了可供兩國政府選擇的外交政策的范圍。

為了避免社會事件對外交造成影響，日本必須努力開展針對中國的公眾外交。希望中方也能夠協(xié)調(diào)好外交政策與宣傳政策，并致力于開展針對日本的公眾外交。此次胡錦濤訪日就是中國開展對日公眾外交的一次大好機會。去年溫家寶來的時候在這一方面做得比較成功，可惜他在日本停留的時間太短了我非常希望看到胡錦濤訪日期間能夠與日本的民眾有更多的接觸，如果有可能在日本的電視節(jié)目上露一面則效果更好。在電視上并不一定要談一些很嚴肅的話題，完全可以談談日本料理或中華料理等與文化或經(jīng)濟相關的話題，關鍵就是要讓日本的老百姓對中國的最高領導人產(chǎn)生親近感。

至于“鐘擺現(xiàn)象”中方不必過于擔心，打開日中關系僵局的不就是安倍前首相嗎?對日本來說，處理好與中國的關系是必然選項。但是，中國作為一個崛起中的大國，誰都無法預測她未來究竟走向何方。中國現(xiàn)在強調(diào)和平發(fā)展，但如果中國變得更加強大之后會怎樣做呢，恐怕連中國人自己都不知道。中國未來的不確定性也深深影響著日本的對華政策。此外，有的人比較重視兩國關系中現(xiàn)實的、競爭性的一面，如日中兩國圍繞東亞主導權的爭奪，有的人則不太看重這些問題，這也會導致日本的對華政策因為首相更替而出現(xiàn)細微的變化。

《南風窗》：去年12月，PHP綜合研究所“日本對中綜合戰(zhàn)略研究會”發(fā)表了一份名為“日本的對中綜合戰(zhàn)略”的政策提言。您也是該研究會的一員，請簡單介紹這一政策提案以及各界的反應，最終提案將有什么新的內(nèi)容。

高原：多年來，日本的外交太缺乏戰(zhàn)略性了。而且日本不像美、中兩國擁有那么多的智囊機構，日本只有幾個研究外交問題的機構并且都比較弱小。在全世界都在關注中國崛起、都在思考如何與崛起中的中國打交道時，我們?nèi)毡緦W者也不得不認真思考這一問題。為了從更長遠的角度探尋比較理想的對華外交戰(zhàn)略，我們采取了這種以PHP綜合研究所為核心召集學者不定期舉行研究會的方式。去年12月福田首相訪華之前我們發(fā)表的那份政策提言被送到首相官邸，我想至少福田首相的秘書們看過那份提言。令我感到意外的是，中國的媒體和學者們也十分關注這份對華外交政策提言，可能是其中的不少內(nèi)容相對比較容易被中方接受吧。為了能讓更多的人了解我們提出的對華外交政策建議，今年我們還將出版一本相關的書籍。

《南風窗》：該提言預測到2020年中國最有可能的情況是不成熟的大國。

高原：是的，中國太大了，很難在短期內(nèi)變得完全成熟起來。

日本外交將更加兼顧美中兩國

《南風窗》：上述提言的16條提案中，第一條就是定期舉行日美中三國首腦會談。但聽說對此最不積極的就是日本政府。與美國之間的同盟關系是日本在東亞發(fā)揮影響力的重要道具。日本是否不愿意看到日美中三國合作的加強削弱日美同盟存在的意義?

高原：日方并不反對加強日中美三國合作。最初中國對此不太積極，后來中國改變態(tài)度后美方又表示反對，這其中當然有很多因素，我在美國聽說的是美方最擔心的是韓國方面的感受。日方認為日中美三國有必要展開安保領域的對話，至于三國首腦會談，現(xiàn)在還沒有被提上議事日程。我想可以先從日中美三國外交和防衛(wèi)部門的“2＋2＋2”會談開始。

至于為什么要將舉行日美中三國首腦會談作為我們提案的第一條，是因為我們意識到要解決東亞的問題，日中兩國的合作肯定少不了，同時，美國在東亞地區(qū)的影響力也不可忽視。

日本并不希望看到中美兩國發(fā)生對立。只要中美兩國不會無視日本的想法而擅作決定，日本就樂見中美加強合作。

《南風窗》：如何評價福田首相提出的“‘強化日美同盟與‘開展亞洲外交進行共鳴”的外交政策?

高原：現(xiàn)在日本的內(nèi)政比較困難，外交并沒有受到過多的關注。隨著北海道洞爺湖八國峰會的臨近，這種局面將出現(xiàn)變化。我想只要福田首相在任，追求日美同盟與亞洲外交的共鳴都將是日本外交的基本路線。今后日本外交當局在處理與美國的關系以及與亞洲各國的關系時都會注意保持平衡。美國方面對于福田首相提出的共鳴外交政策并沒有反對意見，因為美國既重視與日本的同盟關系，同時也必須與中國保持良好的合作關系。說不定日本的共鳴外交政策還能給美國帶來一些啟示。

《南風窗》：日本學界是否認為民主黨代表小澤一郎提出的“日美中關系等邊三角形”的設想完全不現(xiàn)實或者不符合日本的國家利益?

高原：我不太清楚小澤是出于何種考慮提出這一設想的?？赡芩窍Ｍ蠹夷苡羞@樣的意識，因為如果日本把日美關系太絕對化了并不符合日本的國家利益，而是應該更相對地來看待美國。嚴格來說，如果要想讓日中美關系成為等邊三角形，那日中兩國就必須建立起同盟關系，這顯然是不太現(xiàn)實的。我想小澤本人也不是這么想的。但是，在日本一些人心目中，日美關系已經(jīng)開始目的化。本來我們建立日美同盟關系是希望達到其它某種目的，日美關系只是一個手段。但長久以來，一些人開始將日美關系這一手段當成了目的，只要是有可能對日美關系造成影響的，他們都堅決反對?，F(xiàn)在，我們有必要想一想，到底什么才是日本真正的國家利益，日本到底希望看到一個什么樣的亞洲和世界?

《南風窗》：從安倍前政權的價值觀外交到福田政權的共鳴外交，日本的外交政策是否發(fā)生了180度的轉變?

高原：在日本人看來，這兩者并不矛盾。雖然現(xiàn)在不提價值觀外交這一說法了，但日本在外交上仍然重視價值觀的因素。不過，價值觀也包含各種內(nèi)容，日本進行價值觀外交并不是要否定或孤立中國。實際上日中兩國之間也存在著“以和為貴”等諸多共同的價值觀。安倍提出價值觀外交的初衷是提高日本外交的能動性，可惜由于日本人說明的本領不高，讓外界對此產(chǎn)生了很多誤解。

不必預設東亞合作的模式

《南風窗》：最后一個問題是關于您重點研究過的東亞地區(qū)合作前景，中日兩國似乎在為應該是以東盟10＋3為主還是以東亞16國峰會(10＋3＋印度、澳大利亞、新西蘭)為主暗自角力，您認為中日關系的走向對東亞地區(qū)合作有何影響?

高原：我覺得沒有必要預設東亞合作的模式，而是應該先務實地解決具體問題。在加強東亞地區(qū)合作的過程中，人們自然會感到是東盟10＋3的框架更有效還是10＋6的框架更合適，或者是兩個框架同時并用。目前，日中韓三國之間的框架就非常多，我粗略地統(tǒng)計了一下，三國之間局長級以上的交流合作機制有30多個。這些并不是由上面人為設定的，而是根據(jù)日中韓三國的現(xiàn)實需要產(chǎn)生的。東亞地區(qū)合作也一樣，我們可以先加強務實聯(lián)系，最終自然會形成大家都可以接受的合作模式。

責編：謝奕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