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先國
與父親拉勾
我的村莊在山與田交界的地方,前面是稻田,有幾十平方公里吧,是縣里的第一糧倉。屋后是山,山峰一座連著一座,一座高過一座,朝著主峰疊加,疊加至主峰雷公山時,已超過一千八百米了。在我還不能進山的年齡,我總是站在屋檐下,或院子旁邊的墳山上,遠(yuǎn)遠(yuǎn)地望西邊的雷公山,只覺得它離得太遠(yuǎn),與自己毫不相干。我早就知道那是太陽下山的地方,是云和雨產(chǎn)生的地方。我還把它誤會成月亮升起的地方。為此,我和二哥爭論了好幾回。二哥說,月亮像太陽一樣,也是從東邊的金子嶺升起的,我怎么也理解不了,我看到的月亮在斷黑的時候,是掛在雷公山上空的,那正是出月亮的時間。后來,我才弄明白,月亮是不守時的,有時從西邊出,有時從東邊出,有時從天頂上出來。有時以為月亮不來了,睡到半夜看到它鑲在方格的木窗里。
父親經(jīng)常到山里去,回來時,總是帶點吃的。有時是一包三月泡,用桐子葉包著,丟下肩上的擔(dān)子,就將一包泡給我,我們兄妹幾個就搶著要,父親不偏心,給我們兄妹各分一小捧。父親摘的泡比別人摘的要大一些,大的有拇指頭大,紅紅的,特甜。有時帶回的是紫葡萄,好大一堆,每人可分到一串或幾串,野葡萄比種植的個兒還大。這葡萄,別人是摘不到的,只有我父親能摘到,好像是父親偷偷種在山里的,使了障眼法,別人看不見,成熟前放在山里養(yǎng)著,熟了就全摘回來。有時村里人相約到山里去摘梨子和楊梅,父親總是避開別人,一個人偷偷地進山,挑回一大擔(dān)梨子或楊梅。父親神秘地說,這些梨子和楊梅是爺爺在解放前就發(fā)現(xiàn)了的,生長的地方特別險,別人是找不到的,爺爺只告訴父親一個人,連兩個叔叔都沒有告訴。父親也沒有告訴兩個叔叔,只是摘了葡萄回來,給他們分一些。父親悄悄告訴我,在大山的深處,有一個洞,洞口長了兩棵大樹,一棵是梨樹,一棵是楊梅樹,都很老很老了,比爺爺?shù)哪挲g還大好多,沒有人知道。等我長大了,把那個地方告訴我。我太高興了,我說:千萬不要告訴兩個哥哥。父親同我拉了勾,用指頭在我鼻尖上刮了一下。從此,我有了一個秘密,只盼著自己快點長大,跟著父親到山里去把秘密揭開。
山上來客
野獸進村子是很少的,比人進山少得多。據(jù)說解放初期,有老虎來過村子,村民用鳥槍、火把、銅鑼把老虎趕出村子。人與野獸最慘烈的一次交戰(zhàn),是那個春天的早上。對面龍頸口的四妹子到屋后的菜園里去摘菜,麥苗里竄出一只豪豬,把四妹子嚇得哇哇大哭。豪豬吼叫著沿高坎向山里逃竄。正在田里干活的村民,揮舞著鋤頭、耙頭朝豪豬圍過去。父親和付舅爺從前頭路上截住,豪豬掉轉(zhuǎn)頭往后跑,發(fā)現(xiàn)后面追趕的人更多,又轉(zhuǎn)身往父親和付舅爺沖去,硬從他們胯下撞了過去,付舅爺被撞到高坎下面,跌進水田里。村民喊叫著在后面追,豪豬拼命地逃跑,身后甩起一路泥土。這時十隊干活的村民從前面跑下來,堵住豪豬的去路,將它圍在一截兩面是水田的小路上。豪豬來回竄了兩轉(zhuǎn),兩頭的人越逼越近,豪豬無路可走,縱身跳進水田里。就在這一瞬間,父親一耙頭挖下去,正挖在豪豬的腰上。父親用力過猛,耙頭把“咔嚓”一聲斷掉了,父親仆倒在田里,弄了一臉泥漿水。那豪豬被耙頭挖得仆在田里,停頓了一小會,背著挖進腰里的耙頭繼續(xù)往前逃命,逃了幾丘田,變成了一團泥球,速度漸漸慢了下來。先云追了上去,一耙頭挖在屁股上,豪豬拖著先云往前走了幾步,拖不動了。又一把耙頭挖在它脖子上,又一鋤頭砸在它頭上。豪豬嚎叫著倒在泥里,田里泛出一串水泡,豪豬抬起頭,噴出一片泥水,濺在人的衣服上。泥水里出現(xiàn)一灘血,越來越多,越來越紅。
參加捕殺的人,都分得了一塊豪豬肉。
這年冬天,八隊和十隊死了幾十頭豬和黃牛。九隊的人沒有參加捕殺豪豬,沒死一頭。事后,大家把原因歸結(jié)到這件事上。滿爹爹說,野味只能用銃打,不能用鋤頭挖的,老祖宗早就斷過了的。
在我人生的教科書上,人與獸是不能和平相處的。在人與獸的較量中,吃虧的總是獸。人可以到獸的領(lǐng)地,那山里,任意轉(zhuǎn)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而獸就不能到村里來,更不能叼走一只雞和鴨。那只豪豬太無辜了,只是天黑誤入村里,要是它知道人這么兇狠,就是在洞里憋死餓死也不下山了。我從小就知道,人永遠(yuǎn)不會把獸認(rèn)作朋友,獸也一樣。
走進山的淺水區(qū)
第一次進山是隨娘到敗泥塘放牛,準(zhǔn)確地說,是娘放牛,我去玩。見到父親常說的敗泥塘,并沒有我想像的那么大,水是藍(lán)的,水底像一個鍋底,那是天空的倒影,有云在鍋底行走。我們的到來,驚動了水面上的幾只白鳥,那鳥把水面弄皺了,貼著水面盤旋了半圈,飛進了松樹林。幾頭黃牛前腳曲著踩進水里,埋著頭吸水,屁股翹得高高的,對著太陽,亮出水門或睪丸。水?!皳渫〒渫ā钡叵碌剿铮嫔细≈畮讉€水牛頭,那盤著的大牛角特別顯眼,幾雙鼻孔一齊噴水,水噴出丈多遠(yuǎn)。小水牛游累了,把頭擱在娘的背上,或脖子上。
沖里的松樹又高又大,大得我抱不住。松枝交織在一起,互相牽扯著擠壓著,在樹頂上搭了一層棚,把天遮住,太陽照不進來,只露下稀稀的幾個光點,落在地上,圓圓的,像灑落的硬幣。地面長了一層毛茸茸的植被,像一床薄被子蓋在地上,整個沖里都鋪滿了。那植被不是草,也不是樹,有點像柏樹的葉子,是用柏樹葉子拼湊的密密麻麻的頭發(fā)。表面是綠色的,平平整整的,用剪刀推過似的,不見一根雜草。扒開一看,里面卻是枯死的。剛下過雨,里面濕濕的,踩上去,有水從腳丫冒出來,涼兮兮的。我一路走過去,身后留了一路腳印。我一邊走一邊轉(zhuǎn)過頭來看腳印,那腳印先是清楚的,腳印里被踩倒的植被慢慢立起來,腳印也隨著漸漸模糊起來,過久了也就消失了。走在柔柔的植被上,腳心癢癢的,就像娘的手指在腳心撈癢癢,癢得我直想笑。
小山包臨水的地方,有幾棵濃茂的古松斜伸到水面,我坐在樹蔭下歇涼。林中,鳥叫聲“唧唧喳喳”,辨不出什么鳥聲。遠(yuǎn)處叢山?jīng)_里,“哭鬼頭”叫得幾分凄美。水旁,“水桶哐”歌聲嘹亮,與巖蛙競歌似的。我抬頭仰望,松尖上一只山雀仰天叫喚幾聲,便有十幾山雀從遠(yuǎn)處飛來,在枝頭上糾纏了好一會。一只鳥飛到另一棵樹上,其他鳥又跟著飛了過去,在樹上撕打起來,像一個球一樣跌到地上,在地上滾好遠(yuǎn)。一只鳥雙翅趴在地上,張開嘴興奮地尖叫,其他鳥爭相撲向它,爭吵著,撕殺著,亂作一團。我知道是麻雀爭著打身(即交配),我想,打身有什么好玩的,搞得那么累?
這時,一只鳥落在我頭頂?shù)乃蓸渖希乙谎劬驼J(rèn)出是魚公鳥,那是我經(jīng)常見到的,綠色的羽毛,紅色的爪子和嘴,在樹枝上跳來跳去,然后飛向?qū)γ娴纳筋^上,潛伏在綠色的松枝里,不細(xì)心的人看不到它的存在。那魚公鳥像箭一樣射入水中,濺起幾朵水花。瞬間,叼起一只白色的小魚,沿塘邊的水面低飛而去,鉆進塘坎的刺蓬里,接下來該是美吃一頓。
腹地三景
我和比我小一歲的劉根源到山里去摘茶葉。
從蔡家灣沿著坡上的小路往上爬,路很陡,陡的地方用石頭砌了一些坎。在山腰上,小路拐了幾個手桿彎。我爬得出氣不贏,中途休息了兩次。翻上山脊,在兩座山巒之間有一塊小平地,平地上有一個舊亭子,亭子將平地占滿了,亭子中間的小路是進山的必經(jīng)之路,是繞不過的。亭子建于清朝道光年間(我后來才知道的,墻體上嵌了一塊石碑,鑿了修建年號),年久失修,瓦跌落了不少。亭子兩邊,擱著兩排木板,五六寸厚,尺多寬,供過路人休息時坐,坐的人多了,木板磨得溜光,涂了一層臘似的。梁上有八個大字:“國泰民安” “風(fēng)調(diào)雨順”,是繁體字,用毛筆寫的,有很久年月了,字跡有些模糊。兩排柱子上,被路過的砍柴人用刀和斧頭撾了許多坑,舊痕疊著新印,密密麻麻,有些柱子被撾掉了一半。更有手癢的人,在上面砍下了刀口印。不知誰用木炭在墻上寫了幾行打油詩:“牛麻屁墨墨黑,里面是個桃紅色,名聲不好聽,味道講不得?!弊舟E有點潦草,我和劉根源連認(rèn)帶猜,弄了好久才讀通。亭子西邊,用泥土和石頭壘了一個土地公公的臺子,上面灑了許多雞血,時間久了,變成了黑色。幾撮雞毛粘在臺子上,被風(fēng)吹著,好像要飛走了,卻總也吹不掉。臺子上插了一些燒剩的香棍,稀稀的,看得出來燒香的人不多。正是破除迷信的年代,村里早就不燒香了,廟都關(guān)門了,只有生病的人,才冒著風(fēng)險偷偷到這里來拜土地公公,祈求驅(qū)邪除病。挨著土地公公的山坡上,立著一棵老杉樹,比兩旁的山巒高出一大截,樹桿又直又大,兩個人扯著手才能抱住。樹上斜伸出幾根干枝,光光的,沒有針葉。樹杈上有兩個鳥窩,破了,早就被鳥廢棄了,成了一堆無用的干草。只有樹尖上有少量綠枝,標(biāo)志著樹還剩一口氣,沒死。這棵老樹應(yīng)該是修建亭子時栽的,亭子有多老,樹就有多老。在這一帶,除了山,它們是最老的了。它們相互以自己的蒼老,證明對方的長壽和榮耀。
過了亭子,一條小路彎彎曲曲地伸向谷底。前面不是山?jīng)_,而是峽谷。看看腳下的路,簡直就是搭在人肩上的一條長毛巾,在山脊兩邊垂著。
貼著山的肋骨往下走,到了谷底。峽谷很瘦,也不規(guī)則,多數(shù)地段不足一百米,寬的地方像一個口袋,或吹脹的氣球,口袋或氣球里裝了好幾畝、甚至十幾畝稻田或荒地,在一處突然扎住,給小河與小路留一個小小的口子,叫它們擠著身子通過。峽谷一張一合,路被折騰得彎彎曲曲,寬的地方沿著山腳繞一個大彎,有一個地名村民就取名叫大灣,形象而確切。峽谷里有一條小河,河道兩三丈寬,緊貼著東邊的山腳,有些地方也從平地的中間穿過,把平地切成兩半。路在西邊的山腳下,走在路上,像走在隧道里,見不到太陽。這時候,東邊山峰的影子,映在西邊的山頂上,不到中午前后是見不到太陽的??諝夂艹睗瘢芨械剿畾獯蛟谀樕?。
翻過一個小山包,下面是塊幾十畝平地,河道也拐到西邊的山腳了,低頭一看,就在我腳下幾丈的坎下。小河的對岸是一片水稻田,稻子已經(jīng)抽穗了。對面的山腳下,有五六棟木屋,呈“一”字排著。屋后,一條小路在山坡上畫了一條斜線,從山腳一直拉到山脊,像三角板的斜邊。然后,從兩個山包之間通往山的背面去了。那兒有棵大樹,不知是否也有座亭子。屋前的禾塘里,有三個人,一個蹲著,一個坐在石頭上,一個站著,手里端著碗正埋頭吃飯。一群雞圍著他們轉(zhuǎn),為了搶掉在地上的一粒飯發(fā)生騷動。山里人的生活,猶如雞一樣悠閑,有干不完的事,也很少有急著要干的事,所有的事都慢慢來,比如起床,吃飯,都要比山外晚很多。屋旁的小河里,一架老水車慢悠悠地轉(zhuǎn)著,“吱呀吱呀”地響,水車輪竹筒里的水沒到最高點就已經(jīng)流盡,落入高坎上一條小圳。與小圳相連的幾丘稻田,就靠這架笨重而破舊的水車灌溉。水車在這河道上轉(zhuǎn)了多少年,只有高坎上的田知道,田有多老,水車就有多久的歷史。眼前的這架水車,應(yīng)該不是最初的那一架,至于是第幾代,也無從考證。在山外面,在我們村,早就沒有水車了,我沒見過。據(jù)說在龍?zhí)稑蛘ビ头吭?jīng)有一架水車,不是用來灌溉,而是用來推磨的。對于我,水車只是傳說中的事了。關(guān)于水車的傳說,在猜令(即謎語)時聽過,我沒猜出來,現(xiàn)在我還記得:“遠(yuǎn)看一堵墻,近看瘦狗娘,晚上說夢話,白天淚汪汪?!币钱?dāng)年我來過這里,也許猜得出來。我們走進了一個完全未知的世界,像父親講的故事里的某個地方。
這里大概就叫新寨村了。我早就聽說過山里有這么個村子,在村里有一個遠(yuǎn)房親戚。當(dāng)年爺爺走日本時,就帶著一家人躲在這位親戚家里。日本人不敢進這里來,或者根本就沒發(fā)現(xiàn)這個村子。就這么幾戶人家也叫村?這應(yīng)該是最小的村了,再小,就只能叫戶了。
翻過一個山坳,路旁出現(xiàn)一丘稻田,是惟一的一丘,只有一個腳盆大,里面生長著幾棵水稻。這是我見過的最小的田。
歷 險
兩邊的山收攏來了,收成字母“V”的形狀。峽谷變成了山?jīng)_,小河沒有了岸,兩邊壁陡的山坡就是岸了。這小河不知還能不能稱為河,我覺得比河小,比溪又大,不知叫什么為好。小路在山坡上,離谷底有兩三丈高,多數(shù)路段看不到小河的水,被密密麻麻的樹遮了,只聽見水流動的聲音,或從高處跌下去水被砸碎的聲音。這里的樹多是雜木,品種多,叫不出名,我能叫出名的只有幾種:楓樹、水桐、闊木樹、梓木、皮樹等。樹長得密,個兒高,樹葉完全把陽光擋在半空中,沒落下一丁點。樹大的超過水桶,高高地聳出林外。小的像藤,細(xì)細(xì)的,長長的,擠在林里,努力把尖伸出林外,可憐兮兮地?fù)屢稽c陽光。而大的藤又像樹一樣粗,繞著大樹爬到樹頂上,在上面鋪開,造了一個大棚,蓋了幾棵樹。有些樹只怕幾百年了,樹蔸朽了一邊,張開一個大窟窿。有些樹身上,長滿了別的植物,如青苔和蕨。林子里特別潮濕,沒有下雨,卻飛著水星子,一股一股地往臉上撞,眉毛和發(fā)尖都打濕了。我看見劉根源的眉毛變成了白色,毛茸茸的。一棵大樹橫倒在峽谷中,樹蔸在路邊,樹尖擱在對面的山坡上,就像架在峽谷上的一根獨木橋。樹倒在這里可能有幾十、上百年了,樹皮早就脫完了,樹蔸朽了,我用手指一摳,摳下一小塊朽木渣。我覺得有點冷,手臂上起了許多雞皮疙瘩,用手擦一擦,就像擦字一樣,把雞皮疙瘩擦掉。
走出又長又窄的峽谷,前面出現(xiàn)了一塊開闊地,幾座小山包上,高大的叢林無緣無故就沒了,長了許多茶葉樹,就像人工種植的一樣。茶葉被人采過幾輪了,新芽多而短,多數(shù)只有兩三片葉子。我們采茶的動作就像公雞啄米一樣快,采久了,手腕有點累。采茶能鍛煉手指的靈活性,就像彈鋼琴,會使一雙手變得靈敏而有彈性,后來很多人夸過我的手,說比女人的手還美、還巧,許多女孩子不敢在我面前炫耀她的手,這得益于我干過許多女人的活,比如采茶。
我手腕內(nèi)側(cè)火辣辣地痛了一下,來得突然,沒有任何準(zhǔn)備,手由于條件反射彈了回來。我抬起手腕一看,紅了一長條。我憑經(jīng)驗判斷,一定是被一種叫火辣子的蟲刺了一下。我用手指醮了一點口水,涂在傷口上,又刮了一把牙屎涂在上面。我從小沒刷過牙,牙屎多,隨便一刮就是一把。娘說:口水和牙屎能鎮(zhèn)痛和消炎。我以前試過,有用。我在一片茶葉上找到了那條蟲,是綠色的,全身長了刺,稀稀的,和仙人掌上的刺一模一樣,它們兩個抵御入侵者的武器是相似的。我用柴棍子把蟲打在地上,將它劃成兩截,流出一股綠瑩瑩的液體。
太陽已經(jīng)明顯偏西了,人的影子偏向西邊了,影子超過了人的長度。我們沒有鐘表,人影成了時針,這種原始的計時方法,是每一個進山里勞動的人必須掌握的。根據(jù)人影判斷,早已超過了午餐時間,我對劉根源說:“不早了,安鋼去?!眲⒏凑f:“我早就肚子——”我趕緊對他搖手,示意他別把那個字說出來了。劉根源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第一反應(yīng)是用手指捂住嘴巴,把說到嘴皮上的那個“餓”字堵了回去。山里人有個規(guī)矩,進山里干活不能說“餓”,說了,山里的餓死鬼就會上身,也就是附在說“餓”的人身上。也不能說“吃飯”,怕餓死鬼聽到了來搶飯吃,村民用“安鋼”兩個字來代替“吃飯”。這兩個字用得很貼切,俗話說“人是鐵,飯是鋼”。我們下了山,坐在小河里的石頭上吃飯,把腳泡在水里,涼悠悠的。我撿了一根木棍子,折成兩截,放水里洗一洗,作筷子用。飯是從家里帶來的,用霸杯裝著,雖然飯涼了,也沒有覺得不好吃,仍然吃得快,這是兄弟姊妹多搶飯吃養(yǎng)成的習(xí)慣。對我來說,有飯吃就行,熱飯是香的,冷飯是甜的。
頭頂上是一棵老桐樹,投了一塊竹墊大的陰影。葉子嫩黃,展開兩個手板大。枝葉里面稀稀拉拉掛了些果子,形狀像核桃,大小如柑橘。一束太陽光從葉中穿透過來,刺痛了我仰起的眼睛。我揉揉眼,把眼淚也揉了出來。等視力恢復(fù)正常時,我發(fā)現(xiàn)樹葉上爬著一條小蛇,就在我頭頂上,好像要掉下來似的。我想,它一定在我頭頂上呆了很久了,窺視我把飯吃完了。我一點也不驚慌,這種蛇我見多了,叫竹葉青,跟竹葉和桐葉的顏色一樣,潛伏在上面很難看得見,我曾不小心一把抓在手心,沒有咬人。我雖然不怕它,還是將屁股移了個位置,坐開點。
這時,一條鋤頭把大的蛇,從半山腰上沖下來,就像射過來一支箭。那蛇不是在地上走,而是在茶葉樹尖上飛,刮起“嗖嗖”的冷風(fēng),吹得樹葉紛紛閃開。我嚇得魂都沒了,抓起藍(lán)子就跑。劉根源也一定與我同時看見了這一幕,只是逃走時比我慢半拍,嚇得大哭起來。我們逃了沒兩步,只聽見“啪”地一聲,那蛇落在我們吃飯的小河里,水濺在我背上。我就像被咬了一口似的,尖叫一聲。
回到家里,我們把見到的一幕告訴大人。劉根源講得更離奇了,說那蛇有水桶大,長了一雙翅膀,四個爪子。我本來沒看得太清楚,經(jīng)劉根源那么一描述,也就相信他講的了。大人可不相信,說是吹牛的,要么是一種幻覺。
山的虱子
幾年中,我從山里獲取了不少東西,列清單如下:
柴:砍柴無數(shù)擔(dān),無從計數(shù),這幾年家里燒水做飯的柴,都是我和二哥供應(yīng)的。我估算了一下,起碼砍光了幾面坡。
茶葉:摘茶葉若干。我的零花錢多是茶葉換來的。我把賣茶葉的錢積攢起來買了一件衣服。
蘑菇:我們家鄉(xiāng)叫菌子。也不好計數(shù),春天、夏天和秋天都能采到菌子,多的時候采到一大籃子,吃好幾天。有時,順手采幾個、十幾個,用毛柴棍子串著提回家。有一次,青黃不接的時候,將平日不要的灰包菌采回去了,當(dāng)飯吃,全家人中毒,拉肚子,頭暈。村里中毒的有幾家。公社專門派醫(yī)生來調(diào)查中毒事件。
三月泡:是一種結(jié)在刺上的果子,指頭大小,紅色,味酸甜。一般鉆進刺蓬里邊摘邊吃,摘完了也就吃完了。有時用桐樹葉包著,帶回家給不能上山的爺爺和妹妹吃。僅一次從家里帶了一個菜碗口大的竹籃子,摘了滿滿一篩。
毛栗:平常順手摘些毛栗球,用腳將毛栗籽踩出來吃了。也有很正式去摘的,從家里帶來籃子和剪刀,摘一籃子毛栗球回去。
牛屎:撿牛屎若干,交生產(chǎn)隊,掙工分若干。有一擔(dān)交給學(xué)校,用于肥橘子樹。
金剛子:挖了一平擔(dān),回家后砍成片,曬干,賣給龍?zhí)稑蛐l(wèi)生所,得錢三角。
梔子花:摘梔子花一把,送給大妹妹、小妹妹各五朵,送給隔壁三阿母三朵。
茶泡、茶跳:摘了若干,多半吃了,吃不完的裝在口袋里帶回去。
山鵝粒、陽豆子:摘了若干,都吃了。
狐貍:撿到死狐貍一只,全家美吃了一頓。狐貍毛曬干后,在肚子里塞進一些谷殼,掛在墻上做裝飾品,放了好多年。
麻雀和麻雀蛋:掏麻雀和麻雀蛋,估計在百數(shù)以上,多數(shù)吃了,養(yǎng)過幾只,沒養(yǎng)幾天就死了。我是掏麻雀的高手,在《歪脖子樹》中有記述。
……
我覺得自己就是山里的一只小虱子,悄悄地叮一口,吸一丁點血。等我長大了,我要做一頭駱駝,把山背回家里。
深山老林里的人家
這條山?jīng)_有點陡,隔三五步就有一株或幾株茶葉樹,這茶葉樹就像撒在地上的誘餌,牽引著我們摘完一株又往前走幾步,不知不覺就到了山頂。我們在石墩上坐了好久,身上的汗都干了,坐久了便覺得累,難怪大人說,趕路和挑擔(dān)子不要歇久了,歇久了就不想動。這時,我看見懸崖下有一顆大樹很像茶葉樹,我們從懸崖邊上下去,摸到樹下,在見到這棵樹之前,如果有人說這么大的茶葉樹,我是絕對不會相信的,它大如我家門口的桃樹,散開有一床曬墊大,只是枝和葉比桃樹密得多。這茶樹以前有人來采過,老枝被人砍過,每根砍過的老枝上都生出幾根嫩枝。我們不是第一個來采茶的人。我和劉根源爬到樹上去采茶葉,先把茶葉放到口袋里,口袋里裝滿了,下來裝到籃子里,然后再爬到樹上去摘。上上下下爬了幾十次,實在摘不到的也就放棄了。我們的籃子都裝滿了。
劉根源又發(fā)現(xiàn)下面還有一棵同樣大的茶樹,我們趕緊往下走。走著走著我心里害怕起來,聽老人說過,有人進山里采蘑菇,蘑菇越來越多,越來越大,采也采不完,那個貪多的人被蘑菇引到深山里再也回不來了。那蘑菇是鬼變的,是用來誘惑人的。
我們真的迷了路。
這是很窄的峽谷,像一條走廊,地勢平坦,一條小河緩慢地流淌。谷地長了許多從未見過的樹種,高大筆直,枝少葉稀,這是由于樹過密的原故。與這柔和的景象相比,兩邊的山卻顯得很突兀,每一座山陡峭得猶如墻壁,都是巖石一層一層往上疊,沒有泥土,樹木稀稀地長在巖石縫里,有些整整一面石壁不見一棵樹,恐怕連一根草也沒有。石山頂上卻長著許多樹木,濃濃的,像頂著一團團綠色的云。石山奇特怪異,有些像一堵巨大無比的墻,有些像放大了若干倍的柱子、筍子、辣椒,有些可以把它想像成動物或人,或人的某個器官,比如堅挺的陰莖和哺乳期的乳房,有些可以編成一個動人的故事,如仙鵝孵蛋、子孫拜壽。
地面上沒有路,到處鋪滿了各種野草,厚厚的一層,看上去是柔軟的,綠草下面埋藏著干柴棍子和小石子,看不見,我們選擇認(rèn)為安全的地方落腳,睬進去被狠狠地扎一下。山里的光線漸漸暗淡下來,山腰上有了淡淡的霧,霧在不斷聚集,越來越濃,聚成了云,在山澗里囤積。山外,霧氣都是在人睡覺后,從地里慢慢冒出來的,我從未見過它冒出來的過程,只是早上起來看見漫天大霧。今天我終于見到了,它就像變魔術(shù)一樣,在不經(jīng)意間,或眨一下眼,清澈的空氣中,就有一層薄薄的霧氣飄起來,有時是一絲一絲的,只要一伸手就能抓到。不要多久,天就會黑了,我心里開始緊張了,我們必須在天黑之前走到熟悉的路上,不然會迷路的。我們加快了步伐,顧不得腳落在什么地方,是不是可能被扎疼。
我們終于上了一條小路,小路順著小河的方向依附在河邊上,他是沒有經(jīng)過修理的,是人和畜生踩出來,大概來的人少,兩旁的草快遮蔽了路面。在白天和黑夜交接的時候,眼前漂浮著、跳動著許多黑點,就像密密麻麻的蚊子在竄,那黑點織成一張網(wǎng),越來越密,由粗糙的網(wǎng)變成了細(xì)膩的綢緞,那張網(wǎng)消失了,黑夜就接管了大地。好在今夜有月亮,一個只虛了一點邊的月亮,在頭頂上,跟著我們走。山都變成了影子,它像一個袋子,把什么東西都裝了進去,我知道這個袋子里裝了許多生動的事物,卻無法看見,憑添了許多神秘和暗藏的危機。青蛙、石蛙、蚯蚓和別的小蟲子的叫聲,從四周傳來,遠(yuǎn)處、近處,山上、河溝,前方、后面,我們被這些叫聲包圍了,好像叫聲跟著我們走,走到哪就跟到哪。但那聲音同我們保持著一個神秘的距離,構(gòu)成一個無聲的圓圈,就像照在舞臺上的光源,隨芭蕾舞演員游動。明明聽到前面有一只青蛙一直叫著,當(dāng)我們走到它的位置時,叫聲便沒有了,走出一段后,它又叫了起來。其他蟲子也是這樣。它們對于我們的貿(mào)然闖入懷有戒心。也遇到一次例外的,腳下的河道里突然響起幾聲石蛙粗壯的叫聲,將我嚇了一跳。
我的心情是緊張的,也許是害怕,到底害怕什么卻說不出來,沒有具體的害怕理由。這種感覺,隱隱約約,若有若無。突然,在離我們不遠(yuǎn)的山坡上,爆發(fā)出急促而很有力量的響動,我感到腳下的地都震動了,有小樹木被擠倒的聲音,一定是野獸!我和劉根源都嚇懵了,失去了逃跑的意識,反而呆呆地站著不動。等我清醒過來,才意識到那野獸并沒有向我們撲來,而是向山頂上逃去,聲音越去越遠(yuǎn),消失了。被嚇壞的不僅僅是我們,還有野獸,雙方同時被對方嚇壞了。
從這里開始,我們就一路小跑,不敢停下來,總擔(dān)心莫測的山林里竄出一頭老虎或一群狼,就算沒有老虎,狼是有的,我親眼看見狼去過我們村子。在村子里,狼怕人,在山上,那就不一定了,這是它們的領(lǐng)地。恐懼的氣氛像一張撕不下的符,貼在背上,越跑汗越多,貼得越緊。我們跑不動了,慢下來走一會,氣還沒喘過來又接著跑。不知跑了多遠(yuǎn),還是沒跑到我們來時的路上。事后我們才知道,我們跑得越遠(yuǎn),離來時的路不是近了,而是更遠(yuǎn)了。這條河不是來時的那條河了,這條河流入漓江,那條河流入的是資江??蓱z兩個不懂事的孩子沒命地往前跑,總以為是往回家的路上跑。我的意志和承受力已經(jīng)到了快崩潰的邊沿了,只要遇到人,就算不是父母,就會撞進他懷里,抱頭痛哭一場。
就在我要倒下的那一刻,我眼前隱約有燈在晃動,我以為是錯覺,揉揉眼睛,是燈光,像是從窗戶里映出來的。我欣喜地對劉根源說:“前面有燈,快看!”劉根源停下來望了一陣,連連說:“是的,是的,是燈?!蔽夷X子里第一閃念就是“有救了”。我們想加快腳步,總也快不起來。燈光越來越明亮了,屋子的影子也越來越清楚了。
我們離屋子還有幾十米遠(yuǎn),“嗷嗷”幾聲狗叫,接著是一堆叫聲,再就是一群狗,而不是三只五只,餓狼似地向我們撲來。我高叫一聲:“救命啊——”就完全懵了。
“噓——呦,噓——呦,”幾聲獸鳴一般的口哨從屋里傳來,那群兇猛的狗,就像鬼魂聽到符咒一般,齊刷刷地退回一步。我也感到了一股力量的出現(xiàn),出了竅的靈魂又回到了我的身上。一個佝僂著身子的老人走了過來,用一種與我們完全不同的鄉(xiāng)音問:“這么晚了,從哪里來呀?”我們終于見到人了,回到了屬于自己的部落,即使來者不是父親,一直緊繃著的神經(jīng)也頓時松弛了下來:“老爺爺,我們迷路了?!崩先税盐覀冾I(lǐng)到他家里。
我們進入的是他的伙房,是一間木屋,在靠近墻壁的地方,有一個土灶臺,應(yīng)是多年未修補了,上面的泥土脫落了不少,露出了石頭和磚頭。灶頭上方掛著一個鐵絲罩籠,上等的松油燃燒著發(fā)出藍(lán)色的光,有松油渣子往下掉,火焰也跟著掉,在空中就熄滅了,地上有許多松油印子,是多年積累起來的。山外早就不用松油照明了,只是照泥鰍時用一用。房里的光線隨著松油火焰的搖擺而閃動,就像有根絲線拽在別人手里,扯一下就閃動一下。灶臺邊的墻壁上,斜掛著兩桿鳥銃,和兩個牛角做的硝筒(裝火藥的器皿),一個是黃牛角的,一個是水牛角的。另一面墻的竹釘上,掛著四五只黃鼠狼的皮,皮里灌了什么東西,也許是谷殼或蕎麥殼,脹鼓鼓的,跟活的差不多。旁邊還掛著一張獸皮,灰色的,不知是什么動物,大小跟狗差不多,也許是狼皮。最里面擺著一張竹床,上面堆放了一些衣物,露出一截虎皮,是前半身的。我驚了一跳,這山里有老虎,幸虧我們沒有遇到,不然至少有一個人成了老虎胃里的食物了,不是劉根源就是我。狹小的房間里,有十來條狗,有坐著的,有睡著的,有來回走動的,也有進進出出的,弄不清外面究竟有還有多少條狗。我越想越覺得這戶人家跟我們山外的不一樣,有一種完全陌生的異樣的感覺。
老人從鍋子里取了幾根玉米棒子,我們接過來就啃,肚子餓了,來不及多想什么。是嫩玉米,吃起來有點甜,玉米縫里的須沒扯干凈,粘在嘴唇上。老人望著我們笑,很和善。一張竹躺椅上,斜躺著一個更老的老奶奶,由于瘦,顴骨顯得很高,嘴里沒有一顆牙齒,張開口仿佛是一個黑洞。她想坐起來,很費勁,坐在馬凳上的一個男人連忙把她扶起來。這男人四十幾歲,從我們進屋就沒見他吭聲。這時從門口摸進一個女人,也有四十來歲,看她的動作是一個瞎子。她用手扶著墻,彎腰摸到竹床,再坐到竹床上,問:“哥,家里來客人了?”沒有誰回答。我判斷她喊的是那個四十幾歲的男人,他們應(yīng)是一家三代人了。他們兄妹倆長得特別像,我沒見過長相這么像的人。老人說,是雙胞胎。
吃完玉米后,老人問我們從哪里來。我說,是金木大隊的。老人可能不知我們村那個小地方。我就告訴他是飛躍公社的,他還是不知道。我說是新寧縣的,他仍然不知道的。我原以為他是我們公社金坪大隊的,他的回答叫我覺得奇怪,我問,那你們是哪個公社的?老人搖搖頭。是哪個?。磕膫€縣?老人仍然不知道,他問自己的兒子:你曉得么?他兒子也搖頭。劉根源忍不住想笑。我沒見過這么糊涂的人,一家人都糊涂,我問,那你們在哪里領(lǐng)糧食?老人回答說,自己種自己吃。我懷疑自己走進了一個根本不存在的地方,或者自己在做夢,等夢醒了就會回到現(xiàn)實中去。
老人要我們睡在他家,等天亮了再趕路。他們家共四間房子,老人將他老娘送到她房里,把我和劉根源安排在一張床上,自己睡在伙房的竹床上。他兒子扶著妹妹進了我對門的房間,一夜沒有出來。我好奇地豎起耳朵細(xì)聽對門房間的動靜,什么也沒聽見,不知什么時候就入睡了。
“砰——”地一聲銃響,我從床上彈了起來,眼前全是陌生的環(huán)境,想了好一會才把自己的處境和昨夜的事對接上來,但仍弄不清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我喊醒劉根源一起奔出房間,只見河道邊的樹林里,一只受傷的梅花鹿跛著腿往峽谷里面逃跑,一群狗在后面緊追著。一只狗縱身咬住梅花鹿的屁股,吊在上面,梅花鹿放慢了速度。接著,其他狗追了上來,一只吊在脖子上,一只吊在肚子上,一只縱到背上,一瞬間,梅花鹿身上吊滿了狗,就像一只落在地上的昆蟲上叮滿了螞蟻。梅花鹿支持不住了,伏在草地上,掙扎著,哀叫著,絕望而凄慘。如果把它的叫聲翻譯成人類的語言,那一定是:“救命啊,救命——我的娘啊,我的山神,救救我——”
離開時,回頭看看我宿了一宵的老屋,它在林中間,被云一般濃密的大樹遮蔽著,多像樹杈上一個鳥窩。這戶不知道山外是什么時代的人家,用祖?zhèn)鞯墨C槍,豢養(yǎng)一群獵狗,成為山中之王。我想,他們心甘情愿守在山里,一定有不同尋常的理由。
我們沿著峽谷走了十幾里,在一條岔路口難住了。一條在峽谷中,與小河的去向一致,另一條是通往山界。正在拿不定注意的時候,從峽谷的小路上,走來一個熟悉的身影,是我的父親。他挑腳擔(dān)從這里路過。我頓時有種回到家門口的感覺,我叫著父親,奔了過去。
關(guān)于深山里那戶人家,我問過很多人,沒有幾個人知道,只有滿爹爹、章大爺和我父親去過。滿爹爹說,那戶人是黑戶,不知道姓什么,哪個朝代搬進去住的,從初級社,到高級社,到人民公社,都沒入過,據(jù)說是政府把他忘了。
枧桿的預(yù)言
那是1976年春天,山上的枧桿都開了花,細(xì)碎的、淡黃色的花,隱在葉子后面。大約四月份,結(jié)出了籽,穗子短短的,形狀有點像收成不好的稻穗或大麥,向上直直地指著。枧桿籽成熟時,所有的枧桿都死了,大片大片的山變得像冬天一樣,成了黃色。有些一整面的坡,就像成熟的麥地。
從枧桿開花的那天起,村子里就彌漫著不詳?shù)臍夥铡R恍├先嗽谝黄鹎那淖h論,卻不敢把話說明白。滿爹爹嘆道,我長到六七十歲了,只見過一次枧桿開花,那年日本人打來了,死了好多人啊。我看得出村民的不安和憂慮,我問娘,娘不告訴我,叫我別亂說。但有一次娘無意中說的話被我聽到了:“枧桿開花,皇帝該殺?!蔽覍δ镎f,早就沒皇帝了,還殺什么?娘連忙捂住我的嘴,叮囑我千萬別出去亂說。我暗暗想,皇帝不就是毛主席,他老人家怎么會死呢?那種說法肯定不準(zhǔn)。但,從聽到這句話開始,我心頭上就壓了一塊石頭。
到了五六月份,村里好幾戶斷了糧,公社發(fā)了幾次返銷糧,仍然接不上新糧。最后,公社把釀酒的紅薯渣子發(fā)給我們吃,一股難聞的酒糟味,里面夾著不少泥沙。一次,父親從山上摘了幾斤枧桿米回來,曬干后將殼搓掉,放在鍋子里炒燥,就像炒麥子一樣,吃起來蠻香,但有好重的澀味。娘如獲至寶,第二天早上把枧桿米磨成份,煎成餅,沒有了香味,澀味就更重了。父親發(fā)現(xiàn)了新的食物,陰了幾十天的表情開始露了點笑容,連連說,能吃就好,能吃就好!當(dāng)天上午,父親就領(lǐng)著我進山里摘枧桿米去了。臨行時,父親小聲對娘說,先別告訴別人,等我們摘兩天再說。這天,我們摘了一大擔(dān)回來,曬了一竹墊。第二天,又摘了一擔(dān)回來。雖然我們都沒講,但我們家的行動很快被人發(fā)覺了。第三天就有人進山摘枧桿米了,消息很快就傳開了,村民都涌進山里。村里人誰也沒見過吃枧桿米的,連聽也沒聽過,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搶到手再說,救命要緊。一連十幾天,村里人一起干活時,屁聲不斷,有時一個屁像吹口哨似的,吹了一串,引得女孩子笑得在地上打滾,都是那枧桿米惹的。
枧桿米救了挨餓的村民。
一天,木林頭楊家子福來到我家,與大哥商量一件事,他說,他同武岡供銷社談成了一筆生意,在二十天內(nèi)交四噸枧桿,五塊錢一百斤。子福神秘地說,是他朋友幫的忙,千萬別出去講,自己挨批斗不要緊,害了朋友。大哥正要結(jié)婚,苦于沒錢,滿口答應(yīng)了。第二天天沒亮就偷偷摸摸出發(fā)了,還把我?guī)?。娘說,今年正好我升高中,自己掙到錢就讀,掙不到就回家種田。我和大哥各自懷著不同的目的,跟著子福進了山。
很不湊巧的是,今年的枧桿因為結(jié)了籽絕大多數(shù)枯死了,要是往年,四噸枧桿只要幾天就砍好了,幾十年甚至幾百年一遇的事,偏偏我們趕上了。我們來到九渡江,成片成片的枧桿死了,要從里面挑出幾根沒死的很困難,比米里揀石子好不了多少。大哥他們原以為中午就可以砍好枧桿回家的,可到了下午,還沒砍多少,肚子都餓得“呱呱”叫了,我只盼著回家吃飯,子福和大哥都說,再砍一會,多砍一點算一點。
有一條沖里生滿了藤栗(即獼猴桃)樹,地上、野樹尖上全爬滿了,鉆進去像棚子。藤上結(jié)滿了藤栗,像節(jié)日里掛燈籠似的,一串串,一撮撮,一撮就有六七個。我們挑選熟的充饑,開始覺得好吃,吃了幾個后,就覺得太酸了,越吃越酸,越吃越餓,直流清口水。我已經(jīng)餓得肚皮都貼到背了,也不敢再吃騰栗了。我看到子福還在吃,他也餓得嘴皮都發(fā)白了。他滿臉的落腮胡子,好久沒刮了,像個野人。他與我不是一個生產(chǎn)隊,跟我家隔一個田塘,我沒去過他家,對他的家境不了解,在這樣的年代,也好不了哪里去,更何況他有個弱智的女兒,他家的房子因女兒玩火被燒過一次。他的眼神是那么的陰霾。我暗自地想,是什么把我們?nèi)齻€人捆在這山上?我是為了讀書,大哥為了娶老婆,子福是為了什么呢?也許他的事比我們的還重要。
吸取第一天的教訓(xùn),以后每天早上開飯時,娘用尼龍紙包兩包飯,在一條洗澡毛巾上一頭扎一包,我將它挎在肩上,前面一包,后面一包,這毛巾一舉兩用,出汗時順手拿來擦汗。
砍了十多天,我和大哥大大小小砍了二三十擔(dān),砍回來的枧桿不敢放在外面,堆在堂屋里,生怕被人發(fā)現(xiàn)了。有一種做賊的感覺。子福的據(jù)說是藏在豬欄樓上。子福和大哥商量說,已經(jīng)夠了,因裝載的車沒來,還上山砍一天。我們?nèi)サ氖蔷虏颂?,大哥說山脊上有一山好枧桿,他以前去過。我們爬上山脊,有一面坡全是枧桿,可惜都死了,我們挑了半天才砍了一小捆。子福說,反正枧桿也夠了,就別砍了,這里杉樹條子好,每人砍一棵回去算了,一棵杉樹值十幾塊,比枧桿劃得來一些。子福和大哥各砍了一棵杉樹,把枝砍了皮剝了,放在太陽底下暴曬著,準(zhǔn)備曬一天,天黑了再偷偷扛回家去。樹砍好了,只等著天黑了下山,沒事做,我們就坐在樹陰下乘涼。一連累了十幾天,終于能放松地休息半天了,那種享受的感覺太難忘了。子??吭跇渖纤?。
我們正在吃帶來的中飯時,天空中飄來幾個黑點,越來越近,最后看清了是幾張紙,一張掛在樹尖上,一張就落在我跟前,我揀起來一看,嚇了一大跳,上面畫著毛主席坐在一張?zhí)僖紊?,撩著二馬腳,一副抽煙的姿勢,但嘴上叼著的不是煙,而是一根導(dǎo)火索,一頭正冒著火焰。畫旁用繁體字寫著幾個字:暴君的下場。我遞給子福看,他的臉色立即嚴(yán)肅起來,把圖片收進口袋里,不再給我和大哥看。他趕緊搖那棵掛著另一張紙的杉樹,紙卡在樹杈上不下來,就用石頭去打,還是打不下。他往樹上爬,才爬了一半,那張紙又飄下來了。我揀起來,上面全是字,才看到“告大陸同胞書”幾個字,子福就喊道:“別看!”我真的就不敢看了。子福把那張紙收了起來,放進口袋里。
子福改變了注意,沒有等天黑,立即喊大哥扛著樹往山下趕,一路走得很急。我預(yù)感到出了大事,緊跟在后面,不敢落后半步,盡管腳在不停地發(fā)抖。以前聽人說蔣介石叫囂“反攻大陸”,總覺得是不可能的事,今天卻親眼看到了他們的行動,那飄下來的仿佛不是紙,而是空降兵。
到了牛塘里,子福和大哥把樹藏在林子里。子福說他到公社里去報告。子福匆匆忙忙地走了。我跟著大哥坐在林子里,心里從未這么緊張過??吹綕M山枯死的枧桿,我總聯(lián)想起村民悄悄的議論和神秘的表情。
一天早上,我正迷迷糊糊地對著房子角落里的尿桶撒尿,一副要醒不醒的樣子。廣播里正在播新聞,聲音低沉而悲傷,聽著聽著,我被人抽了一耳光似的,瞌睡頓時醒了,尿撒到了褲襠里。娘正端著潲盆去喂豬,潲盆“哐噹”一聲掉在地上,豬潲撒了一地,娘呆呆地站著不動,傻了似的。父親正在破篾,手彈了一下,手指頭被刀口劃破了,他將手指頭吮在嘴里,張起耳朵聽廣播,仿佛懷疑廣播內(nèi)容的真實性。禾塘里覓食的雞,突然都揚起頭,側(cè)著耳朵細(xì)聽動靜,比叼雞的老鷹從頭頂飛過的時候還警惕。
生產(chǎn)隊長忘了喊出工。
娘沒有像往常一樣催我快吃飯,也沒有叮囑我別遲到。正是早自習(xí)的時間,教室里沒有一句讀書聲,同學(xué)們都靜靜地坐著,互相都不說話,多數(shù)女同學(xué)趴在桌上,臉埋在手桿里。連最調(diào)皮的學(xué)生付昭能進教室時,也是輕手輕腳走到最后一排在他的位置上坐下。班主任老師走進教室,眼睛紅紅的,她掏出手絹擤了一下鼻子,沉默了很久的教室里,發(fā)出了惟一的聲音,將沉悶的氣氛捅穿了一個口子。坐在最前面的女同學(xué)劉香華“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她哭聲就像引爆了一枚炸彈,所有的女同學(xué)都哭了起來。壓抑在心頭的哭聲,就像早就準(zhǔn)備好的多米偌骨牌,隨著第一聲啼哭的指令,迅速傳遞開來,由我們班傳到高八班,高九班,高十班……傳到了初中部,傳遍了全校,全校都哭了。學(xué)校里只有哭聲,誰也不說話,誰也不肯把“他老人家去世了”這句話說出來。
山的傷口
有一年的夏天,山突然病了。一座座松林起了蟲,松葉被蟲快吃光了,只剩下光溜溜的樹干和樹枝了,沒吃掉的也變成了黃葉。原本青翠的山群,只要是松林的,都變成了枯黃色。這里一個山坡,那里一個山巒,有些連續(xù)幾座山峰,都成了毛蟲的養(yǎng)殖場。遠(yuǎn)遠(yuǎn)看去,就像漂亮的臉蛋上,長滿了癬,觀看的人都覺得身上發(fā)癢。這蟲災(zāi)就像一場瘟疫,迅速擴散開來。一些山頭,前幾天還是綠油油的,兩三天工夫就黃了。兩面黃色的山坡之間,隔著一條綠色的沖,一夜醒來,那綠色不見了,黃色連成了一片。代表生命的顏色,就那么脆弱,不堪一擊。夜里,蹲在屋檐下,能聽到山上毛蟲啃食樹葉的聲音,那聲音一步步逼近村莊。山腳下最后一道綠色的防線被突破了,一球球的毛蟲掉在地上,往村里爬,因為找不到松樹又無力返回松林而死在路上。
我進過幾次山,每一條通往山里的路,都鋪滿了毛蟲。大多數(shù)毛蟲是死的,有直直的趴著的,有卷曲著的,有些被人或者牛踩出綠色的水。有些被無數(shù)螞蟻爬在身上啃食,有些被螞蟻擁著往窩里搬。有些活的毛蟲,一拱一拱的從同伴的尸體邊爬過,行色慌張。有些半死不活的毛蟲,被螞蟻叮上了,在地上打滾,想甩也甩不掉,等待它的是受盡痛苦之后慢慢斷氣。對于螞蟻來說,今年是它們的豐收年,趁著這遍地的食物把自己養(yǎng)肥,以過一個安全的冬季。光溜溜的樹枝上,趴滿了毛蟲,有一些吃飽了,貼在上面不動,饑餓的到處尋找食物,爬到樹梢上又徒勞返回。樹干上,一窩幼蟲擠在一起,占據(jù)了巴掌寬的領(lǐng)地,還不知道怎樣去覓食,它們需要一條經(jīng)驗豐富的蟲,領(lǐng)著它們轉(zhuǎn)移到另一棵樹上去,這棵樹上沒有給它們留下食物。它們毫無節(jié)制的生育和繁衍,使它們的隊伍不斷壯大,組織了一場聲勢浩大的示威和攻擊,但他們絕沒想到,與自己爭奪生存空間的,不是別的天敵,而是自己血脈相連的同伴。
遍山遍野都是毛蟲,活著的或者死了的。牛沒有可動嘴的草。我走在路上,沒有隨意可以下腳的地方,我是踮著腳,挑著干凈的地方走。有時不小心將毛蟲踩出綠色的汁,像膽的顏色。腳跟上扎進一撮毛或者叫做刺,十幾根,甚至幾十根,我一點也不怕,將毛一根根拔出來,斷在肉里拔不出來的,也不去管它,反正我有經(jīng)驗了,不會中毒,也不太痛,等老腳板皮脫了,它也隨著掉了。這樣的經(jīng)歷,形成了我對毒素的免疫力,之后,不管蚊子怎么叮,我身上從不紅腫。
對于毛蟲的進攻,沒有哪一種動物站出來,用它們的蹄子、爪子、牙齒、毒液反擊,保衛(wèi)大家共同的家園。真正組織起來與之作戰(zhàn)的,只有人類。附近幾個村的村民都挑著籮筐,帶著竹竿、柴刀、火鉗進了山,將柴刀綁在竹竿上,將樹上的蟲繭砍下來,也有用竹竿打下來的,把蟲繭集中在開闊的地方用火焚燒,將毛蟲的后繼力量扼殺在搖籃里。村民能做的也就是這些,遠(yuǎn)遠(yuǎn)不能有效抵御洪水一樣的蟲災(zāi)。公社干部說,國家會派飛機來撒藥,但是一直不見來。實際上真正將這場災(zāi)難遏止住的,是大自然的力量,是冬季的及時趕來。這年冬天下了一場罕見的大雪,先是雷公山頂白了,第二天,它周圍的幾座山峰白了,接著,雪往山下飄來,所有的山、田地和村莊被雪覆蓋了,毛蟲被覆蓋了。是雪徹底清算了毛蟲,挽救了松林。自然界以自己的法則與“人定勝天”的口號唱了一次反調(diào)。人類在大自然的大力量面前,再次暴露了自己的渺小,他們期盼的超自然的力量永遠(yuǎn)不會在最需要的時候出現(xiàn)。
去年清明,我們在祖墳地掃墓。離我們五六里外的阿口嶺上,有人因掃墓引起了山火,山?jīng)_里升起一團青煙,青煙隨著風(fēng)勢飄去。風(fēng)帶著火種,又點燃了幾處。幾處青煙慢慢連成一片,形成了一個大火場,向四周擴散。火場邊沿由白煙圍成一圈線條,就像曲曲折折的海岸線。傍晚時,火現(xiàn)身了,從煙霧中升騰出來,映紅了煙。此時,火、煙、霞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了。天黑了,我站在屋頂上了望,四處漆黑,我家的東北方向是一線隱約的山影和火的海岸線。那海岸線變得斷斷續(xù)續(xù),被掐成若干段,大概是因為山頭的阻隔造成的。這使我想起農(nóng)民革命打起火把,在山里行軍,綿延幾十公里,不時變換隊形。一些地方本來只有一點點的火影,火突然快速放大,大概是攀著一棵或幾棵大樹,直往高處竄,竄出幾丈高,漸漸倒了下去,形成一片大火海。這火海登上了山峰,火焰更高,在煙或云的上端舔出巨大的舌頭,在幾十丈高的空中東舔西抵。有時在煙堆里沖出一團火。那火團跌到山背面的溝里去了,迎著我們的山坡頓時不見了,隱進夜里?;痣[沒了幾分鐘后,從溝里爬上了另一面坡,不歇氣地往上爬。
火場內(nèi)部是一片漆黑,大概燒得一根木頭都不剩了。乘著東風(fēng)的火焰,正向西邊的敗泥塘和雷公山逼近,如果進了腹地,滅火就更難了。東邊是崀山風(fēng)景區(qū),如果燒了進去,八角寨、紫霞洞、牛鼻寨、辣椒峰將變成荒山,大自然的恩賜將成為焦土。往北,就是我們的村莊了,火就像洪水一樣往山下涌,仿佛到了山腳,已經(jīng)看得見火光映著的樹影了。有稀少的煙灰飄進村莊,落在屋背、禾塘和觀火者的頭上。住在山腳的遠(yuǎn)良,慌慌張張往我們村里搬東西,把豬都趕到滿爹爹的豬圈里了。村子里引起了騷動。
警報聲在很遠(yuǎn)的地方叫了,越來越近,進了村子,進不了山,在長勝村的泥路上停住了。還有更多的消防車往這里集結(jié)。據(jù)說。這些車是從邵陽市和東安、武岡、隆回等縣市調(diào)來的。這時,村主任吹著口哨,挨家挨戶叫喚:請大家準(zhǔn)備好工具,明天一早就進山滅火。
夜里進不了山,再燒一夜,山上的巖石都變成灰了。
第二天早上,山火神秘地熄滅了。天沒有下雨,早上的霞像火一樣紅。火是誰滅的,怎么滅的,誰也講不清。我想,一定有一種力量比山火更強大。應(yīng)該說,萬事萬物中沒有不受管束的東西,一物降一物,這是天生的規(guī)矩。
半晌,村里江澤偉從火場里揀回了一頭燒焦了的野豬,百把斤重。村民聞訊紛紛往山里跑,希望也能揀回一只燒死的野豬,豪豬,野狗,狐貍,竹鼠,野兔子和黃鼠狼什么的。這場山火燒毀的遠(yuǎn)遠(yuǎn)不止樹木和這些動物,比如蛇,巖蛙,蚯蚓,鳥,蝴蝶,黃蜂,蚊子,等等。也許山里惟一一棵瀕危樹種燒沒了,也許一眼流淌了幾千年、幾萬年的泉水,給燒干了。
清理火場時,發(fā)現(xiàn)那位掃墓引發(fā)火災(zāi)的人燒死了。此人八十多歲了,鄰村吳家二房頭人。從村民的議論中,我得知此人叫吳金衡,早年喪妻,有一雙兒女,大兒子因小兒麻痹癥走不得路,整天坐在門口看別人從門前經(jīng)過。小女兒長得乖巧可愛,嘴巴甜,像只八哥一樣在村里啼囀。吳金衡為了延續(xù)煙火,將女兒許給山里一戶人家,對方將弱智的女兒嫁給他兒子,這就是村里講的扁擔(dān)親。他女兒不從,喝農(nóng)藥死了。吳金衡覺得有愧,每年清明給女兒掃墓,快五十年了,從未隔斷過。有人勸他,自己都老了,走不動了,對得起女兒了。他不聽,這已經(jīng)是他生活的一部分,扳不開了。
父親說,吳金衡要換親的人家,就是我三十年前摘茶葉時去過的的那一戶,那戶被政府忘了的人家。我頓時完全明白了吳金衡女兒自殺的原因。如果將她嫁過去,不就等于把她活埋在山里么?喝農(nóng)藥的恐懼是一瞬間,眼睛一閉就完成了,而“活埋”的痛苦要用一生來經(jīng)歷啊。
我問父親,您后來去過那戶人家嗎?父親說,要不是走錯了,誰會去呀。父親又說,聽人講那戶人都死光了,絕了人種。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就像打碎了一個杯子。絕人種,是村民最忌諱的字眼,村民罵架時,不到恨之入骨的程度是不會這樣詛咒。由于吳金衡女兒的選擇,使兩家延續(xù)煙火的鏈條發(fā)生了斷裂。對于山里那戶人家,如果娶了這位女人,或者搬出大山,娶了別的女人,他們家一定有了一大批子孫,使自己的生命得以延續(xù)。這是人類繁衍史上,一次不成功的選擇。
洞口旁那棟矮屋應(yīng)該還在吧,即算將來倒了,總會留下一點遺跡,供后人考察。
永遠(yuǎn)的約
其實,我更愿意把每一次進山,當(dāng)著一次赴宴。每一座山峰,每一條河流,每一眼泉水,每一株樹,每一枝花,每一只動物,包刮野豬、鹿、蛇、鳥、蟲、蝴蝶、蚯蚓,螞蟻,等等,我相信都是前生約好的。它們在山里等了我?guī)装倌?,幾千年,幾萬年,等著我從它們身邊走過,彼此給一個欣賞的表情。大山因為我們的到來,而變得生機勃勃,它活了。大山活了,我們才能活。我是代表人類來的,是人類的使者,我的祖先來過,我的子孫還會來。如果山毀了,變成了田,或者海,或者別的,而關(guān)于這場山宴的記述,不會毀的,它會流傳在村里。
有件事懸在山里,成為我永遠(yuǎn)的夢想。
父親說要把那個地方告訴我的,我們還拉過勾的,但是直到他去世也沒有告訴我。它變成了永遠(yuǎn)解不開的密碼。不過,我還是要將它當(dāng)著一個故事,告訴山里的孩子,畢竟它是神秘而溫馨的:在某座山上的山洞門口,有兩棵老樹,一棵是梨樹,一棵是楊梅樹,每年如期開花和結(jié)果。它等著去摘果子的人去不了了,去的只有螞蟻,青蟲,蜜蜂,和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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