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　星

在當代作家中，范小青是很有個性的一位。她筆下的生活常常平淡如水，語言也總是十分淡泊。但她就能在平淡如水的故事中發(fā)現(xiàn)一些耐人尋味的世道玄機和人生哲理，并不動聲色地點到即止。她的小說因此而耐讀。

就說這篇《城鄉(xiāng)簡史》吧。故事很簡單：城市居民自清處理一批自己的舊書，捐贈給了貧困鄉(xiāng)村學校。不久，愛好記賬的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一本流水賬本不見了。雖然那賬本沒什么用，但他的心卻莫名其妙地因此而空蕩了起來。他想找回那賬本，可談何容易。他沒有想到，那個賬本混在一堆書中間去了西北鄉(xiāng)村，并被一個叫王小才的小學生抽到了。對于王小才，那個賬本當然也沒什么用。他的父親王才抱怨他手氣不好，同時也被一個偶然記在賬本中的商品名稱“香薰精油”吸引住了，并產(chǎn)生了好奇心和“強烈的興趣”，“因為賬本上的內(nèi)容，對他來說，實在太離奇，實在太神奇?！彼伞跋戕咕汀彼膫€字對城里人的生活產(chǎn)生了興趣，對自己的生活現(xiàn)狀產(chǎn)生了強烈的不滿（他的想法是：“我枉做了半輩子的人，連什么叫‘香薰精油都不知道”），并決定舉家遷往城市生活。這樣，“毫無疑問，是自清的賬本指引了王才”。進城以后，他竟然十分偶然地住在了自清家附近，以收舊貨為生。他對于自己的選擇十分滿意，對于城市生活也由衷地贊嘆。

這樣，“無用”的賬本就產(chǎn)生了“用處”。這樣，作家就揭示了“無用”變“有用”和“偶然改變命運”的玄妙哲理。

眾所周知，在中國的傳統(tǒng)智慧中，就有不材之木“無所可用”反而壯大、長久，故“神人以此不材”的生動比喻（見《莊子?人間世》）。那智慧就成為許多聰明人在亂世遠離災禍、得終天年的護身符。在實際生活中，“變廢為寶”的故事也屢見不鮮，是“無用”變“有用”的又一證明。而偉大的思想家、科學家對看似“無用”的抽象理論的孜孜以求到頭來也常常顯示出改變?nèi)祟惖挠^念乃至世界的面貌的“大用”，這方面的例子也不勝枚舉。而作家范小青《城鄉(xiāng)簡史》這個短篇小說再次使我們想起了這一精妙的人生哲理。一個無用的賬本，對于失主，是對于往事的一個紀念，甚至還有“對下一代進行一點傳統(tǒng)教育”的意義，一旦失去了，竟然會產(chǎn)生不踏實的感覺，是“精神之用”的絕妙象征（流水賬，也可以是一種懷舊精神的寄托）；而對于得到者，又會因為其中的一個陌生名詞而產(chǎn)生對于另一種生活的強烈向往，甚至因此而產(chǎn)生了改變自己生活的決定，那無用的賬本，意義竟然與“人生的教科書”相去無幾了！于是，自清的不安（城里人的精神寄托）和王才的改變（鄉(xiāng)下人的命運轉變），都成為“無用”變“有用”、“無用之用”的絕妙隱喻。讀著讀著，甚至可以催生出這樣的聯(lián)想：某些似乎十分重要的宣傳品，在許多人眼中其實一文不值；有些在許多人看來好像十分寶貴的東西（例如權力、金錢）在另一些人眼中也常常算不了什么。這些，也許都可以證明“有用”的東西在一定的場合其實也無異于“無用”之物吧。

而那個賬本的偶然失蹤與偶然落入王才的手，又顯示了“偶然”的不可思議。巴爾扎克早就說過：“偶然是世上最偉大的小說家，若想文思不竭，只要研究偶然就行?！保ā丁慈碎g喜劇〉前言》）所謂“無巧不成書”，是從文學創(chuàng)作的角度說的。事實上，偶然不僅造就了文學，也常常改變了我們的生活和這個無奇不有的世界。人生充滿偶然。只是在《城鄉(xiāng)簡史》里，連偶然也顯得很有層次感：自清的丟失賬本是出于一時的粗心，好像十分平常；而王才的得到賬本則頗有波瀾，顯得大落大起。一“失”一“得”，前者有淡淡的悵惘（但顯然說不上是悲劇感）；后者則富有喜劇意味。于是，一樣的偶然，卻寫出了不同的層次感。我甚至覺得，在這個悲劇明顯多于喜劇的文學世界里，《城鄉(xiāng)簡史》最終立足于對喜劇感的刻畫，也頗有耐人尋味之處。小說題名《城鄉(xiāng)簡史》，就很有歷史意味。在一個相當漫長的歷史時段里，盡管“縮小三大差別”（即體力勞動與腦力勞動的差別、工農(nóng)差別、城鄉(xiāng)差別）曾經(jīng)鼓舞了兩代人艱苦奮斗的熱情，但中國的城鄉(xiāng)差別卻并沒有縮小。鄉(xiāng)村的凋敝和城市的退化，是那個年代在離現(xiàn)代化越來越遠的歧途上滑行的常見景象。只是到了“文革”結束以后，中國重新回到了人間的正道上，在現(xiàn)代化的道路上急起直追，才改變了那道蒼涼的風景。然而，具體到千奇百怪的社會生活，人們命運的改變又常常不拘一格。就像《城鄉(xiāng)簡史》寫到的那樣，無論是那賬本的“失”還是“得”，在日常生活中其實都相當常見。不管是在亂世還是盛世，每天都有無數(shù)的人因為陰差陽錯而有所“失”或有所“得”。但《城鄉(xiāng)簡史》中的王才因為那個賬本而改變了自己命運的故事，卻堪稱當代傳奇。是的，在今天這個每天的生活好像都十分平淡的年代里，大量的傳奇也在不經(jīng)意間就涌現(xiàn)了出來——從普通人中“頭彩”一夜暴富到“丑小鴨”變“天鵝”的“選秀”活動，從道貌岸然的高官接連因為腐敗落馬到絕頂聰明的教授鬼使神差的剽竊丑聞……層出不窮的奇聞昭示了生活的變幻無窮，也顯示了在傳媒發(fā)達的年代里，當代人思想之奇，意念之怪和命運之手翻云覆雨的詭譎。從這個角度看，當代生活的偶然性、神奇性好像已經(jīng)超過了以前那些生活慢節(jié)奏的所有時代。因此，《城鄉(xiāng)簡史》就有了不同于“大歷史”的另類哲理意義：城鄉(xiāng)差別的縮小，對于王才這樣有著奇特想法的人來說，就取決于偶然得到那個賬本。在整個社會的城鄉(xiāng)差別還沒有得到根本性的改變的時代，一次偶然，一個突然產(chǎn)生的意念，也可以改變自己的生活軌跡。這里，只是王才一個人的生命“簡史”。然而，因為它不同于常見的“改革開放改變農(nóng)民命運”的“宏大敘事”，也就具有了某種特別的意義：有“宏大敘事”的“大歷史”，也有相當個人化的“小歷史”，或者叫做“一個人的歷史”吧。在“大歷史”的浪潮下，有著千奇百怪、不拘一格、極其生動而具體的“小歷史”。雖然，現(xiàn)實生活中，相當多的農(nóng)民在進城以后咀嚼的仍然是巨大社會差別帶來的苦澀，但王才不在其列。

因此，《城鄉(xiāng)簡史》就顯示出了令人回味的哲理意味：從“無用”變“有用”（也可以讀作“無用”即“有用”）的道家智慧到“偶然改變命運”的玄妙哲理，還有與這兩條哲理交織在一起的對于“一個人的歷史”的發(fā)現(xiàn)與思考。一個短篇小說，能夠將這些深邃之思寫得如行云流水一般自然，可謂不易。

作者系武漢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責任編輯：呂曉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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