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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的部隊

2008-08-18 11:09
名作欣賞·上旬刊 2008年8期
關鍵詞:木牌木箱白內障

李 浩

我老了,現在已經足夠老了,白內障正在逐漸地蒙住我的眼睛,我眼前的這些桌子,房子,樹木,都在變成一團團的灰色的霧。眼前的這些,它們已在我的眼睛里逐漸地退了出去,我對它們的認識都必須依靠觸摸來完成——有時我看見一只只蝴蝶在我的面前晃動,飛舞,它們就在我的眼前,可我伸出手去,它們卻分別變成了另外的事物:它們是懸掛著的燈,一團棉花,一面小鏡子,或者是垂在風里的樹枝。

因為白內障的緣故,我把自己的生活處理得混亂不堪。幾乎所有的物品都不在它應該的位置,水杯和暖水瓶在我的床上,拐杖則在床的右側豎著,而飯勺,它應當在我的床對面的茶幾上……我依靠自己在白內障后手的習慣來安排它們,所以我房間里的排布肯定有許多本來應該放在屋里的東西,因為我的手不習慣,它們就挪到了屋外。就是這樣,我的屋子里還不時會叮叮當當,我老了,自己剛剛放下的東西馬上就可能遺忘。我說我的生活處理得混亂不堪還有其他的意思,現在就不提它了。好在,這種混亂隨著我走出屋去而有所改變,我離開了它們,我就不再去想它們了,我覺得自己還有許多的事情可想。我坐在屋檐下。別看我的眼睛已被白內障籠罩了,但我對熱的感覺卻變得特別敏感,我能感覺熱從早晨是如何一點點地升到中午的,它們增加了多大的厚度和寬度。

我坐著的姿勢有點像眺望。

我坐著的姿勢有點像眺望,是的,我是在眺望,別看我看不清眼前的東西了,可舊日的那些人和事卻越來越清晰。我能看清三十年前某個人臉上的每一條皺紋,我能看清四十年前我曾用過的那張桌子上被蠟燭燒焦的黑黑的痕跡。我坐在蠟燭的旁邊打瞌睡,蠟燭慢慢地燒到了盡頭,可我一無所知。我甚至沒有聞到桌子燒著后焦煳的氣味。

我坐在屋檐下。我坐在屋檐下,低著頭,低上一會兒,然后就向一個很遠的地方眺望。當然,白內障已不可能讓我望見遠處的什么了,我做這樣的姿勢卻從來都顯得非常認真。我的這個動作是模仿一個人的,一個去世多年的將軍,這種模仿根本是無意的,直到三個月前我才突然地發(fā)覺,我的這個動作和將軍是那么的相像。

我越來越多地想到他了。

想到他,我感覺腳下的土地,悄悄晃動一下,然后空氣穿過了我,我不見了,我回到了將軍的身邊,我重新成為了干休所里那個二十一歲的勤務員。

想到他,我的患有白內障的雙眼就不自覺地灌滿了淚水。我已經足夠老了,我知道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我能聽到死神在我身邊有些笨拙和粗重的喘息。我沒什么可懼怕的,更多地我把他當作自己的親人,一個伴兒,有些話,想起了什么人,什么事,就跟他說說。想起將軍來的時候,我就跟他談我們的將軍,談將軍的部隊。別看他是死神,他也不可能比我知道得更多。

將軍的部隊裝在兩只巨大的木箱里。進行眺望的時候,我再次看見了那兩個木箱上面已經斑駁的綠漆,生銹的鎖,生銹的氣味和木質的淡淡的霉味。

對住在干休所里已經離休的將軍來說,每日把箱子從房間里搬出來,打開,然后把刻著名字的一塊塊木牌從箱子里拿出來,傍晚時再把這些木牌一塊塊放進去,就是生活的核心,全部的核心。直到他去世,這項工作從未有過間斷。

那些原本白色的,現在已成為暗灰色的木牌就是將軍的部隊。直到現在,我仍然無法說清這些木牌的來歷。我跟身邊的伴兒說的時候,他只給了我粗重的喘息,并未做任何的回答。我跟他說,我猜測這些木牌上的名字也許是當年跟隨將軍南征北戰(zhàn)的那些陣亡將士們的名字吧,我的猜測是有道理的??珊髞?,我在整理這些木牌的時候,卻發(fā)現,上面有的寫著“白馬”“黑花馬”“手槍”,而有一些木牌是無字的,很不規(guī)則地畫了一些“O”。也許,將軍根本不知道那些陣亡戰(zhàn)士的名字?

我用這種眺望的姿勢,望見站在槐樹底下的將軍打開了箱子上的鎖。他非常緩慢地把其中的一塊木牌拿出來,看上一會兒,摸了摸,然后放在自己的腳下。一塊塊木牌排了出去。它們排出了槐樹的樹蔭,排到了陽光的下面,幾乎排滿了整個院子。那些木牌大約有上千個吧,很多的,把它們全部擺開可得花些時間。將軍把兩個木箱的木牌全部擺完之后,就站起身來,晃晃自己的脖子、胳膊、腰和腿,然后走到這支部隊的前面。

陽光和樹葉的陰影使將軍的臉有些斑駁,有些滄桑。站在這支部隊的前面,將軍一塊塊一排排地看過去,然后把目光伸向遠處——我仍然堅持我當年的那種印象,將軍只有站在這支部隊前面的時候才像一個將軍;其他的時候,他只能算是一個老人,有些和善,有些孤獨的老人。將軍從他的部隊的前面走過去他就又變成一個老人了,將軍變成一個老人首先開始的是他的腰。他的腰略略地彎下去,然后坐在屋檐下的一把椅子上,向遠處眺望。他可以把這種眺望的姿勢保持整整一個上午或一個下午,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F在我也老了,我也學會了這種眺望的姿勢,可我依然猜不透將軍會用一天天的時間來想些什么??赡苁且驗榘變日系木壒剩姨魍臅r間總不能那么長久,而我有時可以什么都不想,只是坐著,呆著,用模糊的眼睛去看。我想將軍肯定和我不一樣,他經歷了那么多的戰(zhàn)爭,那么多的生生死死,他肯定是有所想的。

我老了。盡管我不明白將軍在向遠處眺望時想的是什么,但我明白了將軍的那些自言自語。他根本不是自言自語,絕對不是!他是在跟身邊的伴兒說話,跟自己想到的那個人,或者那些人說話,跟過去說話。就像我有時和將軍說會兒話,和我死去的老伴,和死神說話。當年和將軍我可不是這樣說的,盡管他對我非常和藹,可我總是有些拘束,和他說話的時候用了很多的心思?,F在,我覺得他就像一個多年的朋友似的,我和他都是一樣老的老人了。

幫將軍把兩個木箱搬出來,我就退到某一處的陰影里,余下的是將軍自己的事了。將軍擺弄他的那些木牌的時候,我就開始胡思亂想。這種胡思亂想能讓時間加快一些。在沒有胡思亂想時,我就用根竹棍逗逗路過的蟲子和螞蟻,或者看一只蟬怎樣通過它的聲音使自己從稠密的樹葉中顯現出來。將軍的那種自言自語一片一片地傳入我耳朵,其中,因為胡思亂想或別的什么,不知自己丟掉了其中的多少片。我耳朵所聽到的那一片一片的自言自語,它們都是散開的,也沒有任何的聯系。

將軍說,你去吧。

將軍說,我記得你,當然。我記得你的手被凍成了紫色。是左手吧?

將軍說,你這小鬼,可得聽話呀。

將軍說,我不是叫你下來嗎?

將軍說,馬也該喂了。

將軍說,……

在我回憶的時候,在我采用眺望的姿勢向過去眺望的時候,我沒能記住將軍說這些話時的表情,但記下了他的聲音。他的聲音會很突然地響起來,然后又同樣突然地消失。我常在他的聲音里會不自覺地顫一下,突然地放下我的胡思亂想和手中的竹棍,我不明白這是因為什么。

有兩次將軍指著木牌上的名字問我,趙××你知道么?王××呢?你清楚劉×的情況?我只得老實地回答,我不知道,將軍。

喲。將軍有些恍然和茫然的樣子。那兩次問話之后我都能明顯地覺察出將軍的衰老。看我這記性。將軍一邊望著他所說過的名字一邊搖頭:人真是老了。我怎么想也記不起他們來??晌铱傆X得還挺熟的。真是老了。

他用手使勁地按著眼角上的兩道皺紋。

有時將軍也和我聊一些和他這支部隊相關的陳年舊事,他選取的不是戰(zhàn)爭而是一些非常微小的細節(jié)。譬如某某愛吹笛子,吹得很好,有點行云流水的意思,只要不打仗了停下來休整的時候他就吹。后來在一次戰(zhàn)斗中他的右手被炸掉了,笛子也丟了,他很長時間都不吃不喝,悶悶不樂。他被送往后方醫(yī)院。兩個月后將軍又偶然地見到某某,他正在吹笛。因為沒有右手的幫助,他的笛子吹得很不成調。他對將軍說笛子就是原來的笛子,他用了三天才把它找到。譬如一個戰(zhàn)士特別能睡,打完一場戰(zhàn)斗,將軍一發(fā)出休息的命令,即使他站著也會馬上鼾聲如雷。他腳還特別臭。將軍說我原本想讓他當我的警衛(wèi)員來著,可我受不了他的臭腳。說到這里時將軍的聲音很細,并且有種笑意。他笑得有些詭秘,他笑起來的樣子讓他年輕了很多。當時我是想對將軍這么說的,我有點沖動——可最終我卻沒有把它說出來。現在想起來我是應該說的,我在向舊日的時光眺望中看到這一細節(jié)的時候,我就跟他說了。將軍愣了愣,然后粗獷地笑起來:你這小鬼。我不是小鬼了,我已經老了。

將軍還跟我說過逗蛐蛐、抓毒蛇、吃草根一類的小事,說過某某和某某的一點瑣事,他很少跟我談什么戰(zhàn)爭。我不知道他為什么不談。要知道將軍一生戎馬經歷了無數次大大小小的戰(zhàn)爭,要知道將軍在這無數次的戰(zhàn)爭中很少失敗,要知道他現在指揮的這支木牌上的部隊,很可能是在戰(zhàn)爭中犧牲的將士啊。

在將軍去世之后我搜集了不少和將軍有關的資料,只要是哪本書上提到將軍的名字,我就毫不猶豫地把它買下來。原本我還想把將軍的兩個木箱也留下來的,后來我想將軍比我更需要這支部隊。那些木牌,燃燒的木牌,在將軍的墓前變成了一縷縷的煙。它們升騰的樣子就像一支遠征的部隊,我甚至聽見了人喊馬嘶,聽見腳踩在泥濘中的聲音,子彈穿過身體的聲音。將軍會把他的部隊帶向哪里呢?他重新見到自己的這支部隊時,露出的會是怎樣的一副表情?

我悄悄地留下了兩塊木牌,那是兩塊沒有寫字的木牌,上面畫的是“O”。原來我留下的木牌是三塊,那一塊木牌上寫的是“白馬”。對我這樣一個從農村里出來的孩子來說,白馬讓我感到親切。不過后來我把白馬給將軍送了過去,我看見那匹白馬從濃煙中站起來,回頭望了一眼,似乎還有一聲嘶鳴,然后甩下一路嗒嗒的馬蹄聲絕塵而去。白馬是屬于將軍的。

在我的眼睛被白內障蒙住之前,我時常會翻翻我所留存的資料,找出那兩塊木牌。那些書上或詳盡或簡略地描述了將軍戎馬一生,在那些書上,列出的是戰(zhàn)爭的殘酷,將軍作戰(zhàn)的英勇和謀略,以及在艱苦生活中將軍所表現的種種美德。書上沒有將軍跟我講的那些人和事。說實話,讀書上面的將軍時我總是無法和我所接觸的將軍聯系在一起,我總覺得,他們不是一個人,至少不完全是。我所知道的將軍是一個離休的老人,有些古怪,但幾乎完全沒有什么英勇的謀略。這也許是時間所消磨掉的吧。時間要想改變什么東西是非常輕易的,就像我從二十一歲走向了現在的衰老。

如果下雨,下雪,外面的天氣過熱或者過于寒冷,將軍就會叫我在他的書房里把木箱打開,他把那些木牌一塊塊拿出來,從某個墻角排到書桌上,然后又排到椅子上,再放在地上。兩箱子的木牌擺完,將軍就把自己擺出了書房,那些密密麻麻的木牌在房間里那么排著,它們帶有一種讓人不敢呼吸的肅穆。將軍擺完后站起身來,晃晃自己的脖子、胳膊、腰和腿,走到這支部隊的前面看上一會兒,隨后就叫我搬來椅子,坐下來,把目光伸向窗外。他所看的絕對不是窗外的樹枝,不是雨打在樹枝上的顫動或者樹枝上沉沉的霧。不是?,F在我也老了,我也有了這種眺望的習慣,我已經明白將軍是在眺望過去的歲月。就像我現在,透過我的白內障雙眼,清晰地看見將軍在那把紅褐色的椅子上側坐著,他的眼睛緊緊地盯著窗欞。只是窗欞??諝庵杏泄沙背钡臍馕丁S幸恍┗野咨墓狻;璋等缤粚訉映彼?,漫過了將 軍和他的椅子,向著書房的方向漫去。書房的門敞開著,里面的光線昏暗,那些或高或低的木牌在昏暗中靜靜地呆著,一言不發(fā)。

對于將軍那些木牌名字的來歷,我曾經做過調查,當然這種調查是隨意性的,我只是偶然地向有關的人提及,他們對我的問題都只能是搖頭。似乎沒人曾向將軍提供過什么陣亡將士的名單,至少將軍離休后沒有。

那么木牌上的名字是如何得來的呢?它們是在什么時間成為了木牌,裝滿了整整的兩個木箱?

倒是干休所的王參謀向我提供了一個細節(jié)。他說他見過一次將軍發(fā)火,那時我還沒有來到干休所。他看見將軍緊緊抓住一塊木牌,對著它大聲說,你就是再活一次,我還得斃了你!當時王參謀嚇得大氣都不敢出。將軍把那塊木牌扔出了很遠,木牌劃過地板時發(fā)出了一陣很脆的聲響。過了很久,將軍突然對王參謀說,你把木牌給我撿回來。將軍接過了木牌,用手擦了擦上面的塵土,然后小心地把它放回到那些木牌之間。王參謀說他記不太清了,他記得好像他把木牌遞到將軍手上時,將軍的眼睛紅紅的。

對于將軍的晚年,對于他每日里擺放他的這支“部隊”,在我搜集的資料中,沒有得到記載。曾有一個宣傳干事向我了解過將軍的晚年,我向他敘述了將軍在晚年的種種顯得怪異的舉動,尤其向他講了將軍每日如何擺放他的部隊。他是不是懷念自己的戎馬生涯?是不是想繼續(xù)戰(zhàn)斗,消滅敵人?

我用很長的時間來思考如何回答。不,好像都不是,將軍在晚年基本上沒想到戰(zhàn)爭,他好像只是,只是……怎么說呢?他好像就是把木牌擺出來,想一想過去的事,就這樣。就是這樣。

那個干事對我的回答很失望。我該怎樣來寫這件事?你想想還有沒有別的?

人一老了就愛回憶過去的事,就愛胡思亂想。其實我年輕的時候就愛胡思亂想,老了,沒什么事了,就更愛胡思亂想了。我坐在屋檐下,低著頭,低上一會兒就抬起頭來,向一個很遠的遠處進行眺望。當然,白內障已經不可能讓我望見遠處的什么了,可我把這個姿勢卻做得異常認真。我越來越多地想到將軍,我覺得他的某些部分正在我身體內的某些部分里得到復活,有時候,一個生命是會成為另一個生命的,可我畢竟老了。

我在自己的晚年想通了將軍當年的很多事,但也有不少,我可能一生都不會理解的,直到我死去。我想到了死。我不知道我的死亡會在什么時間,會死在一個什么樣的環(huán)境中,但我對死亡多少是有點期待的。我時常想我的死亡肯定會是一個窗外下著小雨的早晨,就像將軍死時的那樣。我越來越像他了。

經過近兩天的昏迷,將軍在那個窗外下著小雨的早晨醒來了。他對醫(yī)院里的一切都好像有些陌生,甚至是恐懼,他緊緊地抓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在顫。他的手很燙。你是叫某某吧?我不知道他叫出的是不是他的那支“部隊”中的一個名字。我猶豫了一下,我說不是。那么你是某某?我再次對將軍說,不是,我是您的勤務員,我叫某某。

他放開了我的手。他的臉側向了一邊。他手上的力氣一點點地消失了。

——你幫我,把箱子,箱子,拿來。

在將軍的面前我打開了他的那兩個箱子,在他昏迷的時候我早已把箱子給拉到醫(yī)院里來了,我知道將軍少不了它。我把那些木牌依次擺開。將軍欠了欠身子,他望著那些原本白色,現在已變成暗灰色的木牌,突然淡淡地笑了:哈,看你這小鬼,真是,真是……

將軍的手伸得相當緩慢。他的手指向了排在地上、茶幾上的木牌,但我未能看清他手指確切的指向?,F在我想,在一個人最后的時間里,他指向了誰,他想到的是誰都不算重要了。

將軍帶著那種淡淡的笑意,他走了。

在屋檐下靜靜地坐著,我聽見蜜蜂采蜜時的嗡嗡聲,我聽見又一樹槐花劈開花蕾長出小花來時的聲音,我聽見陽光的熱從樹上落下時的聲音,我還聽見了許多我沒有聽過的聲音??赡芪衣犨^,只是我忽略了它們,我記不起是什么東西可以發(fā)出這樣的聲音了。不一會兒,我就不再想它們了。我越過了它們,向一個遠處眺望。

我的手指,撫摸著我一直收藏著的那兩塊木牌。在我混亂的生活里它們的位置卻是一直都沒變過。而現在,我撫摸著它們,感覺上它們變小了,但比以前更重了。

(原載寧夏《朔方》2004.10,獲第四屆魯迅文學獎短篇小說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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