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樹繁花
1
鄭全德46歲生日那天,發(fā)生了兩件事。第一,鄉(xiāng)長召見了他,這讓他覺得很榮幸。第二,他存私房錢的事被老婆發(fā)現(xiàn)了,所幸老婆并沒追究。
這兩件事成了村民的談資,最后濃縮成另一個版本:鄭全德被老婆發(fā)現(xiàn)藏私房錢,最后鬧到了鄉(xiāng)長那兒。為這,鄭全德面紅耳赤地和人爭執(zhí),說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確實不是那么回事,不過這件事從一開始他就沒考慮好。二十件厚厚的棉大衣,1600元錢,當他把錢交到小販兒手里時,就有些犯嘀咕,這么多大衣先放在哪里呢?他沒有做計劃的習慣,就是個普普通通的農(nóng)民,只是前一天在電視上看到幾個畫面,一個農(nóng)民工背著孩子在雪中等車,衣衫單薄,他的心一下就被打動了,想幫幫這些人。也不是沒有原因,前年他外出打工,秋忙前回家,天氣熱太陽毒,他暈倒在候車廳外,醒來時,發(fā)現(xiàn)是幾個不相識的人湊錢送他進醫(yī)院掛吊瓶的。他千恩萬謝,其中一個年齡稍長的人說,都是外出打工的,不容易,大家?guī)鸵r著就過去了。這件事在他心里打了個結(jié),看到大雪封路,他心里動了一下,那個結(jié)嘩地被解開了。他不抽煙不喝酒,悄悄攢下兩千多元私房錢,于是就想了這么個主意。
他在車站一個小旅店包了個房間,把軍大衣放在那里。接著,他做了個紙牌,上面寫著“免費給需要的人送大衣”,然后很羞澀地舉著牌牌在車站走了兩圈。好多人看他,可就是沒人搭腔。他更加羞澀,感覺自己就像個要不到錢的乞丐。后來,終于有人過來問他,是一對農(nóng)民工打扮的小情侶,女的好像還有身孕。當那兩個人從小旅店里領了大衣出來,鄭全德包下的小房間馬上就擠滿了人。送完所有大衣,鄭全德想走,有個民工堵住門,非要問他姓名住址,說以后大衣還要還給他。他天性老實,就把地址姓名告訴了那人。沒想到,事情開始麻煩了。
2
鄉(xiāng)長打電話找他時,送大衣的事情他幾乎已經(jīng)忘記,沒想到自己上了報紙。放下電話趕到鄉(xiāng)里,鄉(xiāng)長熱情接待了他,說,老鄭啊,沒想到你做了這么大的事,你是咱鄉(xiāng)里的驕傲,一會兒市里記者要過來采訪,你準備一下。鄭全德蒙了。他很害怕,又不好意思往外走。本想幫幫別人,沒想到這么麻煩。
記者們來了,市里報紙的、電視臺的,還有個漂亮的主持人拿著話筒對著鄭全德。聚光燈“啪”地打開,鄭全德徹底暈菜了。
記者問他,怎么想到給農(nóng)民工兄弟送大衣的?他看著鏡頭愣是說不出話,主持人微笑著鼓勵他,別急,慢慢說。慢了好幾次,最后鄭全德實在拍不下去了,一個勁兒道歉,是俺不好,俺送大衣沒別的意思,就是想幫幫人,看人家在風雪里實在可憐。記者們走后,鄉(xiāng)長熱情地把鄭全德送到門口,鄭全德突然覺得有點兒對不起鄉(xiāng)長。
可是麻煩遠沒有結(jié)束。村里人都跑來,說看了電視,電視上的鄭全德風光極了,要他請客吃飯。鄭全德沒辦法,買了條煙,和人們一起坐在家里吞云吐霧,聊著聊著,電話響了。
還是記者,說是縣電視臺的,要做專訪。鄭全德不知道什么是專訪,死活不肯答應。最后在記者的軟磨硬泡下,勉強同意在家里等他們。
這個記者可不像那天的記者,因為是專訪,所以問題很苛刻。他問鄭全德,你這樣做,有人說有作秀的嫌疑,有沒有?鄭全德不明白什么是作秀,茫然了半天,最后在記者的解釋下才明白,作秀就是做樣子給別人看。他有點兒窩火,但不好沖記者發(fā),搖了搖頭說,我沒有。想了想,還是覺得窩火,忍不住問,你們拍這些東西有用嗎?
記者點點頭,有用。宣傳你的精神,讓大家都學習你。鄭全德很認真地想了一下,我有什么精神,村里小學蓋房子,我捐的錢最少,那時我沒錢。宣傳了我,能幫村里小學蓋完房子嗎?
記者怔住了。鄭全德開始滔滔不絕,村里的機井壞了,可是沒人修;前村頭我們本家的一個孩子,父母離婚了,孩子上學沒人管,能給管管不?還有……
記者笑了,你先別問這么多。鄭全德說,那你跑過來問我這么多干什么?說完這句話,所有人都笑了,鄭全德覺得心里那口氣終于出來了。
3
又過去了幾個星期,一天,村主任喊他,說郵遞員送來包裹單,讓他去取。他想破腦袋也想不出是什么東西,到了郵局,工作人員指著墻角幾個非常大的包裹說,那是你的。
鄭全德傻眼了,這么多東西?他好奇地上前摸了模,軟軟的,有個地方磨破了,露出點兒綠色,扒開個小口看看,原來是大衣。他有些莫名地高興,回家喊了侄子,開著三輪車把大衣運回家。那些大衣都還很新,最后一個包裹里有張小紙條:好人,你的大衣還給你,哪年再有風雪,還送給那些需要的人吧。
鄭全德看了看身邊的老婆,說,這眼咋有點兒酸呢?老婆心平氣和地問,你到底還有多少私房錢?
記得做那個專訪時,記者問了他一句,你以后還會用私房錢做好事嗎?
這段鏡頭鄭全德NG了五次,他實在不想說,私房錢其實就是男人想干點兒自己的事,不想讓老婆知道,更不想讓大伙兒都知道。最后,在記者的提示下,他說了這么一段話:我們的國家就是個大家,像父母一樣,父母以前需要我們養(yǎng)活,現(xiàn)在不但不需要我們養(yǎng)活,還怕我們過得不好,給我們補貼。如今家里有困難,我們能不幫嗎?
鄭全德想,還是人家記者有文化,這段話說的正是自己心里想的。記者走的時候,用力握了握他的手,老鄭,社會需要你這樣的人。他就笑了,不是,我覺得社會上需要好人。想了想,他又拿出一張獎狀給記者看,那是鄉(xiāng)里去年發(fā)給他的,上面寫著:鄭全德,四十五歲,農(nóng)民,籍貫安徽滁州,種糧能手,特發(fā)此獎,以資鼓勵。
(摘自《人生與伴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