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君
陽臺在最開始那段時間裝滿雜物,相當(dāng)于一個儲藏間。儲藏間賈百平常是一腳不進(jìn)的。雜物是住平房時積攢了小一輩子的寶貝,回遷上樓立即就變成了沒用的破爛,老伴兒不扔。后來扔了,因為跟風(fēng)把陽臺改成了廚房。廚房賈百平常也是一腳不進(jìn)的。因為一個可怕的事件,廚房被撤銷,陽臺才真正變回了陽臺。
那個事件是:某小區(qū)某樓某天,一女人在陽臺做飯,間隙趴窗臺賣呆兒,結(jié)果頭上的陽臺吧嗒一下,就像一頂帽子似的拍了下來。
陽臺的身份得以恢復(fù),同時也被賦予了本來的內(nèi)容:養(yǎng)了一些花花草草。賈百養(yǎng)的。這樣,陽臺才終于成了賈百賈大爺經(jīng)常光顧和逗留之地,有一天還擺了小茶幾,放了小電視和一張行軍床。賈百不怕頭頂?shù)年柵_掉下來,在他看來,那要比中他媽的幾千萬頭彩還難。至此,陽臺就成了退休工人賈百賈大爺抽煙喝茶、看各種五花八門的比賽,以及偶爾讀報、偶爾睡一覺、偶爾張望一下窗外風(fēng)景、偶爾追憶一下崢嶸歲月的清靜之所。
與賈家陽臺相距不到兩米是另一家陽臺。兩家被一堵幾十公分厚的外墻隔成兩個單元兩個門洞。兩個陽臺就像探出去的兩個腦袋,雖咫尺相對,彼此卻沒一絲反應(yīng),一副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來的樣子。房主是賈百曾經(jīng)的同事,而且還是自己手下的“小兵”,可人家有錢,回遷樓根本沒住,租了,另擇了一個旺鋪。
賈百注意到,差不多就在一個星期之前,租戶又換了,是一對三十多歲的男女——是不是夫妻賈百可一點都拿不準(zhǔn),這年頭就這個最讓人拿不準(zhǔn),就連警察都沒轍。有一點賈百還敢說約摸得準(zhǔn),就是兩人不是民工,而是讀書的文化人。
尤其是那女的,不是多好看,而是晃眼。她整個人就像一個發(fā)光體,而那張臉則是光源。那天賈百去銀行領(lǐng)勞保工資,因為兜里揣了一千塊,他一下子就感覺像個有錢人,腰桿也不知不覺直了起來。賈百正想著晚上改善伙食的事,在樓門口突然與女人相遇。賈百當(dāng)時的感受是,一個通體發(fā)光的東西讓他眼前迅速一黑,他條件反射般地合上眼皮,適應(yīng)了一會兒,又使勁擠擠眼珠,才慢慢張開眼皮。賈百停住了,像被電住了一樣,那只保持著前行的腳好半天才被收回來,這讓他微微地晃了一下。而眼睛卻沒晃,是直的。還有嘴,就像真正被電著了一樣,半開不合的,就那么咧著。女人的目光就像一縷漫不經(jīng)心的風(fēng)掃過來,她用一邊臉上的肉慢慢吊起一面嘴角,然后慢慢地一擰。
賈百一愣,又被電了一下,電醒了。
上樓的時候,賈百剛才有錢人的感覺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有點恍惚,就好像外面光線太強,猛地不適應(yīng)樓道里的暗似的。還有點心灰和氣餒,就像被一面鏡子照了,照出的不光是自己的窘迫,還有丑相和老態(tài)。賈百的臉漸漸地開始發(fā)燒——他明白了,是受到了羞辱。受到了什么羞辱?他一時又說不清。他想,倒退三十年,或者根本就不用倒退,就現(xiàn)在,自己是一有錢人,非常地有錢,從一豪車?yán)锇熏F(xiàn)在這副腦袋往外一伸,看她,使勁地看她,她還會是那種樣子嗎?原來自己連看一看的權(quán)利都沒有了呢。
兩人一入住就開始裝修,聽動靜不是大裝,是一般的小裝。而且主要是裝陽臺。因為動靜不大,賈百動了幾次要“管”的念頭,都沒有實施。
這天晚飯,賈大爺心情不錯。
心情不錯的原因一是鄰家裝修的聲音終于結(jié)束,自己終于可以去陽臺尋清靜了,更主要的是飯桌上多了一盤許久不見的毛氏紅燒肉。拿起筷子的時候,賈百一下子想起幾天前在報紙上看到的一則消息,說是日本已立法遏制肥胖,并強制地方政府和企業(yè)定期量度年齡在40~74歲人的腰圍。日本厚生勞動省規(guī)定,處在此年齡區(qū)間的男性腰圍不得超過33.5寸(約85厘米),女性不可超過35.4寸(約90厘米)。超標(biāo)者會被要求減肥,三個月未達(dá)標(biāo)需要接受減肥建議,六個月仍超標(biāo)有可能接受減肥教育和被處以一定數(shù)額的罰款。這么做的目的,是遏制因肥胖導(dǎo)致的高血壓、冠心病等所帶來的不斷瘋漲的醫(yī)療費用。
是得管管。賈百說。
老伴兒剛把一塊顫巍巍的肥肉送到嘴邊,停下來道,管什么?
賈百說,你腰圍是多少?
老伴兒一愣。
賈百說,看來是真得管管了,不然沒法控制。
老伴兒把送到嘴邊的肉放回去,啪地撂了筷子,并把臉扭向一邊。
賈百說,你這是干什么?吃啊,不吃一會兒可就沒啦。
老伴兒說,你吃吧,你腰細(xì)。
好,一會兒咱倆互相量量,看看到底誰粗誰細(xì)。賈百挑了一塊瘦肉放到對面的碟子里,然后直著眼睛看老伴,說操,咋把這茬口給忘啦?
滿足口福之后,兩人開始“量腰圍”。老伴兒雖然積極配合,但,“量”得還是很不成功。都怨高血壓和冠心病,中途老伴兒說頭暈胸悶,爬起來找藥瓶,藥瓶卻空了。這個時候比較特殊,不比平常,所以賈百就不能一手不伸,總算翻找出兩粒。四處一折騰興致就消了大半,倒了水吃了藥,沒等老伴兒的藥勁兒上來,賈百的熱度已經(jīng)完全下去了。套上衣服,賈百就去了陽臺。
賈百勾著頭坐在行軍床上抽悶煙,忽聽到一陣水聲,像小瀑布一樣的水聲。他起身直奔廚房和衛(wèi)生間。回來后發(fā)現(xiàn),水聲是從對面陽臺傳過來的。
這時,里面的燈突地一下亮了。
那個陽臺已經(jīng)被改造成落地的了,三面都換上了細(xì)磨砂玻璃??礃幼痈揪筒皇亲鰪N房用,里面也不見任何花草一類東西,干凈得很。現(xiàn)在,它就像一個雪白的盒子一樣掛在樓外,掛在賈百的眼前。雪白的燈光把它放大了,同時也把它和自己的距離縮短了。賈百一瞬間有點恍惚:他想不到陽臺竟然還可以變成這個樣子,就像一塊忽來忽去的屏幕,還像一面詭異莫測的鏡子。
水是從頂部噴灑下來的,真的就像一個小瀑布。賈百心里一緊,忽然就明白了:它已經(jīng)被改造成了洗澡間。
往下,賈百知道該看到什么了。他在心里強調(diào):得趕緊走開,必須,馬上,這不是自己該看的。知道了會被人恥笑的。這樣強調(diào)的結(jié)果是,他努力地向上挺了挺腰板,似乎要走,屁股卻反而坐得更結(jié)實了。他給自己的理由是:一我待在自己家的陽臺上,我平時就是這樣待在自己家的陽臺上,我為什么要走開?看也是被迫的;二我倒要看看你們要搞什么名堂,我不信你們敢搞什么名堂,這周圍又不光我一雙眼睛;三你們要真敢搞,那也真算能耐,我倒真要看看——只要想看,總該可以吧?
現(xiàn)在介紹一下我們的賈百賈大爺。
據(jù)說,退休的人通常分兩種,一種是領(lǐng)導(dǎo),在位時前呼后擁威風(fēng)八面,退下來后大都門庭冷落,而且往往是在位時越威風(fēng)退下來越冷清,人呢也就格外落寞萎靡。另一種是平頭百姓,退和不退分別不大,很可能從上班的那天起就惦記著退休呢,所以一旦退下來,人是越來越精神,就像祛了孫悟空們的緊箍咒,和追了肥一樣。賈百的情況介于領(lǐng)導(dǎo)和平頭百姓之間,退休前,他在面粉廠銷售門市部做過主任,只一小段。再說細(xì)點,是領(lǐng)導(dǎo)三個人,和身先士卒地指揮一撥又一撥雇工扛面粉。
按說,這點資歷也實在算不了什么,何況還只是一小段。但賈百可不這么看。李自成只做了八天皇帝,難道就不是皇帝了?雍正皇帝的養(yǎng)母孝懿仁只做了半
天皇后,難道就不是皇后了?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老伴兒還能說什么。事實上,即使話不說到這份兒上,老伴兒也不會說什么。在家,賈百就是皇帝,而自己卻不是皇后,連偏妃都算不上,充其量也就是個宮女兒。這么想,老伴兒并沒有抱怨的意思,抱怨誰?自己干了一輩子的臨時工,別說主任了,連一天正式工人都沒做上,末了連勞保都沒有。老伴兒這輩子最大的人生感悟就是:誰有也不如自己有,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短。
話說回來,也就是那一小段,好玄沒讓賈百賈大爺變成一個富人。那是面粉廠改朝換代的前夜,也因此讓一部分人提前奔了小康——把面粉成百噸地發(fā)出去,然后就變成了肉包子打狗,然后自己的腰包就鼓了起來。賈百不是沒想,他當(dāng)時只是多藏了一個心眼兒,他想看看別的銷售主任干了的后果,然后再做決定。結(jié)果是后果沒等看到,他就和人家一樣被一刀給切回家去了。面粉廠賣了。另一個結(jié)果是人家都買車買了洋房,自己回遷樓差點都沒住起。被切回家的賈大爺?shù)贸鼋Y(jié)論,或說發(fā)出感慨,就像一首歌里唱的那樣:該出手時就出手哇!
有一段時間,賈百賈大爺挺憤世嫉俗的,差不多就像一個老“憤青”一樣,看什么都不順眼,看什么都來氣。比如,看電漲價水漲價煤氣漲價豬肉漲價豆油漲價尤其是米面漲價來氣;看報紙上一幫香港小年輕的玩艷照門來氣;看老伴雙下頜大肚腩高血壓冠心病飯后打嗝睡后打呼來氣;看自己越來越禿的腦瓜越來越腫的眼泡越來越黑的門牙,以及動不動就犯毛病的前列腺來氣……
這段時間,賈百賈大爺使用頻率最高的一句話就是:看來是真得管管了。
話是這么說,若真要動真格的,恐怕用完自己的余生都不夠。這點賈大爺心里清楚得很,因為看著來氣的事兒太多,比天上的星星和地下的老鼠還多。所以也只能是說說而已。這好比一個循環(huán),一個讓賈百賈大爺挺郁悶挺無奈的循環(huán)。
賈百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起來。
一大早他就去了早市。早市離家挺遠(yuǎn),賈百上次去還是春天,樹剛抽芽,地上的草青一塊灰一塊的,天也是?,F(xiàn)在,天空碧藍(lán)如洗,草木蒼翠欲滴,空氣新鮮得如甘泉美酒。就連熟悉的路線仿佛一下子都變得荒僻和陌生了。
生活原來還真是挺不錯的。
賈百逛完日雜攤床,拎著東西,順著香味來到小吃攤前,來來回回逛了兩圈,并一一問了價格,都不錯,現(xiàn)炸的油條金黃酥脆,新出鍋的豆汁兒豆腐腦兒熱氣騰騰;薄皮的餛飩、大餡兒的蒸餃小籠包、抻面炒面手搟面、蔥油餅雞蛋餅筋餅卷餅金絲餅、炒飯肉冒雞丁兒蓋澆飯等等,應(yīng)有盡有。真不錯,就連沒胃口的人看了也會忍不住胃口大開。怎么會沒有胃口呢?賈百想,自己從來都是胃口大開呢。面對好吃的又是胃口大開,這滋味也不大好受呢。賈百躊躇了一會兒,還是離開了。他來到肉攤前,心想還是割一塊肉回家跟老伴兒一起吃實惠。賈百在肉攤前流連,邊問價,邊用手摸,摸摸這塊摸摸那塊,肉都不錯,要肥有肥要瘦有瘦,不肥不瘦還有腰窩。賈百正犯猶豫,這時賣肉的女人“嗖”的一下,把肉從賈百的手尖拽了回去,并伸手在賈百的手背打了一下,說你這老頭兒怎么回事兒呀?在這兒過手癮呢?我瞄你半天了,來來回回的,光摸不買。賈大爺愣了一下,立即板起面孔,說你這是什么話?誰說不買?就沖你這態(tài)度,我還真就不在你這兒買了!女人說,一看就不是買的主兒,聞聞味兒還差不多。
賈百的脖子一下子就直了,說你這是什么話?你就這么對待顧客?跟你說我是沒看上你這堆肉,當(dāng)年我們單位年節(jié)那是半頭半頭地分,一色兒是農(nóng)村的笨豬肉,米面那是十袋八袋地分,一色兒是給中央領(lǐng)導(dǎo)吃的貢米,料你見都沒見過!
賈百轉(zhuǎn)身去另一個攤床,毫不猶豫地稱了一大塊。走的時候他特意在女人面前停了一下,他看見女人的臉好像一下子都青了。于是賈百的心情就更好了。
賈百哼著小調(diào)回來,把肉往廚房一放,大聲對老伴說,包餃子!然后就開始忙活起來。他把通往陽臺的門玻璃里外各貼了一層深色帶花玻璃紙,又在門框上安了一把鎖。里里外外看了又看,試了又試。老伴拎著菜刀過來說,我看你今兒個后腦勺都樂了,又割肉又鼓搗門的,真要布置后宮招妃納妾呀!賈百一愣,說咋?要殺我呀。老伴兒說,你是要搞特務(wù)活動,還是要搞流氓活動?賈百又一愣,隨即一臉嚴(yán)肅道,都對,但不是我。老伴兒杵在那兒,反倒自己愣住了。
天漸漸黑了下來,一撂飯碗,賈百立即奔向陽臺,同時備好煙和茶水,居然還有一包傻子瓜子和一副平時碰都不碰的老花鏡。然后門咔的一聲就被反鎖上了。
賈百的好心情大約持續(xù)了一個月。
確切地說,是好心情在持續(xù)上升——持續(xù)上升,實際上是有所期待,或說心有不甘。就像一臺大戲已經(jīng)鳴鑼開場,跑龍?zhí)椎脑谂_上跑了一圈又一圈,關(guān)鍵是總不能就龍?zhí)自谂_上跑吧?胃口被吊起來,就像蓄勢漸漸拉滿的一張弓。
那一個月,賈百放棄了許多活動。比如單位組織的離退休人員千山三日游,和幾個老哥早就定好的去羅溝湖宿營垂釣,一場婚禮兩個葬禮,甚至就連小外孫女的生日晚宴都沒出席。
同時賈百還買了一些治療高血壓和冠心病的藥,每天晚飯一過,賈百立即送老伴兒去小區(qū)內(nèi)衛(wèi)生所掛吊瓶,一回兩個。送去并不陪著,而是掉頭就走。完了也不接。
——接?送就不錯了。賈百說,難道你是三歲小孩?
老伴兒說,多虧不是,多虧老了,要不還以為在玩調(diào)虎離山呢!
賈百心里微微一驚。
老伴兒微微一笑,說走吧,晚了放在陽臺里的金子就讓人拿去了。
賈百又是一驚。
賈百專心致志地守在陽臺上,就像警察蹲坑、士兵站崗,又像潛心修行,或者閉門思過。卻是不急不躁,一派氣定神閑。甚至是暗自得意,興味盎然。仿佛得了一回犒賞,又像在品一處勝景、一壺好茶、一道美味、一壇老酒。
對于想看卻一直沒有看到的,賈百并不急,這跟欲擒故縱,以及美人姍姍來遲的道理差不多。賈百不喜歡突然和直接,年輕時就不喜歡。凡事都有一個過程,突然和直接影響情緒破壞美感,讓人心臟也受不了。好事多磨,好飯不怕晚。何況現(xiàn)在賈百有的是時間,因此就有足夠的耐心、耐性。換個角度說,好戲已經(jīng)開場,龍?zhí)滓呀?jīng)謝幕,小生或者武生已經(jīng)亮相——是一再他媽的亮相。只是不見青衣。壓軸挑大梁的青衣怎么會缺席呢?沒有道理。所以賈百不急。
就像守株待兔,就像在玩一場貓捉老鼠的游戲。
賈百穩(wěn)坐其中,志在必得。
盛夏來了,天越來越熱。
賈百在陽臺上待的時間卻越來越長了。中午、晚上,有時竟是一宿。他整個人憔悴了不少,主要是瘦了不少,本來已經(jīng)不多的黑頭發(fā)又少了一成。奇怪的是人反倒精神了,是有了精神頭兒。尤其讓老伴兒奇怪的是,以往的那些怨氣好像被什么東西給轉(zhuǎn)移了,稀釋了。
一天中午,賈百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從外面回來,進(jìn)門直奔陽臺,反鎖上門,然后坐在里面就不動了。連聲音都沒有,就像關(guān)自己禁閉,和死在里面了一樣。老伴兒在門外敲門喊吃飯都沒反應(yīng)。直到快上下午班,賈百才把自己放出來,我明明看見人回來了,賈百進(jìn)屋
轉(zhuǎn)了一圈,又去衛(wèi)生間轉(zhuǎn)了一圈,回頭對老伴兒說,應(yīng)該沖一下涼。老伴兒奇怪地看著他,說沖涼?誰沖涼?賈百哦哦了兩聲,說你,我說你,中午應(yīng)該沖個涼,天這么熱。
這天晚上,賈百又像趕加班一樣,飯吃得急急忙忙,而且是心不在焉,連酒盅也沒碰。老伴兒說,你不是說晚飯一杯酒,活到九十九嗎?怎么不喝啦?賈百說,扯,人家是說飯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老伴兒說,那好,咱倆這就下樓溜達(dá)溜達(dá)。賈百說那套理論已經(jīng)過時了,現(xiàn)在是說動不如不動,走不如不走。見老伴兒發(fā)呆,賈百又說,給你舉個最簡單的例子,樹,隨便指出一棵,比如松柏,哪棵不活個成百上千年。原因是什么?站在那兒不動。再比如烏龜,都知道它壽命長吧,就連河里的王八還能輕松活到一百歲呢,為什么?因為它們走得慢,或者干脆就不走。你再看那些跑得快的能活多長時間,遠(yuǎn)的先不說,就說眼前的,各種鳥,還有蜜蜂,得,不跟你說了——這么說的時候,賈百已經(jīng)來到陽臺門口,并且打開了門,老伴兒一直不知不覺地在后面跟著,門一開,她就像一只鳥似的,突地從賈百身后飛出,飛向陽臺——賈百眼疾手快,一把就給抓了回來。小樣兒,賈百說,還能逃過我的手心兒!
得,賈百斜著眼,兩只胳膊交叉一抱說,給你兩分鐘時間。
陽臺還是原來的陽臺,那些花草卻明顯不如原來精神了。這是被主人忽略的結(jié)果。茶幾和電視上積了一層灰塵,行軍床也是又臟又亂,煙灰缸就放在枕邊,煙屁隆起來,像一座小山。日光燈不見了,變成一只半死不活的燈泡。再看外面,除了樓,剩下的就是一團(tuán)漆黑。
你想把眼睛弄瞎啊,老伴兒說,為啥把日光燈換掉?賈百怔了怔,說為啥……想換就換,省電,對,就為省電。關(guān)掉更省電,老伴兒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把目光收回來,落在那些花草上,說不行,我得給你收拾收拾,給花澆點水。
老伴兒拎著空水壺剛走,對面陽臺突地一下就亮了。
賈百本能地跳起來,一把關(guān)掉電燈。與此同時,他聽見像瀑布一樣的水聲。
走進(jìn)來一個人——就像走進(jìn)來一團(tuán)白霧,一個發(fā)光源,賈百一下子就被電住了。他眼皮一抖,眼珠一疼,接著就花了,黑了,就像瞎掉了一樣。他立即伸手拉上眼皮,按住眼珠。媽的!老花鏡呢?我的老花鏡呢?
快過來接把手!老伴兒在客廳喊道——
賈百愣了兩秒鐘,去!賈百說。走開!賈百跳了起來。
怎么啦?一驚一乍的!這么說的時候老伴兒已經(jīng)來到了陽臺門口。
回去!賈百“啪”的一聲碰倒一只花盆。他擋住老伴兒,同時像只老鷹似的張開兩個膀子,你來干什么?快回屋睡覺去!
老伴兒奇怪地看著他,說你在于什么?慌慌張張的。
我的老花鏡不見了,賈百接過老伴兒手里的水壺水盆,用背倚上門,說走,咱回屋睡覺。
你找老花鏡干什么?
不干什么,回屋睡覺,這么晚了。
晚?這才幾點?
那好,賈百說,我們先出去溜達(dá)一圈,完了再睡覺。
太陽從西邊出來了。老伴兒嘟噥了一句,搶過賈百手里的東西。
賈百心煩意亂地陪老伴兒下樓,草草走了一段,然后扔下老伴兒,徑直轉(zhuǎn)到樓的背面。陽臺雪亮,掛在六樓,卻如同掛在天上,讓他鞭長莫及,心灰意懶。轉(zhuǎn)回來,又草草走了一段,賈百憤而上樓。到處都是毒氣,賈百說,我他媽可不陪你找死。
老伴兒跟了回來,跟回來又嘮叨著讓躺下,躺下卻遲遲不睡。賈百急也不是恨也不是,就在絕望得快要發(fā)作的時候,老伴兒的鼾聲終于響起來了。為了一探虛實,賈百故意咳嗽了兩聲,又伸手一連捅了她好幾下。收住手,賈百心口開始怦怦地跳起來。狠吸了兩口煙,平靜下來,賈百躡手躡腳下床,為了不弄出聲音,棄了拖鞋,光著腳丫奔向陽臺。
對面一片漆黑。
賈百的精神頭卻更足了。
老花鏡找到了。找到反被丟棄,賈百重又配了一副新的,大光明的。那天,賈百甚至還跑了一趟百貨大樓,在六樓一家經(jīng)營望遠(yuǎn)鏡的柜臺前,賈百來來回回地轉(zhuǎn)。售貨員的態(tài)度好得要命,她就像一個小喇叭似的向賈百作介紹,首先是分類,有雙筒望遠(yuǎn)鏡、軍用望遠(yuǎn)鏡、天文望遠(yuǎn)鏡、數(shù)碼望遠(yuǎn)鏡、高倍望遠(yuǎn)鏡、觀鳥望遠(yuǎn)鏡,還有微光夜視儀、激光測距儀,然后是品牌,有博冠、西光、熊貓、天狼、航圖、KOWA、千里拍、蔡司、博士和視得樂。售貨員說,您老要哪種?具體做什么用?
具體做什么用?賈百怔了一下,觀鳥……對,是觀鳥。
那我給您推薦博冠小馬卡觀鳥鏡。
賈百拿過來試了試,放下,價錢太貴,賈百說了一嘴。
那您看這款,視得樂夜鷹5214。
賈百又拿過來試了試,這回他試得十分像樣,對準(zhǔn)遠(yuǎn)處——遠(yuǎn)處沒有陽臺,連窗口也沒有。是人。所以他就看見了,一個女人的胸、脖子、脖子上的皺褶、嘴和嘴上的紋絡(luò)。不錯,賈百說,名字也好,視得樂,看了高興。不過價錢還是貴點。
那,我給您老介紹這款,價格實惠,觀測效果又好,保您滿意……
——其實,賈百那天就是想轉(zhuǎn)轉(zhuǎn),看看,并沒打算真的要買,因為心情好,因為兜里揣了錢,還有售貨員的耐心和熱情,以及就是鬼使神差,反正出來時賈百手里多了一架望遠(yuǎn)鏡,開拓者70|900,小一千塊,相當(dāng)于他一個月的退休金。換一句話說,是相當(dāng)于他一個月的生活費,包括老伴兒的吃藥錢。站在盛夏白花花的太陽底下,賈百的樣子非常古怪,脖子上掛著望遠(yuǎn)鏡,腦袋耷拉著,就像禁不住那架望遠(yuǎn)鏡的重量似的。
陽臺的門關(guān)得更緊了。
只要人一離開,陽臺的門就會立即被鎖上。包括接電話,包括去衛(wèi)生間——有兩回,人已經(jīng)進(jìn)了衛(wèi)生間,突然又慌慌張張鉆出來,直奔陽臺。媽的,賈百說,我以為沒鎖呢。
就連早市也不去了,報紙也不買了。除了吃飯去衛(wèi)生間,賈百差不多全天、整宿候在陽臺里。
——就說吃飯,分別比原來要晚半個到一個鐘點,就像在等什么人前來造訪和赴宴似的。雖然連電視也不看了,卻像生怕錯過一條重要新聞、一段精彩至極的比賽。再后來,午飯和晚飯干脆就端到陽臺上吃了。
他的神情和樣子就像在較勁,在發(fā)狠。好比在和誰下一個賭注,決一次輸贏。賈百的頭發(fā)幾乎全白了,可人卻越來越精神了,雙目炯炯,甚至是有點咄咄逼人。因為沒有食欲,肚腩沒了,脖子和臉上的贅肉也沒了,皮膚卻因此變得緊繃起來,看起來簡直就是容光煥發(fā)。常吃的幾種小藥什么時候停的,已經(jīng)不記得了,老毛病卻似乎在不知不覺中神奇地溜走了。
有一段時間,賈百就像日理萬機(jī)卻體恤民情的領(lǐng)導(dǎo),好像還有那么一絲歉疚,和因歉疚帶來的一絲安撫在里面。賈百頻頻地給老伴兒“量腰圍”,由于用心、刻苦,幾乎次次都“量”得成功和到位。有一回,老伴兒半嗔半喜地說了一句廣告語:六十歲的人長了一顆二十歲的心臟呢。突然,老伴兒又像想起一件什么事情似的,說你是不是在陽臺偷吃啥靈丹妙藥了,前列腺咋好啦?
秋天來了。
賈百又一次說服了老伴兒,批發(fā)來小一個月的治療高血壓和冠心病的吊瓶,先是在小區(qū)內(nèi)的衛(wèi)生所掛,過了兩天,又打電話叫女兒連人帶藥一塊兒給接
走了。這讓他變得更加安心了。
可是,就像在演一幕漫長的獨角戲,青衣從此消失了——仿佛曇花一現(xiàn),然后就徹底凋敝消失了。
一直到老伴兒回來。
賈百的耐心達(dá)到了極限。
那些不認(rèn)可不甘心被整個夏季發(fā)酵成一團(tuán)團(tuán)怨氣,憋在他心口,眼看就要把他的胸腔撐破了,卻找不到突破口,肚子鼓了,頭大了。他感覺自己的身體一天天變輕,皮膚一天天變薄。皮膚和肉,肉和骨頭日漸剝離,其間充滿怨氣,一觸即發(fā)。有幾回半夜,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只失去控制的氣球,隨便一碰,即刻飄離地面,然后貼在陽臺棚頂就下不來了——卻時刻都有掉下來的可能,只要一動,可又沒法不動,他風(fēng)濕的老寒腿,哪禁得起這般折騰?可怕的是,不是掉在陽臺里,是從窗口一偏,掉到樓外。這時,他的心被揪成一團(tuán),一點一點向上,就堵在嗓子眼兒,并隨時都有從嗓子眼兒飛走的可能。熱辣辣的,涌著一股股嗆人的血腥氣。
過了那陣兒,他又會想:怎么會呢?有一次就會有第二次。起碼應(yīng)該有第二次吧?自己就要這第二次,不為過吧?而且自己是付出代價的,包括一個月的粗茶淡飯,連老伴兒的降壓藥都險些斷了。關(guān)鍵是,已經(jīng)堅持得這么久了,若早放棄也就罷了,現(xiàn)在罷手怎么說都是前功盡棄,都有點不劃算。說不定下一個鐘點人就出來了呢——是啊,下一個鐘點人要是出來呢?
這真是一個循環(huán)。
賈百依然像候鳥一樣候在陽臺上,只是不再安之若素靜若處子,尤其是情緒,波動得十分厲害。出來時狀況也有所不同,往往是一臉的疲憊和掃興,有時顯得相當(dāng)煩躁,甚至是憤怒。
有時人剛剛進(jìn)去不一會兒,就像是被蛇咬了一口似的,突然就從里面跳出來。日他姥姥,賈百罵道,怎么還是這個王八蛋?他還敢沖我顯擺沖我較勁?!
真得管管了!賈百自言自語道。
快亮天時賈百去衛(wèi)生間,出來時禁不住朝陽臺望了一眼,頓時嚇了他一大跳:陽臺的門敞開著。怎么會?他下意識地伸手摸了一下褲兜,鑰匙果然不在。他的頭立刻“嗡”了一聲。奔到臥室門口他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根本就沒穿褲子。
——那把陽臺鑰匙和一嘟嚕鑰匙在一起,就拴在賈百的皮帶上。連同褲子,即使睡覺,都是把它們一齊壓在枕頭下,此時卻被老伴兒拎在手里。賈百“嗷”了一聲,一把搶過來,當(dāng)即就急了。老伴兒說怎么了?洗洗,都臭了還不洗?
本來賈百還能睡一個回籠覺。現(xiàn)在他把自己關(guān)進(jìn)陽臺,困意漸漸變成一種擔(dān)心,越來越擔(dān)心。夜色一點一點變輕,變薄,并且像紗一樣一層一層掠走,對面陽臺仿佛于霧靄中逐漸澄清顯露出來。這種情形賈百見過無數(shù)次了,那時候賈百就像穿行萬里卻徒手而返的一個獵人,駐足山下回望層巒疊嶂,疲乏至極,失望至極,還有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類似感傷的東西在里面。現(xiàn)在這樣的感覺卻沒了,那陽臺忽然變得詭秘和不安起來,甚至充滿恐怖和兇險。就像一座碉堡,一座暗藏殺機(jī)的日本人的碉堡。
賈百突然意識到,它已經(jīng)影響,甚至是非常嚴(yán)重地威脅到自己的生活了。不是嗎,假如讓老伴兒看見,高血壓冠心病一犯藥白吃錢白花不算,還不得要了她的命!如果女兒和小外孫女闖進(jìn)來看見,那就更糟了。看來問題確實是有點嚴(yán)重了,弄不好甚至還會出人命。
還敢沖我耍!賈百自言自語道,真得管管了,太囂張了。
這么說,賈百卻還是老樣子。
日子一天天過去。
在老伴兒心里,這兩個多月以來,肯定是發(fā)生了一件什么事兒。發(fā)生了什么事兒?她猜不出來。雖然陽臺被搞得神神道道的,但她不認(rèn)為事兒就發(fā)生在陽臺上,或者跟陽臺有關(guān)——她想了一百遍了,在家里什么事能跟陽臺有關(guān)?在陽臺上能干什么事?老東西又不是特務(wù)!所以一開始她根本就沒在乎,老小孩老小孩,只要人高興由他折騰去,只要不把陽臺搞塌。可是到后來,老東西是越來越不對勁兒了,拿陽臺當(dāng)臥室不算,還玩調(diào)虎離山,人還動不動像抽風(fēng)似的一驚一乍的。這樣下去問題可就有點嚴(yán)重了,把人弄瘋了可就完啦。即使事兒跟陽臺沒關(guān),但老伴兒覺得十有八九在陽臺上能找到一些答案,或者是一些蛛絲馬跡。
這天晚飯吃的不是毛氏紅燒肉,而是茴香豬肉餡兒餃子,這也是賈百愛吃的。更讓賈百振奮的還有一瓶純糧小燒。與以往不同的是,三杯過后,老伴兒不但沒阻止自己,還不停地往他杯里倒。賈百直著眼睛看老伴兒,說你這么恭敬我,是不是有事求朕呀?喝多了可就什么都不是啦。老伴兒又給加了點辣子,說啥也不是好,啥也不是清靜。賈百說真話?老伴兒說真話,省得吃著碗里惦記鍋里,做賊心虛連覺都睡不踏實。賈百說我有那么能?老伴兒說沒有賊心還沒有賊膽兒?有些人是越老越不正經(jīng)。賈百看了看老伴兒,不言語了。
賈百勾著頭,“滋”一盅,“滋”又一盅。
賈百確實也想放松一下,他太累,太緊張了。好像在跑一場馬拉松,一場不知道終點的馬拉松,那根一直繃緊的神經(jīng)就像一根超過彈性限度的松緊帶,眼看就繃不住了,就斷了。是酒讓他緩沖了一下,然后他順著慣性一路放松下來,懈了,散了架了。
一覺醒來,天光大亮。
賈百還在床上迷瞪著,忽聽得老伴兒在哼哼,是在臥室外面哼哼。賈百心里咯噔一下,頓時清醒過來。跑出去一看,老伴兒正癱在陽臺門口。
快,把救心丸拿來。
水。
十分鐘后,老伴兒躺在床上,語氣十分虛弱地對賈百說,怪不得你黑自在陽臺里悶蛆呢。
怎么啦?
原來你在那兒看“直播”。
什么直播?
艷照門!老伴兒就像回光返照似的,突然大喊道。
賈百待了一會兒,人一點一點矮了下去。
賈百開始行動了。
——行動前,先做了很長時間樣子給老伴兒看。比如,出去隨便轉(zhuǎn)了一圈,回來唉聲嘆氣地對老伴兒說,跟物業(yè)管理處又說了一遍?;蛘咦魃鷼鉅钫f,推諉,就是推諉。然后又像替對方解釋似的,說這種事怎么管?不好管,弄不好就成了干涉別人隱私。
老伴兒也不急,鑰匙在她手里攥著呢。有時賈百試探著對老伴兒說,消停了吧?
啥消停了?
你沒進(jìn)去看看?
看啥?
就是你說的那個……直播。
你以為我像你呢!
賈百就不作聲了。
賈百終于撐不下去了——這件事變成了一個陰影,一個落在老伴兒手里的刀把,和一根卡在自己嗓眼兒的魚刺。不解決看來是不行了。他沿著物業(yè)管理處小樓墻根一連轉(zhuǎn)了好幾天了,最后覺得還是先跟主人說比較好,背后打小報告太不光彩,太不厚道。可是怎么說?為此賈百又苦惱了好幾天。他在腦子里一遍遍打腹稿又一遍遍推翻,后來竟然找出紙和筆,就像小學(xué)生做作文似的,賈百寫道:
現(xiàn)代人越來越注重保護(hù)自己的隱私,雖然香港出了一把艷照門,但人家畢竟是香港,再說也是被動的??赡銈儏s是主動的。把陽臺改成洗澡間沒啥,那是你們的自由,在里面洗澡也沒啥,那也是你們的自由,可你們不應(yīng)該讓我們天天被迫看直播呀!這就是你們的不對了,因為我們的生活已經(jīng)受到了嚴(yán)重的影響。我老伴兒的冠心病都犯了,人好懸沒了。所以你們必須要懸崖勒馬了。我的意思不是非得讓你們把洗澡問改回去,也不是不讓你們在里面洗澡,我可以給你們支個招兒,比方說裝個窗簾,或者在玻璃上貼深色帶花玻璃紙。這樣我們就不會苦惱了。
這時賈百一下子豁然開朗:還用說什么,干脆就把它貼到他家門上。
帶了膠水和膠帶,賈百心里打著鼓,臉上卻掛著若無其事的表情,就像去鄰居家串門一樣。到了門前,賈百一下子傻眼了:門上差不多貼了一層同樣的紙條。
物業(yè)管理處的人說,也是這事呀,我們曾協(xié)調(diào)過多次,還多次上門規(guī)勸租戶,可對方依然我行我素。原來我們還以為海歸開放就愿意讓人看呢,哪想到是玻璃出了問題。
什么問題?
也就是你們這些歲數(shù)大的人事多,那人突然變得不耐煩起來,說我咋就沒見著有小年輕的來反映這事呢,白看都不行,讓你們看也不行,不讓你們看也不行。
玻璃出了啥問題?賈百又問了一遍。
人都走了,還問這干嗎?見賈百愣著,那人又補充道,出國啦,以后就是想看都看不著了!
賈百和老伴兒的關(guān)系發(fā)生了點微妙的變化。但,賈百依然是皇帝,不同的是老伴兒變成了真正的皇后。一天,賈百往下揭陽臺門玻璃上的玻璃紙,那紙卻像長在上面了一樣。老伴兒斜著眼一旁看了一會兒,說換一塊新的吧,又不是望遠(yuǎn)鏡,一塊玻璃才幾個錢?
賈百賈大爺就去建材市場買玻璃。然后他看見這樣一種玻璃:從里往外看,跟普通的玻璃一樣,反過來,就是一塊真正的磨砂玻璃。
玻璃安反了?——那天,賈百賈大爺空著手,在晚秋蕭殺的街旁站了很久。就像一株秋天的老玉米。
他的精神頭一下子就不見了。而是平添了些倦怠、抑郁和孤獨,整個人仿佛一下子也變得蒼老和遲鈍了。真的就像一株遇挫后又被秋霜打了一遍的老玉米。
有一天,賈百拿起了那架賣了很多次都沒賣出去,小一千塊錢的開拓者70|900望遠(yuǎn)鏡,對準(zhǔn)天空,對準(zhǔn)冬夜繁星浩渺的蒼穹。
賈百一點點又變得精神起來。
漸漸地,賈百賈大爺就變成了一個觀星發(fā)燒友。
2008年7月18日北戴河
責(zé)任編校:逯庚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