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崇軒
【推薦理由】
在“新時期”文學撫慰“傷痕”、“反思”傳統(tǒng)、呼喚“改革”的潮流中,林斤瀾的《頭像》卻把敏銳的筆觸直指知識分子自身,提出了藝術家如何面對世俗社會,如何堅守藝術信念的問題。他的反省直到今天依然有現(xiàn)實意義。林斤瀾在短篇小說的表現(xiàn)功能、人物塑造、結構營造以及敘述方式上,不懈探索和開拓,形成了獨樹一幟的文體和風格,對新時期短篇小說的藝術發(fā)展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讀林斤瀾的小說,需要有一種平靜、專注甚至閑適的心境。他是當代文學中為數(shù)不多的杰出小說家之一。他傾注了全部的生命和心血,感受和思考中國社會、主要是知識分子和農(nóng)民階層的一些深層問題。他“癡迷”短篇小說藝術,孜孜不倦地探索著它的審美特性、源流傳統(tǒng)、表現(xiàn)方法和技巧等,不斷借鑒、精心實驗,在“方寸之間”創(chuàng)造了一種豐富、獨特甚至有點“怪味”的小說文體。深邃的思想、怪異的文體,構成了讓人感覺“陌生”的文學世界。面對這樣一種世界,沒有一種恬淡的心態(tài),你是很難深入進去的。然而一旦走進,你就會領悟到社會人生的某種真諦,享受到短篇小說的醇厚魅力。
《頭像》發(fā)表于《北京文學》1981年第7期,獲同年度的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在20篇獲獎作品中,排列中下游。此時,新時期文學的發(fā)展如火如荼,短篇小說更是獨領風騷?!皞邸?、“反思”文學還未過去,“改革”文學又接踵而至。剛剛獲得“解放”的作家們,都在緊緊追趕時代潮流,反映身邊急劇變化著的生活;短篇小說作為一種對時代最敏感的文體,他們拿來就用,還無暇顧及對它的改造、創(chuàng)新。而林斤瀾的《頭像》,表現(xiàn)的是對知識分子自身的認識和反思;在小說文體上,進行了耐心、細致的探索和拓展。這就與整個文學潮流,顯得有點不大合拍,甚而有些“獨往獨來”的味道。也許是文學界特別是“評委”們已感受到了這篇小說的分量,但還沒有充分看到它的價值,因此評了獎,但沒有把它放到更重要的位置上。在隨后《小說選刊》開辟的《一九八一年短篇小說漫評》專欄里,12位評委的文章,絕大多數(shù)作品都評述到了,包括汪曾祺的《大淖紀事》等,但唯獨對《頭像》未置一詞。這篇作品的發(fā)表、獲獎是寂寞的,在以后的文學評論中,對它的評價似乎也不多。然而,真正的好作品是淹沒不了的。今天,當我們重新檢視新時期文學的短篇小說,《頭像》再一次躍入我們的眼中,且27年過去了,它的思想、藝術依然熠熠生輝。而獲獎名單中一些名列前茅的作品,已成“明日黃花”。
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上,優(yōu)秀的乃至杰出的短篇小說作家有很多位,但真正在文體上有所開拓、創(chuàng)造的作家卻不多。林斤瀾則是一位真正具有探索精神的“文體家”。他上世紀50年代創(chuàng)作伊始,就顯示了在短篇創(chuàng)作上的獨特追求,而到新時期文學的80年、90年代,更是孜孜矻矻、“一意孤行”,進入一個“高處不勝寒”的幽遠境界。對短篇小說文體的探索,說到底源于作家對其藝術特性的認識和把握。林斤瀾說:“真正的文藝,總是借著形象感動讀者,起潛移默化的作用,讓人想得更多、更大、更遠,也就是有內(nèi)涵,有較大的容量。那么說,小說就是要大了,要寫大事件、大場面、大人物、大自然……當然不是這個意思,小說就是要說小,好的小說就是從小里見大。小口子井,井底的地下泉水卻深得不知深淺?!雹?思想內(nèi)容的無限深廣和篇幅體式的小巧精致的有機統(tǒng)一,這正是林斤瀾對短篇小說藝術特性的基本認識。我們不難看出,在這一短篇藝術觀中,有魯迅“選材要嚴,開掘要深”,有契訶夫“寫作的藝術就是提煉的藝術”的深刻影響。打一眼深井,一眼“小口子井”,就是林斤瀾畢生對短篇小說的執(zhí)著追求。為了打好這眼井,他堅守的是那種真刀真槍的現(xiàn)實主義方法;為了打好這眼井,他借鑒了古典的、現(xiàn)代的諸多表現(xiàn)手法。但在《頭像》中,他運用的基本上還是現(xiàn)實主義方法,只是在后來的創(chuàng)作中,傳奇的、變形的、朦朧的等手法才逐漸多了起來。
《頭像》寫了一個什么樣的情節(jié)呢?寫了一位正走紅運的畫家老麥,作品獲獎之后順路去看望他舊日的老同學——雕塑家梅大廈,在那里吃了一碗掛面湯,談了談生活問題,看了看老同學的新作品。如此而已。但透過這個視角,我們卻看到了一種宏大而豐富的社會內(nèi)涵以及斑斑駁駁的社會背景。上世紀80年代初期,整個社會已進入萬物復蘇、百廢待興的新時期,文化藝術在蓬勃發(fā)展的同時,名譽、地位、金錢的誘惑也滾滾而來。而梅大廈這位杰出的雕塑家,卻蝸居大雜院,過著苦行僧式的生活,沉浸在他的藝術創(chuàng)造中。在這種強烈的社會與人生的巨大反差中,林斤瀾提出了一個十分尖銳的問題:藝術家如何面對世俗化的時代?藝術家怎樣堅守自己的藝術信念?這是當時眾多作家、藝術家面臨的普遍問題,但大家身在其中,感受遲鈍。而林斤瀾卻敏銳地、及時地提出來了。同時這也是中國知識分子要面對的長期的社會問題,20多年過去了,今天顯得更加嚴峻復雜了。在當今市場經(jīng)濟的裹挾下,不是有眾多的作家、藝術家放棄了藝術信念,成為名韁利鎖的“奴隸”了嗎?讀讀這篇小說,值得我們深長思之。作品正是通過兩位老同學的相見這樣一個簡單情節(jié),展示了豐富復雜的社會人生,它不僅對當時有現(xiàn)實意義,對今天也有警示意義,真是一眼“小口子井”,作者在選取和表現(xiàn)生活上,下了多少苦功??!
對短篇小說來說,塑造人物幾乎是一個剛性要求。但長期以來,由于我們狹隘地理解了恩格斯“除細節(jié)真實外,還要真實地再現(xiàn)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人物”的觀點,總是把人物等同于性格,認為只要把人物的性格寫出來了,小說就算成功了。對于長、中篇小說而言,這個道理沒有錯。但對短篇小說就是一個苛求。因為短篇小說實在沒有那么大的空間,讓你精雕細刻人物外在的、多樣的性格特點。林斤瀾在這一藝術課題上,同樣進行了卓有成效的探索。他依然用的是打深井的辦法,即對自己所寫的人物,反復揣摩、探尋,努力把握這一人物身上那種獨特的氣質(zhì)、品格、靈魂等——即精神特征,一旦找到了,就以此為內(nèi)核,重新想象、借鑒、構筑一個新的藝術生命。這樣的人物,也許外在的性格不那么鮮明、突出,但卻有一種堅實的精神特征,同樣會很強烈、很感人。其藝術概括力往往超過那種性格化人物。應該說,短篇小說更適宜塑造這樣的人物。林斤瀾在他的短篇小說中,就塑造了眾多的這類人物。汪曾祺是林斤瀾的“知音”,他評價說:“林斤瀾寫人,已經(jīng)超越了‘性格。他不大寫一般意義上的、外部的性格。他甚至連外貌都寫得很少,幾筆。他寫的是人的內(nèi)在的東西,人的氣質(zhì),人的‘品。得其精而遺其粗?!雹?/p>
《頭像》中的人物就是具有獨特精神特征的人物。梅大廈是作品的主角,他全部精神特征就表現(xiàn)在一個“癡”字上,對他所獻身的藝術事業(yè)的一片癡情、忠貞不渝、甚至“舍生忘死”。數(shù)十年的歷史變動、人生沉浮,他似乎渾然不覺,依然保持著學生時代對雕塑事業(yè)的那種“初戀”般的感情和激情;他淡忘了世俗的婚姻愛情生活,寧肯一個人受苦也不愿再去成家,因為他認定:“想搞藝術,就不要想好命運”,“我最幸福的時候,是藝術上最糟糕的時候”。把藝術與幸福截然對立起來了;他完全沉浸在了藝術的創(chuàng)造之中,從著力繼承民族傳統(tǒng),到銳意探索現(xiàn)代派表現(xiàn)方法,又到從民間文藝汲取資源同時化入西方現(xiàn)代手法形成自己兼容并蓄的藝術路子和風格,他一步一個腳印,逐漸進入佳境,自覺“看得見自由王國了”。那尊既寫實又變形的木雕少婦頭像,標志著他已進入一個嶄新的藝術境界。幾十年的藝術跋涉,他外表已像一個“老不頂用了的泥瓦匠”,但那兩只手“皮膚緊繃,肌肉鼓脹,伸縮靈活”,依然是“年輕的手”。靈感襲來,兩只眼“一下子賊亮賊亮,仿佛打個電閃”。這是一個把藝術當作生命的人,是一個超然世外、漫游在精神創(chuàng)造中的靈魂。從這個層面上說,梅大廈具有某種抽象、象征的意味。同那種現(xiàn)實主義的性格人物迥然不同。而同是藝術家的老麥,他的精神特征則是一個“活”字,對社會、人生、藝術他都能左右逢源,靈活處置,應對自如。他在“文革”時所受的苦難,已變?yōu)椤肮鈽s的歷史”;他的畫畫專長已成為不斷獲取名譽和地位的可靠資本。幸福的家庭、爭氣的兒女、優(yōu)越的地位他都有了,他過得滿足而愜意。他絕不把人生和藝術對立起來,一面要享受人生,一面要追求藝術。他深知自己缺乏梅大廈那種對藝術的“癡情”和激情,并理解和尊重老同學的追求,還想真心地幫他一把,但他絕不會為了藝術而放棄美好的生活。他活得滋潤、活絡、瀟灑,但他離世俗越來越近,離藝術越來越遠。這樣的藝術家其實是大多數(shù),林斤瀾深刻地揭示了他們的精神特征。認同、贊頌梅大廈,揭示、批評麥畫家,林斤瀾毫不掩飾他的情感態(tài)度。作者在不到萬字的短篇小說中,塑造了兩位逼真而有力的藝術形象。
短篇小說的情節(jié)結構,向來是作家著力的重心。林斤瀾十分重視小說的藝術結構,他說:“情節(jié)的線索是明顯的線索,最容易拴住人。但,也會把復雜的生活,變幻的心理,閃爍的感覺給拴死了。有時候?qū)幙洗蛩榍楣?jié),切斷情節(jié),淡化情節(jié)直到成心不要情節(jié)。有人說靠情節(jié)作線索,格調(diào)不高。有人說戲劇性的情節(jié),能把真情寫假了?!雹?這是對短篇小說情節(jié)結構的精辟見解,也是他的經(jīng)驗之談。所謂情節(jié)(線索),就是一連串緊密聯(lián)系的生活事件。短篇小說不能沒有情節(jié),但如果情節(jié)過分完整、密集甚至是戲劇化的,也許會吸引讀者,但卻會傷害藝術本身。林斤瀾看到了情節(jié)的負面作用,因此在小說中很少用那種有頭有尾、邏輯嚴密的情節(jié);而有意識地用“散文化”的情節(jié)作為主干,這樣就給他的藝術創(chuàng)造提供了廣闊的空間,更有利于表現(xiàn)主題和塑造人物。如前所述,《頭像》的情節(jié)非常簡單,二位老同學見面,自然會說一些話、做一些事。說什么、做什么呢?自由度很大,作家完全可以推理、想象、虛構。作家正是通過一些極平常的場景、情節(jié)和細節(jié),如梅大廈煮掛面、給老同學講述他的作品和想法,老麥巡視雕塑作品、苦勸老友找對象成家等等。這些看似平淡的情節(jié)和細節(jié),卻是作者苦心提煉和精心安排的,自然而然地凸現(xiàn)了兩個對比鮮明的人物形象,體現(xiàn)了作品關于知識分子的反思主題。作品中的老麥是一個線索式人物、或者說視角人物,他是剛剛獲獎想找老同學來顯擺一番、勸說一番的。但最后被老同學感動,琢磨著要幫他一把。中心人物梅大廈,雖然生活艱難、默默無聞,但他滿屋的杰作、高遠的追求,照亮了昏暗的小屋,也使麥畫家深受教育。這樣的設計可謂別具匠心。作品結尾,那位鄰居老太太“搖著頭走進沒有門扇的門洞,還揉她那團面去了”。不僅給作品帶來一縷輕松和幽默,一個“揉面”的細節(jié)更是意味深長。整個情節(jié)結構自然、鮮活、流暢,而整體上又和諧、緊湊、完美。
作者系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文學批評家。
①③ 林斤瀾:《論短篇小說》,《當代作家評論》2007年第1期。
② 汪曾祺:《林斤瀾的矮凳橋》,《文藝報》1987年1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