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克海
先說兩句題外話。有一回臨近放假,楊遙問我這么長的時間不同家待在太原干嗎,我說能干嗎。他就提議,找個女子一起過冬吧。我說,要不你給我介紹一個?他卻推脫開了,說是小地方的人沒文化不好,而且又不能一起說說理想和文學(xué)。這讓我著實驚訝了一下。事實上我是羞于談文學(xué)的,何況是和女人。一則所知甚少,二則覺得沒什么可談的。然而自信的楊遙不一樣。我記得有回他來太原玩,居然和一個朋友抵足而眠,談?wù)撔≌f之類一直到凌晨兩三點。
毫無疑問,對于小說的真誠和理想的執(zhí)著,肯定在相當(dāng)程度上影響了楊遙對世界的看法,這話反過來說同樣成立。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對小地方小人物沒有興趣。恰恰相反,他幾乎所有的小說都是以此為參照,寫盡平凡人物的酸辛。早年的《北京的陽光穿透我的心》、《二弟的碉堡》就是如此,《江湖謠》也不例外。
他冷眼旁觀,看見心腸貌似冷酷的斜眼青年,農(nóng)婦,脫衣舞女,乞討者,惡棍,甚至是作為執(zhí)法者的警察,凡是能被眼睛掃描到的地方,幾乎都多多少少以一種冷峻的風(fēng)格呈現(xiàn)在了他的筆下。這就是楊遙的短篇小說《江湖謠》里出現(xiàn)的一些人物類型。內(nèi)容和主題并不能彰顯他的全部,但這些關(guān)鍵詞至少可以表明他的興趣所在。無論是題目的暗示,還是氣氛的渲染,江湖這個世界已經(jīng)若隱若現(xiàn)。就像我們期待的那樣,楊遙肯定會寫一個混混的生活?;蛘吲涯妫蛘吲c眾不同。讀完開頭的近千字,還想當(dāng)然地認(rèn)為確實就是如此。一個被老師懲罰的學(xué)生鐘飛在午后的陽光下任由自己的鼻血流淌。作者頗具耐心,為了形容那種驚心動魄的程度,還描寫了血液滲透進(jìn)黃土里的效果。那個時候,我就在想,這個鐘飛即便不是一個心狠手辣的強(qiáng)盜,肯定也干不出什么好事來,至少我的閱讀期待就是這樣??删o接著讀下去,發(fā)現(xiàn)事情并非想象的那樣,會出現(xiàn)什么大起大伏的情節(jié),那種開頭對江湖的向往情節(jié)好像突然淡化了。作者又花了近兩千字的篇幅交待了鐘飛父母的一切,兩個字可以概括:悲慘。都被逼到這個份兒上了,都到了悲慘世界了,這個貌似混混的鐘飛應(yīng)該破罐子破摔了吧,可是沒有。他雖然長相丑陋,但心靈手巧,什么技術(shù)都是一學(xué)就會。他自力更生,改造房屋,然后把多下的房間出租給別人。這個時候作者寫道:
“鐘飛的第二個房客是河北人,第一個是外鄉(xiāng),第二個卻是外省了。我們興奮地想,鐘飛的第三個房客似乎會是外國人?!婏w說他上完初中就不上了,他也要去闖江湖,做老張那樣的人。我們都很羨慕。有人說:‘再找個像老張老婆那樣的女人,一起闖江湖,更過癮。鐘飛不說話,但大家更興奮了,隱隱覺得老婆很重要?!?/p>
看看,鋪排了這么多,終于要寫到鐘飛闖蕩江湖了,而且還寫到了女人。我也很興奮,迫不及待地往下讀。然而作者卻把時間撥快了,“日子飛快,青春的成長仿佛是一日間的事情。我上完高中,上了大學(xué),那些不上學(xué)的同學(xué)好多已經(jīng)結(jié)了婚,我假期回來的時候,見到他們領(lǐng)著自己漂亮或不漂亮的妻子一副幸福的樣子。還有的懷里已經(jīng)抱上孩子,小小的嬰兒在爸爸懷里怎么看都像一個玩具。鐘飛還在跑江湖,偶爾能見到他,他的臉上過早地寫滿了滄桑,仿佛時光從他身上硬硬抽去一截。”這個時候,作者筆下的江湖顯然與我們想象當(dāng)中的江湖相去甚遠(yuǎn),或者說,從一開始,因為帶著莫名其妙的錯誤期待,誤以為作者會寫出一個令人熱血沸騰的故事,或者說是令人心碎的成年童話。然而不是。楊遙用短短幾千字的篇幅重新描寫了一個正統(tǒng)的江湖,辛酸的江湖,小人物的江湖。寫小人物,并非楊遙的創(chuàng)舉,古今中外,不乏其人,最具代表性的莫過于莫泊桑。同樣是寫小人物常態(tài)的感情和淳樸的天性,但楊遙偏重于渲染其內(nèi)心的騷動不安,或者說因為體驗的不同,他賦予了小人物一個欲望過剩的時代背景。
有關(guān)鐘飛跑廟會的具體細(xì)節(jié),故事里面的“我”還隨著鐘飛轉(zhuǎn)了一圈。這個“我”似乎是個文學(xué)青年,值得玩味,學(xué)歷應(yīng)該是大學(xué)本科,同情鐘飛,又好打抱不平。一個例證是,“我”因生計逼迫,想起了魯迅的《在酒樓上》。這個細(xì)節(jié)出現(xiàn)在小說里,無疑具有某種隆重和向經(jīng)典致意的況味。人們在小說中感嘆現(xiàn)實,而后人又用它來感慨,溫暖自己。但凡文學(xué)青年,大概都有一種江湖糾結(jié),這可能跟其蒼白羸弱的體質(zhì)有關(guān)。在跟隨鐘飛趕廟會的時候,兩個人還談了很多話,大部分都是圍繞旁邊跳脫衣舞的姑娘。那個時候我還在以鄙陋淺薄的心理妄加揣度,鐘飛和“我”那么津津有味地看著她們,肯定只是因為性的匱乏。除了性還能有什么引起兩個大男人的關(guān)注?之前一再交待兩個人都沒有結(jié)婚,都找不下合適的女人,這不終于說到關(guān)鍵點上了嗎?然而,不全是。鐘飛的一席話令人大吃一驚,在談到脫衣舞女為什么不跑時,他說:
“‘誰跑得了?平時不允許出去,一旦上街,就有人跟著。再說,她們沒有身份證,沒有錢,跑出來好人們誰敢收留這些不明不白的女人?還不是跑出狼群又落入虎口?!?/p>
“‘不瞞你說,我已經(jīng)跟這個班到過好多地方了。也向相關(guān)部門舉報過,可他們只是被趕走或被罰幾個款,根本沒人認(rèn)真查?!?/p>
至此,鐘飛顯然具有了不凡的品性。他的一本正經(jīng),令人訝異,甚至可以說得上是大義凜然。他自己雖然是個弱者,但到最后卻火燒脫衣舞女的場子,目的只是希望把事情搞大,能引起有關(guān)部門的注意。這大概是鐘飛作為江湖中人干的大事之一。
作為一個短篇,《江湖謠》承載的東西足夠多,讓人想入非非的地方也不少。也許作者的目的就是想為真正的江湖正名吧,我們見慣了想象當(dāng)中的江湖,習(xí)慣了大人物的呼風(fēng)喚雨,而他,楊遙,卻以近乎笨拙的方式向我們講述了即便是跑江湖的人當(dāng)中也存在著小人物,他們的生活也有血有肉,同樣值得關(guān)注。
事實上,我一直在按照自己的想象理解我心中的江湖。我生活在南方,也見過同齡人混江湖的事,那些劣跡斑斑的青年,大多家境一般,但至少也說得上衣食無憂,而且長相不俗,身邊不乏早熟的女人和馬仔。他們游手好閑,尋花問柳,逞勇斗狠,拉幫結(jié)派,講究江湖義氣,為人處事相當(dāng)聰明,然而,缺乏的就是一種對人對物的理解和同情?;蛘哒f,他們的心胸遠(yuǎn)沒有博大到對無關(guān)痛癢的人也會滿懷感情。而在楊遙的這篇《江湖謠》里,起初,他用放任自流的鼻血逗引著人的好奇心,盡情為鐘飛這個小混混的出場煽風(fēng)點火。我以為鐘飛會跟我想象的那些孩子一樣,必將掀起一番風(fēng)雨,可是等到多年后,這個瞇眼、一事無成、賣圈套的常客干的唯一一件大事就是暗中火燒歌舞場。這不免要讓人懷疑作者是在故作夸張故弄玄虛,我們懷了多少期待,可最終卻如其在小說中表述的那樣:“夏天的午后異常漫長,我沒有想到鐘飛做的活兒是這樣無趣?!辈还馐晴婏w做的活兒如此,鐘飛這個本來似乎很有意味的人,至此也成了一個困苦的同情對象。跑江湖多年,卻沒有找到一個能過日子的女人。家境衰敗,事業(yè)(如果可以用這么一個龐大而空洞的詞來形容的話)不如意,就是在這樣一種情形下,他仍然
同情比他活得更辛苦的人。這就是鐘飛,他的瞇眼最后在“我”看來,仿佛也具有了獨眼大俠的偉岸形象。
在創(chuàng)作談中,楊遙就表露了他之所以要寫這樣一些人物的看法,他認(rèn)為小說就是要盡可能展現(xiàn)迷人的可能性,最要緊的是人物的命運,是靈魂,而靈魂正如我們已經(jīng)看到的那樣,它在常常被漠視的卑微人物身上閃閃發(fā)光;無一例外,他筆下的主人公很少有大奸大惡之徒,然而這些被習(xí)以為常的世間百態(tài)在他的筆下得到放大,凸顯,那些被忽略的情感部分重又得到擦拭,變得光芒四射。在一個人人只關(guān)心自我道德虛無的時代,楊遙祭起自己的大旗,初看未免寒磣,甚至不無套話連篇的嫌疑,但,等到真正靜下心來,才發(fā)現(xiàn),他的這種近乎笨拙的努力,他的單純的期望,無疑是美的是好的是善的;他試圖喚醒,企圖把一些正在被丟失掉的東西重新推到世人的面前,讓我們銘記。
然而,楊遙的風(fēng)格并非固定在一個枝頭,從他發(fā)表的六十多個中短篇就能看出力求改變自己的努力,部分短篇稱得上富麗堂皇,而最重要的是,他使我們詫異,他還能寫出什么東西來?
就像真的在開一個天大的玩笑,這次他在《廣場上的狐貍精》里就給男人提出了一個難題:把一個絕色美女放在廣場上。正如作者所坦言的那樣,寫的是男人的欲望。男人的欲望千千萬萬,他寫的就是男人的好色。這類似于一個夢想,或者說,他嘲弄了那些對于美色當(dāng)前的男人畏畏縮縮止步不前的尷尬模樣。這倒不是說他鼓勵人們盡情占有,而是在一個絕色美女橫陳在廣場上“誰愿意要我,帶我回家”的時候,人們卻只曉得圍觀,無人勇于下手。可以想見,他刻畫的仍然是看客,只不過這次是一群。富有反諷意味的是,只有等到凌晨,等得眾人眼光迷離,這一切卻被一個推著平板車的老頭兒匆忙中卷走了。當(dāng)然,作者把這個結(jié)局給含混化了。也許事情并不是這樣。比方說還存在另外一種可能,即那個絕色美女是個殘疾人,她只不過是想逃離老頭兒的掌心。
我不知道男人的欲望是不是都是如此,但可以肯定的是,楊遙只是通過虛構(gòu)的手段夸大某些部分,讓人看到人性最為黑暗的一面。他就是要以這樣一種蓄謀已久的夸張,把男人瞪圓的眼睛浮腫的面容呈露給世人看,逼近眾生。問題是,他描寫的是男人的欲望嗎?在我的理解當(dāng)中,身為男人,他就具有了霸氣、正直、勇武有力之類的美好性格,比如女人的希望,“你還像不像男人啊?”就足以證明。我想,楊遙寫的無非是一群好色之徒的欲望。寥寥幾筆,就勾勒出了一群小人物的看客心理。他在一個無所事事的黃昏,把一種曖昧和混亂的道德選擇扔在眾人面前,無論怎樣,似乎都是一個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