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麗
1
女學員馬景然被安排住在了帳篷最后面的一角。那是兩把桌子壘起來的空間,桌子上搭了一塊大紅牡丹圖案的棉布,遠遠看上去,像一團錦繡,男學員們望著那影影綽綽的身影,忍不住總要浮想聯(lián)翩。
二百名學員,只有一名女學員,聽說是上面特批的。將要跟一個女學員共學三年,這些剛穿上軍裝的高中生,別有一番滋味涌上心頭。
馬景然太累了。從西安到格爾木,走了將近一月,沒想到現(xiàn)在卻要躺在男人堆里睡覺。望了望布簾,她笑了。身旁是任致遜遞給她的一壺熱水。沿途沒有兵站,更沒有人煙,難道這水是他從西寧帶上來的?她口很渴,可是不敢喝,她一想起要上廁所必須穿過幾十人的大帳篷,而且要到黑糊糊的外面去,就決定不能喝水。有些人已經(jīng)睡了,發(fā)出的呼嚕聲像機關(guān)槍,有人放屁,也有人磨牙。司令員的女兒馬景然。無論如何不能適應(yīng)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入睡。
遠處傳來一陣叫聲,像饑餓的狼,像尋食的老虎。馬景然禁不住又往外瞧了瞧,男學員睡得那么香甜,好像就睡在家里。她穩(wěn)了穩(wěn)神,透過布簾尋找離自己足有十米遠的鋪位。任致遜不知睡著了沒有?
八月的高原之夜,還是很涼,好在有被子,還有大衣,對了,還有那熱氣騰騰的水壺。
她翻過來翻過去,還是睡不著,禁不住又回頭望了望布簾外任致遜的位置,感覺好像也沒有任何響動。她更緊地拉了拉被子,閉上了眼睛,開始數(shù)數(shù)。她想一定要睡著,一定要睡著,否則明天還要上路,更睡不好了。她用唾沫潤了潤干裂的嘴唇,嗓子里好像有一團火。她懷里抱著熱水壺,現(xiàn)在水已經(jīng)不是那么熱了,又把它放到被窩里。這時,她感覺有人來了,影子越來越近,她知道,肯定是任致遜。我的天,任致遜要來干什么?她的心騰騰地跳起來。任致遜走到離她不遠的地方,停下,面向著一個睡得很熟的戰(zhàn)友,悄聲問是否有人上廁所?問了一聲,轉(zhuǎn)頭望了望她這邊,她的心里一熱,不知該回答還是不回答。沒有想好。就沒有說話。任致遜仍然在原地站著,她知道他是在等她回答。她大口地喝了幾口水,感覺嗓子好多了,然后想揭開簾子,看看任致遜,可是爸爸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記住。你是個女軍人,你是一個女孩子。她把手伸出了簾子,朝任致遜擺了擺手。任致遜望了望四周,最后指了指外面,又指指她。馬景然點了點頭,又怕任致遜看不到,鼓足勇氣拉開簾子一角,朝著任致遜做了個兩個人都會意的動作,任致遜這才輕手輕腳地回到了自己的鋪位。
半夜,馬景然醒來了,她想起夜。想堅持,可是不行,渾身冒汗,怎么也堅持不住了。她輕手輕腳地揭開簾子,望望熟睡的男學員們,躡手躡腳地往外走。外面不知是什么動物又是忽然一聲怪叫,她一下子停了步。這時,她聽到了一陣響聲,是睡在中間的任致遜。任致遜擺擺手,她會意地往外慢慢走。任致遜走到門口,拉開了帳篷,一陣冷風一下子吹了進來。她怕驚醒別的戰(zhàn)友,極快地走了出去。
你一直沒睡?走到外面,馬景然禁不住問。
走在前面的任致遜腳踏著一小片荒草,然后往遠處走了幾步,背對著她說,快點,別感冒了。
兩人往回走的時候,遠處又傳來一聲怪叫,馬景然情不自禁地握住了任致遜的手。任致遜緊握了一下,立即松開了。十幾天了,從西安到格爾木,這是他們第一次單獨在一起。馬景然非常渴望跟任致遜在一起,現(xiàn)在好不容易在一起了,她想著,往近地靠了靠任致遜。任致遜把她的棉衣領(lǐng)子扣住,像對小孩子說,快進去,我呆會兒進。
馬景然鼻子一酸,扭頭就走。
第二天,任致遜又不知從哪灌了熱水,遞給馬景然時,馬景然沒有接。馬景然說,我晚上不會再喝水了。
必須喝,我隨時都陪著你上廁所。任致遜說完,立即消失在人群中。
果然,三天里,馬景然一次夜都沒有起過。雖然她的嘴唇已經(jīng)裂得起了皮,她也堅決不喝水。有男學員問她,是不是怕起夜,沒事兒,我們男生護送你去。
馬景然說,不是因為喝水,是自己不適應(yīng)高原的天氣。說著,朝著遠處的任致遜望了一眼,任致遜沒有說話。
第五天,隊長拿著水壺讓馬景然喝水,并真的派了兩個學員,說,以后大家會輪意照顧你的,因為你是萬綠叢中一點紅。
馬景然流淚了。
她不知道任致遜心里怎么想。
她盼著部隊快些到日喀則,她想到了軍校,一切就會好起來的。爸爸說,步校跟內(nèi)地差不多,氧氣足,海拔低。是呀,這些天來,從西安坐火車到西寧,然后再坐大卡車、吃干糧、忍受著缺氧、頭痛的高原病,經(jīng)格爾木,翻過唐古拉山到拉薩,不就是心中只有一個目標,到步校一切就好了。
2
任致遜是以老鄉(xiāng)的名義,被隊長派來給馬景然幫忙的。任致遜提著馬景然的行李,打開門,里面黑糊糊的。馬景然拉開窗簾,屋子亮了。墻面上全是一層層潮濕的水跡,上面爬滿了小蟲子。任致遜眼睛一酸,更緊地拉住馬景然的手說,景然,你跟著我受苦了。馬景然說,只要跟你在一起,啥都沒事兒。再說,我比你們男生好多了,我這可是享受隊干部的待遇,住單間呢。你們二十多人,住一個房間。她卷起衣袖,說,你看,有陽光的。任致遜循著她的手指望去,果然,窗戶上方,露出一方天來。馬景然像個孩子似的說,快看,那上面有一只喜鵲,在祝賀咱們呢。
任致遜并沒有像她那么高興,說,你到外面去坐會兒吧,我來幫你收拾房間。馬景然說,我不去,我要跟你在一起。說著,拿了張報紙利索地編了只帽子給任致遜戴上,然后又給自己壘起來。任致遜到水房里提了一桶水,開始擦擦洗洗起來。馬景然說,別急,別急,你著急干嘛,我們已經(jīng)到學校了。任致遜說,隊長只給了我一個小時,你爸專門給我談了,說不能告訴任何人你是我女朋友,他也告訴你了吧。
我爸也真是的,我明明是你女朋友嘛。就因為這,我們到西安炮校上了一年學,組織上就特批我一個女學員到步兵學校的嘛。誰知道,來了沒上一節(jié)課,我們又放到俘虜營,又一年過去了,這一年里,我們還是沒有時間呆在一起。
說了你也不懂,你要是想長遠地跟我在一起,就不能這么想。任致遜說著,站到椅子上,仔細地擦起玻璃來。
玻璃擦到一半,外面有人叫,任致遜跳下椅子,說,小心點,等我有空的時候,再幫你擦,你就干些力所能及的事。說著,他緊緊地握握馬景然的手,說記著,不能在同學面前對我好,記著,三年很快就會過去的,等畢業(yè)的那一天,咱們就公開秘密,然后結(jié)婚,你趕我我都不走了。
你也真是,為什么要裝呢?難道軍人就不講感情?
不得胡說,你以后就知道軍人跟普通人比起來,要失去很多。在祖國需要的時候,別說感情,就是生命,也在所不惜。
別嚇我!馬景然說著,輕松地笑了笑。
不是嚇你,景然。再見。
馬景然沒有想到跟著任致遜跑到西藏,在只有一個女家屬(隊長的媽媽)的步校里,學習的是外語。英語、印地語、尼泊爾語等專業(yè),雖然難學些,也罷了,只要用功,一切都會解決的。關(guān)鍵是還要繼續(xù)裝著不認識從小就一起長大的任哥哥,想到這里,她一屁股坐到床上。不一會兒她就微笑了,桌上本來放著的任致遜照
片被任致遜放到了抽屜里,現(xiàn)在任致遜的兩只眼睛露在外面,正笑瞇瞇地望著她。她跳下床,把照片放在桌上,仔細地瞧起來。這時,外面有一個聲音叫道:集合,集合。
馬景然極快地把照片放到抽屜里,戴起軍帽就往外跑。
齊刷刷整整兩列隊伍,整整二百人,她那夾雜在男聲中的女聲特別醒目,眾學員都禁不住伸頭去看。馬景然暗自笑道,任致遜不知在哪里?他會咋想呢。這樣想著,她挺起已經(jīng)成熟的胸部,望著西藏湛藍的天空,不禁在心里想,媽,我跟任哥哥在一個隊伍里,我的住處離他只有幾米遠。我都能聽見他的呼吸呢!
她想無論管得怎么嚴,她都會跟自己喜歡的任哥哥在一起。三年呢,三年有多少好時光呢。這兒有氧氣,有綠樹,跟內(nèi)地差不多。她收拾好房間,正要躺一會兒,一個她并不認識的男學員走了進來。
一百多學員,雖然相處了一年了,馬景然還是認不全。男學員說他叫王濤,來自北京有名的四中,父親是總部的一位首長。說著,他掏出一大把上海奶糖遞給她,說,吃吧。馬景然望了望王濤,他長得比任致遜帥,比任致遜話多。一會兒說天安門,一會兒說芭蕾舞,那是一個新奇的世界。剛開始馬景然耐心地聽,后來聽著聽著,心思就跑到任致遜那兒了。王濤講了半天,她也沒有發(fā)言。王濤說,對了,你休息一會兒吧,太累了。
馬景然抱歉地一笑,正要關(guān)門。兩個長相清秀的男學員手里拿著一束野花,老遠就喊,馬景然,我們給你送花來了。
不到一下午的時候,來了四五撥人,馬景然好容易打發(fā)走他們,關(guān)上門,想,我再不能開門了,否則任致遜心里痛苦死了。
合衣躺到床上,門又響起來了,馬景然不開門,任著門敲。敲門聲越來越大,而且越來越響,馬景然不耐煩地跳起來,說,敲什么敲什么,說著,拉開了門。門口站著臉色鐵青的隊長。隊長姓賀,三十來歲的樣子,聽說還沒有結(jié)婚,一直把守寡多年的母親帶著照料自己的生活。他徑自走進馬景然的屋子,朝四周看了看,好像在尋找什么人。掃了一遍,確信沒有人,他這才說,把瓶子里那些野花扔了,還有,桌上的糖果也收了,不要搞得花花綠綠的,像個雜貨鋪。馬景然同志,你現(xiàn)在已是一名女軍人了,明白嗎?對了,晚上,隊里要開個大會,你得講話。你現(xiàn)在正是學習的時候。說實話,要不是上面再三要求,我們絕不會收一個女兵的。你先準備準備,一會兒在大會上發(fā)個言,給大家表個態(tài),說上學三年間,決不談戀愛。否則這百十號的小伙子我沒法帶。就這一會兒工夫,男學員就到你的屋子里來了四五撥,我的學員如何管理?咱們在路上的時候,我就聽說有些男學員還陪著你起夜,有些幫著你灌水。當然戰(zhàn)友之情是可以的,但是,小馬同志,咱們的部隊是一個純潔的地方,不能出現(xiàn)男女問題。首長已經(jīng)給我反復交代了,你是我們隊里唯一的一枝花,我們要像愛護自己的姐妹一樣愛護你。
隊長,你是說讓我到全體大會上表態(tài)?
對,你要讓在座的任何一個男學員死了這份心,讓大家安心地讀書,以后報效咱們的新中國。你們都是我們部隊的棟梁,將來要跟國際社會打交道的,我要讓你們二百人安安全全地學習完,戰(zhàn)斗到我軍的各條戰(zhàn)線上去。
隊長說完這話,走了,馬景然不禁想,媽媽,你在朝鮮戰(zhàn)場時是不是也有這樣的事,那么你會當著將近二百人的面,給大家保證你三年時間不談戀愛嗎?一想起媽媽,馬景然心里就禁不住溫暖如春。要不是媽媽堅決同意自己跟著任致遜在一起,爸爸才不會下這樣的決心呢。爸爸太固執(zhí)了,一聽說一個女孩子要跑到西藏去,而且是跟自己喜歡的一個男孩子,無論如何也想不通。爸爸的話還在耳邊響起:你才多大,剛十九歲,正是上學的好年華,工作、還有思想上都沒有穩(wěn)定,談什么戀愛,亂彈琴。然而媽媽不知采取了什么辦法,在任致遜去西藏的前一天,爸爸忽然走進馬景然的屋子,望著不吃不喝的女兒說,那就去吧,記著,爸爸這一生只有你一個孩子,好好地照顧自己,那是去天邊呀。好在,是你自愿的。去了當心。
本來想著這一輩子再也沒法跟任致遜在一起了,心里不知死了多少回了,沒想到爸爸同意了,而且還說其它的手續(xù)他辦。媽媽功不可沒。可現(xiàn)在,媽媽,你說我怎么辦呢?難道談戀愛就違紀了嗎,部隊咋這么麻煩?
馬景然真想跟任致遜商量,可是一直到吃飯的時候,也沒有見到他。她跟隊長、還有隊長的母親賀大媽在一起吃飯。隊長的母親不茍言笑,但是對馬景然倒是很關(guān)心,不時地挾菜遞饃。但是不知為什么,馬景然總覺得她的眼睛對自己充滿了警惕,比如在喝湯的時候,一個學員打來了湯,馬景然微笑地接過來,說謝謝時,賀大媽很是不懷好意地看了她一眼,這讓她不舒服??墒撬吘故顷犻L的母親。馬景然想,以后最好讓她跟學員們在一起吃飯,這樣,她就不用看賀母的眼神了,那像針般的眼睛,讓在家里任性慣了的馬景然很不舒服。
離開會還有半個小時,賀隊長走進了馬景然的屋子,問她發(fā)言稿寫好了沒有,他要審查。馬景然又是一愣,但他是隊長,怎么能不聽他的話呢。隊長接過稿子,一屁股就坐在了馬景然的床上,床立即響起了咯吱聲。馬景然看著隊長渾身的黃土,再看看自己雪白的床單,心疼極了。
不行,寫得太淺了,要往深刻的說。隊長說著,一屁股站起來,果然雪白的床單上已經(jīng)沾上了一圈黑跡。馬景然立即走到跟前,拿手拍了拍,黑跡一點兒也沒有減少。
對不對?淺了就引不起大家的高度重視。隊長已經(jīng)坐到桌前的椅子上了,馬景然暗暗叫苦,不要把自己的墊子再弄臟了。
跟你說話呢?馬景然同志。對了,你過來。馬景然往隊長跟前走了走,一股大蒜味立即直撲她的鼻孔,她下意識地皺了皺眉頭,往后退了半步。
再往近些,你看這兒不能這么說。為什么不能談戀愛,要說得嚴肅些,比如如果談對象,對我軍的建設(shè)、對社會主義的建設(shè)就有很大的危害,就對不住組織精挑細選的讓你們跑這么遠的地方來加強邊防建設(shè)。這些都要寫進去。
馬景然不說話,隊長認為她是聽進去了,拿著筆就改,改完了,讓馬景然再念一遍,馬景然就聽話地念了,隊長說,好了,馬上準備開會。
隊長出去了,馬景然一把把床單扯下來,往水盆里放的時候,忽然想,要是掛出去讓隊長發(fā)現(xiàn)了怎么辦?這么一想,又望了望墊子,墊子好在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她洗了把臉,梳頭,抹油,然后從抽屜里取鏡子時,又發(fā)現(xiàn)了任致遜的照片,拿著看一眼,立即放了進去。她照了照自己,鏡中的自己漂漂亮亮的,她把軍裝上的領(lǐng)章和帽徽往正里戴了戴,這才出了門。
教室里滿滿的,清一色的男學員。馬景然心里只有任致遜,她想找找任致遜,卻發(fā)現(xiàn)在好幾百穿著同樣軍裝的人群里,要找一個人,是非常困難的。她不知道自己坐到哪,正在猶豫時,隊長指了指前排的空位置,她坐了下去。她的旁邊,空著。
隊長坐在主席臺上講話,講的就是讓大家好好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學習機會,將來如何報效祖國、報效軍隊的話。馬景然聽不進去,她心里只想著找任致遜,望望旁邊和四周,沒有發(fā)
現(xiàn)。正在這時,她感覺自己的身后椅子有人在動,她想可能是擋著別人的視線了,就把椅子往旁邊挪了挪,然后坐直了身子。她想,自己發(fā)言的時候,無論如何不能緊張,可是后面的人還在輕輕地踢椅子。她朝后望了一眼,我的天,竟然是任致遜。要不是任致遜不看他,讓她意識到在開會,她肯定會大叫一聲。可是任致遜根本沒有看他,他的目光正望著隊長,表情極其的嚴肅。
馬景然找到了任致遜,心里踏實多了。又摸摸口袋里的發(fā)言稿,心里說,媽媽,你說部隊好,這好在啥地方呢?這時,她聽到隊長說了一句什么,大家跟著鼓掌,她立即清醒過來,也跟著鼓掌。隊長走了下來,走到自己跟前,她站起來想給隊長讓座,隊長坐下了,她要坐時,大家都看她,她感到莫名其妙。隊長說,快去呀!
干啥?
到主席臺上表決心呀!
馬景然這才反應(yīng)過來,迷迷登登地往主席臺走。她感覺自己的腿肚子發(fā)顫,心跳得飛快。好容易走到主席臺上,她想她是不能坐的,她是因為犯了錯誤來表決心的。
話筒也在正中間,她只在邊上站著,往外掏講話稿。因為心急,掏出的卻是手絹。記錯了,另一邊口袋放著講話稿。裝回手絹,她掏出發(fā)言稿,剛一張口,感覺喉嚨里有個什么東西,反正聲音發(fā)得很不清楚。這時隊長走了過來,說,到話筒前坐著說,坐著說。
馬景然坐到椅子上,感覺桌子實在是太高了,她拿講稿的手要往上抬才行。不過,也顧不得許多了。她想,我要趕緊念,念完我就可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了。
第一段念得很順口,那是自己寫的,說的是從入伍到赴步校路上的見聞。念到第二段的時候,她的心里一下子慌了,隊長改得實在是太亂了,都怪自己當時心里想著別的事,沒有專心聽。越看越看不懂,好多字都看不清楚。她皺著眉頭念道,我們要珍惜好年華,為部隊……為部隊……下面有人發(fā)出了笑聲。這笑剛一發(fā)出,就被隊長吼了回去。她跳過這幾旬,又念到我們不遠萬里來到這里,不是為了談戀愛的,不是為了陷于兒女之情里,國際形勢……又看不清楚了,上面劃得太亂,越著急越不知道接到哪兒。馬景然實在不想找了,干脆把稿子一合,說,隊長改的字我看不清,算了。我用自己的話說吧。我給大家表個態(tài),上學三年,我決不談戀愛,請大家看我的行動吧。說完,不管不顧地走下主席臺,她感覺自己快要哭了。
隊長又重新坐到了主席臺上,說,同學們,過去的一年,是我國人民高舉三面紅旗,高舉馬克思列寧主義的革命旗幟,在社會主義建設(shè)上和國際范圍內(nèi)激烈的斗爭中取得了重大勝利的一年。黨的八屆十中全會的公報中說:一切斗爭的考驗都證明,我們的國家不愧是偉大的國家,我們的人民不愧為偉大的人民,我們的軍隊不愧為偉大的軍隊,我們的黨不愧是偉大的黨。同學們,為了這些不愧,我們要怎么做呢?現(xiàn)在你們已經(jīng)不是高中生了,是軍校生了,是軍人,一定要有軍人的樣子。剛才馬景然同學實在是心情太緊張了,但是她說的話是事實,軍校是不能談戀愛的。大家要把精力全放到學習上,好好學習外語。國際形勢還很緊,我們要保衛(wèi)我們的祖國,保衛(wèi)我們的人民幸福的生活不受絲毫影響。好好學習,不能陷于個人兒女情長里。馬景然是我們的姐妹,是我們的戰(zhàn)友,我們要像愛護自己的妹妹一樣愛護她。我現(xiàn)在宣布隊里的紀律:
一、任何男同學不得單獨到馬景然宿舍去,實在有要去的理由,也必須結(jié)伴前往。
二、果真有事要去,須經(jīng)隊里同意。
三、馬景然同學不用參加公差,不用參加義務(wù)勞動。
四、大家對馬景然同學要像對待自己的親姐妹一樣,愛護她,關(guān)心她。
五、馬景然同學對所有男同學要一視同仁,不能對某一位有好感。
若犯以上幾條中任何一條,校紀將嚴懲不貸。
大家要在“爭當四好連隊、五好戰(zhàn)士”的活動中,高舉毛澤東思想的紅旗,堅持四個第一,大興三八作風,開展創(chuàng)造四好連隊的生氣勃勃的戰(zhàn)斗事跡。好了,散會。
一直到散會,大家才知道隊長為什么忽然召集大家開了這么一個會,都紛紛議論著往外走。王濤走到馬景然跟前時,笑著說,馬小姐,你真的能做到不談戀愛嗎?后面有人跟著起哄,說,馬景然,你真成了我們隊里的國寶了。我們只能遠望,不能近瞧。還有人竟然說首長的女兒就不一樣,說干什么,就能干什么。
她這是去北京、上海嗎?她一個女孩子只身來到西藏,難道我們不能愛護她嗎?馬景然不用看,就知道那是任致遜那稍帶著陜西口音的男中音。那聲音在馬景然的心中,就是圣音,她感覺好像在大海里終于找到了一條可以救生的船,心里踏實多了。
這話果然起了作用,沒有人再說話。但是這不能制止無數(shù)的眼睛盯著馬景然看,看得馬景然渾身不自在。她想走,可是她想著一定要跟任致遜說句話,解釋一下,至于說什么,她還沒想好。等人走得差不多了,她才敢回頭往身后瞧,身后空蕩蕩的,哪里還有任致遜?
晚上,隊長領(lǐng)著自己的母親走了進來。他的手里抱著被子,望著不知所措的馬景然說,沒有空房子了,我媽跟你作個伴吧。
老太太接了一句,女娃娃一個人睡,不安全。
馬景然連忙說歡迎。
老太太行李一放好,就說了一句讓馬景然不想聽的話:閨女,我知道那些男人們對你沒安好心,可不是,這么漂亮的女娃娃,誰見誰不愛呢。你們隊長說了,你是首長的女兒,他們一定要保護好你,直到你畢了業(yè),有了自己的男人,才放心。我就不明白,這么漂亮的女娃娃,你媽你爸咋那么狠心讓你跑到這地方來。不過,你放心。有大媽在,他們誰也不敢把你咋的。老人說著,拿起自己的行李就往外面床上放,說,我人老了,晚上覺少。起夜多,姑娘你就擔待著點。
我的天,原來這樣。
馬景然本來想,一會兒悄悄把任致遜叫來解釋一下,看來一點兒機會也沒有了。想到這里,她心里禁不住流淚了。
3
二百多人,分了兩個區(qū)隊。男學員的大通鋪在中間,兩邊的貯藏室分別是馬景然和隊長的宿舍。馬景然分在了一區(qū)隊,任致遜分到了二區(qū)隊。兩人上課不在一個教室,活動也不在一起。只有在跑步的時候,馬景然遠遠地望望任致遜,這望也要裝作很無意的,千萬不能讓人發(fā)現(xiàn)。
馬景然想不出辦法,她想任致遜比她大,肯定會想辦法的。果然,有一天晚上,任致遜到了她的屋子,當然是賀大媽開的門,她一看到又是男學員,就沒好氣地說,馬景然在學習。
任致遜解釋說,我是給馬景然同學送書來的。馬景然一看到是任致遜,感到他比自己見到時更瘦了。任致遜說,我是給你送書的。
坐吧。馬景然說。
可是賀大媽踏踏實實地坐在床上,兩只眼睛冷冷地望著任致遜。任致遜說,不坐了,我走了。
說著,就打開了門。
馬景然想。一定是任致遜給自己送信來了,一定是來幫助自己了。她急著想看信,可是賀母在,她不能表現(xiàn)出焦急的樣子,讓她發(fā)現(xiàn)其中的機關(guān)。于是,她把書拿上,隨便地翻。她知道里面有東西,因而翻得很小心??斓綂A著東西的那一頁了,她立即合上了書,照著上面
的字寫起來。那是一本外語書。雖然她知道賀大媽不識字,可是如果她發(fā)現(xiàn)書里面有紙條,一定會告訴那個讓人討厭的隊長的。馬景然多么希望賀大媽能出去一會兒,可是賀大媽沒有,而且她就坐在她身后,雖然手里做著針線,馬景然知道她的眼睛一直在望著她。
他會說些什么?會說這些天的相思,會說綿綿不絕的情話,或者像在上學的時候,給自己抄一首首情歌?馬景然根本沒有心思看書。
時間過得真是太漫長了,馬景然實在呆不住了,趁賀大媽關(guān)窗戶的時候,迅速地拿起信里的紙條,走出了院子,跑進了廁所。
一走進廁所,她快速地打開紙條。一頁紙也沒有寫滿,信寫得非??蜌猓笠馐锹犕瑢W們說馬景然跟他都是陜西老鄉(xiāng),聽說她印地語跟不上,他想建議隊長讓他幫她補課。如果馬景然同意,他立即去請示隊長。
馬景然信一看完,就有些失望,心里想,好不容易送封信來,竟然就是這么干巴巴的幾句話。誰說自己印地語不行了,還需要他補課!真是的。說著,剛要裝信,往外走,賀大媽站到了她的面前,神色冷酷地說,閨女,把東西給我吧。
馬景然聽話地把紙條遞給賀大媽。賀大媽走了,她生氣地站了一會兒,心里想,看你能干什么?剛走出來,發(fā)現(xiàn)任致遜正在跟幾個同學打球,看到馬景然,裝作不認識似的。但是他朝同伴說的一句話忽然提醒了馬景然,馬景然認為那是任致遜說給自己聽的。任致遜說,好險呀。馬景然事后才想,任致遜是可以搞間諜工作的。
過了幾天,就是印地語考試??纪暝嚭?,隊長找到馬景然說,你的印地語怎么這次摸底考試才考了四十分,馬景然紅著臉眼睛望著腳下,不知說些啥。
隊長說,這樣吧,任致遜同學印地語的成績非常好,他主動提出來幫你補課,每周幫你補一次,一次一個小時。你要認真聽,不能拖班集體的后腿。連咱們的鄰邦的語言都學不好,這可是大問題呀!
太好了,馬景然心里想,嘴上說的卻是,隊長讓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一周能見一次已經(jīng)很不錯了,也就是說可以單獨呆在一起一個小時,馬景然在心里興奮地唱起歌來,但她一看到賀大媽的表情,趕忙又止了口。
一周后,任致遜終于來了。馬景然發(fā)現(xiàn)他的衣服洗得干干凈凈的,好像是特意要讓她看到的,連頭發(fā)也不再像過去那樣亂蓬蓬的。她心里有許多話要說,可是給來幫你補課的老師,能說些什么?況且,還有外人在場。
好在學的是印地語,賀大媽一個農(nóng)村老太太,總不會能聽懂印地語吧。這么一想,馬景然心里有數(shù)了。她放了把椅子讓任致遜坐,她自己坐到一旁,說,任老師開始吧。任致遜說,你把這篇課文念一下,把里面不懂的句子畫出來。馬景然忍住笑,故意裝得結(jié)結(jié)巴巴地念完課文,然后在紙上飛快地寫了一行英語:
I love you I love you
任致遜把紙條拿到手里,一本正經(jīng)地說,寫得不錯,這是一個很簡單的問題,讓我來告訴你。說著,他飛快地寫了一行,讓馬景然看。馬景然看到的是中文:我特別想你,我每天都在想你,我一直在想你。你為我吃了好多苦。馬景然看著紙條,剛想說話,被任致遜的話打斷了,看明白了沒,一定要記住,只要你明白了這幾句話,你就能學好任何一門課的。這是學習印地語的基礎(chǔ),也是追求幸福的前提,只要有愛,一切因難都會克服的。說完,他把紙條隨意地夾到自己帶來的書里,說,好,你的作業(yè)我拿回去細細看看,是否還有錯誤?,F(xiàn)在,你跟著我說單詞,我念一句你說一句。馬景然答應(yīng)著,心里禁不住怦怦直跳,她能聽到任致遜的心跳,能聽到他的呼吸。她能看見他的手指頭收拾得很干凈,為此事她不知說了多少遍,看來沒有白說。
老太太可能實在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但是她真有耐心,仍然坐在一邊做著針線。她記住兒子說的話,一定要看好首長的女兒,他在部隊能不能進步,這就是個關(guān)鍵,只要把首長女兒照顧好了,以后他的前景將是十分的美好。
老太太忽然想上廁所,她仍然堅持著不上,她不能讓他們單獨在一起,青年男女,呆一起肯定出事,這是兒子說的。這也是他交給她的任務(wù)。
正在這時,有人敲門,是兒子。老太太朝兒子呶呶嘴,說兩人學得正歡呢。隊長走進來,徑直走到桌前,拿起一本印地語書,說,怎么樣,小馬,能聽得懂吧。馬景然說,任致遜同學講得非常好,你看,他給我講了許多語法。
那就好。隊長的母親趁此才去方便了。
你們繼續(xù),我來安塊玻璃,聽說玻璃壞了。說著,隊長拿起手里的工具。任致遜忙放下書,說,我來幫你,隊長。
隊長說,好吧。兩人丁丁當當?shù)匕餐瓴A?。任致遜忽然說,隊長,還有這兒,這兒有個洞,風會吹進來的。可能是個老鼠洞。說著,他四下張望。馬景然配合默契地不知從哪拿出一塊石頭,任致遜小心地一點點塞住洞口,說,隊長,我去準備些泥,一定要把它封死。這樣的活,任致遜干了整整一個小時。后來,任致遜說,那是他最幸福的時刻,就是在那兒,他跟馬景然整整多呆了一個小時,他聞到了馬景然身上的香氣,那是他第一次聞到的一股來自女性特有的香氣,從此后,他的一生再也忘記不了啦。
補習課上到第十次的時候,隊長忽然找到馬景然說,你看,任致遜同學幫你已經(jīng)有一些時間了,可能會耽誤他的學習。不能老讓他一個人幫助你,同學們輪流來幫你,效果可能更好些。馬景然說,對了,隊長,我差不多已經(jīng)跟上了,正想跟你說呢,我不用再補課了。果然,再考試,馬景然考得不錯,不過,她少做了兩道題,補習不能馬上就立竿見影。于是補課的計劃就到此流產(chǎn)了。
好在,馬景然是個聰明的女孩子,她總能找到與任致遜呆在一起的理由,當然不是單獨的。為了能見見任致遜,她不惜包攬了洗他那個組所有學員的被子,結(jié)果手都洗疼了。到了洗任致遜被子的時候,她激動極了。想著自己一定要親手幫他洗了,親手縫了,不知他蓋上時會是什么樣的感覺。可是她這樣的心愿也沒有能實現(xiàn)。
任致遜的被子是賀大媽洗的。
那天,天已經(jīng)很冷了,雖然洗衣盆里加了熱水,可因是高原的天氣,不一會兒水就涼了。馬景然忍著寒冷,極快地洗著。任致遜的被子她放在一邊,手頭這件洗完,馬上就可以洗他的了。
正在這時,賀大媽走到她跟前,看著一排洗好的被子,說閨女,你怎么不叫我一聲呢,他們其他學生呢?怎么不幫你。
他們勞動去了。今天天好,我想趕緊洗完。
你看看,小手凍得像個紅蘿卜,要是讓你媽看見,多心疼。說著,賀大媽隨手拿起旁邊的任致遜的被子就洗起來。
馬景然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大媽拿走了任致遜的被子。她想起了自己看過的一個叫《羅馬假日》的電影,劇中,公主為了見到心愛的攝影記者,不惜去會見每一個記者,只為了跟心愛的人握握手。而馬景然只是為了能給自己的男朋友洗被子,不惜洗了六床被子,到頭來,卻連男朋友被子的一個針腳都不是自己的。她心里雖然酸酸的,卻又不能讓賀大媽發(fā)現(xiàn)什么。馬景然是個聽話的女孩子,任致遜當然又是一名優(yōu)秀的軍校生。后來她告訴任致遜說,我比
祝英臺可是難多了,祝英臺只要把男生裝像就行了,可我,不但要裝得對你無情,而且還要對任何人都無感情,真是難死我了。任致遜說,我知道,當我回來看到我們小組洗得干干凈凈的被子、以及被子上細密的針腳,就知道是你愛屋及烏。雖然我的被子不是你縫的,但是比你親手縫的意義還重大。
王濤看到自己洗得干干凈凈、縫得均勻密實的被子,驕傲地對大家說,知道吧,同學們,你們是沾了誰的光?是我,王濤,馬景然為了我,才捎帶著給你們洗了。馬景然真是個好女人,我這一輩子一定要讓她幸福。
同學們都笑著說,是嗎?要不把馬景然叫來,確認一下?
王濤手一擺,說你們這就不懂女人心了,她心里怎么想的,絕對不會說的,為啥?害羞唄!
王濤為了感激馬景然為自己縫被子,提著兩袋水果登門致謝,一進門就說是代表小組來感謝賀大媽跟馬景然同學的。說著,拿出一袋水果,說,大媽,這是給你的。賀大媽推著說,我不要,不要。王濤故意裝著生氣的樣子,說,大媽,我可不是給你水果來開后門的。你是隊長的媽媽,就是我的媽媽。兒子給媽媽一袋水果怎么能不收呢!說得大媽不好意思地收了。正在這時,有人在外面叫,大媽,大媽,你出來一下。
趁賀大媽出去的時候,王濤趕緊對馬景然說,為了被子的事,我也要讓你幸福一輩子的。
馬景然聽了,笑著說,王濤,我當然會得到幸福的,但是給我幸福的人不是你。
給我機會,只要你不結(jié)婚,我就有機會。世界上還沒有我王公子追不到的女孩子。我就不信我追不到你一個小小的馬景然。
馬景然笑著,邊給一個男生縫被子邊說,王濤,有些事,沒辦法,就像西藏的雪山永遠不會融化,你王濤再有本事,也拿雪山?jīng)]辦法。
王濤笑著說,馬景然,可是你不是一座雪山。你是一個渾身充滿了愛的女人呀!
誰不是雪山?賀大媽笑著走進來問。
大媽,我們不是雪山,你、我、馬景然,我們都是火山,要讓雪山讓路,讓冰峰融化。
你看看這孩子嘴多巧!大媽說著,輕輕地打了王濤一下,當媽的不知多心疼呢!
4
春天到了,到處是綠油油的一片。學員正在上課。賀大媽邊幫著兒子洗衣服邊說,明亮呀,咱們是不是做錯了,我怕人家馬閨女恨我。你說一個年輕閨女,整天跟我呆在一起,也沒有話說。姑娘大了,心事就多了,你就不想想,正是好年華,你妹比她小兩歲,都結(jié)婚了,你說人家大姑娘的,整天不讓人家跟小伙子在一起說話,我總估摸著也不是個長法。
隊長想了想,說媽,你不知道我是一隊之長。手下管著將近二百人的男學生,就一個女孩子,我怕他們?yōu)榱怂绊憟F結(jié)。你說她喜歡哪一個都不好,都會影響其他人的心情。就像花開在花園里,大家都看,誰也沒意見。要是誰貪心摘到家里,你說別人還不鬧翻了天?小馬現(xiàn)在對我有意見,將來只會感激我。三年,一晃就過去了。到那時候,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年輕人,戀愛的日子多著呢,在一起的日子就更長了。
話是這么說的,可是我知道她有心思,每天晚上都睡不好,半宿半宿睡不好。有時間就趴在桌上寫呀劃呀,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不知寫什么。畫的我倒是看出來名堂了,那是在日歷上劃的,每過一天,她都要畫個紅圈圈,然后再一遍遍地數(shù)那些畫過的圈。畫完了,再跟一本寫的那個紅塑料本子一起鎖到抽屜里。你說媽是不是拿來你看看?我真怕時間長了出啥問題。你說她心里有啥事說出來也行,我還老問她,她就是不說。每次都說,大媽,我沒事兒呀,你放心。你說我能放心嗎?大領(lǐng)導的閨女,千萬不能有個啥閃失。
媽,別想那么多。讓她寫吧,只要她不表現(xiàn)在臉上,不說出來,就沒事兒。接觸多了,我知道馬景然這個女孩子挺懂事的,不會有啥事的。至于寫寫畫畫的,興許她只給爸爸媽媽寫信呢。對了,我出去一下。
下課后,賀大媽并沒有回到住的房間。她想讓馬姑娘一個人呆一會兒。她甚至想,剛好兒子不在,興許有男學員跟馬姑娘去說說話,人都有兒女,不能太私心。
馬景然回到房間里,發(fā)現(xiàn)大媽不在。她坐了一會兒,大媽還是沒回來。她打開抽屜的鎖,看了看任致遜的照片,又極快地鎖上了。大媽還是沒有回來。
她伏在桌上,輕輕地唱起了歌兒:
深夜花園里四處靜悄悄
只有風兒在輕輕唱
夜色多么好
心兒多爽朗
在這迷人的晚上
小河靜靜流微微泛波浪
水面映著銀色月光
一陣清風一陣歌聲
多么幽靜的晚上
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
默默看著我不作聲
我想對你講
但又難為情
多少話兒留在心上
長夜快過去天色蒙蒙亮
衷心祝福你好姑娘
但愿從今后
你我永不忘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
老太太聽著,看到兒子回來,說,你聽,馬姑娘唱得多讓人難受。
隊長豎耳聽聽,朝著院外望望。院子里打球的男學員忽然都不打球了,都不由自主地望著那個唯一掛花窗簾的小屋子。是呀,聽慣了《打靶歌》、《軍歌》的戰(zhàn)士,感覺這歌聲好像一陣清新的風,怎么能不驚訝呢?
一曲唱完,四周忽然靜悄悄的。王濤清了清嗓子接口唱道:
正當梨花開遍了天涯,
河上飄著柔曼的輕紗!
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
歌聲好像明媚的春光。
姑娘唱著美妙的歌曲,
她在歌唱草原的雄鷹;
她在歌唱心愛的人兒,
她還藏著愛人的書信……
啊這歌聲姑娘的歌聲,
跟著光明的太陽飛去吧!
去向遠方邊疆的戰(zhàn)士,
把喀秋莎的問候傳達。
駐守邊疆年輕的戰(zhàn)士,
心中懷念遙遠的姑娘,
勇敢戰(zhàn)斗保衛(wèi)祖國,
喀秋莎愛情永遠屬于他……
隊長扔下東西,邊朝外走,邊喊:小馬!馬景然,你出來。還有王濤,都過來,過來!
怎么了,怎么了?馬姑娘怎么了,歌唱得多好聽。賀大媽說著,沖了出來想拉兒子。
媽,放心。
馬景然聽到隊長叫,邊大聲答應(yīng),邊說,隊長,我不唱這些歌了。
唱,你要大聲地唱。王濤,快去打鈴,讓大家都集合,我要布置個任務(wù)。大家到齊集合后,賀隊長說,大家回去好好準備準備,咱們周五晚上開個聯(lián)歡會,好好樂樂。能唱歌的唱歌,能跳舞的就盡情跳舞,誰有十八般武藝,全使出來。讓大家高高興興地玩?zhèn)€痛快。對了,小馬,以后不要一個人呆在屋子里,要跟大家一起來玩,一起唱,不要悶出什么病來。
是!隊長。
這么說,跟大家在一起,就又可以見到任致遜了。馬景然興奮地想。
周五晚上,任致遜唱了一段秦腔。他說自己最拿手的是秦腔《梁山伯與祝英臺》。隊長笑著說,可惜沒有祝英臺配你唱。
有!
誰?
當然是唯一的女生馬景然了。
馬景然得到批準后,脫掉了軍裝,換上了一件曲線畢露的大紅毛衣。那大紅色的毛衣在一片綠中,特別奪目。
兩個人唱的是《梁?!分凶钣忻亩巫印堕L亭送別》。兩個人假戲真唱,把梁祝纏綿的愛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一曲唱完,臺上響起了掌聲。有同學說,任致遜、馬景然,剛才我發(fā)現(xiàn)你們真的就像梁山伯與祝英臺一樣,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
胡說,胡說,因為馬景然同學有表演天賦,一會兒你再看看,她跟我跳舞,才真的像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王濤說著,做了一個邀請的動作,說,馬小姐,請!
馬景然說,我歇歇行嗎?剛才唱得都出汗了。說著,就往外走。
那好吧,第二曲一定要跟我跳,我已經(jīng)預訂了。
跳舞開始了,大家都爭著跟馬景然跳。馬景然陪了一曲又一曲,一直到晚會結(jié)束,她也沒有機會跟任致遜跳一曲。但是她已經(jīng)很滿足了,因為她已經(jīng)跟他表演節(jié)目了,而且是千古愛情絕唱《梁?!?。她要給媽媽寫信,一定要告訴媽媽,讓媽媽放心。當然寫信的時候,一定要高興,還有,要讓媽媽對爸爸好,做為長年守邊防的軍人,爸爸的確不容易。
晚會結(jié)束后,馬景然沒有急著走,她慢慢地擦著汗,在人群里牢牢地盯著任致遜。任致遜忽然蹲在了地上,她心里一陣發(fā)毛,啥都顧不上了,大聲喊道,任致遜,你怎么了?
任致遜回頭朝著她笑道,鞋帶松了。馬景然走到跟前,發(fā)現(xiàn)他的鞋帶并沒有松。任致遜站起來,邊走邊說,你今天晚上真漂亮,像個新娘。
馬景然臉一紅,朝四周望了望,悄聲說,去你的,新娘可不希望新郎那么瘦。說著,輕輕地拍了一下他的腰。
我來幫你拿椅子。
不用。
給我吧,任致遜說著,手伸過去。馬景然遞椅子的時候,任致遜極快地握了握她的手,說,真涼。
馬景然感覺任致遜的手很溫暖,她真不想放開,可是遠處來人了,她只好極快地松開。
5
王濤借口來學歌,敲響了馬景然的門。馬景然很緊張地說,隊里有紀律呀。王濤雙手一攤,說你看門開著,我把雙手抱在胸前,你說能干什么了?紀律條例規(guī)定男學員不能進女學員宿舍嗎?對了,咱們已經(jīng)上了兩年學了,我就奇怪,你怎么對一個男生都沒有想法哩,我們一百九十九個人,難道真的就那么不優(yōu)秀嗎?
馬景然不知如何回答,想了想,說畢業(yè)以后吧,將來還不知道分到什么地方。
你只要跟我談,咱們就都分到總部去,我們家里已給我聯(lián)系好單位了,到那個單位后,出國當武官,多好呀。
我的外語不好。
對了,馬景然,你騙得了隊長可騙不了我。我知道你印地語學得好,是不是任致遜那小子對你有想法,才搞了那一出。我可是孫悟空的眼睛,什么都瞞不住我。我親眼聽到你在背外語名著《簡·愛》呢。不過,我知道你對任致遜的感情也就只限于老鄉(xiāng)關(guān)系,對不對?
王濤!馬景然立即捂住嘴,走到門前,想關(guān)門,一想不合適,又走回來,坐到床邊,說王濤,我語法不行,口語在家里學得還不錯。
王濤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說是嗎?
當然是了。
王濤站了起來,說,馬景然,即使是真的,我也知道那是任致遜的個人想法,他實在配不上你,長相、學習、家庭這三個條件,只有學習比得上我,其他根本就不是我的對手。而且我發(fā)現(xiàn)他情商很低,以為你印地語考得不好,就來補習印地語,腦子里一點兒也沒有浪漫的情愫,不懂得女孩子的心思。女孩子嘛,喜歡花、喜歡音樂、喜歡過浪漫的生活。當然,我就不一樣了。對了,上次我給你借的書看了沒,可好看了,愛情小說。說著,朝馬景然的書柜上一一看去。
馬景然笑笑,朝門外望了一眼,說王濤,我一會兒要跟賀大媽出去。
好,我走了,你記著,這一生你是我的。說著,王濤從口袋里掏出一個收音機放到桌上,說,你晚上沒事了,就聽聽。
馬景然沒有說假話,她的確要陪著賀大媽出去,但不是現(xiàn)在?,F(xiàn)在她想要把這個消息告訴任致遜。
可是怎么才能告訴正跟大家下棋的任致遜呢。馬景然在屋子里走出走進,急得團團轉(zhuǎn)。
馬景然收拾一新地走出門,遠遠地望著下棋的人們。她希望任致遜能理解她的意思,可是他比梁山伯還笨,一直專心致志地下棋。一邊觀棋的王濤大聲問,馬景然,你打扮得像朵花似的,去哪兒呀?我陪你去吧。
馬景然說,去你的。然后朝隊長的屋子走去。
隊長的媽媽也穿著出門才穿的衣服出來了。王濤又說,大媽,你去什么地方呀?
賀大媽笑著說,逛街去。
是札木嗎?
對呀,馬姑娘陪著我去。馬景然聽到這話,飛快地在下棋的人群里望了一眼,任致遜仍然低著頭,下著棋。
真是個木頭,馬景然不禁生氣地想。
大媽,你跟隊長說,讓我們也去吧。我們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逛街了。王濤跑過來,拉著賀大媽的手,不停地搖著。
賀大媽笑笑,說你自己說去,我可管不了你們的事。你們隊長不讓我管你們工作上的事。
街并不大,兩條筆直的街道交叉成為十字,把街分為了東西南北四條小街。街不大,人卻不少。賣吃的、用的小販們,有的穿著民族服裝的,有的穿著漢族服裝,守在攤位上,不停地介紹著自己的貨物。賀大媽看什么喜歡什么。馬景然一直想著下棋的任致遜,也沒有逛的興致。
姑娘,快看這件被面,顏色多鮮亮,龍是龍,鳳是鳳,這叫龍鳳戲珠,將來你結(jié)婚的時候,大媽買來,幫你縫好。小兩口好好地過日子,來年生個大胖小子。對了,告訴大媽,你中意哪個小子,給大媽說說,大媽幫你看看。別緊張,我不告訴你隊長就是了。
謝謝大媽。馬景然很想說出那個不知在心里叫了多少遍的名字,那三個字都到嘴邊了,她還是費力地把它們咽了下去。
正走著,馬景然忽然發(fā)現(xiàn)任致遜在前面走,馬景然以為自己的眼睛看花了,使勁瞧了瞧,果然是任致遜在跟炊事班的劉班長買雞蛋。任致遜!任致遜!馬景然情不自禁地大喊起來,行人紛紛回頭觀望。有人贊嘆道,多漂亮的女解放軍呀!
任致遜好像沒有看到馬景然,轉(zhuǎn)過身來,直對著賀大媽說,大媽,你們也來了,買啥好東西了?馬景然失望極了。
賀大媽笑著說,隨便轉(zhuǎn)轉(zhuǎn),還沒有買啥。
炊事班長提著一只空面袋,說對了,大媽,今天隊長說要改善大家的伙食,你幫我采購采購。
賀大媽笑了,說你買東西問大媽,可問對人了。今天咱們多買些。說著,就往買菜的攤上走。
看來任班長說對人了。炊事班劉班長說著,朝任致遜詭秘一笑,馬景然這才略有所悟。大媽和炊事班長走在前面,馬景然跟在他們后面,任致遜又跟在馬景然的后面。馬景然放慢腳步,任致遜也放慢了腳步。馬景然有些生氣,加快了步子,任致遜也加快了步子,但與她還是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難道他不愿意跟我走在一起?他是不是因為王濤老纏我,生氣了?
大媽挑東西的確很精細,她說要貨比三家,比價錢,比東西。馬景然已經(jīng)走得很累了,面袋里還是空的。她說,大媽,我到前面的書店去買本書,順便歇會兒。
賀大媽遲疑了一下,說對了,我知道你們城里的閨女走不得長路,咱們來的時候,你已經(jīng)走了很長的路,這樣吧,你自己逛逛,一會兒我們?nèi)ソ心恪?/p>
炊事班長說,大媽,我估計咱們買齊東西少說也要兩個小時,馬景然,兩個小時后咱們
在郵局門口見。
馬景然說,好,我先走了。說著話,卻并不走,余光看看任致遜。任致遜望著別處。
賀母已經(jīng)彎腰去挑雞蛋了,她拿著一只雞蛋跟其它放在筐里的比一比,又貼到耳朵邊上,邊搖邊聽。
馬景然說,劉班長,要不,讓任致遜跟大媽一起挑東西吧,你陪我去,我一個人在這地方人生地不熟的。
大媽一聽,把雞蛋放回筐里,說你看我老糊涂了,對了,劉班長,你去陪馬姑娘吧,她一個女孩子單個兒走,我還真不放心。
劉班長說,這樣吧,讓任致遜陪小馬去。他不知道該買什么東西,我跟大媽一起買東西。
賀大媽說,好,任致遜,那你陪小馬姑娘,放機靈點,不要呆頭呆腦的。給我把人安安全全地陪好,馬姑娘有個三長兩短,我找你算賬。
是!大媽。任致遜一本正經(jīng)地答應(yīng)道。
好像很不情愿的,呆會兒沒人的時候,看我怎么說你。馬景然想著,說大媽,那我先走了。
走吧,走吧,別丟了。
大媽又去看東西了,劉班長說,任致遜,別忘了時間。說完,也低頭挑東西了。
馬景然快步地走著,她看到任致遜跟得很緊,就拐了一個彎,發(fā)現(xiàn)大媽和炊事班長看不到她了,才停了步子。
任致遜低著頭,只管走,沒想到一下子撞到了馬景然的身上。馬景然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說我們?nèi)ツ膬?
任致遜扭頭朝四周看了看,極快地松開了手,說去公園。說著,脫掉了自己的軍裝,露出里面穿著的部隊發(fā)的綠色絨衣。
馬景然沒想到他考慮問題這么周全,自己也想脫,被任致遜擋住了,說別脫,小心感冒了。說著,拉著馬景然的手跑進一個小巷子。
任致遜,這是不是你計劃好的?
我不計劃這機會會從天下掉下來?任致遜反問道,你爸也真是,明明你是我對象,明明是組織照顧咱們一起分到步校的,卻要裝作不認識,真是的??粗阋粋€人孤單,我心里難受??粗鴦e的男學員跟你說話,我也難受。
馬景然聽到這話,心里就像三月的小陽春,暖乎乎地。她握著任致遜的手說,哥,咱們今天可有整整兩個小時單獨在一起的時間,別光讓難受的話把時間擠沒了。
任致遜說,沒有了,已經(jīng)過去五分鐘了。走,快跑,公園里環(huán)境好,人也少。
說著。他輕輕地擁住馬景然的腰,馬景然感到自己幸福極了。
公園距離不遠,兩人找了一個綠樹掩映、依山傍水的僻靜地方坐下。馬景然看周圍還是有人看她,就把軍裝也脫了,露出里面曲線分明的毛衣。任致遜一把抱住了她,說想死我了。我們來了兩年,總算有時間在一起了。
馬景然更緊地摟住他的脖子,說哥,我也是。我整天盼著這樣的時刻。說著,想偎在他的懷里。任致遜一把推開了她。她狐疑地抬起頭,發(fā)現(xiàn)任致遜望著對面。她循著他的目光望去,他們面前站著一個戴著紅袖章的老年人,正用嚴肅的目光望著他們。
大叔,我們在談戀愛。馬景然紅著臉解釋。
你們談戀愛也要注意影響,對不對,這是公園,是公共場所。
對不起,我們注意,我們注意。任致遜說著,從口袋里掏東西,掏了半天,也沒有掏出他希望掏的煙,卻掏出了幾塊錢。
大叔,我不會吸煙,你買包煙去。
解放軍同志,收起你的錢。你怎么能這么做呢?你們談戀愛,可以在家里談嘛。公園里大人小孩這么多,要是學壞了怎么辦?還解放軍呢,怎么起模范帶頭作用的?
大叔,你……任致遜想把軍裝的領(lǐng)章和帽子藏起來,馬景然攔住了他,說大叔,對不起,我們馬上走。
管理員又望了他們一眼,說,快走,一會兒我還來檢查呢。說完,這才走了。
真是的,二十分鐘已經(jīng)過去了。任致遜說著,有些垂頭喪氣。
這已經(jīng)很不錯了,不是還有一個多小時嗎?要不,我們到電影院,去看場電影。
對了,到了電影院里就沒有人管我們了。任致遜拉著馬景然就往電影院跑。
馬景然說會不會碰上咱們學校的人,或者大媽他們?
沒事兒,菜市場、肉鋪都在北街,電影院在東街。
兩人氣喘吁吁地跑到電影院。他們跑了一路,爭了一路,一個說演的一定是戰(zhàn)斗片,一個說最好是愛情片。等他們走到電影院的時候,電影院關(guān)著門,今天沒電影。
算了,我們找個地方坐一會兒吧,累死我了。馬景然說著,一屁股坐到臺階上。
走,到飯館里去,說會兒話。
飯館里沒幾人。服務(wù)員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一看到來了兩個解放軍,一會兒望望馬景然,一會兒又望望任致遜,半天才問,你們要吃什么?
我們不吃什么。任致遜說。
不吃飯,就不能坐在這兒。一個中年男人從里面走出來說。
任致遜生氣要走。馬景然說,有面嗎?來兩碗面。
你能吃下?現(xiàn)在還不是吃飯的時候。
馬景然說,不吃,放著。
任致遜坐到馬景然的對面。服務(wù)員先給他們倒了兩杯白開水,然后就走了。任致遜拉著馬景然的手,說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馬景然看了看表,說我們只有一個小時了,不能老說對不起。
任致遜走過來坐到她的旁邊。飯館里人不少,他還是大著膽子把手放到馬景然的手里,輕輕地握著說,我每天都在想著你。
任致遜緊緊地靠著他說,我也是,如果一天見不到你,心里就空落落的。
畢業(yè)就好了,畢業(yè)了咱們就結(jié)婚。
對,咱們就在步校里當老師,整天在一起,再也不用這么擔驚受怕了。
再堅持堅持,再有半年就可以永遠在一起了。
對,我讓我媽來,我媽說她給咱們帶孩子,讓咱們安心工作。
你想你媽嗎?還有你爸,特嚴肅。你給他們寫信多嗎?我看到前兩天有你的信,好像是你爸寫的。
對,我爸讓我好好工作,不能因為個人的感情影響工作,否則影響不好。
你做得挺好。
兩人說著,兩碗面已經(jīng)做好了,兩人卻沒有任何吃飯的欲望??墒切」媚飬s站著不走,說大姐,當女解放軍真好。
馬景然立即松開了任致遜的手,說是呀,你想當兵?
對了,可是我知道當女兵很難。小姑娘說著,竟然坐到對面不走了,擺出一副說長話的架勢。任致遜心想這個小姑娘真沒眼色,想打發(fā)走,便說,你去忙吧,我們不需要什么服務(wù)了。
小姑娘并沒有走的意思,而且根本就不理任致遜,她望著馬景然說,大姐,你當?shù)氖裁幢?是衛(wèi)生兵還是電話兵,你們部隊在什么地方,當兵苦不?
馬景然耐著性子一一回答著。
你家在什么地方,北京、上海,你爸是不是大官?一般只有大官家的姑娘才能參軍。
任致遜把馬景然拉了起來,說好了,我們走吧,時間已經(jīng)差不多了。兩人走出飯館。任致遜說,也真是的,這個小姑娘,一點兒眼色也沒有。
別怪她,可能這兒很少見到女兵。馬景然說著,又看了看表,說,我們只有半個小時了,到郵局可能得走十分鐘。
對了,走,我們到商店,我給你買件禮物。
我不要,我想給你買件禮物。我知道王濤給你送了個收音機。
馬景然一下子停了步,扭頭反問道,你怎么知道?幾天都見不到你的影子。
我長著千里眼。
那我問你,我收了沒?
收了,又讓別人退給他了。
任致遜,你真可以呀!賀大媽說你木頭木腦的,我可知道你有多賊。老實說,誰告訴你的?不說,我打你。
兩人打鬧著到了商店,商店人并不多,他們看了這,看了那,都很貴。任致遜看到一條紅圍巾,想買給馬景然,馬景然說,我沒法戴。馬景然想給任致遜買塊表,任致遜說,自己有。兩人你推我讓,什么也沒有買,就往外走。在走出門的一剎那間,任致遜飛快地親了馬景然一下。馬景然沒想到任致遜忽然來了這么一下,臉紅極了,回頭望了望營業(yè)員,好在營業(yè)員沒有發(fā)現(xiàn)。
兩人出來的時候,任致遜笑著說,快三年了,我今天總算親了你的唇,握了你的手,還抱了你。
馬景然看著人流,低聲說,馬上就畢業(yè)了,畢業(yè)了,我人都是你的,還怕什么呢。
任致遜再次握著她的手,說我真想就這么一直走下去。
快松開,小心讓大媽他們看見。
對了,大媽他們問咱們干什么,怎么說?買的書呢?
跟你木頭樣的人能干什么?逛街呀!還有,書沒有呀!
任致遜靠近她,低聲說,結(jié)婚后你就知道我不是個木頭人,我要好好地折騰你。
后來馬景然想,這是任致遜給自己說的最讓她臉紅的話。
快到郵局門口了,他們也沒有看見賀大媽他們。任致遜興奮地說,他們還沒到,我們還有時間說會兒話。
馬景然卻說,你放規(guī)矩些,他們隨時都會出現(xiàn)。對了,我要給大媽買個東西,你幫我挑挑。
是不是因此要感謝她?
當然,沒有大媽讓你陪我,你敢來嗎?
我當然敢呀。我不主動說話,別人不就看不出什么問題了嗎?明擺著我陪你嘛!你不知道,我為了這次來,跟隊長說了多少好話。還有炊事班長,你想想人家為什么讓我上街?每次,只有兩個人外出,大家都有事呀!
我知道你心里有我,只是你怎么知道大媽就愿意去幫炊事班長買菜呢?
沒有你,還有誰呀?至于大媽,因為她是大媽嘛!她要是馬小姐你,我肯定就不能那么想了呀!
有你爸,你媽,你妹,還有你的領(lǐng)導,你的事業(yè)。
你呀!我說不過你。以后結(jié)婚了,你就知道你在我心目中的位置了。
對了,我要給大媽買雙鞋子,她好像說過自己想買鞋。
我來掏錢。
當然你掏了。
話雖如此說,錢還是馬景然掏的。馬景然說,只要你以后還像現(xiàn)在這樣放聰明些,就行了。
這時賀大媽他們已回來了。
小馬,小馬!
馬景然歡快地應(yīng)道:大媽,你來試試鞋。這雙鞋特適合你。
真是好閨女,謝謝你。對了,你們干什么了?劉班長還帶我逛公園去了!公園真熱鬧呀,干啥的都有。
馬景然心里咯噔了一下,說我們隨便走了走。
公園真好呀,有山有水,還有船,我們還坐船了。
我的天,他們沒發(fā)現(xiàn)我們吧?馬景然知道小縣城只有一個公園,他們坐的地方就離湖不遠。再看鞋,感覺自己好像太不地道了。倒是任致遜,面無表情,只管騎著車子,慢慢地騎著。
過了好幾天,也沒有傳出什么閑話。也許大媽他們沒發(fā)現(xiàn)。馬景然心中的石頭才算落了地。
6
第三學年的新學期一開學,調(diào)整座位時,王濤為了能跟馬景然坐到一起,去找隊長。去時,給隊長帶了一瓶酒。
隊長說,王濤,你是不是想走后門,準備畢業(yè)的事?我給你說過,你們這批學員,可都是軍區(qū)特別交代的,要扎根邊疆,我說了根本沒用的。
王濤把瓶子的蓋一口咬開,說隊長,我是那樣的人嗎?要想留到內(nèi)地,我就不會來了。來,喝酒。
兩人就著一碟花生米,喝著酒。酒瓶見底了,王濤趁著酒勁把心里話給隊長說了。
你喜歡馬景然?
當然了,隊長。你看看,憑我各方面條件,除了我,誰還有資格喜歡她。
那她對你呢?
你不是不讓她談戀愛嘛。女人嘛,這事都是害羞的,我記得上次洗被子時,你不知道她把我的被子縫得多細密。我蓋著被子,幸福極了。我知道她也喜歡我。
我已經(jīng)讓她當眾保證不能談戀愛了,我這個隊長說話算話,再說部隊紀律也絕對不能違犯。
隊長,我當然不能要求你做有損一個共產(chǎn)黨員、優(yōu)秀隊長的事。我只有一個想法,排座位的時候,你讓我跟她坐在一起。其他的事就不用管了。
當同桌倒行,可是你不能做任何出格的事。
隊長,放心,放心。馬景然就是我的親妹妹,我只想跟她坐在一起,照顧她。我保證絕對不做任何有損于紀律的事。隊長,我,我,我給你跪下行不行?
別別別,革命軍人不興這個。好吧,你得給我保證,你一定要遵守紀律。我一旦發(fā)現(xiàn)你有什么問題,立即調(diào)開。
是!隊長,保證完成任務(wù)。話剛一說完,小伙子立馬就跑了。
王濤真的跟馬景然成同桌了,每次看到同學們羨慕的神情,他得意極了。有天,他凝視了半天馬景然,越看越喜歡,就說了一句想了很久的話:近水樓臺先得月,馬景然,你說對不對?
馬景然扭頭,一張燦爛可愛的臉望著他說,不見得。
為何?王濤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馬景然,反問道。
馬景然回頭望了望,任致遜的座位空著,他怎么還沒來?難道是病了。這么想著,隨口問道,班長怎么沒來?
你說的是任致遜?王濤心里有些不舒服。他病了。
真的?那我去看看。說著,起身就要出去。
王濤說,馬上上課了,你別去了,沒事兒,已經(jīng)吃了藥,我們出來的時候,他剛睡著,你去了不是打擾了他休息了嘛。對了,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馬小姐,為什么近水樓臺不能先得月呢?請回答。
因為月亮不想讓你得到呀!馬景然隨口說道,心里不禁想,任致遜怎么病了呢,會不會被子薄了?會不會很難受?他吃飯了沒?
我一定要得到月亮。王濤說著,還想說什么,老師已經(jīng)走上了講臺。
老師講的啥,馬景然一句也沒有聽到,她盼著下課,可是老師講得實在太慢了,平時她喜歡的語文課今天聽來一點兒意思也沒有。好容易等到課間休息,她立即就往男生宿舍跑。一把推開門,說任致遜你怎么了?好些沒有?
任致遜看到是她,說你怎么來了?快回去,小心大家發(fā)現(xiàn)。
大家發(fā)現(xiàn)怎么了?你病了怎么不告訴我一聲,我一聽你病了,都急死了。說著,眼淚就流了下來。
不就是感冒嘛,再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好多了??旎厝ィR上要上課了。
那你抱抱我。
別讓同學們發(fā)現(xiàn)。快走。
你抱抱我,要不我就不走。任致遜耍賴道。
任致遜笑著說,你呀。說著,抱了抱她,說快去。
不行,沒有質(zhì)量。任致遜說著,閉了眼睛,指指嘴唇,說還有這兒。
任致遜想了想,說這兒不行,我感冒了,小心傳染給你。
那我就不走。說著,馬景然仍然閉著眼睛,等待著。
任致遜朝四周看了看,說你坐下來。說著,一把抱住了馬景然,滾燙的唇緊緊地貼在了馬景然唇上,呼吸急促起來。
快,放開我。馬景然忽然感到害怕,一下子掙脫了任致遜,跑回了教室
他又抱了我,而且,還吻了我。今天是個好日子,我要寫到日記里。馬景然剛一跑回教室,鈴就響了。
干啥去了?王濤問。
方便嘛。
你到我們男生宿舍為了方便?
馬景然大笑道,對了,咱班長病了,你給老師建議一下,給他單獨做頓飯如何?比如面條什么的。
我說馬景然同學,你不能太偏心吧。班長病了你這么關(guān)心,我只比他低半級,學習委員呀,我病了你怎么不來關(guān)心我?
不去就拉倒。
那你給我個笑臉。
馬景然笑了。
看來我一定要好好學習,得奮斗個班長什么的。王濤說。
你當將軍都沒問題。好了,老師來了。
謝謝,就沖馬小姐這句話,我王濤也要混個將軍當當。
下課后,馬景然拉著王濤,說走,到炊事班,找劉班長去。
干啥呀?
給班長做飯呀!
好,遵命,只要跟你馬小姐在一起,我王濤就是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
炊事班劉班長一看到馬景然進來了,眼睛一亮,說做什么呢,馬景然,你怎么跑到炊事班來了?難道肚子餓了,說想吃什么?我……一看到后面還有王濤,就沒有再把后面的話說完。
馬景然說,劉班長,不好意思,我們?nèi)伟嚅L病了,他跟我是老鄉(xiāng),肯定喜歡吃面。
劉班長說,行,我們煮碗掛面,然后給打個雞蛋進去。
不,掛面太硬了。馬景然說,班長,有搟面杖嗎?我給我們班長做碗手工面。
你要給班長做手工面?馬小姐你太厲害了,說需要什么,我來給你當下手。王濤挽起了袖子。
你回去吧,我自己來就行。
那不行,你這么關(guān)心咱班長,我也要向你學習,好好地關(guān)心咱班長,這樣才能進步,對不對?班長是咱們兩個人的班長嘛。
那好吧,你端半碗水,我來和面。對了,劉班長,面在哪?給我個臉盆。王濤,水要慢慢倒,倒得太快,和出的面就是軟的,不筋道。
遵命,馬小姐。王濤興奮地端著一碗水,看著馬景然一只手扶著盆,一只手靈巧地揉著面,說馬小姐,你竟然還會干這個?說著話,手里就忘記了倒水。
倒水呀!對,就這樣,朝面干的地方倒。我媽長年工作忙,我在家時一直做飯。好了。好了,不需要水了,你看,面已經(jīng)和好了。王濤伸頭一看,果然面都結(jié)成團了。馬景然一只手扶著盆,一只手靈巧地揉著面,長長的劉海遮住了眼睛,王濤情不自禁地幫著她別到一邊。馬景然紅著臉,說謝謝。對了,王濤,你去剝個蔥。
好咧!
面揉得又白又光后,馬景然放下面,拿了塊白布要蓋上,想了想,又在水盆里洗半天,才蓋上。她說,劉班長,有雞蛋么,拿兩個。
劉班長說雞蛋很少了。
那就拿一個。
馬景然說著,用只小鐵鍋燒上水后,開始搟面。
你的手真白,馬景然。給我們大家唱首歌吧,就唱那首蘇聯(lián)歌曲。
蘇聯(lián)的歌還敢唱么?劉班長望了望外面說。
馬景然說,蘇聯(lián)跟我們不好了,我們總不能不唱它那優(yōu)秀的歌曲吧,音樂是屬于世界的。好,我唱了,這是我媽媽教我唱的。
深夜花園里四處靜悄悄
只有風兒在輕輕唱
夜色多么好
心兒多爽朗
在這迷人的晚上
小河靜靜流微微泛波浪
水面映著銀色月光
一陣清風一陣歌聲
多么幽靜的晚上
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
默默看著我不做聲
我想對你講但又難為情
多少話兒留在心上
長夜快過去天色蒙蒙亮
衷心祝福你好姑娘
但愿從今后
你我永不忘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王濤拍著手說,太棒了,馬景然,不要難為情,想對我說什么就說什么,真是你我永不忘札木郊外的晚上
快,躲開,水開了,我要下面了。馬景然雙手端著切得一指寬的面放到了鍋前。
先下了幾片小白菜,然后水嘩嘩地開了,下了面。面出鍋的時候,又撒了幾把蔥花。
盛面的時候,馬景然說,對了,病人要吃得稀些。醋,醬油,鹽,她一一取來放了。王濤說,你們陜西人愛吃辣子,怎么沒放?
病人不能吃辣子,否則會刺激胃,更難受的。
劉班長,我們班長吃不了這么多的面,我能不能嘗嘗?饞死我了。王濤厚著臉皮說。
劉班長面無表情地說,當然可以了。然后,回過頭對馬景然說,馬景然同學,你不吃你的勞動成果了?
讓王濤吃吧。不過,王濤,面可不是白吃的,你負責給任班長端去。
怎么,你忙乎了半天,卻不給端去,他不就不知道是你干的嗎?
只要他病好了,知道不知道誰做的就沒關(guān)系了。
好咧,最好班長永遠別知道。王濤笑著說。讓他沮喪的是,當他把面端給任致遜時,問任致遜是否知道是誰的手藝時,任致遜說,我當然知道,只有我們陜西的姑娘才會搟這么筋道又光滑的面。
那是我一生吃過的最好吃的面。王濤將軍多年以后還這么說,當時呀,都怪自己笨,就沒有看出他們的感情,還以為只是老鄉(xiāng)的關(guān)系,或者只以為任致遜是班長,都怪當時年輕呀,以為近水樓臺總是先得月。
其實,也不能怪我當時太年輕,主要是因為馬景然對我們每位男同學都那么好,有人衣服臟了,她給洗衣服;有人扣子掉了,她給縫扣子。對了,還有一次,還給我織了件毛衣呢。當然后來我們在邊境作戰(zhàn)的時候,她也給任致遜織了一件。我的,是我要的,任致遜的是她情愿給織的。王將軍又補充道。
7
向雷鋒學習之風一下子吹遍了大江南北的軍營,步校的墻上,黑板上,還有學員里的嘴上都議論著關(guān)于雷鋒的各種話題。班長任致遜召集各組的組長開會,商量為了響應(yīng)向雷鋒學習、如何為附近的農(nóng)牧民做好事的活動。
任致遜剛一說完,王濤就站起來說,這事好辦,咱們二百人分為若干個小組,以組為單位分布在附近公眾場所,比如學校、車站、老百姓家里,打掃衛(wèi)生、理發(fā)、給小學校里的孩子們講故事、表演文藝節(jié)目等等,只要咱們能做的,全拿出來就行了。
說得不錯。王濤,那你就按每個同學的愛好具體分工吧。任致遜說著,拿起了本子,做出要記的樣子。
當王濤喜滋滋地告訴馬景然和自己一個隊,第二天要到一個工廠里去表演節(jié)目時,馬景然爽快地答應(yīng)了。她想任致遜會唱戲,肯定也跟自己一個組。這樣,就可以見到他了。自從任致遜病好后,她還一直沒有跟他說過話。只是上課的時侯,不時地望望他。
晚上,隊長宣布第二天的活動安排時,馬景然才知道任致遜去的是一個山溝里的牧民家。那牧民的兒子在海防前線當兵。任致遜主動提出,自己作為班長。應(yīng)帶隊去最遠的地方。馬景然心里著急死了,去找隊長,說自己到西藏來了好幾年,還從沒去過藏民家里。聽說他們每戶家里有十幾床繡花被子呢,還有,我想嘗嘗青稞酒,喝口酥油茶。
話還沒說完,就讓隊長一句話擋回來了,你是個女孩子,怎么能去那么遠的地方呢?回去吧。
馬景然琢磨了半天,晚上吃飯的時候,她向炊事班劉班長要了好幾根紅辣椒,說自己沒有辣椒一點兒都吃不下飯去。她一口氣吃了五根辣椒,想著嗓子啞了就可以不去了。去不成任致遜的小組,也絕不能參加王濤小組的活動,那樣任致遜心里會難過的。誰想到辣子吃了,嗓子還是好好的。真是怪事,平時她有慢性咽炎,怎么現(xiàn)在嗓子竟然清清亮亮的。嗓子好
著,當然就不能不去演出。革命軍人當然要服從組織的分配了。
睡到半夜,忽然胃燒得難受。她知道是辣子起作用了。她想忍著,但最后胃痛得實在沒辦法了,她惡心地想吐,剛一出門,一下子就吐了出來。這聲音驚醒了賀大媽,賀大媽看了嚇一跳,說了不得了,你吐血了??欤厢t(yī)院去,我告訴你們隊長去。賀大媽看到她滿臉都是汗,立即披著衣服就往外走。
癡情的馬景然痛得滿頭大汗,她掙扎著說,大媽,你告訴一下我們的班長任致遜,他學過醫(yī)。
照顧病人,就顧不得許多了。班長任致遜和三個學員連夜把馬景然送到了駐地醫(yī)院。
后來當任致遜知道馬景然為了能跟他在一起。吃了五個紅辣椒,又挨了一刀時,禁不住當著護士的面,說你怎么這么傻呀,萬一我離開了這個世界,你總不能不想活呀!
不許說這話,永遠不許說,你走到哪,我就跟到哪。我要跟你永遠在一起。
馬景然你記著,我一定要用我一生來報答你的愛。任致遜說著,扭頭望著窗外,偷偷地拭去涌出來的淚水。
8
終于畢業(yè)了。大家在喝酒的時候,王濤單腿跪在、了地上,向一直深愛著的馬景然求婚。賀隊長也說,小馬,你現(xiàn)在可以戀愛了。過去咱們宣布的紀律從今天起全部作廢。
馬景然紅著臉,走到任致遜跟前,說隊長、同學們,我要宣布一個消息,那就是我有對象了,他就是任致遜,我們五年前就談戀愛了。為了他,我參了軍;后來,為跟他在一起,又來到了西藏。
隊長呆了。
賀大媽驚異地說,馬姑娘,你不會開玩笑吧。
全體學員面面相覷,有性急的問道,我們怎么沒看出來呀!
王濤說,馬景然,你太不夠意思了,為啥不告訴大家?
因為我爸不讓,還有部隊紀律也不允許。我要讓大家每個人都高高興興的。馬景然說著,給大家敬了一個禮,說我們準備畢業(yè)后就結(jié)婚。
隊長帶頭鼓掌,然后說,對了,我要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因為任致遜跟馬景然同學學習成績優(yōu)秀,組織已經(jīng)批準他們留校了。
大家再次鼓起掌,沒有鼓掌的王濤忽然一拍腦袋說,原來如此,外語補習我本來就覺得有問題,沒想到呀。還有,做面條,演出前忽然狠勁地吃辣椒……我咋那么笨呢?不行,我不同意,我不同意。馬景然,你得給我說說,任致遜有什么好?他哪點能比得上我?
馬景然笑著挽住任致遜的胳膊,說我不知道。王濤,還有同學們,隊長,請你們一定要參加我們的婚禮,在婚禮上我會告訴你們我為什么會那么愛任致遜的。
兩個人忙著畢業(yè),忙著準備婚事。馬景然的媽媽說她一定要來參加女兒的婚禮。
馬景然等待著媽媽,因為要跟同學們話別,要準備新房,兩人忙得成天都說不上幾句話。一天,任致遠悄悄地問,我什么時候收拾你?
馬景然紅著臉說,結(jié)婚的時候,你想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
可就是這時,中印邊境戰(zhàn)火紛起,亞東發(fā)生了炮戰(zhàn),王濤和任致遜被組織派去上了前線。
你給馬景然的爸說說,別去前線了,你們不是馬上要結(jié)婚了嘛?王濤對任致遜說。
任致遜說,我不會跟他說的,我是軍人。景然,你愿意我不去執(zhí)行任務(wù)嗎?
同為軍人的馬景然當然不能,她沉吟了半天,說去吧,回來后咱們結(jié)婚。
對,那時候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就不是按小時,不是按天,而是按月按年,按一生算。想一想,這是多么令人向往的事啊,我們要一直過到白發(fā)蒼蒼,兒女成群。
組織考慮到他們的關(guān)系,為了讓他們離得近些,把馬景然調(diào)到了軍區(qū)聯(lián)絡(luò)部工作。
馬景然朝思夜想,盼著和平的日子快些到來。
誰也沒有想到一發(fā)炮彈落到了前線指揮所,任致遜和另一位戰(zhàn)友犧牲了,他的同學王濤受了重傷。
受了重傷的王濤對組織說,我太清楚他倆了,他們的感情太深了。如果告訴馬景然任致遜犧牲了,她會受不了的。整整等了六年,跟他跑了那么遠的地方。還是先告訴她任致遜負傷了。
聽到任致遜負傷的消息,馬景然連夜就要趕往部隊。剛好到軍區(qū)出差的隊長,聽到任致遜犧牲的消息,立即向組織表態(tài)說,我一定要護送小馬去前線。過去我做得對不起她。我以為年輕人相愛的機會多著呢。我一定要去贖罪。還有,我怕年輕的干事控制不住情緒,讓馬景然看出破綻,她一定會受不了的。組織同意了他的請求。
隊長,你說任致遜是沒了腿,還是沒了胳膊,還是頭部受了傷?馬景然路上再三追問,隊長每次都平靜地說,聽說是傷得不輕,具體情況沒有說。他在挑選著詞語。
沒有了腿,我就是他的腿;沒有了胳膊,我就是他的胳膊。反正只要跟他在一起,我什么苦都能受。
小馬,我知道你很堅強,不要悲傷了。
我不悲傷,要見致遜了,我悲傷什么?等他傷好了,我們還回學校當老師。當老師最好了。
隊長不忍再聽,扭頭望著窗外皚皚的白雪。下著大雪的路上,一片迷茫。
隊長,我給他帶了許多好吃的東西,都是他愛吃的。我想好了,這次一定要跟他結(jié)婚,一定,哪怕結(jié)婚后跟他呆一天,我這一生都值了。隊長,你看,我都帶上了結(jié)婚的東西。這是大媽給我的被面,我專門讓我媽教會了我如何做哨子面。還有,我一定要給大家講講我們的戀愛故事,我相信每個聽的人都會認為我嫁給任致遜是上帝給我的最好的禮物。
車是個老式的蘇聯(lián)老嘎斯。從拉薩出發(fā),過羊八井,再翻越唐古拉山,一路急行。馬景然說,師傅,能不能快些?致遜一定等急了,他是個急脾氣。
小馬,路上雪大,別急。賀隊長雖然這么說,可看到馬景然焦急的樣子,還是讓司機開快些,但要小心。
行到一個叫大竹卡的地方,車突然翻了。賀隊長大喊一聲,小馬,躲開!
馬景然因為一路悲傷哭泣,完全沒注意到車子發(fā)生意外,她坐在后面,卻一頭栽到前面,額頭撞在車前窗的鋼支架上,血流如注。她留在世間的最后一句話是:讓任致遜等著我,我一定要見到他。
受了重傷的隊長含著淚,說他們都不知道對方已經(jīng)離開人世,都因為對方活著,想要至死不分離,永不失約。她本來可以不死的,我跟司機都活著,我當時大喊著讓她閃開,可是她沒有聽見,她是坐在后面的,她本來可以不死的,無論怎么樣,坐在前排的司機和我,都比她更危險,可我們活下來了,她卻沒了。
昏迷了兩天后的馬母,望著女兒寫的日記和任致遜的照片,說我只有一個心愿,請求組織滿足。那兩個孩子活著沒有在一起,走了,就讓他們在一起吧。我當媽的知道,然然實在太愛致遜了。
有關(guān)領(lǐng)導人說,我們一定請示上級,一定請示組織。
最后的答復是不行,因為他們是未婚,按照當?shù)仫L俗,未婚是不能埋在一起的。
馬母還要找有關(guān)人員,被丈夫攔住了。他說,從然然穿上軍裝的那天起,她就不再只是我們的女兒了,革命軍人,服從組織的決定吧。
賀大媽說,我真后悔,當初沒有讓他們在一起,那唯一的一次,卻只有兩個小時。唯一讓她欣慰的是,她當時在公園就發(fā)現(xiàn)了他們在談戀愛,一直沒有跟任何人說,讓兩個年輕人有了一段彌足珍貴的相會。當她聽到按規(guī)定馬景然和任致遜不能葬在一起時,說我們老家人沒了,我們自己想怎么葬就怎么葬,要我說,咱們不管它什么組織不組織,悄悄把兩個孩子讓住在一起算了。兒子,媽求你,一想起那兩個娃娃,心里就疼死了。
賀隊長無可奈何地說,媽,不行。
多年了,墓上芳草萋萋。成了將軍的王濤,每年都要到馬景然和任致遜的墓前掃墓??粗h遠相望的墳墓,他說,馬景然,我一定要想辦法讓你跟你喜歡的任哥哥永遠在一起。王濤幾經(jīng)努力,四處奔波,可是組織答復合葬一事不符合國家規(guī)定,同時又會違背當?shù)氐拿褡屣L俗,故不宜合葬。
仔細想想,組織沒有錯,可是錯了的又是誰呢?
在亞東烈士陵園里,馬景然仍然跟她在學校學習時一樣,遠遠地望著她的任哥哥。牛郎織女還有鵲橋相會,梁祝最終還能合葬化蝶,然而馬景然只能在遠離父母、遠離故鄉(xiāng)的地方,在遙遠的西藏,在陌生的地方遠遠地望著他的任哥哥,年年歲歲,歲歲年年。每每來到這里的人們,聽了這個故事,再望望那遙遙相對的墓碑,想起他們生不在一起、死也沒在一起的遺憾,都禁不住淚水長流。
四十五年過去了,天地間發(fā)生了多少事。然而這個愛情的故事仍然傳遍了亞東,傳遍了西藏,傳遍了大半個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