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 及
1
新制服有些緊,我轉(zhuǎn)來又轉(zhuǎn)去。鏡子里的我與平時不一樣,連鼻孔里呼出來的氣也帶些威風(fēng)。深藍色的警服穿著,反襯出我那張白凈的臉。大家都說我神氣了。今天是我第一天上班,心情格外興奮。五涇派出所不大,但布置得井井有條,墻邊還搞了許多綠化,看上去生機盎然。從洗手間的窗口望出去,外面是明晃晃的太陽。陽光很柔和,落在窗外的樹葉上,樹葉泛起道道美麗的光斑。
所長剛才在辦公室見我。所長是個大胖子,人家背后稱他是三尺六。這三尺六指的是他的腰圍。屋子里有一股濃濃的煙味,桌上很亂,堆滿了文件和資料。
歡迎你到我們所里來工作啊。所長大聲地說。
我紅著臉,頻頻地點著頭。
聽說你訓(xùn)練成績不錯,就是怕吃苦。他從抽屜里找出材料,邊看邊說。我相信是我的訓(xùn)練情況匯總。我低下頭,臉有些紅。當(dāng)警察可不能怕苦啊,我們經(jīng)常要面對犯罪分子呢。
我說,是,以后肯定改正。
所長笑了。
當(dāng)警察就是要勇敢。他握著拳頭強調(diào)。
所長是個挺逗的人,臨別時他還開起了玩笑。他說,人家叫我三尺六,你知道嗎?我一怔,搖頭。你裝假,以后你在背后可以這樣叫我,但在工作時要叫所長,知道嗎?我急忙點頭。直覺告訴我,以后能和他開心共處。我感到他身上有一種幽默感。
在洗手間照完鏡子,感到自己神氣后,我就朝辦公室走。從洗手間到刑事一科,中間要穿過一條長長的走廊。我有點興奮,畢竟是第一次上班。
走在走廊上,我看到一間用鐵柵圍起來的小間。里面關(guān)著三個人,他們有的站著,有的坐著。當(dāng)我的腳步聲傳過去時,他們都抬起了眼。其中一人的腳上還戴著鐐銬,一動,鐐銬就發(fā)出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曇?。這是我第一次面對這樣的人,心里涌上一絲不安。小間很暗,我感到有些陰森。
給我點水喝吧,給我點水喝吧。我聽到一個細微的聲音。
循著聲音找過去,我發(fā)現(xiàn)是一個坐在地上的人發(fā)出的,仔細一看,竟是個少年,大約十六、七歲。少年就靠在鐵柵上,用茫然的目光看著我。他那雙眼睛讓我難受,眼球有點凸,看上去,就像兩個煤球。我的心拎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里面的鐐銬又在發(fā)出聲音,這聲音讓我不舒服。
水?你……你要水?我膽怯地問。
我渴,渴死了。少年說。他的臉色慘白,頭發(fā)也蓬亂。我心里隱隱升起了一股惋惜之情。
我朝門口接待室走。我向同事要紙杯。是那個關(guān)著的小孩,他說口渴,我補充說了一句。同事瞪了我一眼。渴死他算了,誰叫他在超市偷東西呢。同事說的時候,氣鼓鼓地。我接住紙杯時有些猶豫。不給他送水吧,但回想到他那可憐的眼神,我又有些動搖了。
最后我還是拿了水。當(dāng)我朝小間走去時,心里卻不寧靜。少年看到我拿水來,就立了起來。我站住,好好地看了他一眼。他的臉上有一道紅紅的劃印,像是給什么東西劃破的。我隔著鐵柵把水遞了過去,他朝我投來感激的一眼。
這時,邊上兩個人也圍了過來。當(dāng)少年張嘴喝的時候,邊上的人也要喝,于是他們就爭了起來。幾雙手糾纏到了一起。慢點,慢點,一個個來,我大聲地說。但里面的人根本不聽我的話,他們繼續(xù)爭搶著。少年在爭搶的過程中,拼命把紙杯往嘴里送,我看到他喝到了一些,水從嘴角處淋下來。那帶腳鐐的人想一把奪過來,結(jié)果紙杯落翻了,水灑到了地上。
他娘的。帶鐐銬的人扇了少年一個耳光。
你干什么?滾蛋。我大聲地訓(xùn)斥。
小間里的人根本沒有理睬我,那個帶腳鐐的人甚至看也沒有看我一眼。
少年哭了。嗚嗚的聲音像是冬天里的西北風(fēng)。這時,別的警察大概呃到了動靜,從屋子奔出來。所長也從辦公室里探出頭來。怎么回事?所長問。少年依然在哭。他們喝水打了起來,我說。這些雜種,不讓他們喝,看他們還打不打?所長說完又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
我朝少年看了一眼,他低著頭,在不停地擦眼淚。我狠狠心,走開了。
2
傍晚時,太陽就掛在鎮(zhèn)子的西方,似橙似紅,像一個鴨蛋黃。涼風(fēng)習(xí)習(xí),煙霧陣陣,我騎著摩托車回家。小區(qū)門口有一片草地,碧綠碧綠。一群民工蹲著,像一群在雞棚前休息的雞。
我朝那群人一瞟。這一瞟,讓我眼前一亮。我從那蹲著的人堆里認(rèn)出了一個人。我立即剎車,繼續(xù)看。我看到的不是別人,正是那天在所里看到的少年。少年和其他的人一起蹲著,遠遠看去,就好似在拉大便。
我突然想和他說上幾句話。這個想法來得突然。這當(dāng)然是警察的緣故。于是,摩托在前面拐出一個大大的弧度后,就朝著這群人駛?cè)ァH巳汉舻卣玖似饋?,他們肯定對我這身警服產(chǎn)生畏懼。我看到少年的臉上也露出了驚恐。
車在少年面前停下,他有點想跑的樣子。不要走,我要和你說幾句話,我對著他說。少年朝兩邊看了看,怯生生地,望出來的目光好像很可憐。
你還認(rèn)識我嗎?我問。他點點頭,用手搔著頭皮。
幾天前,少年被放了?,F(xiàn)在像他這樣的人,你一點辦法也沒有。關(guān)上一天,只好放人。他在超市里偷了點牙膏和餅干,沒有辦法定罪。那回,少年站起來就走,頭也沒有回一下。走到門口,他突然跑了起來,然后像個飛蟲一樣消失在了灰蒙蒙的大街上。
你現(xiàn)在干什么?我繼續(xù)問。
等活,里面可能有人家裝修。他低著頭說。
少年看上去很小,與邊上人一比,矮了半截。我第一次看到他時,就對他生出了同情,我覺得像他這樣的年齡應(yīng)該讀書,而不應(yīng)該這樣混。他被人欺侮的那一幕又在我眼前浮現(xiàn),我想,此刻他邊上的人會不會也這樣欺侮他呢?這樣想時,就情不自禁地朝邊上張望一下,我發(fā)現(xiàn)他們都在看著我們。他們有些好奇,也有些迷惑。
你不應(yīng)該干這個,應(yīng)該回去讀書。我對少年說。
少年沒有回答,舌尖一直在嘴唇上掃來掃去,他甚至還朝我白了一眼。這一眼,讓我有點失落。沒想到好心勸他,竟然得到這樣的回報。這讓我不爽,看來,我是說多了。在一陣摩托轟鳴聲中,我走了。
以后幾天里我經(jīng)常想起他。他讓我難忘。他太小了,太瘦弱了,好像風(fēng)就能把他吹倒一般。我有一種想幫助他的沖動。
機會馬上就有了。那天,我和其他警員到社區(qū)調(diào)查工作,走進春風(fēng)茶樓。老板姓查,見警察來,又是遞煙,又是倒茶。茶樓規(guī)模有點大,服務(wù)員穿著絳紅色的工作服像鴨子一樣站在門口。我的念頭馬上上來了,我想,能不能給這個少年在這里介紹一份工作呢。這樣想,我就這樣做了。我和查老板說了這事。查老板一聽,以為是我的親戚,當(dāng)場把胸脯拍得啪啪響。你叫他馬上來。查老板長著一雙鼠眼,看我時,眼睛一直滴溜溜地轉(zhuǎn)。我知道查老板的心思,像他這樣的單位,當(dāng)然希望與派出所搞好關(guān)系,因此他就做了個順?biāo)饲椤?/p>
次日,我在小區(qū)門口又碰到了少年。他正被一群人圍著。我不知他們在干什么,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原來他們在打牌。少年沒有打,他蹲著看。我向他招手,他就出來了。我就把介紹他去茶館的事說了。少年有點將信將疑,用疑惑的眼睛看著我。我想,這就是他的習(xí)慣,他對于身邊的每一個人都是懷疑的。我與他說話時,他一直用他的臟鞋子踢面前的草坪?;蛟S是我的
誠意感動了他,最后他還是點頭同意了。
傍晚的時候,我就帶著他去見查老板。茶樓里很熱鬧,里面有好多客人,還有音樂在咕嚕咕嚕地響。查老板一見,就迎了出去。不僅與我握手,還與少年握手。他把少年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還很小啊,查老板這樣說。我沒有順?biāo)脑?,只說,把人委托給他了。查老板點頭哈腰,一個勁地說放心放心。然后,查老板替我找了個位置,讓我喝茶,他叫人把少年帶走了。過了一會兒,少年又出現(xiàn)了。這回我眼前一亮,他竟然變了,絳紅色的工作服一穿,我差點還認(rèn)不出他呢。
查老板說,這里的活輕松,就是端茶送水,但態(tài)度一定要好。
少年聽后就點頭。
新衣服有點肥大,少年穿著有點別扭,他就謙卑地站在我們身旁。
好好干活吧,我對少年說。
我回頭,發(fā)現(xiàn)少年根本沒有在聽我們,他的眼神已經(jīng)飛了出去。他正看著過道。過道上有幾個女服務(wù)員在說笑。這讓我有些不爽。事實上,直到這個時候,我還叫不出少年的名字。我想,我居然給一個連名字也叫不出來的陌生人介紹工作。這也真算個奇事了。
我本來想問他什么名字的,但礙于查老板在場,不好意思開口。
不久,查老板就讓人帶他去上班了。我緊緊地握住查老板的手。他就托付給你了,我說。查老板說,你放心,以后工作上還要你照顧呢?我尷尬地附和著。
3
所長的手長長地伸著,他指著眼前那堆東西。
你們想想,這是多么不可思議的事情,可就是這樣不可思議的事情在我們的眼皮底下發(fā)生了。所長氣憤地說。
所長帶著我們所里的人圍著一個大的碉堡?,F(xiàn)在碉堡已經(jīng)面目全非了。這是一個日本鬼子修建的碉堡,距今已有七十多年的歷史了。平時它就孤單地矗立在鎮(zhèn)子的角落,誰也不會注意它的存在。碉堡的四周長滿了野草,在它的邊上還堆滿了垃圾。我們一行人站著,幾輛警車就停在不遠處。風(fēng)一陣陣地吹來,田野里一片空曠。
你們看看,這些人把水泥一層層地鑿掉,為什么呢,他們就是要里面的鋼筋。我們順著所長的手看到了一個滿目瘡痍的碉堡。于是我們一個個上前,用手去摸那個受傷的碉堡。這個碉堡沒有在戰(zhàn)火里毀滅,卻毀在了那幫盜賊手里。
太不可思議了。一個女警察這樣感嘆。
碉堡摸上去,涼涼地。
我為什么要帶你們來看呢?就是要說明現(xiàn)在這伙人有多么瘋狂,他們什么事情都能干出來。他們能聞到鐵的氣味,他們那雙眼睛就像磁鐵一樣。所長手叉在腰里,氣喘吁吁。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我們必須把這些犯罪分子一個個揪出來,向人民交待。所長嚴(yán)厲地說。大家站在一邊,一點反應(yīng)也沒有,大伙都靜默著。
這時,刑偵隊的趙隊長把香煙扔掉,咳嗽了一下說,其實我們應(yīng)該向這些盜賊學(xué)習(xí)的,他們身上有一種精神是我們沒有的,那就是堅持不懈,你們看他們能把碉堡鑿掉,這可是愚公移山的精神啊。
趙隊長這樣一說,邊上的警察都笑了起來。我也跟著笑。的確,我從內(nèi)心深處也敬佩這樣的毅力,與此相比,我們平時這些訓(xùn)練算什么呢?
現(xiàn)場會在一片悲情中結(jié)束。到碉堡的路不好,我們回來時車子顛簸得厲害。連屁股都痛了。車窗外都是灰塵。大伙兒都心情不好,因此都憋著不說話。這時,我的手機響了,一接,居然是查老板。
告訴你個事,你介紹來的那個小鬼跑了。我從聲音里聽出他的焦慮。
跑了?我有些吃驚。
是的,他突然跑掉的,一點跡象也沒有。查老板道。我后背上一陣陣發(fā)涼,像是風(fēng)在往內(nèi)衣里鉆。
他不僅人跑了,還偷了店里的錢。當(dāng)查老板說出這樣一句時,我的心當(dāng)?shù)匾幌?,像是撞到了鐵柱子。糟了,我心想。
他偷了一千二百元錢,是柜臺里拿的,連那套衣服也穿去了。查老板有點氣急,好像這一切都是我的錯一般。的確,這一切肯定是我的錯啊,我怎么會想到把一個竊賊介紹過去呢?我不了解他,甚至連名字也不知道。我這樣真是作孽啊。
思考一會后,我開始鎮(zhèn)靜。我說,知道了,這事情我會好好調(diào)查的,至于錢的事,你不要著急,我會來處理的。我想,如果抓不住那小子的話,那頂多我去賠這個錢?,F(xiàn)在看來,擦屁股的事還得我來。我有些后悔以前做的好事,但事已至此,還能怎么辦呢?
邊上的趙隊長看著我,好像聽到了我的談話。我急忙把頭移開。我不想解釋這件事。我從口袋里掏出煙,給趙隊長遞了根。趙隊長點了點頭。當(dāng)那煙盒取出時,我的視線卻停在了上面。這是少年送給我的禮物啊。自從少年上班后,我中途去過一趟,想問問他工作得如何?原本還想問他叫什么名字。一去,卻遇上了查老板,查老板熱情備至,又讓我難以開口問名字。中途,少年過來了一趟,他一來,就遞給我一樣?xùn)|西。
這是送你的禮物。少年認(rèn)真地說。
我覺得驚奇,想,這是少年在表達感激。一看,原來是一個煙盒子,銀灰色的,鋁盒子??磥?,少年也開始了解我了,他知道我們警察都是個煙鬼。
我買的。他說。
我知道,這是他掙錢后買的東西。盡管不值錢,但也是一片心意啊。我把煙盒拿在手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心里卻升騰起一絲暖意。我想,幫助別人總讓人感到快樂的,那一刻我就領(lǐng)略到了這種快樂。
現(xiàn)在當(dāng)我重新看到這個煙盒時,心里卻有了種莫名其妙的怪味。我有一種想把那煙盒扔掉的沖動,但我忍住了。給趙隊長煙后,我又為自己點上根煙。車子顛得上下顫動,窗外是灰天和灰地。
4
晚上,輪到我值班。與我一起值班的還有趙隊長。
我們先在所里看了一會兒電視,看膩后,就騎著三輪摩托上街了。大街上冷冷清清,我們像幽靈一樣轉(zhuǎn)悠著。趙隊長讓我開車,他自己縮成一團。風(fēng)從耳邊擦過,臉上涼嗖嗖地。趙隊長一直在說當(dāng)警察沒有意思,他勸我趁年輕早點找一份輕松掙錢的工作。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歡這份工作。我說不出個所以然。
我們就這樣在大街上轉(zhuǎn)。轉(zhuǎn)了一趟又一趟。趙隊長說,我們有點像妓女,看有沒有生意。我聽后就笑出聲來,覺得有點形象。
半夜,當(dāng)我們轉(zhuǎn)悠到梅涇路和永樂路交叉口時,突然發(fā)現(xiàn)前面有三個黑影子。趙隊長拍了拍我,又朝那個方向指了指,于是我就加速開了過去。當(dāng)摩托車快要接近時,他們開始加快腳步,最后他們?nèi)齻€突然扔下手里的東西跑了起來。過去一看,地上是幾個蛇皮袋,袋子里露出了一大圈電纜。
追。趙隊長口氣堅決地說。
于是我加大油門,朝著前方?jīng)_去。就在我們快要追上他們時,三個人突然分開了,他們朝著三個不同的方向跑去。
我們分頭追。趙隊長說完就掏出腰里的電警棍。我把車子停下,跟著也掏出了電警棍。趙隊追一個,我追另一個。
這是我第一回追竊賊,心里既緊張又興奮。我想到了以前看過的警匪片,于是感到渾身充滿了勁。我把電警棍高高地舉著。啊,啊,嘴里還叫著。我想,逮到那個家伙就毫不手軟,我要把他徹底制服,讓他嘗嘗放電的滋味。
前面跑的是一個小個子,他很靈巧,一下
子就鉆進了幽暗的居民區(qū)。
站住,給我站住。我對著影子喊。
影子根本沒有理睬我。我加快了腳步,我想我的軍訓(xùn)這回是派上用處了。就這樣,腳步飛了起來,我越追越近。
當(dāng)影子跑進石皮弄時,我暗自高興起來,因為我知道這是一條死胡同,我會馬上把他逮住。
就在我追到胡同底部時,一件我意想不到的事發(fā)生了。我看到那影子像猴子一樣迅速爬到一棵樹上,其動作之快完全出乎我的想象。他非常敏捷,敏捷到讓我難以置信的地步。當(dāng)我跑到樹下時,他已經(jīng)在樹的上方,昏暗的胡同燈光照出他瘦小的身影。我想爬,但怎么也爬不上。
此時,他已經(jīng)跳到了胡同的圍墻上,他沿著圍墻頂端在走。
就這樣,他把臉朝我轉(zhuǎn)了過來,我看到了一張不是十分清晰的臉。當(dāng)我看到這張臉時,我吃了一驚,此人就是少年啊。
自從他偷盜了茶樓的錢以后,我一直在找他,可他一點音訊也沒有。我以為他已經(jīng)走了。按照一般偷盜者的習(xí)慣來看,離開這里的可能性最大,或回老家,或到其他地方。沒有想到的是,我們竟然會在這樣的時刻遇上。
少年也仿佛認(rèn)出了我,他還朝我笑了笑。這一笑,深深地激怒了我。他居然還沖我笑。
你給我下來!我命令。
不,我不下來。他回答。
你給我下來,你告訴我,你為什么不好好干?還要偷別人錢?我對著圍墻吼。我的聲音傳得很遠,我想,圍墻里做夢的人此刻肯定都聽見了。
他一點也沒有下來的意思。他站在圍墻上,站累了,還坐了下來。
我急了,就去爬樹。我一爬,他又跑了。他沿著圍墻跑,動作十分靈巧。不久他就消失在煙霧一般的黑暗里了。
此時,我有一種樓梯踩空的感覺,腦中一片模糊。我木然地站著。看著灰暗的長長的胡同,我低下了頭。我想,事情怎么會這樣呢?
5
干燥的秋風(fēng)從街道上吹來,刮得窗子怦怦響。
夜晚的天很黑,沒有月光,也沒有人群走動。我們縮在所里值班。由于盜竊案件持續(xù)上升,晚上值班的人數(shù)增加了到了四人。此刻一個個在打瞌睡。趙隊長翹著腳,睡在沙發(fā)上,他的呼嚕一陣又一陣。我沒有睡著,對著電腦在玩游戲,但腦子卻是一片漿糊。
迷迷糊糊之中,我突然聽到電話鈴聲響起。抬起頭,看了看,發(fā)現(xiàn)沒有人理睬那個電話,于是我又低頭,繼續(xù)玩。那個電話一直在響,而且很尖銳。我想了想還是站起來接了。
喂,是派出所嗎?有人在偷高壓線,你們快來。原來是有人報案。
我一下子激動了起來。起來,起來,有案件啦,我對著那些睡覺的人高喊起來。趙隊長第一個翻身起來,其他的人也跟著。不久,我就聽到了院子里汽車發(fā)動的聲音,氣氛好像一下子緊張了起來。
警車呼叫著朝報案人說的地點跑去。天很黑。我們的車在黑色里奔跑。趙隊長在給所長通話。我有些興奮,也有點緊張。
來到那個叫堰頭的村莊時,我們開始用手電照上面的高壓線。沒有照多久,我們真的看到了高壓線的鐵塔上爬著三個人。有一根高壓線已經(jīng)落到了地上,我的皮鞋就碰到了那根硬硬的鋼纜。當(dāng)看到電筒光的時候,那三個在上面的人開始警覺起來。他們似乎一下子慌了,迅速地往鐵塔上面躥。
不久,所長帶著其他人也趕來了,他的手里還握了一支手槍,槍口朝上不停地晃動。
我們一共去了三輛警車,八個警察,還有四個聯(lián)防隊員?,F(xiàn)在我們圍住了那個高壓鐵塔。
你們被包圍了,趕快下來,你們肯定逃不掉啦。所長對著鐵塔高喊。
所長一喊,上面的人不僅沒有下來,反而躥得更高了。我站在所長的背后,吃力地舉著手電,我看到所長的后背上都是汗。由于離他們太遠,我看不清他們的臉,我只看到三道黑影子。這時,邊上也開始聚集起了附近的村民,他們也和我們一起抬頭朝上。這些瘋子,連高壓線也偷,邊上有個農(nóng)民這樣說。
上面的人沒有了動靜。他們不動了。他們就像鳥一樣停棲在了鐵塔上。
怎么樣,上去嗎?趙隊長拉了拉袖口說。
不。所長說完的時候,就朝天上放了一槍。這槍一放上面的人又開始動了。他們似乎有些害怕了。你們給我下來,否則我就把你們一個個打下來!所長咬牙切齒地說。我們都把眼睛睜大,眼睛看著上面。這時,所長的第二槍又響了。那一槍好像是擦著一個人的屁股邊飛過的,那人叫了一聲,然后開始往下爬。
所長有些得意,那把槍一直舉在頭頂。我們看到有兩個人在吃力地往下爬,他們下得很慢。趙隊長讓我把電筒照過去,于是我就照了過去。我看到他們的雙腿在抖動。當(dāng)他們下到地上的時候,趙隊長讓人把他們的手銬了起來。
現(xiàn)在上面還剩下一個影子。他從這邊走到那邊,又從那邊走到這邊。這時,所長火了,又朝空中連開數(shù)槍。我們看到那個黑影朝著兩側(cè)在爬動,他爬得很慢,像是有些顫動。他往下爬了一會,又往上爬去,過了一會兒又往下爬。我想他肯定被所長的槍聲嚇壞了,有點不知所措。,
當(dāng)槍聲再度響起時,他開始往下爬。就在這時,他突然觸到那排電纜。所長啊地叫了一聲,隨著所長的叫聲,我們只看到一團火球?;饒F空中亮了一下,然后是一股白色的煙。
他竟然觸到了電。這是我們沒有想到的。
我們每個人都瞪大了眼睛,緊緊地盯著那團冒煙的東西。所長呆住了,他那支槍頭已經(jīng)朝下。我們都聞到了一股焦臭味。
僅僅過了一二秒鐘,我們看到那團東西從空中飛落下來。它很直,很重,然后沉沉地落到了稻田里。
邊上的人圍了上去。我聽到邊上的村民在叫喊。
那個人頭朝著地,身子像條死去的蛇。趙隊長走到跟前,遲疑了一會,然后伸出腳來踢了一下。那人沒有動靜。趙隊長又踢了一下,還是沒有動靜。死了,趙隊長平靜地說。
我把電筒光照到死人身上。這一照,我竟然開始戰(zhàn)栗了。
我看到了一件熟悉的衣服。絳紅色的工作服。我想,這會不會是他呢?我緊張起來。這時,我們刑偵隊里的兼職法醫(yī)小陸子出現(xiàn)了。他上前,把那個人翻了過來。就在他翻過來以后,死人那張臉慢慢地呈現(xiàn)了出來。我一看,氣也喘不過來了。
眼前這人分明就是少年啊。他的眼張開著,不,確切地說,他在看著我。他的眼睛大大地,像個黑煤球。我捂住了自己眼,看不下去了。
血水從他的嘴里流了出來,滲透到腳旁深色的泥土里。他整個人已經(jīng)變焦變黑了。這是我第一回面對工作中的死人。我的心在怦怦亂跳。
他媽的,死有余辜。所長開始收槍,憤憤地拋下這樣一句話。
小陸子用手在拼命按他的胸部,試圖救他,但那人一點反應(yīng)也沒有。還是個孩子呢,小陸子一邊按一邊說。我的手在發(fā)抖,而且越來越厲害。我急忙讓另一個警察幫我拿手電。我走開了。
田野里很靜,我感覺周圍就像一個巨大的墳場。邊上的農(nóng)民在紛紛議論,所長正指揮人把其他那兩個案犯押上車。趙隊長到邊上的一片田里去撒尿了。他一邊撒,一邊哼開了。他在哼《一無所有》。
我的腦子里脹得很,好像要裂開來似的。胸口的氣也好像被堵住了,我感到了呼吸的困
難。
稻子已經(jīng)被踩得不成樣子。
站在夜色里,我感到自己在發(fā)抖。一陣陣的寒意直撲過來,要把我擊倒。我告訴自己要挺住,一定要挺住。
6
五涇的天永遠是灰蒙蒙的。大街上機動車像豬一樣嚎叫著奔跑。
轉(zhuǎn)眼,大半年過去了。所里形勢變了,胖所長因為中風(fēng),已經(jīng)癱瘓在床。趙隊長接任所長一職,現(xiàn)在我們都叫他趙所長了。所里的工作依然繁重,打擊盜竊,任重道遠。比如,街面的空調(diào)室外機常常不翼而飛。
那天,我在所里當(dāng)班。毛紗市場剛剛發(fā)生一起打架事件,雙方當(dāng)事人都擠在接待室里。里面全是人頭,氣味一陣接一陣。這中間,我起身,上了一趟衛(wèi)生間。從衛(wèi)生間回來,在走廊上碰到了一名女子,女子大約二十五六歲,從外貌我斷定是一名外地人。她攔住了我。
同志,我想找人。她輕輕地說。
說著,她把一張照片遞到了我的面前。找人的事,經(jīng)常有,老人走丟了,兒子出走了,我們司空見慣。但當(dāng)那女子把照片遞上來這一眨那,我突然怔住了,連眼睛也睜大了。照片上的不是別人,正是那位從高塔上摔下來的少年。
我承認(rèn),我差不多已經(jīng)把他給淡忘了。大半年過去了,我看到、聽到、接觸到了許許多多的事,現(xiàn)在,當(dāng)照片上的他看著我時,我的眼前又浮現(xiàn)出了高壓線上的一幕。那最深的記憶一下子又拉了回來。
這是我弟弟,我們已經(jīng)好久沒有他的消息了。女子繼續(xù)說著。
這一刻,我突然變得不知所措起來。我發(fā)現(xiàn)她與他有一些相像,就在眉宇之間,尤其是兩個大眼睛,圓圓的。我匆忙把眼睛挪開,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她的目光讓我想到他死后那睜著大眼的情形。但女子還是看著我,目光里帶著哀求與無奈。我的心收緊了?!八呀?jīng)死了”,那句話就在舌頭上打著轉(zhuǎn),我只要輕輕一抖,這句話就能傳遞出來,我甚至能想象眼前這位女子嚎啕大哭的情形。但,我堅強地把自己的舌頭粘住了。我沒有把這句話講出來。
你到這里吧。我把她引到我自己的辦公室,辦公室里空空蕩蕩,我的同事都出去了。
她坐好后,拿出包里的一疊資料來。
這是他寄來的信。女子說的時候,把幾封信遞到了我面前。于是我看了其中的一封。信是這樣寫的:
姐姐,你好。我找到工作了,是一家合資企業(yè),每個月收入一千多元。姐姐放心吧,
我會照顧自己的,你就照顧爸媽吧。小兵。
我弟弟叫顧小兵。女子說的時候,又把一疊成績報告單遞到我面前。
我弟弟成績很好的,但他就是要出來打工,我們勸也勸不住。他沒有告訴我們單位,我們只道他在一個叫五涇的地方。她說。
我不忍心再聽下去,我感到鼻子發(fā)酸。為了掩飾情緒,我急忙找來紙和筆,開始裝模作樣地記錄。“顧小兵,男,17歲,云南人……”我不知道自己干嗎要這樣,我覺得自己的字寫得很不自然。有幾次,我都想把以前發(fā)生的一切告訴她,但話到嘴邊,又忍住了。我講不出口。此時,我要眼前這個人相信,這個小兵還活著。是的,活著,就是希望。還是讓她和她的家人帶著點希望吧,這樣總比赤裸裸地告訴她好些吧。我內(nèi)心一直斗爭著,斗爭著。
她靜靜地坐在我的對面,看著我一個字一個字地在寫。目光里充滿著期盼,這讓我想到了第一次見到少年時,他好像也是這樣一種目光。
同志,你說會找到嗎?女子輕聲地問。
可能吧。我喃喃地說。
登記完后,我把她送到派出所門口。當(dāng)她的眼睛與我的眼睛相撞時,我匆匆躲開了。我不想再看到這樣的目光。他們的眼睛太像了,我受不了。
她走了。背影單薄,就像一片風(fēng)中的樹葉。
突然,一股沖動向我襲來。我覺得自己好像被一股什么力量推動著,我要告訴她真相。我要讓她知道一切。但當(dāng)我剛跑出幾步時,我發(fā)覺自己又軟弱了下來,張開的那個嘴巴始終發(fā)不出聲來。我像啞巴一樣站著不動了。
我一直站著,手里捏著她留下的照片。照片上的少年,不,照片上的小兵在笑,他笑得很燦爛。我的心里一團糟。我不想回接待室處理打架的事,于是重新回到了辦公室。
這時,我拉開辦公桌的抽屜。在一堆書和票證中,我摸到了那個鋁煙盒。銀灰色的煙盒涼涼的。我已經(jīng)好久沒有用了。我把它拿到眼前,仔細地端詳。少年送我煙盒的那幕情景重新浮現(xiàn)了出來。我突然感到鼻根酸得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