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志強

一

香噴噴的月餅糾纏著田野里莊稼成熟的芬芳，沁人心脾，鼓搗得周身全是透徹的喜悅。又是一個天上月兒圓地上家團圓的中秋佳節(jié)，又是一個五谷豐登的好年景。

夜間的田野別是一番情景，玉茭葉子的颯颯聲，秋蟬的噪聲，鋼廠里機器的轟鳴聲，渾然天成著一首秋天的豐收曲。遠(yuǎn)處的狗吠又給曲子增添了有趣的鼓點。

第一次享受中秋佳節(jié)的國假日，我想，假期里我得完成家里三畝玉茭的收割任務(wù)。又要外出打工，又要種地，三天的假日何其珍貴。二十余年三畝責(zé)任田的農(nóng)事，于我不只是忙碌，甚至是勞神。但是，這三畝地對我和全家有著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不過，三畝地我一個人干是不行的，我需要幫助，我也享受有滋有味的親朋鄰里的互助。

于是，我在17米寬的新街兩側(cè)挨家挨戶地求援。從東向西，張海這幾日上夜班，白天要睡覺；狗狗在外打工，每天50元，平時很少回家一趟；亮亮跑運輸，清早5點離家，晚上8點了還不見個影子。20戶人家，耗去了我兩個小時的寶貴時間，煩躁已開始急火攻心?？上胫侨€玉茭的收割任務(wù)，耐著性子再從西向東。這回是迂回側(cè)擊，避開那尷尬的局面。芳芳如今成了大忙人，麻將桌早已是擺設(shè)，早先凌亂的屋子收拾得井然有序，遺憾的是那死鬼不在家；大鵬進了臨時組建的包工隊，過上了一人吃飽全家不饑的生活；皮皮也成了好人，老婆擰破耳朵打掉門牙都無法改掉的東逛西游的惡習(xí)不見了，不知幾時干起了蹬三輪拉人送貨的營生。31戶一字兒排開的紅磚瓦房，相知相熟的又尋了個遍，結(jié)果還是沒有一個閑人能駕駛手扶拖拉機幫我搞運輸。

我們村守著縣城，得益于便利的水源，一年種兩季。土地是沒有閑工夫的，收了秋就忙著種小麥。我急著收割玉茭還有另一樁心事：今年的中秋節(jié)與秋分之間只相隔一個星期，若是秋分里種上小麥，比寒露再種畝產(chǎn)能多幾百斤。

我本不該受此難為的。哥家里有拖拉機，妹夫家里也有拖拉機，不巧的是哥在外打工，妹夫在工廠里上班。細(xì)細(xì)想來，206戶的村子，152輛手扶拖拉機，竟沒有一個閑人能幫我拉運。當(dāng)然，這里面重要的原因，是我收割得比較早。

若是父親還健在，我也不會因此為難的。父親喂養(yǎng)的那匹棗紅色大馬用起來很方便，盡管不及拖拉機快，但三天時間絕對夠用。想著已入土為安的老爹，想著那匹棗紅色大馬，想著哥和妹夫家里的手扶拖拉機，真恨不得自己一夜之間學(xué)會駕駛。

說來慚愧，我用手扶拖拉機耕種已有十余年時間了，可至今自己不會使喚。

不是不想學(xué)，實在是這手扶拖拉機不如那匹棗紅色大馬易于馴服。其實，我第一次與它相識，也似一見鐘情。老伙計大海把它牽介到我的手中時，我的心醉了，生怕驚跑了它。加油，開閘，反轉(zhuǎn)向，一一牢記心中，便開始了大膽的接觸。踩著綿軟的地壟，屏息靜氣緊隨其后，仔細(xì)欣賞。大約五六十米的路程，那家伙大概看我個子小，頭猛地向下一低，我便如抓了吊車的吊鉤，整個人吊到了空中。

我受傷了，腳脖子紅腫，那股鉆心的疼痛絕不亞于被大馬踢了。坐在地里，咧著大嘴，氣咻咻地抓起土坷垃朝它擲去，它光潔的頭霎時被抹成了花臉。直到身后傳來大海的笑聲，我才回過神來：這家伙也會使性子，而且脾氣烈。往后的日子里，我曾見它轉(zhuǎn)彎時摔下了二丈深的土崖，也曾見它超載爬坡時連連倒退……

但它帶給我的諸多利益的確比傷害大得多。三畝玉茭的收割，去年一輛手扶拖拉機，用了不到一天的時間。假日里我則減去了鍘草、擔(dān)糞的活計，冬季里也不必考慮儲存草料?？傊?，它省去了我許多煩惱。

我打算去縣城雇輛車，立馬收割。

二

站在田野里，目光穿越長長的高速公路，探尋著父親的墳塋，懷念著那匹心愛的棗紅馬，默默瞅著地里倒伏的玉茭，在時光的消逝中，一棵，兩棵……一點點割裂著我愉悅的心情。

天哪，三畝英姿颯爽紅纓挺拔的玉茭，全部成了兒時手中玩耍的叭叭機，匍匐在了地上。夫妻二人一天全部收割完的計劃又要成為泡影，真?zhèn)€是書生遇見了兵。別說是三天，五天也難完成啊!

玉茭倒伏程度真的很糟。前兩周，狂風(fēng)暴雨過后，我到地里觀察。地東頭往里十幾米處，玉茭開始倒，兩條一米寬的通道很像是人或牲口踐踏的痕跡。再進地中間，大片大片的，倒的約占三分之一。仔細(xì)想，自己沒招誰惹誰，誰會有這閑工夫來和玉茭較勁?誰又會冒著雨淋風(fēng)吹玩小孩子的把戲和我作對?且一棵棵彎折，那需要多少時間。進一步觀察后，我不得不驚訝風(fēng)的怪異：兩股風(fēng)從地的東北角和西北角似兩個瘋子胡亂地穿出了兩條風(fēng)道，然后互相拉扯著，在地里旋轉(zhuǎn)。咔嚓咔嚓，一棵棵正在生長的玉茭，不堪突然的襲擊，低下了堅強的頭?，F(xiàn)在我看到的竟然是三分之二的倒伏。

幸好事先有準(zhǔn)備，我開始用鐮刀一棵一棵地割玉茭。玉茭一棵壓著一棵，分明看著是幾棵齊齊地倒向了一個方向，可用手抓起來，卻發(fā)現(xiàn)中間的還被斜倒過來的壓著。這大大影響了工作的進度，只能是割一棵，擺放一棵。

三個小時后，我身上綿軟的襯衣袖子被汗水浸染得成了水墨畫，臉上偶爾被劃過的地方，在熱汗和陽光的攻擊下，一陣陣火辣辣的疼痛。雙手卡著酸困的腰，抬頭望望萬里無云的天空，低頭瞅瞅倒伏的玉茭，豐收的喜悅成了焦慮和愁悶。

我還是有點苦力的，14歲便在母親的督促下到生產(chǎn)隊牽牲口掙工分；17歲學(xué)大寨修河灘田，一天能掙6分工；承包了責(zé)任田后，莊稼是夏里有夏收，秋里有豐秋。然而，像今天這樣的活計，三年前早已交給了聯(lián)合收割機。設(shè)計人員也真是的，怎不設(shè)計一臺能收割伏地玉茭的機械。

我渾身熱汗直流，口渴難忍，遠(yuǎn)在太原市口腔衛(wèi)生學(xué)校上學(xué)的兒子給我發(fā)來了短信：

“爸，中秋佳節(jié)即將到，祝你日圓，月圓，團團圓圓；官源，財源，左右逢源；人緣，福緣，緣緣不斷；情愿，心愿，愿愿隨心!愿所有的一切隨你所愿?！?/p>

兒子的溫情，暖到了田間地頭，心里老大一陣高興。三畝玉茭的收成，前年給妻子買了人壽保險，去年給兒子交了學(xué)費。今年雖然倒伏減產(chǎn)，但我還是想著能一個籽也不腐爛，金燦燦賣個好價錢。

三

八月十五，我和妻早早起床，一番洗漱之后，乘著摩托飛快地到了地邊。這時，露珠還相依著玉茭稈，晶亮晶亮的，似在訴說著不盡的委屈。開春播種時，我是計劃畝產(chǎn)超過1500斤的。

正當(dāng)我著急的時候，裹挾著一陣陣?yán)滹L(fēng)，妹妹、外甥女、妻妹、妻外甥、連襟紛紛從不同的地方聚集到了我的地頭。

看著地里倒伏的玉茭，三個孩子齊聲驚叫了起來，怎么掰呀?外甥女俏麗的臉上露出了少見的愁容。妹妹笑著說，就是讓你們來感受一下勞動的艱辛，了解一下課本以外的生活。妹妹的話提醒了我，何不趁機考驗一下孩子們呢?

看著這個臨時組建的家庭生產(chǎn)合作小組，根據(jù)每個組員的體力情況，我進行了分工。反復(fù)叮

囑注意安全之后，我說，別看我們盡是半勞力，還有幾個學(xué)生兵，但也要各盡其能，人盡其才，盡早完工，各自回家團圓。

妻妹搶先說，喲，只讓干活，不管吃飯，前鄉(xiāng)人就是小氣會算賬。

我說，你沒聽說一個山里的妹子到城里看姐，才住了一宿，第二天姐姐說，路遠(yuǎn)，在城里玩一會兒，趁明好趕路，回遲了，娘著急。

妹妹和妻子在一旁笑了。

這一大家子，就這樣在說笑聲中拉開了秋收的序幕。田野上空小鳥亂飛，草叢中螞蚱亂跳，好像也在傳遞秋收的信息?？粗乩镆黄y的景象，我的愁緒一點點地消失，郁悶的心情漸漸明朗了起來。

三個學(xué)生兵沒有多干過農(nóng)活，我擔(dān)心他們像猴子一樣掰不凈，就讓他們掰我昨天割倒的成行的玉茭。到底是年少，身手敏捷，不一會兒，地上便堆了一大堆。

別看掰玉茭是個簡單的農(nóng)活，可蹲著掰，對于一個慣于長久坐著的人來說簡直是受罪。我不停地變換著蹲的姿勢，思謀著如何考一考學(xué)生娃。

“舅舅，玉茭怎么倒得這樣厲害?”讀高二的大外甥女突然問。

我笑著說，這正是我想讓你們幫我解決的問題。你們邊干活邊觀察，我對這風(fēng)災(zāi)有懷疑，心中老結(jié)著一個疙瘩。

三個孩子頓時充滿了好奇，果真一邊干活一邊琢磨。一個小時的緊張勞動之后，孩子們的體力與耐力漸漸不支，我便讓他們稍作休息。這時，高速公路上奔馳的車輛已不再是昨天的嘲弄，喇叭的叫聲里有了幾分贊許。地里的玉茭已經(jīng)陸續(xù)往回運。

從北邊的風(fēng)道看，像是人或牲口竄進來踐踏；從玉茭稈的特征看：彎折度低，彎折的玉茭稈細(xì)，彎折的玉茭稈密。有這三點，肯定是風(fēng)災(zāi)。大外甥女先有結(jié)論，一臉的得意。

一直沉默的小外甥女說，彎折的玉茭稈離地面最高不足50厘米，百分之九十只有20厘米?？隙ㄊ秋L(fēng)災(zāi)。要想避免風(fēng)災(zāi)，必須科學(xué)種植。

你的行距太窄，再稍微寬一點就行了。妹妹用手比劃著說。

對呀，你這個人就是貪，喜好密植。妻妹趁機數(shù)落著我。妻子趕快推卸責(zé)任，說自己播種時沒有來地里。

20厘米，只有寸把高……我突然如醍醐灌頂，解開了心中的疙瘩。寸把高，人不可能一直彎著腰，若是用腳踩，那是很簡單的事情，玉茭會全部踩斷。單憑簡單的風(fēng)道現(xiàn)象是很難準(zhǔn)確判斷風(fēng)災(zāi)的。雖然知道是自己密植造成的后果，嘴上還兀自辯解：如果不是狂風(fēng)暴雨，肯定畝產(chǎn)1500斤。

四

農(nóng)事帶來的另一件煩惱就是衛(wèi)生。居住新街后，連自家門前那一米見方的場地也姓了“公”，以往的自掃門前雪的觀念隨著日消月磨早已改變得一干二凈。村里有了衛(wèi)生責(zé)任區(qū)、衛(wèi)生責(zé)任人、定點垃圾坑。總之，所有這些聚集起來，人們的日常行為便有了公共衛(wèi)生這個概念。

然而，公共衛(wèi)生帶給人們的并不是日日順心，天天如意。衛(wèi)生區(qū)責(zé)任人、衛(wèi)生坑承包人同居民之間還是存在著很大的隔閡。比如，平日里家家都是水泥地面，十天半月還倒不了一桶垃圾，農(nóng)忙時節(jié)，因農(nóng)事帶來的棄物多，趁歇腳的工夫多倒幾桶垃圾，那是天經(jīng)地義之事?？蛇@又跟承包清理衛(wèi)生的人發(fā)生了矛盾：

我也忙，哪能天天清理運送，你不能少倒點?

你掙了承包費，理應(yīng)運送!

來來來，一年三千元，十幾個垃圾坑，臭味刺鼻，你來干!

于是，這時節(jié)就有了重大的衛(wèi)生問題。我那一大堆玉茭葉，足有七八個大麻袋也裝不了，在門口光潔的大街上堆放了兩天。本想趁太陽的強光曬干省點力氣，不料，昨天下了場大雨，玉茭葉子濕淋淋得增加了許多重量。我多了幾個心眼，任憑妻子不停地催也不動。

過了幾日，大街上有了幾個同伙；又過了幾日，一街兩旁四五十戶都運回了玉茭。我想，這下要熱鬧了。妻不停地抱怨，說不及時清理玉茭葉子會腐爛，但我不想說出我的小計謀。清理過早，村中許多關(guān)注衛(wèi)生坑的人，又要多嘴多舌了。見天我都要暗中觀察那衛(wèi)生坑，是否填滿了葉子，是否做到了及時清理運送，村中的高音喇叭是否還會傳播著禁令。

又是幾天的日升日落，在妻的再三催促下，我才從家里挑揀了一個大麻袋，使勁往里塞玉茭葉。其實，一麻袋玉茭葉也就五六十斤重，去垃圾場的路也只有四五百米。我邊走邊觀察，噢，家家都在自己的巷道里撕玉茭，家家都把自己的玉茭葉堆在了自家的手扶拖拉機上，人與人之間因了公共衛(wèi)生有了更多的理解尊重，我的小心眼是多余的。

心里突然很爽。

責(zé)任編輯白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