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君
那年冬天,習午奉命采訪影視中心老總。負責接待的就是馬克。
報道出來后,習午就被聘了過去。聘過去直接去了北京辦事處。
半個月后,馬克來北京,老總給他做介紹,馬克立即調整了一臉吃驚的表情,就像不認識一樣和習午握手,說你好。老總一走,馬克耳語般飛快地說了一句,呆會兒有話問你。
馬克智慧地眨巴著眼睛,逼視著習午,就像領導似的,問,怎么想起上這兒來了呢?
習午微笑不語。
報社不是挺好的嗎?
習午依然微笑不語。
操,真厲害,給你個竿兒,你就能爬上來。
習午一愣,隨即在心里罵了一句。
跟你談待遇了嗎?
還沒有。
知道我為什么來嗎?
不知道。
在家就聽說老板挖進來個人,操,原來是你。
馬克斜眼瞄了一會兒桌面上的劇本,突然說,覺得這個本子怎么樣?
習午說不怎么樣。
投拍能賣出去嗎?
你要是買主也許會買。
知道這是誰寫的嗎?
不好就是不好,不管是誰寫的。
跟老板是怎么說的?
就那么說的。
操,真虎。
怎么了……
沒怎么的,馬克關了燈,在黑暗中扔過一支煙,自己也點上一支,說,你是通過我來的——不管怎么說,也算是我從中搭的橋吧,所以以后再遇到類似情況一定要先跟我說,別胡亂放炮,容易吃虧,這兒的人不比你們報社,太雞巴復雜。聽到了?
習午在心里哼了一聲,按滅煙,閉上眼睛。
馬克早出晚歸,兩天后就回去了,臨走,扔給習午一個劇本,說,認真看,拿出具體意見,回去碰頭再說。
后來習午才知道,自己把對劇本的若干反對意見呈上去的時候,那部戲差不多已經拍完了,而且本子的來歷很曖昧。習午并沒深想,說白了自己不過就是打工的,憑本事吃飯而已,好壞不分才危險呢,哪里玩得了中庸,即便是想都沒有資格。但習午還是稍稍被“震撼”了一下。三十集呢,按當時每集二十萬計,也是一擲萬金呀。
而那些意見恰恰和馬克心里想的差不多,馬克當然不會說出來,凡是老總決定的事,即使反對他也絕不會用嘴說出來,就是還沒決定的,想征求他的意見,他也絕不輕易說好和不好,而是等摸清老總的意思后才做表態(tài)。用馬克的話說,就是消失自我,拿出沒有觀點的觀點。習午想的卻是,假如自己是馬克,一定要想方設法去阻止老總投拍那部戲。
其實細一想,兩人觀點還是很一致的,區(qū)別僅在于一個說了一個沒說,換一句話講,是一個說了另一個想說而沒說的。習午當然不會做他的傳聲筒,而且不會做任何人的傳聲筒。這點馬克心知肚明。若做,習午就老實呆在報社了。事實證明,兩人的觀點是對的,那部戲后來不僅砸了,從某種意義上說,甚至改變了一批人的命運,特別是習午和馬克。這是后話。
兩人的交往卻從此開始了。
習午回去的時候,陽歷新年剛過。
現(xiàn)在想來,那真是影視中心的一段黃金歲月。好戲連臺,效益和聲譽并舉,獲獎猶如家常便飯。成就感寫在團隊的每一個人臉上,尤其是幸福感,因為每部戲都有上萬塊的勞務費進賬。在習午眼里,等于一邊玩了藝術一邊把錢也賺了。這是兩全其美的事情,也是習午來的真正目的和原因。
習午一直處于熟悉和待進入狀態(tài),這是他自己認為。其實他就是劇本責編,跟雜志責編一樣,不一樣的是比他們更沒權,任務就是在家看那些自然來的垃圾本和寫回信,而且要寫一些騙人的好話或鼓勵話,其結果是既害了別人又害了自己,就像一個可怕的循環(huán)一樣——那些癡迷和狂熱者們的熱情一下子被激活被點燃,就跟爆炸一樣。一大包一大包的劇本劈頭蓋臉就像炮彈一樣朝習午射來。而馬克呢,開拍之前協(xié)助老總搞籌備,之間在老總的授意下跑各項批文或許可,以及最后給播出部門的審片老大們送禮和遞小話等,當然這也絕對是在領導的授意之下。馬克的活兒不好干,換句話說,就是馬克的錢不好賺。需要腦子,還需要心機。馬克的這些工作都是階段性的,用之即來,完事走人。所以平常大批人馬都在外拍戲,家里就只剩下習午和馬克。就像中心留的兩條看家狗一樣。這是有一天喝酒時,習午說的,習午還說,你看其它部的人看我們的眼神,連看家狗都不如,是無人豢養(yǎng)的資本家的乏走狗。馬克看著他,說沒錢了?沒錢先從我這兒拿。不用,還有,說完習午想,憑什么從你那兒拿,你又不是老總,從你那兒拿是借,借是有人情的。馬克說,我再跟老板說說,爭取盡快給你開資。習午笑笑說,他以為我像他似的錢多得犯愁呢。馬克說,我聽出來了,這是有意見了。等下部,我跟老板說,讓你跟戲。習午說,雇了一堆外人,錢都讓外人賺去了,當然我也是外人,我是說你。馬克笑說,你不是這意思。
又看了幾個本子了?馬克問。
一堆。
我給你的那個看了嗎?
看了。
先說怎么樣?
還行。不過得收拾。
你好好琢磨,拿出具體修改方案,到時跟戲,馬克盯著習午說,下一部就是它。
沒人再提那部戲,而是投拍了一個六集的戲曲片,據(jù)說還有一個。兩人依然在家留守。春天來了。
有一天晚上,習午喝多了。喝多了的習午說了一大堆似醉非醉的話,其實是發(fā)了一堆牢騷。馬克只盯著他看,并不說一句安慰話。最后習午扔了一句不他媽的伺候他了!然后丟下馬克,拂袖而去。習午沒有回家,而是去了一個老鄉(xiāng)那里,并且關了手機。結果事情就鬧大了。馬克先是給在京領獎的老總打電話,說家里出了點事情,是習午不想干了,而且馬上要走,那邊來的人一直在做工作,是南方一家有名的雜志社。馬克著重強調是那邊三番五次地來挖,而習午三番五次地拒絕。他沒問老總怎么辦,或者是不是放人。而是說習午來部里之后看了多少本子,不光是敬業(yè),而是專業(yè)和內行。然后馬克說,我得跟領導如實匯報,免得過后再也聘不到這樣的人,埋怨我。還是聽領導指示。領導的指示甚至超過了馬克的想像,無論如何先想辦法把人留住,否則拿你是問。馬克說,領導這么說,我壓力可就大了,看樣子這小子挺堅決,東西可能都收拾好了,要不是熱愛咱們這一行,想跟戲好好學點東西,估計早走了,畢竟對方開的條件太優(yōu)厚。反復問,他才透露一嘴,光月薪就五千。在咱這兒,半年了還沒給人開一分錢呢。聽領導沒回音,馬克立即又說,這小子我多少還了解點兒,在業(yè)務上較勁,并不是拿錢當老大的主兒,只要跟戲好好磨練磨練,以后差不多就能成領導期望的一把硬手,否則愛走不走,我也不會這么晚打擾領導。我想不管走不走,把工資先給開了,比之前聘來的高一些,這樣我說話也能有點分量,領導看行不行?要行我這就打車去,再晚怕人就走了。
那個春天的夜晚,竟然沒有一顆星星。馬克的心情卻好得不能再好,他招手攔了一輛計程車,直奔朋友家而去。一路他竟然吹起了口哨,就是當年流行的那首《心太軟》。他知道朋友即便是真走,一時半會兒也走不了,起碼是今晚走不了。那些事當然不是他憑空杜撰的,只不過是他說得嚴重點。實際情況是,來之前的確有過這樣的機會,只是選擇上做了取舍而已,習午曾在酒桌上輕描淡寫地提起過。這個晚上,習午卻說得十分詳細,說得詳細證明惋惜和后悔,在某種程度上也就是表達對現(xiàn)狀的不滿意。說的時候習午情緒低落極了,本來自己想安慰他幾句,又一想,拿什么去安慰,事情就在那兒明擺著呢,說什么都沒用,都是不解決問題的廢話和假話,只能火上澆油,適得其反,尤其是酒后。馬克清楚,自己的朋友是一個十分情緒化的人,而情緒化的人心情不好再喝多了酒,是什么傻事都做得出來的。何況還是老哥一個,沒人管沒人攔的。所以不僅僅是走和不走的問題了。這么一想,馬克突然停止了口哨,他愣了愣,好心情一下子就沒了,然后開始擔心,越來越擔心。本來他不想打電話,想當面把好消息告訴朋友,情緒高的話還可以再找個館子喝點,現(xiàn)在不行了。馬克掏出手機,說,師傅,開快點!
第二天清晨習午到家時驚呆了。
一覺醒來,他差不多已經把昨晚的事給忘了,就覺得痛快了不少。跟老鄉(xiāng)打了一聲招呼,習午心情愉快地往家奔。他還沒爬到七樓,就在六七層中間拐彎的時候就一下子驚呆了。馬克,他使勁地擠了擠眼珠,是馬克。馬克屁股底下墊著一塊破紙殼,抱著他的圣羅蘭皮包,倚著習午家的防盜門睡著了。春天清晨的陽光,穿過樓道的玻璃窗,斑駁地涂在朋友馬克的臉上,讓他原本英俊的一張臉看上去憔悴而又凌亂不堪,就像一匹病馬一樣。習午定定地看了一會兒,輕手輕腳地過去,一拽皮包他就醒了。想撬門別鎖呀。習午說。
馬克倚著門,向上翻了翻眼睛,操,還知道回來呀!他一竄蹦起來,說,老鐵,我管你叫大哥行不?!
馬克打手機,關機。敲門,門不開。他回頭望了一眼樓道黑洞洞的窗口,一下子就害怕了。咚咚跑下樓,繞到樓后,習午家陽臺的窗子大開著,再看草坪果然有一堆類似人形的東西。馬克的腿一下子就軟了。他沒往前走,他怕死人,習午覺得他可能還怕?lián)熑?。他蹲下了,蹲下不算,還干了一件沒必要的傻事——他哆哆嗦嗦地給老婆打電話,說不好了,出大事兒了。然后他老婆爬出被窩,心驚肉跳地就趕來了。
那堆嚇人的東西是習午的上衣和褲子。它們不知是在什么時候從窗臺上飛了出去。馬克因此斷定習午沒走,他稍稍松了一口氣,接下來又想,會不會在屋里出什么事。于是夫妻二人又爬上七樓,邊敲門邊說,直到說得口干舌燥,直到把鄰居都給敲出來了。兩人一起上了出租車,走出一段馬克又下來了,他突然想,會不會后腳就回來,然后再走?于是他決定守株待兔。其時已是后半夜了。
為表歉意,尤其是向馬克夫人表示歉意,習午準備中午就找一家大館子,請朋友一家三口啜一頓。不一會兒,馬克夫人卻拎著酒菜來了。于是那頓飯就改在了習午家。馬克的女兒周末讀課外輔導班,沒來。那回是習午第一次見馬克夫人,也是第一次聽馬克介紹夫人,馬克概括性極強地說,我倆是初高中同學,初中就開始戀愛,沒說的,跟哥們兒一樣。
馬克的打算是做制片主任。他是藝術學院戲文專業(yè)畢業(yè)的高材生,在部隊的一家電視臺干了幾年,然后被臺長挖過來,又被老總挖過去。老總挖他過去的時候,許諾就是讓他做制片主任。制片主任在劇組相當于一個大管家,按通常說法,出品人是負責掏錢的,制片人是負責使喚錢的,而制片主任就是負責具體花錢的。負責花錢的活基本上都是好活。論水平論能力馬克都是不二人選,只是戲一部接著一部拍,錢一堆一堆地往外花,馬克卻依然干著他的辦公室那一攤。
那一年初夏,馬克變得更忙了,是人一下子變得神秘了。有個謎底直到多年以后才被揭開,但已經沒有意義了。對于習午,它甚至連一個話題都算不上。星移斗轉,物是人非。這是時間的偉大與殘酷。事實上,憑著馬克的腦子,即使當時老總一嘴不露,他差不多也能猜出幾分這葫蘆里裝的是什么藥,他不說一是不想捅破那層窗戶紙,更主要的一點是他想以此為據(jù)點發(fā)展自己,說白了,就是借雞生蛋。
——有一天,馬克十萬火急地打電話把習午從家叫來。是讓習午幫忙草擬一個上報臺長的計劃報告。那天馬克興奮得很,就像一個臥薪嘗膽的英雄終于有了抬頭之日,并且是有了一塊用武之地。他的話極富感染和煽動性,讓習午跟他一塊心潮澎湃,激動萬分。
不久,位于黃金地段的影視中心音像發(fā)行總站成立了。朋友馬克搖身一變,成了一位經理,一位商人。而這世界最忙的人大概除了總統(tǒng),就是商人了。
馬克從此開始了他日理萬機的商人生活。當然,也是豐富多彩的全新生活。
經過漫長的籌備,那部叫《欲望》的戲終于開機了。習午作為責編進入劇組,負責臨時修改對話,和寫片頭片尾歌詞。劇組封閉管理,包了郊外一家賓館的三個樓層。應該說,劇組生活很不錯,新奇而又熱鬧,就像那個五彩斑斕的夏天,有點讓人眼花繚亂,應接不暇。
在片場,習午的角色是最清閑的,而且看上去可有可無。因為開機之前劇本已經被折騰得差不多了,沒有多少再要改動的地方了。即便有也是放在收工之后。至于某些很適合讀卻不大適合說的臺詞,演員臨場就給改了,連導演都不經過。甚至就連一些很好又很適合說的都讓演員臨場給改了,原因是沒背或沒背下來。監(jiān)聽的耳機就戴在導演的耳朵上,而導演竟是充耳不聞,一再的充耳不聞。越到后來越是。有時候他竟然在監(jiān)視器后面打盹,睡覺。一場戲都已經完了半天了,他才如夢方醒,拉長聲喊,過——他只喊過,讓人覺得這個導演可真是好當,只要會喊這一個字。后來就連演員都有點發(fā)毛了,有時竟懇求他再來一遍。習午一開始是很生氣,后來開始失望,不光是對那個導演失望,是對電視劇這個東西失望。奇怪的是,沒人說不好,反而都在頌揚他,一邊頌揚他是快手,一邊聲討某個較真兒的導演是傻逼,竟然拿電視劇當電影拍,一星期能摳出一集,把人都給折磨廢了。
這個張導是兩天一集,還有一天一集的時候。按那句時間是命效率是錢的行話講,在他手下干還真是痛快呢,演員和導演等就不用說了,就說習午,勞務費每集六百,也就是說一天三百,或說兩天六百。當然還有一天六百的時候??墒橇曃邕€是忍不住有點不舒服,既像占了誰的便宜掙巧錢,反過來又像被誰偷工減料給蒙給糊弄了,甚至還有一些擔心,一些隱約的危機感和恐慌感。
其它人都是各負一責,一場戲完了,導演沖著話筒一喊過——立即開始轉場,是那種井然有序鴉雀無聲的忙,就像一部默片里的某個場景或鏡頭。所有人都是小跑。而習午則是拿著劇本,坐在導演旁邊,愿意就盯著監(jiān)視器看一會兒,不愿意就走開。有時習午跟在攝像師和燈光師后邊,看他們如何找角度。有時,習午又跟在美術和副美術旁邊看。后來,習午更多時候則是和服裝、道具以及場記在一塊兒。這仨人跟習午一樣,都是影視中心聘用的,跟那些在編的和臨時雇用的不同,有點惺惺相惜一家人的感覺。那些臨時雇用的,包括導演在內都把他們當成內部人,說白了,就是老總的人,而除了自身那一小點優(yōu)越感外,并沒什么別的好處,倒是處處被雇來的人小心和提防著,就好像他們是老總安插到劇組里的臥底。
尤其是習午。
有一次拍夜戲,天很冷,導演卻把滿滿一消防車地下水全澆到那個女演員身上了。他對著話筒一次次喊的不是過,而是再來!再來!他說,再來!再來!再來——直到高壓泵再也壓不出水來,他才嘟噥了一句,算了,過。那位女演員臉都清了,剛要換衣服就又被叫過來,張導指著本子突然問習午,殘忍而又深情的眼神是什么眼神?他把本子啪地一扔,沖女演員說,我本來是要一條過的,可有人說我糟蹋藝術,從現(xiàn)在起,每條都來三遍!
習午愣了一下,然后就笑了。
習午說,導演,我看了,你剛才只拍了一個遠景,而且是人物背影。還有,來三遍你不怕耽誤自己賺錢嗎?
之前那些事,習午只在電話里跟馬克說過。
那天晚上不知為什么,馬克突然打來電話,而且興致極高。自從去發(fā)行總站當了經理,馬克很少再打電話來,就是給他打,差不多也總是關機。
馬克說,怎么樣鐵子,長了不少見識吧?說說,有人想聽。
誰想聽,是嫂子嗎?
嗯?噢……對對,快說說。
習午支楞起耳朵用力搜索了一陣兒,他先聽到有人在馬克身邊嘻嘻竊笑,但不是他老婆。然后就感覺馬克的電話換在了另一個人的耳朵上。習午擰著嘴角笑了一下,說,來葷的還是來素的?對方沒回答,于是習午更加確定了自己的感覺,他突然冒出一個念頭,想搞對方一下。習午說,好,先說兩個花絮,然后再說化妝師楊曼講的一個段子。
演女大學生黃梅的那個演員,不知導演在哪兒淘的,是一個三十多歲的“波霸”。按劇本要求,黃剛上大一,家境又極其一般,怎么會發(fā)育得這么好呢。開拍前,導演、攝像、燈光、化妝、服裝等等圍了一圈,連器材搬運工都過來了,大伙兒從各個角度仔細端詳認真揣摩,都為女演員不可一勢的胸部發(fā)愁,有人說是不是假的,若是去醫(yī)院拉個口拿出來就完了。女演員朝那人走過去,說你先摸摸然后再說話。導演說你把胸罩摘下來,光膀子。服裝!你給找兩件最瘦的衣服,能扣上扣就行,女演員轉過身就把衣服換了。還不行,具體地說是不動行,一動就不行了,它們在顫,顫得很,并且隨時都能漲掉衣扣跳出來。看來只能換演員了。但第二天問題就很好地解決了。是我們的服裝師小曾想的招兒,他買了一卷寬不干膠,往那上面橫一道豎一道嚓嚓一粘,就是小跑都沒問題了。為此,那個女演員一連請小曾喝了好幾個晚上,我們呢,就跟著借光。
另一個是拍床戲時,男演員把女演員的胸罩給胡摟掉了,卻還繼續(xù)演,因為導演沒喊過。這回他沒睡著,而是把眼睛瞪得跟雞蛋似的,沖著監(jiān)視器說好!
楊曼的段子是,一女的去看新婚第二天的女友,敲了一個小時,門才開。女友披頭散發(fā),顫顫巍巍地扶著墻,萬分氣憤地對她說道,操他媽的,我讓他騙了,之前他天天跟我說他攢了三十來年了,我還以為是錢呢!
電話那邊一個女的撲哧一聲樂了出來。
馬克說,說點正事兒。
然后習午就把那些正事給說了。
當時馬克問,為什么不跟老板說?你要替藝術負責,替老板替影視中心負責。
習午欲言又止。
馬克說,知道為什么讓你跟戲嗎?那幫玩意完事揣錢走人,弄不好再像上一個就……馬克突然停住,停了一會兒立刻把話收尾,算了,有工夫見面說。
你先別撂,我還沒說完呢……習午張著嘴,卻把想說的話給忘了。
馬克笑了,說,行了鐵子,我明白了。
事實上,包括那個女演員在內,誰都明白,導演除了不想讓那一車水的錢白花外,還因為什么。而不僅僅是從此再糟不糟蹋所謂的藝術,以及以此警告某個臥底或者間諜。在緊接著的第二場戲,他就把來三遍這話給忘了。
好久沒有見到馬克了,之前聽同事說他在招兵買馬。后來又聽說換了一撥人,還聘了一位副總名叫小艾。專門負責接待或出外應酬,人能說會道,還挺漂亮。同事一臉曖昧地說完,又補充道,連老總都很滿意。連老總都很滿意是什么意思?習午想了想,沒明白。但有一點,習午相信朋友馬克的眼力和能力。
第一次去,馬克不在。手下的人說,馬總和艾總一塊出去了。習午問是出差嗎?對方說沒有吧。又說您打他的手機。習午就走了。習午跟服裝師買戲服,順便拐過來。打手機,沒開,以為人會在呢。
第二次,習午跟管后勤的劇務去食品批發(fā)市場采購,正好路過發(fā)行站。馬克又不在,問,說和艾總一塊去臺里了。習午想,去臺里還用帶著公關經理嗎,整個廣電大廈還有他馬克不認識的人嗎。反過來,說他馬克去給那個艾總公關才讓習午更相信呢。習午這回沒打手機,他說,回來告訴你們經理一聲,就說一個姓習的來過,來過兩次。
電話一通,馬克就說,怎么總關電話呢?然后又說,對了,片場不讓開,同期錄音。馬克嘆了一聲,我都把劇組里啥樣兒給忘了。
光忙著帶人四處公關了。
別開玩笑,說,有事嗎?
哪天領你們公關經理來攻攻我們張導,把他給攻吐血攻廢嘍。
怎么,又讓鐵子生氣啦?
沒有啊。
沒有就好,我還有事。撂了。然后就撂了。
習午看了一會兒手機,操了一句,啪地一聲合上。
戲接近尾聲的時候,已經是這一年的深秋了。
這天收工早,習午正想回家換套干凈衣服,馬克打來電話,口氣堅決得很,馬上打車上我這兒來!車費我給你報!說完電話就關了。
馬克倚在老板臺后面的轉椅里,微笑著看了習午一會兒,嘩地拉開抽屜拿出一千塊錢,然后從桌面上推給習午,樣子瀟灑得就像黑幫電影里的周潤發(fā)。
干嘛,發(fā)財啦?
說好了給你報車費。
那還差不多,否則少點。
操,胃口還不小,等哥發(fā)財?shù)陌?,走,出去喝點兒。
習午左右打量了一番,說人呢?
誰?都讓我給打發(fā)走了。
怎么也得有個作陪的吧,習午笑說,一點面子都不給。
有哥陪你還不行嗎,你小子,在劇組學壞了。
不是在劇組,是跟你學壞了。
馬克還是老樣子,三下五除二點完菜,一合菜單,然后掏出電話??墒撬麉s遲疑了一下,對習午說,像你一個人多好。習午說,你是說哪方面,是處老鐵方便?馬克盯著他的目光立即躲閃了一下,跟我還鬧,他說,等會兒我告訴你嫂子。習午說,你打電話讓她們過來,我請客。馬克說得了,你剛才可不是這個意思。習午笑說,我就是這個意思。
馬克對電話里說,我今晚回不去了,值班的家里有事,你不用等我把門鎖好。
那晚馬克找習午喝酒,主要是為一部電視劇的事。馬克依然沒有放棄他的愿望,不同的是,這次他不僅僅要做制片主任,還要做制片人,若是天遂人愿,甚至還要做出品人。而所構想的那部戲將全景式反映他曾經生活和工作多年的某部隊,目標是上CCTV—1的黃金檔——這是朋友馬克一直以來的一個夢想。他一直在為此做著準備?,F(xiàn)在已經進入到具體運作階段了。馬克希望到時候習午來參與劇本創(chuàng)作,他相信習午,因為他相信自己的眼力。當然錢是一個大問題,馬克說,一部分部隊拿,另外一部分通過招商。馬克眨著一雙明亮的眼睛,突然話鋒一轉,光頭在劇組里表現(xiàn)怎么樣?
三炮一個,習午說,跟賓館一個小丫頭睡覺,沒睡明白,好玄沒讓人家給告了。整天拉個大長臉,看著不讓我們喝酒,前天老總來剛聽完他打的小報告,人還沒走,他自己就喝高了,喝高了不算,還在人家賓館墻上放了一個大哧花。
知道為什么讓他當制片主任嗎?老板根本就不喜歡他,但還得聘,還得用,因為他姐是會計。知道我為什么上這來嗎……馬克突然又把話停住,說得了,還是喝酒吧。習午沒追問,他知道,只要是馬克不想說,就是再追問也沒用,而且憑他那腦瓜子,可以現(xiàn)編出一堆真假難辨的瞎話,還是省著點他的腦細胞干大事吧。何況,就是為了那個宏偉計劃,也應該喝酒,甚至可以來個一醉方休。
那可不行,馬克說,我晚上還有事呢。
什么事,不就是回去睡覺嗎。
這時馬克的手機就響了。馬克看了習午一眼,又往一邊扭了一下身子,壓低聲音說,哎哎,明白明白。馬上。
習午笑笑,招呼買單,說,是值班的吧。
嗯,對。
你們值班的真牛,能讓大經理俯首接旨,都趕上老鐵了。
馬克打開包,被習午制止。他叼著根牙簽往靠背上一倚,眨巴著眼睛盯習午看。
殘忍而又深情的眼神是什么眼神?離座時習午突然說。
發(fā)行總站的生意并不大好。那條街是音像制品一條街,馬克的店把頭,店面大裝潢又好,服務也沒問題,只是碰一天,一筆生意也沒有。店員一個個都急得不行,馬克卻不著急,老總也不著急。不停的有一些類似參觀的人進進出出,多數(shù)都是老總領來的,有時候就在那兒吃中午飯。效果竟然比在酒店還好。據(jù)說小艾——艾總不光酒量好,菜燒得也好,尤其是一些家常尖端菜,比如火爆頭菜、速炒豆芽、川椒土豆絲、熗拌花生米和拍黃瓜等,其手藝絕對超過特一級廚師。遺憾的是,習午不光沒享受過其廚藝,而且一直沒目睹過其芳容。
別的店每天一箱箱往外批發(fā)盜版牒,馬克那兒卻像一個守身如玉的良家婦女,只經營正版。有點類似于擺樣子的樣板工程,還像老話說的,不指著那塊云彩下雨,和不指著那塊地打糧。馬克依然是忙,他不停地出差,出差。
習午奉命在報紙上造勢,說影視中心接連推出兩部大戲,即將在央視強檔播出,又說影視中心和所屬的發(fā)行總站等,將聯(lián)手組成影視傳媒集團,傳媒集團開鑼大戲將是一部五十余集中韓合拍劇等等。
然后,習午就整個閑了下來。他不再像以前那樣看劇本,而是看看開頭看看中間再看看結尾。有的只看一遍劇情簡介就完了?;匦鸥乔宦?。有一天,馬克來電話說想讓習午每周輔導一次女兒作文,習午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整個冬天,每到周六,習午就早早起床,清理完自己清理房間,再把要講的內容仔細斟酌再三。八點鐘馬克夫人把女兒和小外甥一塊送來,中午或晚上再來接走。兩個小孩積極性很高,進步也很快。馬克偶爾過來一趟,日理萬機的樣子。兩人仿佛約好了似的,只談兩個小孩學習情況,一句不說中心或總站的事情。就像已經預感到某種結果一樣。
有一天,馬克夫人突然問習午,你見過那個小艾嗎?習午說沒有。馬克夫人說,人挺漂亮的,又年輕。習午笑了笑。她突然把話一轉,說氣死我了,前一段時間,我去找你馬哥,她跟人說我又老又丑,跟你馬哥一點都不配。配不配關她什么事啊,你說她這是什么意思啊。習午愣了一下,又笑了笑。
還有幾次,她在電話里問習午,前一天晚上或者前兩天晚上是不是和馬克在一起。起初習午還覺得,這樣的問題簡直就是小兒科,根本都用不著動腦子,只需回答是就完了。即便是再難一點,問現(xiàn)在是不是和他在一起,也不是有多難辦??梢蕴氯梢运剖嵌沁€可以踢皮球。總之習午是要為朋友打掩護的,這同時也是為她好,夫妻間的這種事就像一層窗戶紙,只要還想過下去最好還是別捅破,說得再嚴重點,還好像一張臉皮,撕破了也就完了。問題是馬克干嘛不事先和他習午溝通一下呢?是沒顧得還是太“輕敵”,抑或是他老婆根本連問都沒問。憑馬克的腦子,好像不應該犯這種低級的錯。那樣可就更麻煩了。
果然,周六早上,馬克夫人一進屋就笑了,是那種只掛在臉皮上的笑,臉皮下面不但沒笑,還繃得很緊。她說,你馬哥交你這么個朋友可真沒白交,要多鐵有多鐵,其實那兩天晚上我們就在一起呢,我是避著他給你打的電話。所以他肯定有事。你別跟我說他沒事,說死我我也不信,沒事你還用替他遮羞打掩護?他就是有事,你倆串通好了,然后一起來騙我。
習午一下子就蒙了。
馬克在電話里說,你知道我什么了?我怎么了?我讓你替我打掩護讓你跟她撒謊了嗎?你為什么不如實說?媽的,好事讓你這么一整也給整完了,本來沒事也讓你給整出事了。
習午又蒙了一會兒,突然就反應過來,他沖著電話喊,我他媽也沒說你怎么啦,怎么把事掀我頭上啦?你們愛怎么怎么,關我屁事?!
馬克說,不關你事你他媽跟著參乎什么?!
習午這下啞口無言了。他掐著嘟嘟響著忙音的話筒,自言自語道,我參乎了嗎,我參乎什么了?
拍完的兩部大戲變成了中心自己珍藏的紀念品——五十五盒錄像帶。
第二年春天,習午離開電視臺。其時,影視藝術中心差不多算是解散了,聘來的都離開了,在編的并到文藝部。音像發(fā)行總站也黃了。緊接著開始調查清理中心,及中心所屬部門的固定資產,折騰了半年,然后老總也離開了。還有馬克。
離開后的習午再也沒出去工作過。
一直都沒有馬克的消息。一個人在家寫作寫累了,或者寫不出來寫不下去的時候,習午常常會想起在電視臺的日子,想起跟朋友馬克一起喝酒的日子。曾經的那點不愉快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微不足道。一塊離開的幾個哥們兒不同程度的都發(fā)了,他們偶爾開車來,把習午從房間里拉出去,狂喝或狂玩一頓。習午卻是越來越打不起精神,從心往外打不起精神。
馬克的手機號換了,不光手機號換了,連家里的座機號也換了。有一天晚上,習午把自己灌醉了,灌醉之前,他決定打馬克老婆的電話問問,抓起話筒才想起來,自己根本就不知道她的電話,再一想,就連她在什么單位,女兒在什么學校,還有他們的家在什么位置,他都不知道。
馬克,這個人從此在他習午的生活里消失了嗎。
第二年秋天,一個陰雨綿綿的日子,習午正坐在家里看窗外發(fā)呆,馬克突然打來電話,說,怎么樣,作家,想不想喝點?下樓吧。
那天兩人在一家小館子,差不多喝了一小天。喝之前,習午告誡自己絕不嘮私事,尤其是涉及對方的男女私事??墒牵染频臅r間太長了,期間不時出現(xiàn)冷場,兩人又沒有結束的意思,關鍵是總像有個什么東西在嗓眼那兒堵著,不咽下去或不吐出來,想結束都結束不了,不結束酒又沒法兒喝。尷尬不算,是可惜這難得一聚的時候了。兩人東一句西一句,盡量找些既不關乎自己又不指涉對方的話說,有點東拉西扯沒話逗話的意思。馬克說,還去電視臺嗎?習午說,還去干什么。馬克說,跟他們還有聯(lián)系嗎?習午說,沒啥聯(lián)系。馬克說喝酒吧。習午說好。過了一會兒,習午說小曾發(fā)了,兩年掙了一百萬。馬克說是嗎,這還不到兩年。習午說他承包了一個大學食堂。馬克說噢。習午說喝酒吧。馬克說喝。
馬克突然說,還記著那件事呢?
習午一愣,哪件事。
馬克說,那一陣兒我都要煩死了,天天過來查賬,家都不讓回。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今兒個算我給你賠罪了。以后不許再想了。
習午說,你要不提我都忘了。
馬克說,女兒還總想著習老師呢,過一陣兒你再給輔導輔導。
習午想了想,說行。
馬克盯著習午看了一會兒,說,我還以為你會說不行呢,來,鐵子,走一個!
那天的確是喝得時間太長了,因為外面的雨大一陣兒小一陣兒的,想走也沒法兒走。后來兩人就有點喝高了。喝高了習午就把禁忌給忘了。主要是馬克先提起來的,馬克說,操,想干那么多事,要是成一樣,也不能讓你像現(xiàn)在這樣在家坐著。習午說我挺好的,你好好干,等發(fā)財了再說。馬克說,你說我能發(fā)財嗎?習午說,能。馬克說,我倆在一起做事特別合手。見習午一時沒明白,馬克又說,我是說小艾,操,不是那方面,我是說做生意。習午沒言語。馬克說,不光做生意,她對我太好了。習午說,她不是有老公和兒子嗎。馬克說離了,剛離。習午說那兒子呢。馬克說歸她。馬克又說現(xiàn)在自己不知道該怎么辦。然后習午就說了那句得罪人的話。習午想都沒想,他覺得自己是沖著朋友馬克說的,而不是針對小艾,小艾跟自己沒關系,她是誰也不重要。換一句話說,就算她不是小艾,而是小花小朵小葉,習午當時可能也會這么說,前提是如果他想對朋友說的話。
習午說,首先,就算她現(xiàn)在是為你離的婚,那么你能保證以后她不會為另一個人而跟你離婚嗎?更重要的,是你覺得養(yǎng)自己女兒愿意和值得呢,還是替別人養(yǎng)兒子愿意和值得?
馬克盯著習午,說還有呢?
習午說,還有你自己尋思去,不嫌累你就折騰,衣服當然是新的好,老婆早晚都得舊,除非活到老換到老,否則都一樣。老鐵就是老鐵。
鐵子就是鐵子,馬克說,鐵子還是舊的好。
習午說,老婆也一樣。
老鐵呢?馬克問。
新舊都沒啥大意思。
那天,馬克一直把習午送到家門口,臨走,把一只手放在習午肩膀上,盯著他說,我可能要出去一大段時間,女兒的事你多費點心。好好寫作,另外別虧待了自己。第二天習午才知道,馬克在一樓食雜店給自己存了一千塊錢。
馬克的女兒卻一直沒來。
一天,習午打馬克手機,接聽的卻不是馬克,而是一個陌生女人。習午正懷疑自己是不是撥錯了,女人就說話了。女人說,我知道你是誰,你不就是那個會講劇組黃段子,還專門給朋友支招兒的孔諸葛嗎?積點德,別光支損招兒。還沒等習午反應過來,電話啪地關了。
然后就再也打不通了。是空號。
四年后。
一天晚上,小曾打電話說喝酒,又說必須得來,有人想見你。
是馬克。馬克隔著酒桌,隔著酒桌上一盤又一盤的美味伸出右手的時候,習午恍惚了一下,時光就像倒帶一樣倒過去又倒回來,整整倒了一圈。還是當年在中心的人,猛一看都不大像了,好像都變了模樣,看一會兒就都順過來了,好像也沒大變,就是都胖了。馬克沒胖,頭發(fā)少了,目光也不再那么咄咄逼人了。
話讓酒一浸,就活了,情緒也是。大伙輪番跟馬克碰杯,興致勃勃地跟他開玩笑,一是他在外打拼了這么多年,終于回老家鄉(xiāng)安定下來,不但開了公司買了新房新車,最主要的是做了新郎。有人立即反駁說,什么新郎啊,都多少年了,早用舊了,不過就是補了一張新駕照。對,這些午子比咱們都清楚,人家兩個才是老鐵,對,倆老鐵單喝一個!馬克端杯,說來,鐵子,走一個。習午說干。
有人又說,有一點我特別佩服,那天我去阿克家參觀,你們猜我都看到誰了,全看到了,前妻、女兒、新老婆和新兒子,一大家在一塊有說有笑地包餃子。操,看看人家協(xié)調工作做的,前妻新貴處得就像親姐妹似的,比皇上還皇上了。不佩服都不行。
前妻新貴處得就像親姐妹似的?習午抬頭認真地看了馬克一眼。
馬克說,說點正事,哥們兒在一起機會難得,尤其是能把作家請來。
然后忽然提起了當年的發(fā)行總站,因為有人又說了一句,其實阿克應該感謝那兒,撈了一個老婆白撿個兒子,說不定還掘了第一桶金呢。馬克說這可是扯淡,實話說,我也是到現(xiàn)在才剛有點想明白,老板當時就是想借總站吸收資金,然后把中心做大。沒想到這后一部大戲也砸了。
那晚的真正主題是,馬克的夫妻公司想策劃投拍一部部隊題材的電視劇,當然是想用當年的老班底。更主要的是想找習午寫劇本。馬克盯著習午說,鐵子,這回可就看你的了。
習午說,我想想。這么說,其實習午已經在心里否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