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紹振
【推薦理由】
余秋雨的散文曾經(jīng)引起了很大的爭議,至今沒有停息,但是,從學術上也沒有進展。原因就在就余秋雨而論余秋雨。其實,余秋雨的評價問題,要和南帆聯(lián)系在一起才有希望得到解決。大凡對余秋雨無限崇拜的讀者,讀懂了南帆,就可能理解為什么一些論者總是對余秋雨的散文不滿。大凡對余秋雨不滿的論者,只要讀讀南帆就會有無限的欣慰感。
余秋雨的出現(xiàn),引發(fā)了散文界一場大爭論,除了文史知識的“硬傷”以外,關鍵在余秋雨的所謂“濫情”。持這種說法的人士相當廣泛,顯然,有不夠公平之處。如果把余秋的散文當作“濫情”的標本,則許多名家很難逃“濫情”的惡謚。問題可能并不在余秋雨,而在讀者。不是說,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嗎?不同的讀者有不同的余秋雨。
一般的讀者,厭倦了流行的、老套的自然景觀的詩化的贊嘆,一見到余秋雨的情智交融,自然而感到耳目一新。而另一個層次的讀者,受過西方現(xiàn)代和當代文學熏陶,他們的文學趣味重在智性,在文學中追尋人生哲理的闡釋,在他們看來是最高境界,因而,對于抒情持某種拒斥的立場。對于余秋雨散文中的抒情成分,自然十分厭惡。兩種讀者事實上是代表著兩個時代,兩個流派,文學鑒賞經(jīng)驗和趣味相去甚遠,爭論起來,有如聾子的對話。
批判余秋雨濫情的人士堅持自己的主張,但是,很少舉出超越濫情之作,就是勉強舉,也只是順便提提魯迅的《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酒之關系》,畢竟時代距離遙遠,又不是通常意義上的散文。站在兩派之間的讀者多少有點摸不著頭腦。超越審美的、審智的散文在當代世界文學領域中比比皆是,如羅蘭?巴特《艾菲爾鐵塔》說的就是這個道理,“偉大的無用”。但可惜的是,論爭的另一方,并不熟悉,甚至也并不認同其藝術成就。如果能舉出我國當代的散文,對話的有效性就可能提高。當時,在參與論爭的時候,筆者就舉出南帆的散文。以他為代表的散文最大的特點,就是超越抒情,冷峻地審智,以突破話語的遮蔽為務。但,七八年前,南帆的散文還不具有經(jīng)典性,此論并未引起注意。可喜的是,事到今天,南帆的散文已經(jīng)得到了廣泛的認同,在獲得了《人民文學》的大獎以后,又獲得了魯迅文學獎。有了南帆這樣的成就,再來看余秋雨的評價,就不難把問題的要害弄清楚。
南帆不像余秋雨那樣關注自然風物,就是寫到也很少贊美。能與自然景觀掛上鉤的,可能就是那篇《記憶四川》,他也正面寫到了三峽,也有些“雄奇險峻,灘多水濁,朝辭白帝,輕舟逐流,濤聲澎湃”的詞句,但是,他似乎并不怎么為之激動,他關注的是:“李白遇到的那些猿猴還在不在?”等到出了三峽,兩岸平闊了,“江心的船似乎緩慢地停住了”,這時,如果要讓余秋雨來寫可能要大大激動一番了??墒悄戏珔s這樣說:“這時,不用說也明白,四川已經(jīng)把我們吐出來了?!本褪侨蘸蠓喨沼洠诨貞浿?,也并未被美好的山河所激動,所有的感想,實也僅僅是一個證明,“證明我的確到過四川”。從這里,可以想象出能夠欣賞南帆這種“酷”、這種冷峻的讀者,讀余秋雨那樣的詩化主導的智性思考,是個什么感覺。
南帆在另外一方面也和余秋雨很相近,也喜歡寫人文景觀,但是,在余秋雨那里人文歷史的價值是神圣的,充滿了詩意的,而在南帆這里,歷史固然有神圣的一面,但是,他卻冷峻地懷疑神圣中有被歪曲了的,被遮蔽了的。他以徹底的權力話語解構和建構的精神,來對待一切歷史的成說。他在《戊戌年的鍘刀》中,并不像一些追隨余秋雨的、年紀并不輕的散文家那樣,把全部熱情用在烈士的大義凜然上。也許在他看來,文章如果這樣寫,就沒有什么真正的思想了。他顯然受到??碌挠绊?,用了一些筆墨考證腰斬那樣的酷刑。當然,他才智發(fā)揮得最淋漓的地方,卻在寫六君子中的林旭。為什么要選中這個人,因為是他的同鄉(xiāng)?也許,最重要的是,他從林旭身上發(fā)現(xiàn)了歷史定案存在著的遮蔽。雖然梁啟超在他犧牲后為文說他“天才特達,如竹箭標舉,干云而上,冠歲,鄉(xiāng)試冠全省”。把他捧上了天。但是南帆認為這是有意夸張。因為梁啟超自己亡命日本,對犧牲的戰(zhàn)友心甚抱愧,溢美之詞,是一種“聊以自慰的補償”。南帆更感興趣的是,歷史的主導價值如何掩蓋了復雜的真相,林旭和林琴南有過聯(lián)系,觸發(fā)了他思想突圍的火花:如果林旭不是23歲就犧牲了,而是活到70歲,那就是他的朋友林琴南的年紀。英雄林旭會不會變成“五四”時期另外一個林琴南呢?這樣的思考,就其價值取向說,和余秋雨是背道而馳的。余秋雨對就義的英雄,絕對不會有這樣殺風景的想像。但是,南帆對任何歷史,哪怕是全民共識的英雄,也是要冷峻地洞察其中的偶然性的,詩性的贊美,在他看來,可能是為權力話語的陷阱。他還敏銳地聯(lián)系到陳獨秀只比林旭小四歲,魯迅只比林旭小六歲。面對這樣的資源,如果要抒情,可能洋洋灑灑,展示情采和文采,但是,他習慣性地避開了抒情,沉浸在睿智的深思中:誰會成為現(xiàn)代知識分子,誰又注定定格在古代的士人的形象上,是不是必然的呢?是不是也有偶然的因素呢?為什么英雄就一定是林旭,而不是只小了四歲的陳獨秀,也不是比他小了六歲的魯迅?只有歷史的非必然性,才能激發(fā)南帆的情采和文采。正是從這里,讀者可以看到他深邃到不避“荒謬”的程度:林琴南如果不是因為新娶了一個嬌妻,貪戀閨房之樂,而是隨著林旭一起上北京,會不會成為另外一個變法烈士呢?如果真是這樣,那么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的那個反對白話文的保守派是不是會變成一個戊戌變法的烈士呢?南帆得出的結論是歷史是一個巨大的迷宮,有許多事情是說不清楚的。正是在這里,讀者可以領略他解構主義的神采。當然他與那種霸占話語制高點的人士迥然不同,他的目的不是挾洋自重,而是為了獲得高度的思想自由。
這種自由的獲得不是從概念到概念的演繹,也不是雞毛蒜皮的考證,而是從關鍵的歷史細節(jié)中重新發(fā)掘,他發(fā)現(xiàn),林琴南的一個學生林長民,在今人的心目中,他的重要性只是福州美女林徽因的父親,然而,事實上,他的最大功績卻是第一個在報刊上發(fā)表巴黎和會中國外交屈辱的消息:“膠州亡矣,山東亡矣,國不國矣!”時在五月二日,“五四”運動之所以在五月四日爆發(fā),和他的這篇文章的關系是很大的,比他是林徽因的父親不知重要多少,但是,至今卻湮沒無聞。讀者可以想象,如果是余秋雨,他可能把這樣的事情當作一個遺憾來作高強度的抒情,而南帆卻由此而上升到對形而上學的思考:
我的敘述如此頻繁地使用“歷史”一詞。然而,許多時候,這僅僅是一個莊嚴而又空洞的大字眼,一旦抵近就會如同煙霧一般消散。
從把散文當作抒情藝術的人士來看,南帆好像不像是在寫散文了。然而他的確是在寫散文,不過,他不是在寫傳統(tǒng)式的審美抒情散文,也不是寫像余秋雨式的把詩情和智性結合起來的散文,而是寫另外一種散文,在這種散文里,不是把審美情感放在第一位,而是盡可能把審美感情收斂起來,使之與智性的審視結合起來。正是因為這樣,他的散文中充滿了理性,已經(jīng)不像早期某些散文那樣,沉醉于推斷,近來,他似乎找到了理性與感性的中介。這個中介不是感情,而是感覺。正像現(xiàn)代派新詩那樣,舍棄了抒情,但是,卻抓緊了事物的具體感覺。正如洛夫在臺灣新詩大系所說,關上了抒情的窗子,卻打開了感覺的窗子。因而思想突圍并未陷入抽象,而洋溢著理趣。他寫到林旭在百日維新期間和光緒皇帝的對話時,特別富于感性趣味;林旭一貫講福州方言,就是在南京到北京幾年的工夫,他的官話,“也好不到哪里”:
那一天召見的時候,光緒皇帝滿口京片子,林旭答得磕磕巴巴,許多話根本無法聽懂。光緒皇帝皺了一陣眉頭突然靈機一動,吩咐太監(jiān)擺上筆墨。每當林旭福州式官話荒腔走板得太厲害,光緒皇帝就命他將奏對之言寫在紙上。往后的日子里,筆墨的輔助竟然成為他們君臣對話的基本模式。
從表面上看,這好像是耍弄一些小噱頭,但是,在描寫上惜墨如金的南帆之所以要特地運用細節(jié),卻是因為這個細節(jié)不是一般的,而是歷史的細節(jié),具有決定變法成敗的作用:
……林旭的一張紙片卻不慎落在宮里,竟然被李蓮英的親信拾到,上面寫的恰恰是康有為的一系列密謀,于是,“新黨死機,遂定于此矣?!蹦承╆P鍵時刻,歷史的重量的確只像是薄薄的一張紙,輕輕一翻就過去了。
從平凡的細節(jié)上看出歷史轉折的偶然性,這是思想的洞察力也是藝術的雄辯性水乳交融,南帆在這里,真是舉重若輕。他是在運用他的學理來感覺歷史。正是因為這樣,他才接著說:“其實,我看不見歷史在哪里,我只看見一個個福州鄉(xiāng)親神氣活現(xiàn),快意人生。有些時候,機遇找了上來,畫外音地成全了他們,另一些時候,他們舍命搏殺,歷史卻默不作聲地繞開了。多少人參得透玄機?”相信欣賞過余秋雨的讀者,再來讀南帆,真正讀懂了他追求從細節(jié)上顛覆歷史的宏大話語,就不難發(fā)現(xiàn),南帆和余秋雨的思想和藝術的距離,不是地理的,而是時代的。
作者系福建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
(責任編輯:呂曉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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