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紹振
【推薦理由】
幽默散文在八十年代后期和九十年代中期蔚為大觀,汪曾祺的幽默獨樹一幟。一般作家的幽默比較急迫,汪先生好在從容不迫,雍容大度,如不食人間煙火。但是,這樣的理解,可能并不太全面。在本篇中,汪先生于血肉橫飛的戰(zhàn)爭環(huán)境中,檢索趣事,不厭其煩,貌似超然,“不在乎”,卻于諧趣橫生的“不在乎”中,揭示了中華文化性格的堅韌不拔及其深厚哲學基礎(chǔ)。
寫的是抗日戰(zhàn)爭期間躲避日本飛機轟炸的故事,跑警報,可以想象,有紛擾,有緊張,有血肉橫飛的慘狀,應該是很痛苦的、很恐怖的事,但是,觀其全文,卻不見恐怖,不見緊張,相反,倒是悠閑之狀比比皆是。如果從某種僵化的觀念出發(fā),是否可以非難作者歪曲了歷史的真實。但,至今并沒有什么評論家發(fā)出這樣的批評。為什么呢?這是很值得思考的。
文章一開頭,就寫了一個教授講課講到跑警報結(jié)束的故事,又寫了一個學生關(guān)于跑警報帶上一壸水,夾著溫庭筠或者李商隱的詩集,從容自在地度過一天。寫這樣的故事,雞毛蒜皮的,和空襲警報的緊張環(huán)境好像不協(xié)調(diào),林非先生說,散文不是寫真情實感的嗎,不是要抒情的嗎?這是抒什么情呢?是不是太不嚴肅了?文章的立意不是要善于剪裁嗎?作家為什么不把這些事情省略掉呢?拉拉雜雜,在文章中有什么價值呢?
讀散文,欣賞散文,遇到現(xiàn)成的理論、概念不能解決的問題,不能拘泥于理論和概念,而要從閱讀的“實感”出發(fā),閱讀的“實感”,特別重要的是最初的感覺,或者叫做“初感”只能從這里出發(fā),而不能從什么理論出發(fā)。我們讀這樣的文章最初的原始的感覺是什么呢?
是不是覺得挺有趣的。汪先生筆下,不論是教授還是學生都挺有趣。有趣在哪?面對空襲、轟炸、死亡的威脅,不但沒有恐懼,相反,挺悠閑,挺自在。整篇文章,這樣的事情,寫了一件又一件,全文所寫的事情,都很有趣。趣味就在這樣的空襲,不緊張,不痛苦,不殘酷,相反,很好玩。
是不是可以說,文章的立意,就是要追求一種趣味,一種超越戰(zhàn)爭環(huán)境的嚴酷性的趣味?按作家的思路,這種趣味首先集中在跑警報的地點上。
在山溝里的古驛道上,有趕馬幫的口哨,有風土化的裝束,有情歌,有馬項上的鈴聲,“很有點浪漫主義的味道,有時會引起遠客游子的淡淡的鄉(xiāng)愁”。
很顯然,趣味里滲透感情,知識分子對于民俗的欣賞追求的是情感和趣味的結(jié)合,把它叫做“情趣”,是不是比較適合呢?
接下去,是“漫山遍野”中的幾個“點”,古驛道的一側(cè),“極舒適”,可以買到小吃,“五味俱全,樣樣都有”。溝壁上,有一座私人的防空洞。用碎石砌出來的對聯(lián)是“人生幾何,戀愛三角”,還有“見機而作,入土為安”。作家對這樣的對聯(lián)的感慨是:“對聯(lián)的嵌綴閑情逸致是很可叫人佩服的?!?/p>
這樣的“佩服”,當然表現(xiàn)了作家的感情和趣味,但,是不是有一種感覺,這樣的情趣,和我們通常在抒情散文中感受到的情趣有些不同。這個“佩服”的妙處,在于其中意思好像不太單純,不但有贊賞意思,而且有調(diào)侃的意味。而在這種調(diào)侃的意味,我們是不是感到這種趣味,不同于一般的情趣,而是有點詼諧,應該是另一種趣味,如果把它叫作“諧趣”,可能更加貼切。
從這里,透露出一點信息,本文作者所追求的,應該不是一般的情趣,而是諧趣,而富有諧趣的散文,就不應該屬于抒情散文,而是幽默散文特點。這一點,到了下面更可以得到充分的證明。跑警報居然成了“談戀愛的機會”,男士還帶上花生米、寶珠梨等等?!拔kU感使兩方的關(guān)系更加親近了”“女同學樂于有人伺候,男同學也正好殷勤照顧,表現(xiàn)一點騎士風度?!薄皬倪@一點來說,跑警報是頗為羅曼蒂克的。”
為什么這樣的趣味叫做“諧趣”呢?諧,是和諧的意思,情感和環(huán)境一致,高度統(tǒng)一,水乳交融,跑警報,紛擾不休,令人煩厭、苦惱,人的情操通過和諧的表現(xiàn)容易達到美化、詩化的境界,就是情趣,如若情感和環(huán)境的嚴酷不和諧,明明是血肉橫飛的戰(zhàn)事,卻充滿了羅曼蒂克的情調(diào),這就不和諧了,不和諧的趣味,就有點好笑,有點好玩,不把人的情操往詩化、美化的方向去升華,而是相反,恰恰往可笑方面去引申。這就是諧趣,就是幽默感。
不和諧構(gòu)成幽默感,在西方幽默理論中,是一個基本范疇。英語叫做“incongruity”。
到此為止,我們大概可以假定:這篇散文的特點,定性為幽默散文。
接下去,認真檢驗一番,這個假定在文本中,是不是有充分的支持?警報結(jié)束了,回家遇雨,就有一位“侯兄”專門為女同學送傘的故事。作家這樣評述:
侯兄送傘,已經(jīng)成定例。警報下雨,一次不落。名聞全校,貴在有恒。
這就不但是情感方面的不一致,而且是語詞方面的不一致了。本來,“定例”的指稱與一定的規(guī)章條例習慣有關(guān),是一種規(guī)定,一種約束,有一定強制性的,不能不執(zhí)行的。而這里卻是自覺奉獻的。至于貴在有恒,本來是指,以頑強的意志堅定地追求一種學業(yè)上、道德上的目標,而這里卻是,為了討好女性。這是顯而易見的不和諧,怪異,給人以用詞不當之感,但是,就在這種用詞不當之中,讀者和作家心照不宣,領(lǐng)悟了作家對此人的調(diào)侃。文章的幽默感隨著類似的怪異,不和諧的程度的強化而不斷加深。跑警報的人,大都帶著貴重的金子。哲學系的某個學生,作出這樣的邏輯推理:
有人帶金子,必有人會丟掉金子,有丟金子,就會有人撿到金子。我是人,故我可以撿到金子。因此,他跑警報時,特別是解除警報以后,他每次都很留心巡視路面。他當真兩次撿到過金戒指!邏輯推理有此妙用,大概是教邏輯學的金岳霖先生所未料到的。
這位同學撿到金戒指,是偶然的,但,作家卻用一種牽強附會的邏輯,不和諧的邏輯,把它說成是必然的。這里邏輯的不和諧在于:有人丟掉金子必有人撿到金子,這不是必然的。有一種可能是丟掉了,并沒有給人撿去,而是失落在某一角落。至于我是人,故我一定會撿到金子,更是不合邏輯推理的規(guī)則。這條推理要能成立,必須大前提是周延的,也就是沒有例外的。所有的人都撿到金子,我是人,故我一定能撿到金子。如果只有個別人能夠揀到金子,并不能推出:我是人,就一定能撿到金子。不合邏輯的推演,是荒謬的,不和諧的,但和偶然的事實巧合。這明顯是一種歪理歪推。因為其理之歪,才顯得不和諧,這已經(jīng)是可笑了,然而又和事巧合,就更加可笑了,因而,諧趣在這則故事中,顯得更濃了。幽默感就更強了。
跑警報有這么多趣事,不跑警報,也有趣事。一個女同學,利用此機會洗頭,一個男同學利用這個機會煮蓮子。即使飛機炸了附近什么地方,他仍怡然自得地享受他的蓮子。
文章寫到這里,幾乎全是趣事,輕松無比。忽然筆鋒一轉(zhuǎn),說是,飛機也炸死過人。田地里死過不少人,但,沒有太大的傷亡。這一筆,從文章構(gòu)思上來說,可以叫做補筆。為什么呢?開頭我就說過本來,飛機空襲是一件恐怖的事情。但,作家的文風,卻追求一種輕松的、幽默的風格。一連串寫了許多輕松的故事,幽默隨著不和諧感的強化而強化。但,讀者也可能發(fā)生疑問,在這樣的民族災難面前,作家怎么能夠幽默得起來,輕松得起來。
作家的這一筆,應該是一個交代。因為沒有太大的傷亡,所以才幽默得起來,如果每一次都是血肉橫飛,尸橫遍野,這樣輕松幽默,就是歪曲現(xiàn)實了。魯迅在世時,對林語堂提倡幽默一直懷著警惕,就是擔心,把劊子手的兇殘他作大家的一笑。
汪曾祺是一個很思想的作家,他對這一點是很有警惕的。除了這一筆以外,還有一筆,那是最為重要的一筆:
日本人派飛機來轟炸昆明,其實沒有什么實際的軍事意義,用意不過是嚇唬嚇唬昆明人,施加威脅,使人產(chǎn)生恐懼。他們不知道中國人的心理是有很大的彈性的,不那么容易被嚇得魂不附體。我們這個民族,長期以來,生于憂患,已經(jīng)很“皮實”了,對于任何猝然而來的災難,都用一種“儒道互補”的精神對待之。這種“儒道互補”的真髓,即“不在乎”。這種“不在乎”精神,是永遠征不服的。
為了反映“不在乎”,作《跑警報》。
“不在乎”,是全文的注解,是全文的思想精華。文章寫了那么多的有趣的、好玩的、不和諧的道理,充滿幽默感的、好玩的人和事,并不是低級趣味的搞笑,而是相反,有著深刻的、哲學性的思考的。在這種“不在乎”的諧趣中,作者揭示我們民族在災難中頑強不屈的精神的深厚文化基礎(chǔ)。以類似開玩笑的筆墨寫出儒道互補,出世和入世相結(jié)合的精神傳承。這就不是調(diào)侃,不是幽默,也不是抒情,而是文章的理性的基座。當然,讀者從這里享受到的不僅僅是傳統(tǒng)理性,而且還有作者的個性,“不在乎”,同時也是展現(xiàn)了自己在嚴酷現(xiàn)實面前超然的精神境界。這種境界是汪先生所特有的。如果允許,可以設(shè)想一下,同樣的題材,讓老舍、巴金、茅盾、孫犁去寫,絕對不可能這樣超脫,很可能是充滿了民族的義憤的。
作者系福建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
(責任編輯:呂曉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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