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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路過

2008-12-15 10:06宋唯唯
廣州文藝 2008年12期
關鍵詞:奶奶

宋唯唯出生于1978年深秋。天蝎座。2001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陸續(xù)在《十月》、《芙蓉》、《人民文學》、《青年文學》等純文學期刊發(fā)表小說、散文、讀書筆記七十余萬字?,F(xiàn)居深圳,居家寫作。

是歲末,落雨的天。夜里十一點,沈燁開著車,停在羅湖口岸的停車場,等著妻子。雨水無聲地、密集地,落在車前的擋雨玻璃窗上。近處的黛色的小山,遠遠的高樓大廈間的萬家燈火,都淋在濕漉漉的雨里。這城市每到歲末,就會顯出一種天涯飄零的面目,尤其在這冷雨的夜里,工作了一天,還要強撐著,忍耐著疲倦,將車停在雨里等人,真是寂寞的時刻。沈燁將車座放低,竟然盹著了。車窗外一陣敲窗聲,女子的笑語,他醒來睜開眼睛,見妻子笑瞇瞇地臉貼在車窗上。他趕緊打開門下車,只見妻子鶴衣身后還站著一個女子,戴鴨舌帽,穿短夾克,厚呢九分褲,皮靴,雙手插在褲兜里。

過后,他想起來,那是第一眼看見她。冷雨的夜里,看不清她的臉,只覺得是個姿態(tài)瀟灑,英氣勃勃的年輕女子。然而,在那以前,他已經(jīng)無數(shù)次聽見她的名字——莎落。是鶴衣告訴他的。莎落是他的妻子注目良久,愛慕良久的女子。

莎落和鶴衣,都是同城寫字的女子,彼此諳熟對方已然久矣,都是矜貴的淑女,絕無開口向人打聽對方的行徑,但是,有一種情深意長的相互關注,是她們未見到對方真人時,就彼此感知得到的。莎落寫小說,她編寫的劇本,拍過很好的青春電影和偶像劇。一部長篇小說,可一邊寫著一邊各處連載著,自信得很,勾人得很。她擅長書寫繾綣酷烈的情節(jié),陽光白亮,綠樹招搖,青春的質弱和荒莽,猶如一個少年在柏油路上,揮汗如雨地走,暑氣蒸蒸,腳底每邁一步都感覺到黏黏的艱澀,前路漫漫長長……。而鶴衣的專欄呢,則家常了許多,是都市小婦人的日常生活,姿態(tài)嫻雅,格調柔軟的小散文。中產(chǎn)階級的優(yōu)渥、良善。她寫喜歡的電影,出門遠足的地域,讀過的書,見過的人。湖光山色,灶頭煙火皆可入筆。

每一期雜志送到寓所信箱,鶴衣迫不及待翻開的,定然是莎落的小說連載。她的小說,最尋常的情節(jié),下筆亦可寫到勾魂攝魂。后來,莎落也對她說:每一回,拿到新一期的雜志,渴望要讀的就是鶴衣的散文專欄,自己的文字,倒是并不要看的。

后來,柏瑜公司旗下的雜志社在這城市落戶,開張,她們兩人,鶴衣和莎落,都是為她的雜志社撰稿的作者,終于,在柏瑜辦公室里,百聞后得以一見。沈燁還記得那天他深夜回家,鶴衣喜滋滋告訴他的樣子,老公,你記得我對你說過的,一個叫莎落的女孩子么?

唔,沈燁應了一聲,腦海里并沒有想起來,鶴衣事無巨細,凡事都會嘮叨給他聽的。她離了人群,和他單獨在一起時,其實是活潑的一個人,艷冶仿佛開在黑夜里的桃花,山谷里的白梨樹,光芒和艷麗,從來只有他一個人見識過。

“我今天認識她了。”鶴衣仰起頭看著他的臉,詳盡描述莎落的樣子,說過的話,怎樣的咋咋呼呼,犀利明慧?!胺块g里變得滿場都是她,都是她一個人,她衣服上的香味,妙語連珠的歡聲笑語,她是長袖善舞,天女散花……”鶴衣忠誠的語調,倒令沈燁詫異了:“哦,心儀那么久,見到真人并不喜歡對么?你素來反感咋咋呼呼的。”沈燁笑道:“是不是像張愛玲說的,世鈞每次看見兩個時髦的小姐客客氣氣地說話,就不由自主地感覺到一種寒意。你是不是和她客客氣氣,冷冷清清的?”

“我倒不至于小氣成這樣子?!柄Q衣嘟起嘴巴:“你也太小看我的度量了。莎落靈氣逼人,才情橫溢,我愿意仰起頭來,虔誠地瞻仰她的光芒?!?/p>

過后又時常聽見她的名字,“和莎落去健身房跳舞了?!薄凹s了莎落、柏榆一起喝早茶,然后去看早場電影?!泵恳淮嗡假澩刂嵋宦?,根本沒興趣記住。他聽見的柏榆、莎落,等等,都是一群鶯鶯燕燕的符號。他是個忙碌的男人,對這些沒時間,沒興趣。

鶴衣打開車門,二人往車里鉆,哆哆嗦嗦地笑著,卸下肩上的購物袋。沈燁回駕駛座上坐好,打開暖氣和音箱,又側過身子為她們打開車頂燈。鶴衣說:“老公,這是莎落。我對你說過許多回的?!?/p>

“無數(shù)回?!鄙驘顪惾さ貞蛑o,向那女孩的方向點點頭,斜過去一個微笑:“你好莎落!”

莎落敷衍一句:你好!眼睛卻并沒有看他,只顧低頭擺弄手包。

他將車開出停車場,駛上冷雨的街頭。搭訕道:“你們去香港干什么了?這么冷的天,又下著雨,很著急趕集么?”

兩個女子都笑起來,咯咯咯咯,在雨夜里打著銀鈴。

“早晨出門時,天上一點雨意都沒有的?!柄Q衣說:“我們去博物館看了新展品。又去逛了逛街。各買了一套《金瓶梅》?!?/p>

“是不是未刪節(jié)的潔版?”沈燁很了解。

“還去旺角拜了黃大仙?!鄙溧止玖艘痪?。

“還沒吃飯?!笔窍∑婀殴值囊惶?。沈燁聽著,也對著茫茫夜雨里濕漉漉的霓虹燈光,默然微笑起來。

經(jīng)過國貿區(qū),莎落說:“我就在這個路口下車吧?!?/p>

“不要!”鶴衣叫起來:“說好了去我家吃火鍋的!天這么冷,你一個人回到家,鍋灶冰涼,黑燈瞎火,多凄惶的呀!老公你說是吧?”她的手疊在他的后座上,親昵地摸一摸他的耳朵。

沈燁絕少見到妻子這樣的活潑,在冷雨里游玩了一天還這樣興興頭頭,不依不舍的。他見慣了她的冷清,簡直依戀她這一刻的熱情。聞聲回過頭,真誠地邀請道:“一起去吃火鍋吧。鶴衣有一鍋上好的打邊爐湯料,已經(jīng)煉煮了一個冬天了?!痹捯魟偮?,耳朵被鶴衣狠狠地揪住了,趕緊住口,吐氣呼痛。

回到家,兩個女子進浴室淋浴,更衣,待火鍋在桌上煮開了湯料,她們坐了過來。此時,沈燁才看清莎落,她色彩繽紛的衣衫和妝容,一如鶴衣向他形容的那樣:她就是會油然地在空氣中占著很多光芒,很大面積的。只有她的一雙眼睛,顯示了她的崢嶸。黑白分明,目光晶瑩,即便笑顏如花,眼睛里也是冷靜到了寒涼。他為她拉開椅子,恭敬地欠欠身,莎落坐下,依舊沒有說話,伸手將滑落的披肩攬到胸前。她有一雙生動的手,纖細,白皙,涂著淡粉色指甲油的指甲閃爍著光芒,那雙手攥緊肩頭的絨線的姿態(tài),有著一種緊張的銳利,和略微的神經(jīng)質。

夜雨敲窗,窗外的梧桐,芭蕉葉,在雨水里發(fā)出嘀嗒嘀嗒聲。玻璃窗邊的落地宮燈的紅光,將隔著一道落地長窗的雨夜和室內連成一片,火鍋煮開了,兩個女孩都伸長了筷子在里頭撈出墨魚丸、鮮蝦、西洋菜。鶴衣喜滋滋地說:“像不像過年?”

“只有我們三個人。哪里像過年?”

“那我怎么覺得,外頭還有滿堂的賓客呢,他們都出去看煙火了。庭院里還有許多周家的鮑家的王家的在張羅呢。”

莎落撈出一片鮮艷的火腿,又落回湯里,她一邊避開湯濺起的熱汁,一邊笑道:“你是看紅樓看癡了,住到園子里出不來了。倒看不出來呢,你是這么喜歡熱鬧的一個人?!?/p>

“你說對了,我是愿意百年千年不散場的。大家伙兒圍坐在暖閣里,菜式一道一道搬上來,園子里的戲一折一折地唱上來?!?/p>

“你可真癡情,我沒你那么好熱鬧。那么多人,各懷恩怨,在桌子底下伸伸腳呀,都伸不直的?!鄙湔f:“我讀紅樓,醉心的就是寶玉和黛玉他們兩個人。各懷一腔癡意。大觀園那么大,落花冢前,唱昆曲的隔墻院落,他和她走一走,總會彼此遇見?!?/p>

“譬如,黃昏落雨,寶玉披著蓑衣來瀟湘館看她,舉著燈照照她的臉,說著今兒氣色好多了。又如,他們倆人一起吃酒,當著眾人的面,黛玉便不避諱地將酒杯舉到寶玉嘴邊,要他代飲她的那杯酒?!?/p>

“薛姨媽母女來府上投親,賈母喜歡寶釵,鳳姐也抬舉她,為她慶十六歲的生,請了戲班子來家。寶玉清早約黛玉去看戲,黛玉在房間里賭氣,不肯起身,酸溜溜地說什么沾光的話。寶玉倒陪著小心,說哪天我請了戲班子來園子里唱,唱個幾天幾夜,叫他們都來看我們的戲。他將黛玉和他,比作我們,那其余一概的,都成了他們。我最喜歡的,就是他這樣的貼心貼意。因為和黛玉的感同身受,也會覺出人情的冷暖炎涼?!鄙湮嬷乜?,神情糾結向往:“哦,我真的好喜歡賈寶玉?!?/p>

“簡直是想不通你了。這么跋扈,拜金,不裝糊涂的人,要綠林好漢從山林里拍馬殺出來才降得住你,居然也會要求得冰清玉潔的男子?!柄Q衣的臉偎在肘上,伸出手指在空氣中畫一畫女友的臉:“不過,你是魯智深那樣浩蕩且兼林黛玉那樣精致的一個人?!?/p>

“噫!你這話算是體貼。想一想呀,若是嫁給了寶哥哥,白玉為堂金作馬,既滿足了富貴心愿,又擁有了冰清玉潔的男子。且,寶哥哥該多么憐憫如魯智深一樣粗魯?shù)奈已?!?/p>

“那一屋子的晴雯和襲人呢?她們可都是寶二爺?shù)娜恕!柄Q衣惆悵地說,她是書里書外都見識到男人身邊圍繞著一群女子——是多么叫人憂心的情景。

“呵!我才不和她們計較呢。她們是園子里的人,而不是寶玉心上的人?!?/p>

相比莎落精靈般的令人眩惑的靈氣,鶴衣更像一株植物,青葉藤上開著粉紅的薔薇花,風過處,暗香盈袖,對人世懷有一腔溫柔。而莎落卻是斬釘截鐵,不遷就的,整個人泛著冷兵器的光。沈燁雙手握在頜下,看著這兩個女孩說話的樣子。他不是個文藝性的人,遇見鶴衣,當她是天底下獨一份的。如今看見莎落,她們相談甚歡的情景好像原來真的有這樣的一類女子……

他由衷地說:“莎落多來家玩呵,鶴衣平時一個人,總很孤獨的。她難得擁有這么喜歡的女朋友。”

鶴衣一聽,便領會到,于莎落這樣強悍的人而言,這樣的說法,太過先入為主了,她伸出一只手搭在沈燁的手背上,示意他不要再往下說,抱歉地向女友看去。莎落擠一擠眼睛,撇嘴笑道:“像王夫人要下帖子請妙玉呢。我還偏不領情呢。”

“你別理他。他是個多嘴的焦大。不解風情的?!?/p>

兩個女孩子咯咯咯咯地笑,看著一臉無辜的沈燁。

很久很久以后,當種種糾結、是非,猶如大風揚起的滿天飛沙,終至塵埃落定時,鶴衣想到她第一次在柏榆辦公室,初見莎落時的那一種驚艷,近乎大慟的欣悅,莫名不安——其實,那是一種源自本能的,深深的恐懼,是從未來的時空隧道里吹來的,浩浩大風。

這是一年中嶺南最寒冷的日子,大風呼嘯,像烈馬,從海上卷塵而來,啼聲得得奔馳過城市。午后的天空,薄薄的一層陽光,水印子一樣,在大風里吹得若有若無。快下班的光景,鶴衣來到雜志社交稿件,她穿了一件薄羊絨黑白格子大衣,束寬幅的長腰帶,配著深灰絲絨長統(tǒng)襪,齊膝的高幫皮靴。衣服一年才穿了這一回,還散發(fā)著衣柜里的樟腦丸的香,那一種富貴清涼氣。這天的柏瑜穿了一套藏青色套裝,頭上配一頂同色的寬檐禮帽,唇上擦了鮮亮的橘色口紅,整個人的顏色分外沉郁,在這個一年四季穿裙衫單鞋的城市,這身裝束都難得一見。二人微笑,彼此上下矚目,都覺得對方新鮮。

辦公室里養(yǎng)著君子蘭,窗臺上的水晶花瓶,清水里插著幾枝姜花,墻壁上掛著水粉畫,是柏榆自己的作品。電茶壺正煮著奶茶。棉布的紅色長沙發(fā)。辦公室充滿了閨閣氣息,精致的,講究的,還有著單身女子的潔癖,讓人小小心心的,什么都不敢大意。柏榆是從《純真年代》、《安娜 卡列尼娜》的小說里走下來的貴婦人,年過半百。一生不曾婚嫁。為人行事,雅致能干里還帶一股孩子般的天真粗莽氣。

鶴衣擱下小包,照例地,去套間的盥洗室看著那面大鏡子,照一照臉,攏攏頭發(fā),洗一洗手,走出來在沙發(fā)上,輕輕落座,柏瑜司空見慣,嘴角含笑地看著她,心知她下一個舉動是什么,果不其然,鶴衣掏出手機來,給先生打電話,殷切地報告行蹤,對方亦是言語溫柔,情深意長。柏榆埋下頭佯看校樣,心里彌漫著絨絨的溫柔,如今難得看見一個婚姻里的女孩子,這樣纏綿地愛著。如今放眼天下的怨女們,口誅筆伐的壞男人,不盡如人意之處,壞法好像出自同一宗族的兄弟。而鶴衣,從不質疑自己的付出,提及先生,從來都是高山仰止的。她喜歡她這一種清貞和繁榮的景象。

打完電話,鶴衣從坤包里掏出一只熱騰騰的點心盒子來,熱騰騰的金色蛋撻,圈圈脆黃的焦皮,汪著嫩蛋黃。她笑瞇瞇地遞給柏瑜:“喏!路過街口面包房時,正好遇見蛋撻新鮮出爐?!?/p>

柏瑜曉得,鶴衣的好意,從來都是含蓄的,特意在冷風天里買熱蛋撻帶給朋友,也只是順路而已。她從小廚房里拿出白磁碟子,兩把叉子,將點心盛到圓碟里,擱到沙發(fā)前的玻璃幾上。大大小小的雜志社,唯有柏瑜的辦公室,才如此風雅,客人能喝到用細白瓷茶杯沏的熱茶。而平常地方,一律拿紙杯伺候一杯礦泉水,擱在客人面前,那杯水僅出于冷冰冰沒有溫度的禮貌,并沒打算叫人喝,客人也沒有碰杯子的打算。她們喝著滾燙的紅茶,說話間,門被猛一下推開了,高跟鞋亂響,咋咋呼呼地闖進來莎落,滿攜著大風里的寒氣。雙手摟著肩,臉埋在圍巾里頭,只露出一雙涂紫色眼影的黑眼睛。長毛衫,光潔的腿,齊膝棉裙,她整個人向著沙發(fā)奮力撲跌而來:“我操!冷啊,真是冷??!天怎么會這么冷呢?簡直慘無人道呀!我一路走著一路覺著自己在逐漸結成冰。”雙腳一提,腳上的鑲水鉆高跟鞋往地板上嘀嗒拋下,整個人蜷在沙發(fā)上,雙手抻開毛線圍巾,抖啊抖啊,抖成一床小花毯,將身體從脖子到腳,囫圇個兒蓋起來:“哆嗦哆嗦,寒風凍死我!他爺爺?shù)?。?/p>

柏瑜和鶴衣滿面含笑來不及出聲,她一個人就將這屋子占滿了。她這樣地生動,春色啁啁,花香盈盈。自長長的兩管袖子里伸出手,到包里努力地去摸香煙。 稀哩嘩啦地掏了半天,卻只掏出一只打火機,頭也不回地嚷起來:“給口煙抽吧,且讓我緩緩!”柏瑜見狀,隔著桌子扔過來一盒香煙,莎落一伸手,半空里將煙招落掌上。她得意地揚眉一笑,從煙盒里抽出一支香煙,夾在唇間,點燃了火,吸了一口??匆姷皳椋瑹熯€叼在嘴角,手已經(jīng)伸出去,拿了蛋撻舉到嘴邊,滿意地一口吞下。

“哎喲莎落,瞧瞧!我可是從來沒見過你不漂亮的時候,也從沒見過你不餓的時候?!卑赜苄σ饕鞯兀霉P點著她,莎落鼓著圓圓的腮,不及說話,伸手摸著細細的喉嚨,朝柏瑜瞪了一眼。“所以呀,鶴衣你看你多么聰明,嫁得早,嫁得好。像莎落這樣,自恃才華蓋世,立志揚名的才女,只好過著饑餓潦草的生活。”

莎落咽下嘴巴里滾燙的蛋撻,匪匪地斜著眼,反唇相譏道: “這可是你自投羅網(wǎng)的?。¢w下難不成也是對自己是一介才女才華蓋世這一事實深以為然,所以也立志不嫁,單身行走于江湖?”

柏榆寵辱不驚地:“我在你這個年齡,是喜歡戀愛的?!鳖D了一晌,狡黠地眉毛一抬:“每天的飯局、舞會、派對,排得滿滿當當,無暇他顧?!?/p>

“那我還是比你進化一些的。在我如今,已經(jīng)不會因為寂寞而戀愛了。我寧愿忍饑挨餓,饑一頓飽一頓,也不肯失卻我孤獨的歡樂!”

柏榆被她的機智駁倒,瞠目結舌。對鶴衣一揚手:“甲方辯友,對付她!”

鶴衣笑得歪在沙發(fā)上:“我沒資格駁倒她,我庸俗、淺薄,依賴男人,害怕孤獨,毫不獨立。”

談笑風生間,再抬眼,窗外的天色已暗了,滿城漸漸地點燃燈火,柏榆便提議,換個位置,到餐館接著說話。莎落自然點頭:“我最不喜歡一個人度過漫長黃昏,所以沒有半點意見的。”

鶴衣看看手機上的時間,抱歉地低了聲調,說:“也許我不好去的。先生和我約好六點鐘?!?/p>

柏榆點點頭:“沒有關系。那晚飯也要吃的哈,要不叫他一起來吧?!?/p>

鶴衣面露忐忑難色,因為她的社交從來不占用沈燁的時間。她不敢拿定他會樂意。

莎落瞅著她:“不至于吧?你這么篤定誠懇地要趕著回家燒飯?!?/p>

鶴衣抱住雙肩,嘟著嘴巴,可憐的樣子。

“張愛玲說過的,根本上婚姻等同長期地賣淫。”莎落并不覺察柏榆詫異地看她,朗朗地道:“要我說,鶴衣,換了我,煮方便面打不打雞蛋,都要看老娘今日站在爐灶前的心情?!?/p>

“所以,人到中年尚且待字閨中——因為你煮個面都沒有打雞蛋的誠意?!卑赜茏プC會,機敏諷刺。莎落翻著白眼,舉手望望蒼天。

約三五分鐘,一個氣宇軒昂的男人穿過大廳,走進來,他穿著一件淺藍色棉布襯衣,白色水洗布長褲,外頭罩一件深藍毛背心。柏榆的座位對著廳堂,她望向他,濃密的黑發(fā),五官俊美,身體頎長,頗有玉樹臨風之態(tài)。在暗淡的大廳,大風呼嘯的黃昏里,走進來。從她的夢境里,一直走進溫暖的房間里。許多年的夢境了,在這大風呼嘯的黃昏,她一瞬間鎮(zhèn)魂攝魄,綿軟地木在椅子上。

他感應到她的注視,這張年過半百的女人的臉,心知她是妻子提過許多遍的柏榆,臉上致意的微笑親切起來。他的清秀的劍眉、雙眼皮眼眶里的一雙眼睛,清亮多情。直鼻、女孩一般秀氣的紅唇,那一張臉,那一種神情,在柏榆望過來,滿目都是曾相識、舊風景,刻骨銘心的。

大堂的地板,皮鞋踩上去咯咯地響。他疑惑地走著,其實他本來不用上樓來接鶴衣的,這些年這是唯一的一次了。他順從地聽妻子的話,上樓來,不僅是聽從,還有他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悸動,慫恿著他。

柏榆面上浮泛著微笑,鎮(zhèn)定地壓抑著內心萌生的風起云涌,站起身來,伸出手,說:“果然是青年精英,一表人才呵!嗯,配得上我們的鶴衣?!?/p>

“柏主編,呵,您太過獎。其實一直想謝謝您,這么照顧鶴衣?!鄙驘钫f著客套話,看了窗邊的莎落一眼,她感應得到沈燁看她的目光,心里滾過一陣莫大的心酸,仿佛灼燙的熔漿從火山口爆發(fā),尚且不曾蔓延。

柏榆和他寒暄著:“一直都聽鶴衣說起你來。呵呵,彼此彼此,都是百聞之后才一見啊。沈先生不像廣東人,你老家哪里?”

“湖北。我老家是仙桃,您可能沒聽過。但江漢平原您應該聽過吧?”

“湖北我也不陌生的,我在武昌念過書的。哦,你說仙桃?沈燁——你是,仙桃沈家?”柏榆心頭激越:“我有一位舊友,是你們仙桃人。也姓沈。不知道你認不認識。不過,他的年紀可夠做你父親了?!?/p>

仙桃這地名,在柏榆的心中,她再不是詩人也把它當作一首詩。遼闊溫柔的江漢平原,有一座城池,仙桃。仙桃是心上人的故鄉(xiāng),仙桃是秋天長天,枯荷紅菱,風吹著長堤上的一個少年。仙桃是天堂,是畢生的跋涉,卻無最終的抵達……是一場宿命里的愛。仙桃是一場煙花,是她此生的已然無緣,此生的卻不能忘……

“您說名字?仙桃沈家,三輩人之間,我可是地方上的包打聽!”沈燁爽朗地笑說,看著柏瑜,心想著說不定說出來的名字正好認識。

“哦,我打聽的那個人,恰好和你一姓,也姓沈,”沈景玉,她在心里默默地念出他的名字,然而,沒有發(fā)出聲音?!霸缒暝谌A工教書的,60年代……”

“哦,的確很遙遠,那時候我還沒有出生?!鄙驘钚ζ饋恚赜艽蛄恐哪?,他笑起來時,唇紅齒白的爛漫樣子……他說著:“問我奶奶,她肯定曉得。哦,您說華工,很巧呢,我父親也是華工畢業(yè)的?!彼嘤嗟丶恿艘痪洌骸八残丈??!?/p>

“你父親叫什么名字?”柏榆瞅著他的臉,唐突地問。一種噴發(fā)的,來自于命運的迫切,緊緊地揪住她的后頸。她唐突地問,你父親叫什么名字。

“呃,他叫——我父親,他名叫沈景玉?!?/p>

柏榆滿心滿耳只覺得轟隆隆的震撼,太陽穴生疼生疼的,眼前一陣一陣發(fā)黑,瞠目結舌地試圖說話,仍然不得出聲。然而,心里很靜很靜,她聽著窗外呼嘯的風聲,似乎多少年了一直都很熟悉這一幕,這一刻,她在風里遇見非真非幻的人,聽見非真非幻的話……大半生都過去了,她在人海里打撈著他。

沈燁的手機響了,他禮貌地歉意一笑,接聽電話,是約會方在催促,歡聲笑語中。莎落的目光銳利地向他看去,正巧沈燁看過來,他神色自若地一邊說話,一邊深深地看她。

打過電話,他見柏榆還恍惚地怔在原處,爽朗地說:“若是您要打聽什么人,仙桃籍,在華工念過書的,我回頭問一下我父親,他一定能幫到您。呵呵,您知道六人法則吧,地球一端的一個人和另一端的另一個人,中間只隔著六個人名,必然可彼此聯(lián)系?!?/p>

沈燁口氣愉快地,一手牽起妻子,為她拿上手袋,向她們欠身頜首,轉身與鶴衣并肩離去。

莎落與鶴衣?lián)u搖手,勉力地一笑,表示對她的屈從的理解?;仡^看柏榆,見她依舊恍惚,百感交集地,怔怔地望著窗外。她的暈眩仿佛身處在春天的原野上,一陣一陣油菜花的芳香,天邊有一陣采花的蜜蜂自很遠很遠的地方飛過來,嗡嗡地,嗡嗡嗡地,飛在她耳邊。她眼眶里漸漸溢出淚水。她仿佛溺斃的人,越掙扎,離岸越遠,她對這世界充滿了不著力的憤怒、凄楚。

滿城點燈,流光溢彩,暮色如一件紗縷靜靜地落在街邊的綠樹枝頭。莎落也滿腹心事地,看著窗外的綠樹,失神地說:“你發(fā)覺沒有?再熱鬧的燈光,也照不透一棵樹。在樹葉最繁茂的深處凝聚著最沉最稠的夜色。黃昏的時候,看著這樣的一棵樹,漸漸地看到怕。若是多一個人一起看,或許就不怕了??墒牵莻€人往往又看不懂?!?/p>

“我們走吧!”柏榆終于說話了:“上我家里吃飯?!?/p>

柏榆的家里,滿目華麗,天花板上的枝形吊燈灑下燦爛的光芒,照著朱漆金檀木地板,花架上擱著蝴蝶蘭,葉子蔥綠,枝頭含著紫邊的花苞。芙蓉花開得正好,青瓷瓶里插著梔子花枝,香氣縈懷。寬大的奶黃色真皮沙發(fā),上頭扔著青綠、深粉、大紅的緞子靠墊。墻壁貼著開滿小朵淡色雛菊的壁紙,客廳里鑲著一面墻的水晶鏡框,是柏榆年輕時的黑白照,白色的立式襯衣,清俊的骨感的面容,眼望著蒼蒼的前方,有著不愛紅裝愛武裝的英氣,還有,一種蠻。柏榆走到客廳中間,一路打開落地臺燈,橙黃的,為房間的華麗鍍上一層絨絨的光,莎落說:“《今生今世》里,胡蘭成寫他第一次來到張愛玲的房間,感覺公寓里有一股華麗的兵氣。我從前不明所以,看見你家才懂得?!彼獾侥敲鎵ο拢掌?,下巴揚一揚,道:“你年輕的時候,姿態(tài)好激昂呀?!?/p>

柏榆也走過來,伸出手,摸一摸少女腳下的湖石和水波:“后來,我回到拍攝照片的地方,看見這塊石頭還在。在東湖一個拐角處?!?/p>

“當年拍照片的人,他到哪兒去了?”

柏榆輕聲道:“那天陽光明亮,滿湖的荷葉,可是天氣一點也不熱,他告訴我,那天是立秋。呵,東湖的荷葉啊,世界上最美麗的湖泊,最盛夏時節(jié)的花兒?!?/p>

“他必然玉樹臨風,頭腦睿智。”

柏榆轉過頭,看著莎落,因為甜蜜的回憶,她看莎落的目光也是柔情的,她夢囈般地說:“你看過《日瓦格醫(yī)生》么?他就像那個醫(yī)生。那個在冬天的荒原上寫詩的人?!?/p>

“他現(xiàn)在在哪兒?”

“在人海。”

“是你向沈燁打聽的那個人么?”

“我可從沒有設想過,要遇見初戀情人的兒子。他在我的心里,是永遠年輕,永遠沒有過我不在場的未來。”柏榆哈哈地大笑起來。心里最痛的,最愛的,那樣鄭重的情感,并不愿意拿出來,時時當作話題。

莎落憤憤地:“我們自少女初戀起,不外蠅營狗茍,不開心自己付出那么多,愛多一分都恨不得兌成錢要回去,久了,自己也變得蠅營狗茍,又要歡愉,又不肯愛,錙銖必較。看見你這樣子惦記舊情,我好不甘心。不甘心自己的樣子,變得這么不好看?!?/p>

柏榆神情低迷:“年輕的時候,分開以后,固然忘不了他。到后來,我照常一年年地戀愛,夜半抑制不住地去看另一個男人。同時,我越來越深地懷念他,只是因為,猶如靠站停車,那些不過是邂逅,一生之中,我只愛過他?!?/p>

一個女人,年輕的時候……年輕的時候是一生中最漫長的時光,年輕的時候結束了,生命里的故事也收梢了。年輕時,她邂逅的男人,都是很好的玩伴,對方倒不必一定是自己最強烈愛的人。然而,身體,心靈,依然是熱烈的。她心里的理想,她喜歡的那類,愛讀書,愛沉思,性情憂郁的男人,一生只遇見過一回,多數(shù)的男人,都是照著這個尺度背道而馳的。怎能忘懷那樣的狂飆青春呢?夜半,提著糨糊桶,在校園里四處貼大字報,刷標語。將大教室的桌椅壘起來,燭光點點,進行關于真理、主義、人類去向的大辯論。她的戀人,總是溫情脈脈地沉默著,含笑聽她滔滔不絕地發(fā)表理論和高見,他并不熱衷于活動,然而,喜歡陪伴她。

年紀愈長,她愈是矢志不渝。到四十七歲,父親母親雙雙逝去。她告別前半生,回到了中國。她去過武漢,到過華工。校園的綠樹渺渺,樹下依然是年輕的孩子在行走,抱著書,面上有情不自禁的笑容。她望著他當年的教室,如今都舊了,一幢一幢的方正橫大的,蘇聯(lián)時代的建筑物,在校園里早已不受待見的老朽了。彼時才得知,老師在三十五年前,她離開中國不久的那段時間,便被遣送去了西部,在偏遠荒涼的戈壁灘上,勞動改造。隨之,爆發(fā)了文革,學校的檔案記錄在動亂中被毀,此人后來到底流落何處,并沒有記錄。然而,無論走多遠。這些年來,她都有一種直覺和信念,那個人,一定還在什么地方,活著。她一定會找到他的,茫茫人海之中。沈景玉——他的名字是一曲東風破,溫柔、細致、恒久……

莎落滿目欽佩:“我明白好的愛情,是一種信仰。然而,我始終質疑,純粹的男歡女愛、凡夫俗子,怎么可能真的煉就一種高于肉身高于得失的信仰?男歡女愛幾乎是三言兩語就可概括,三步兩步就可跨越的一種境界。”

“那么,你或許是不信愛情的。你不是也被人飄洋過海地愛過么?我可還記得呢。”

“是啊,相依相伴走過了整場青春,忠誠愛護,無話不說,直至無話可說?!鄙渖裆淠骸耙苍S,只是因為我聰明反被聰明誤。老想在智性上遇見一個對手,最好,是一個帶路者。可是,又沒有遇見男人能在智性和品質上說服我去崇拜他?!?/p>

“哈!那你要見到蘇格拉底才不失望?!?/p>

“是。”莎落坦白地:“我需要一種信仰。期待有一種神性的皈依,他憐憫我在人世的飄泊,接納我曾經(jīng)的寂寞和罪過?!?/p>

“那是一個宗教的題目。孩子。那和愛情已然無關了。男人給不了你那么多。”

電話鈴聲鈴鈴鈴地響起,柏榆探身握起話筒,莎落望著她,只見她的雙眉揚起,滿面春風地笑,悅聲地對著話筒say hello。她的眉毛從額上輕輕地落了下去,雙腿卻架了起來。一手握著話筒貼向面頰,一手從衣兜里摸出火機。姿態(tài)里,有著一個女光棍的落拓不羈。她的嘴唇之間,是長期地叼著一根煙的。莎落心知,她這個電話一定不會短。便起身,拿起杯子去廚房里倒水。落地長窗外有一輪明月,鮮紅、圓潤,乍看,一如夕陽。月暈是緋紅的輕霧。莎落焦灼的心情,在月色里,生出恬靜來??蛷d那方沉寂著,好久都沒有說話的聲音。莎落轉過臉,只見遙遙的沙發(fā)上,端坐的柏榆,手指間夾著香煙,眉心深深地皺起,雙唇緊緊地向內抿去,嘴角有深深的兩道紋路,方形的臉上表情沉郁、堅硬,身旁的落地燈的光照著——面容蒼蒼,被歲月的寂寞侵蝕的臉。莎落不忍地扭過臉去。

待她看夠了月亮,回到房間,柏榆已然在燒菜了,指揮莎落坐在桌邊拌蔬菜色拉。扎著圍裙,揲著兩只水淋淋的手,不時地探過頭來問:“桂皮和肉桂粉其實有區(qū)別么?”

“要不要迷迭香葉子放進牛肉里?我已經(jīng)加進去了一些白葡萄酒?!?/p>

清蒸鱘魚,炒花蛤,胡蘿卜燒牛肉,蝦醬炒通菜,意大利肉醬面,紅葡萄酒,個性突兀的菜們出現(xiàn)在同一頓晚餐,餐桌上點著枝型燭臺的燈,柏榆難得在家燒一次飯,猶如過家家,自己也興奮極了。莎落想起,一回她和鶴衣私下里閑話柏榆。鶴衣說,她那個人,脾氣介于老姑婆或者小姑娘,沒有中間過渡的。她看著她取杯盤嘗佐料的樣子,心里有一種溫柔哀戚的暖意。

清明時節(jié),沈燁帶著鶴衣,回老家仙桃。春暖花開的山水大地,從嶺南直到江漢平原。沿途山水迤邐,待過了武漢,坦蕩的江漢平原猶如花毯,無邊無涯的油菜花,黃燦燦地開到了天盡頭,麥苗綠成了油油的厚氈,水邊,籬笆,人家屋前,粉的桃花,白的梨花,簇簇地,開滿了一枝一枝,一樹一樹。年年回仙桃,是鶴衣最覺妥帖的時光。故鄉(xiāng)便是這般好,即便不是她的,是他的。小城桃花,午后炊煙,令游子安暖。

沈燁的家在小城的郊外,綠茵茵的池塘、桃紅柳綠,沿著青石板街,走到江堤邊,一幢青磚黑瓦的老宅,朱漆院門開著,檐頭伸出夭夭的花枝,間著青色的嫩葉,雨水滴落。靜謐的小院,廚房里剛剛生上了火爐,煤火的煙氣在潮濕的雨天里,溫吞吞地,暖意地嗆著人。老房子托給了族人照顧,每天都有婦人來灑掃除塵。

堂上點著香燭,沈燁明知屋里已然沒有了她,依然好似挎書包的孩子,推門進去,心里默念一聲:“奶奶,我回家了。”

壁上的一面黑白相框,披著黑紗。照片上的老嫗,銀白頭發(fā),雙眼皮,雙眸深邃。聽見召喚,視線溫柔和藹地看著他,嘴角微微生出笑意來。他與她望著,腳上的皮鞋沾著旅途的風塵,老嫗的嘴角和面上皆生著風波四起的皺紋,老了的一雙丹鳳眼,細細地瞇著,目光里有慘傷的笑意。面容端莊,頸上系著紐花盤扣。額際的頭發(fā)往腦后梳去,挽髻。發(fā)際線和面容顯得無比安帖。他自出世識得她,她一直這樣美,這樣老,生著一張柔和、憂傷的臉。鶴衣喚她:“奶奶!我們回來了?!?/p>

她嫁給沈燁的時候,陪伴著祖母度過了最后的兩年時光。她喜歡老人,一如老人喜歡她。記得第一回隨著沈燁回家,千里迢迢的奔波,歲末的高速公路,夜半也是車流廣闊,不時地擁堵。車到仙桃時,已然半夜,鶴衣一身寒氣,滿心緊張忐忑。車子在院門前熄火,她抬頭看看這沉睡里的陌生小城,天空有一輪明月,月亮光銀汪汪的,靜謐的街道上的小樓房舍都浸在光里,門戶窗戶皆是暗的。然而,沈燁不管不顧地,大著嗓門就進院子了:“奶奶!奶奶!”他推開大門,只見一屋子黃融融的燈光,電視和影碟機開著,播著一個《寶玉哭靈》的越劇。廳堂上沒有人,只一盆暖暖的燃著的炭火,裝在烏瓦缽里。從霜風夜來的人一進門,頓時周身一暖,面上被熱熱的炭氣一焐。從廚房里飄出濃郁的桂皮八角燉雞肉的香氣。

沈燁回頭望一望鶴衣,她合著雙手站在炭火前,慢慢地四顧,面上有一種不敢置信的神情,霜夜的湖風吹動廳角的窗簾,老棉布窗簾微微地飄著,這房子里有著一種暖老溫貧的氣息,暖融融地,貼心貼意地。它像一間來自于她兒時夢幻里的房屋。

廚房里揚起一個蒼老,柔和得像老棉布一樣的聲音,她喚著沈燁的名字,說著“我們的小貴客來了么?讓我看看,我家的孫媳婦!”隨著聲音,一個皺紋滿面,銀發(fā)細眼的老嫗,端著一只砂鍋,走到飯廳來。雙眼笑瞇瞇地望著鶴衣,她步履蹣跚的樣子,背彎成一座小橋,雙手吃力地捧著熱騰騰的砂鍋,小步小步地走向餐桌,鶴衣迎上前去,伸手想要接過砂鍋。她的眼睛遇上奶奶的目光,一雙老了的丹鳳眼,笑微微地看著她,她離她那么近,聽得到她劇烈的喘息,自心房肺腑發(fā)出。那是一種衰老的聲音。鶴衣伸出雙手,托住砂鍋的兩側,她握住了奶奶的手,那手冰冰的、硬硬的,卻又奇異地充滿溫暖。她來不及說話,只在老人的注視下,羞澀地笑著。

“哦,好孩子,來給奶奶幫忙了?!蹦棠檀认榈匾坏暤溃骸澳獱C到手,讓奶奶端到桌子上就好了?!彼徊讲脚驳讲妥狼?,將那只砂鍋擱在一方竹墊上?;剡^身來,喜孜孜地看著鶴衣。又想起來問:“下午就打電話說快到武漢了,怎么這時候才到家呢?快過年了,公路上是不是很不好走?”

“您就先睡么!怎么還等著呢?這都半夜了。”沈燁橫橫地抱怨。

“老啦,一世的瞌睡早就睡完了。而今睡不著了!我還等著看我的孫媳婦呢!”奶奶絮絮地說著:“我給你們燉了雞,做了魚糕.你們都沒到家,沒動筷子。我怎么好先睡呢?”

奶奶摸摸鶴衣的臉,瞇縫著眼,笑微微地道:“好面善的伢!鶴衣,你的名字也好,有道氣呢?!?/p>

鶴衣羞澀地抿著嘴微笑,握著奶奶的一雙手,手掌輕輕地摩挲著她的手背。她覺得,她其實早就來過這間房子,在霜風星夜里,推開門,一屋子的溫暖和燈光,人聲,溫柔的笑臉。她其實很久很久以前就熟悉這一幕,在她童年孤苦時,做過的夢里,就造訪過這間屋子。她想念著這個老人,已經(jīng)好久好久了……沈燁快樂地笑,他心里很有把握,鶴衣會和奶奶投緣的。根本上,她身上有著和奶奶一路的古靜。

那一晚的記憶,那么恍惚,那么的美好,仿佛是漂在水面上的,人聲和燈影都有一個紅紅的倒影?她雙手扶著碗,喝雞湯,奶奶夾了雞腿擱到她碗里,她勉力地睜開眼皮,燈影幢幢里,祖孫兩個話著家常,手里捏著筷子,那么的飄忽,一下子不見了,她略一清醒,用力一握,哦,筷子又還巴在手心里呢……鶴衣就這樣,抱著飯碗在桌上睡著了。

再醒過來,已經(jīng)是紅日滿窗了。樓下有爆油鍋的聲音,隔壁的孩子呀呀聲,獨輪車推過小巷時,車轱轆在青石板上的聲音。連爐火上煨煮的龍骨湯,熱藕的香氣,飄上樓來,也是有聲音的。鶴衣睜開眼睛,她住的是沈燁的房間。他讀書時住的,還保持著昔日的原貌,木頭單人床,四屜書桌,書桌的玻璃臺子下壓著奶奶和他的照片??看傲⒅恢粯阕窘Y實的原木書柜,蘋果綠漆,青春少年的顏色。橫排立著沈燁從小到大學過的課本,百科字典,科普書籍,歷史叢書,以及高中時明目張膽的偵探小說和武俠全集。做過的山一般高的練習簿,傷筋動骨的面目,如今躺在書柜里頤養(yǎng)天年。

鶴衣穿好衣服,坐到書桌前的老藤椅里,輕輕拉開一只抽屜。翻到一本作文簿,居然是小學二年級的田字格,用鉛筆歪歪扭扭地寫道:“誰看見了一只小花貓,我丟了一只小花貓。小花貓的特征是身子是花的,圓溜溜的三角眼,它有一根尾巴。如果你看見它,請告訴我。”

她收好了作業(yè)本,梳洗過,趕緊下樓去。老奶奶上街買回了油炸面窩和豆腐甜漿。三口人吃過早點。臘月里,家家戶戶都在做年貨,曬糯米,將曬得半干的青菜,拿小剪刀剪去枯葉,攤在一只平面的長竹匾里,薄薄地撒了一層粗鹽。竹匾里攤了茄子片,藕片。這些干菜,可燉了五花肉吃。釅釅的醬肉汁,下飯時拌在飯碗里,香且暖胃的。青魚刮凈了鱗片,搓上花椒、粗鹽,拿綠毛線穿了腮,一條一條地立著掛,晾在陽臺上。孩子們按捺不住,從櫥柜里找出煙花爆竹,跑到堤岸上,偷偷地放起來。到處都是零星的鞭炮聲,人們將院門上的舊對聯(lián)刷洗干凈??諝庵谐錆M了迎新年的蓬勃和喜悅。鶴衣幫著奶奶,將要晾曬的臘魚臘肉,在竹竿上晾好,才回到房間洗手,沈燁便賊兮兮地跟了過來,作勢要將她撲倒,鶴衣一閃身躲開了,大著聲朗讀道:“我丟了一只小花貓…它有一根尾巴…誰看見了我的小花貓?”沈燁先是莫名地聽著,笑起來,見她揚起一個田字格作業(yè)本蹦達著,便明白了,跳起身,追上來。鶴衣趕緊飛跑,被對方伸長了臂一下?lián)ё⊙瑩屵^手上的作業(yè)本,不能置信地,一頁一頁地翻著那本薄薄的寫滿鉛筆字的作業(yè)本——這樣童稚的文筆,會曾經(jīng)是他寫下的。他嘿嘿壞笑著,然而,鶴衣感覺到,他的滿腔震動里的愴然。

“哈,哈,哈哈,小學二年級的作文本,奶奶居然為我保存著哦!”

“嘩!真是想不到呢!你小時候會這樣天真!”鶴衣輕輕地嘆:“自我聽說你,乃至認識你。你總是那樣老練的自信的一個人。想不到你小時候也會哭喪著臉找一只小貓的。”

“去!不理你!”沈燁好似難為情地,胳膊往背后一藏,另一只手卷好了作業(yè)本,塞進褲兜里,挑釁地看一眼鶴衣,掉頭徑直下樓去。鶴衣依在陽臺上,清晨的木頭欄桿上落滿了寒霜,袖子依上去有一種涼。她看著他的背影,那少年的羞澀里竟有著一種嫵媚。她不覺微笑。

雪白的小廚房里,灶臺锃亮,壁上貼著朱色的灶神符,火爐上,鐵皮水壺正冒著蒸氣。鶴衣打開櫥柜,取出一只半舊的翠綠開水瓶,擱在爐邊倒開水。她端了裝滿熱水的洗臉盆,輕手輕腳地走上樓去,沈燁回過頭,張開雙臂,抱住妻子的腰,將頭貼在她的胸口,

“鶴衣,我想奶奶!”沈燁嗚咽地道。

“我知道?!彼p輕撫著他的頭發(fā)。

“我常常想到小的時候,我說著一口西北話,和奶奶回故鄉(xiāng),相依為命。中午放學,背著書包,很暖很暖的陽光照著,我用盡全力地大步飛奔著,想一口氣跑回家,奶奶在陽光下忙碌著,笑瞇瞇地看著我滿頭大汗奔跑進門的樣子……”沈燁抑制著滿眼的淚,竭力清晰地說:“她在那里,你奔跑著,這個世界上,你放心地奔向一個人。當她不再存在于這個世界,我再也無處奔跑……”

奶奶待沈燁的那一種親和愛,當他是一手呵護大的孫兒,也當他是個立門戶的大男子,有時候,她看著他,會柔情地叫出丈夫的名字。她總是說:“你真像你爺爺啊,走路的身板,說話的口氣,都神似著?!?/p>

沈燁和鶴衣結婚后,算是立業(yè)成家了。她每年到深圳也只是小住一段日子,一個月兩個月,便要回去仙桃了。每到過年過節(jié),小夫妻倆都回到仙桃,陪著祖母,有時回家也只住得一天就要走。奶奶一個人,無論在仙桃還是在深圳,日?,嵓?,依然事必躬親,清晨起來,灑掃,擦地板,煮飯,洗衣衫,熨衣衫,點點滴滴的她都做。家里從來不請保姆。沈燁心疼她,每見到她老邁的身子佝在木地板上,一寸一寸地清潔、打蠟的情景,就怒火滿腔地說,一定要請個工人??墒?,請來的家政工一個也進不得門,都在門口被老太太推辭回去。

后來,奶奶告訴鶴衣,不想雇傭人來做活的心結。當年,她在沈燁爺爺身邊,家里請了廚子、管家、洗衣工、茶碗仆人,等等。待到國民黨兵敗,沈燁爺爺是機要官員,被迫先行撤退,她帶著孩子,茫然地一天天等,船舶飛機,到處人滿為患,母子二人怎么都走不了……轉眼,武漢來了共軍,解放了。她的小洋房被占用了,搬家時,沖來搶奪分家產(chǎn)的,便是當初家中的那些傭人。尤其為她管理臥房、整理衣衫和珠寶的那個胖乎乎的女仆,不去搶那些綾羅綢緞,朱漆家具,直接從小抽屜里取出她的珠寶盒。孩子沖上來搶媽媽的首飾,被那女仆揚起巴掌,給了一個惡狠狠的嘴巴子。

“從那以后,我就明白了,沒有人在心甘情愿地侍候他人。那些謙恭、惟命是從的背后,壓抑的是仇恨、嫉妒。我害怕再在人家的眼神里,看到那些東西,”奶奶感慨地:“所以,從此以后,凡事我都依靠自己的雙手。其實做得也很好?!柄Q衣的世故和蒼涼,不過是紙上起兵戈,筆下燃狼煙,二十二三歲的年紀,到底涉世未深, 而奶奶的點滴,都叫她震動。只這一點,鶴衣便深深受教。和沈燁結婚后,家中衣食起居,都是自己動手來打點,不曾請過工人。

奶奶喜歡絲綢和珠寶,老了老了,冬天的靛藍厚棉襖,依然會在側襟上,手繡幾朵花,穿低低的坡跟鞋。平常鶴衣去逛商場,她也去。

看見街頭穿旗袍的女孩子,就忍不住批評:“如今的女孩子,穿旗袍真不好看,大踏步走路,雄赳赳的。穿旗袍,身子里要提著一口氣,才好看的。從前的女孩子,一輩子的功課就是儀態(tài)。年輕的時候,去朋友家吃茶打麻將,從頭發(fā)收拾到襪子,一絲不茍,哪兒都不敢出錯的。站有站相,坐有坐相,打一夜麻將,頭發(fā)不亂、坐姿不走樣的。”

“所以,鶴衣,你要好看。任何時候,都不可以走了自己的樣子?!蹦棠陶f:“穿得好看是不辜負自己。給沈燁看,只是一小部分。”

她給鶴衣參考的鞋子,一律都是酒杯底的高跟鞋,船形,不露腳趾,顏色鮮艷。鶴衣囁嚅道:“奶奶,我平時都是穿球鞋的呢。怕不會穿高跟鞋。”

“要利索做什么呢?女人生來是為了好看的?!蹦棠虌蓺獾卣f:“我一輩子不穿球鞋的,穿平底鞋都走不好路的,一邁步子,就要翻跟頭的?!?/p>

關于高跟鞋,也有講究:“米色的和黑色的各要一雙,是基本墊底。鞋的顏色大可華麗些,衣衫倒可素一些。最要不得的是穿白色皮鞋,咿呀,襯得一雙腳其大無比?!?/p>

衣柜里的衣衫要少些,精些,寧缺勿濫。珠寶首飾,平常應該??闯L恚骸绊楁溠?,戒指呀,這些只是基本。上等的珍珠、黃金、翠玉,鉆石,這些多多益善?!?/p>

“珠寶多了,戴在身上怕招是非的?!柄Q衣忐忑地憂心。她出身寒苦,沒有過過好日子。

“不怕,平常多戴一戴就好了,珠寶都隨人氣的,庇護人的。一輩子誰說得定后頭會遇見什么事呢?人世憂患,有一天逢上了亂世,什么都不剩下,靠著這些東西,你們還可救命。渡過難關?!?/p>

平常閑話,說出的卻足以令鶴衣驚心。

奶奶曾經(jīng)說過:“沈燁呵,這輩子最操心他的人,還不是我呢。是你啊,鶴衣。你是和他同船過河的人?!?/p>

她的話,彼時,鶴衣只懂得一半,以為她說的是,操持起居,照料他的辛勞。而奶奶早就預見到,如她孫子這樣的一個風流俊秀的男子,將來,受累的人是他的妻子。男人么,一輩子里,但凡有個飛黃騰達的,不都這么花花草草,風月到老么?錢財多,后院自然是非多,新婚燕爾,她也看得出,鶴衣眉頭的那一種抑郁,沈燁倒是,從來都意氣風發(fā)的,一切盡在掌握中的得意。冬天的一夜,夜深了,沈燁照例地還沒有回家。祖孫兩個坐在沙發(fā)上,一個看書,一個看電視。奶奶看見鶴衣幾次走到電話機跟前,拿起話筒,撥了一半號碼,又放下了。電視里有一個女人哭鬧著逼問丈夫,夜晚十一點到半夜三點,手機打不通的四個小時,到底在做什么?而有一種男人是每夜都會失蹤四個小時的,譬如她自己嫁的這個。

奶奶看著鶴衣,說:“鶴衣,你把電話給我,我來叫他回家?!?/p>

鶴衣明白是自己的焦慮、煩躁落在了奶奶的眼里,趕緊說:“不要緊的,他的工作白天做不完,晚上加夜班。”

廚房里煮了生姜湯。每天晚上,鶴衣都會讓奶奶用姜湯泡腳??粗陲椀拿β?,隱忍的憂傷,奶奶鄭重地說:“鶴衣,沈燁是注定要叫你一輩子操心的。他時他日,無論遭遇到什么事情,你要答應我,不能放棄沈燁。最不能原諒的時候,也要看在奶奶和你的緣分上,寬待他。”

“奶奶不要這樣講?!柄Q衣雙手泡在熱湯里,輕輕地摸著奶奶的腳踝,她的腿細得像竹竿一樣,皮膚是冷的,血氣已經(jīng)流通不到腳底了,這令她心里真的明白,她的壽命已經(jīng)走到路的盡頭處了。深夜里房子里流淌著一種凄清,鶴衣突然不能自制地,眼淚落到姜湯里:“我終歸是愛他的。”

“鶴衣,再好的兩個人,總歸都會有走相的時候,都會有不想看見他,不想守著他的時候,彼時,要記著今夜,奶奶將他托付給了你……”

“你才管得了他,我不行的,我以后管不住他?!柄Q衣哽咽。

“可是,我就要死了?!?/p>

“你怎么能舍得呢?”

“我只舍不得你們,可舍得這陽世?;顐耍顗蛄?,等將來你到我這個年紀,你就明白奶奶了……”

“可是,我才來到你這里?!柄Q衣將臉伏到她的膝頭,靜默著。金黃的冬天的陽光溫暖地照耀著她們,她嬌怨地伏在奶奶的膝頭,感覺著奶奶的雙手摸著她的頭,青油油的頭發(fā),正當年華的好。她心里有一些悲傷,一些厚實的溫暖,竟盹著了。再驚醒,是春雨綿綿,奶奶化作一捧黃土……

鶴衣回想著奶奶的音容笑貌,她輕輕地將臉貼到她的照片上。

責任編輯劉志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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