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　平

豐都要投資七億打造鬼城的消息一出，馬上引起軒然大波。網(wǎng)民和當?shù)厝罕姸颊f，花這么多錢來裝神弄鬼，實在不值，不如賑濟饑寒，投資教育。這是人的態(tài)度，倘若站在鬼的立場，會怎么看這件事呢?

于是，我想到了《閱微草堂筆記》里的一則故事：有一個縣令，厭惡官場傾軋，棄職歸田。估計在鄉(xiāng)下過得也很煩，他死后請求閻王爺，再也不要讓他輪回人世。于是，他捐出來生做了陰官，誰知道陰間也是世態(tài)炎涼，于是他便棄職歸墓。墓居期間，群鬼之間往來囂雜，他又不勝其煩，不得已找了個深山里的巖洞避居。雖凄風苦雨，總算不見人也不見鬼，圖個清靜。誰知道又來了個躲雨的人……這個郁悶的鬼，對躲雨的人講了自己的遭遇。躲雨人好像不怎么同情，還要繼續(xù)采訪，鬼只好不吭聲了。

故事的結(jié)局是：叨擾者并沒有善罷甘休，而是拿出筆硯來，濡墨大書“鬼隱”二字于洞口。按照現(xiàn)在的說法，躲雨人開發(fā)了一個旅游景點。其實，鬼已經(jīng)告訴他了：“不意人跡又通，明朝當即移居，”但這并不妨礙別人的開發(fā)，如果有人投點資，他還可以造一個假鬼蹲在里面讓人參觀。

我當然不是說，真的有鬼對豐都的大興土木不滿。我為豐都難堪的是，以急功近利開發(fā)旅游資源的心態(tài)來弘揚鬼文化，這本身是很不文化的事。

有沒有鬼不知道——以一個無神論者的立場，當然是沒有，但有沒有鬼文化，無論你站在什么立場，都不會有什么爭議。鬼神文化是人類精神遺產(chǎn)的一部分。鬼神不分家，又各有所屬。一般來說，神在廟堂，鬼在民間。形象化之后，就是神在天堂，鬼在地獄。《封神榜》說神，《聊齋志異》講鬼，但《西游記》就什么都有了。你也很難分得清《牡丹亭》里的杜麗娘，《長生殿》里的楊貴妃劍底是神仙還是鬼怪。在無神論者眼里，神神鬼鬼都一樣，古人聰明地把神鬼小說統(tǒng)稱為“志怪”，但是在有神論者看來，二者就大有區(qū)別了。

弗洛伊德說：“靈魂信仰來自人類對死亡的恐懼。”我覺得還不止如此，它是人類靈魂的延伸，至少，它是人類精神生活的一部分。因此，有人要研究、展示一下鬼神文化，那跟建一座博物館辦現(xiàn)代畫展沒什么區(qū)別。豐都在傳說中是地獄的人口，那真是天然具有“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氣概，鬼文化舍我其誰?問題是，除了氣概之外，你要怎么搞?

一般人批評鬼文化愛援引孔子的態(tài)度?！墩撜Z》中載：“季路問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敢問死。曰：‘未知生，焉知死?”還有就是：“子不語怪，力，亂，神?！逼鋵崳墩撜Z》中還有這樣的話：“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子曰：‘吾不與祭，如不祭?！泵耖g愛說的“敬神如神在”就來源于此，意思是說，要做就要做得像真的一樣，如果不真誠，弄虛作假，那就別摻和了，我認為，這是孔子的一種人生態(tài)度和學術(shù)態(tài)度，值得豐都的官員去領(lǐng)會。

豐都的鬼文化這么多年來一直飽受爭議，但一直沒有任何進步：一方面停留在封建迷信還是傳統(tǒng)文化的口舌之辯，另一方面又總是把鬼文化描述成陰森恐怖的景點。鬼文化的本質(zhì)是靈魂，是精神，是典故，是文物，是嚴肅而艱苦的搜集、整理和研究。你可以不信鬼，但你不能不正視人類的精神世界，這就是我理解的“敬神如神在”。豐都如果把工夫花在這上面，而不是急于把鬼包裝起來兌換現(xiàn)金，我相信爭議早就被貢獻平息了。

編輯蔡元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