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活在記憶的個體

2008-12-29 00:00:00阿貝爾
上海文學(xué) 2008年8期


  有櫻桃枝搖蕩的泥窗
  
  凌晨夢見老屋。我十三歲之前的睡房??繓|墻剁頂上那一排泥窗。保留著樹皮的吱呀的后門。豬草的青汁浸在泥地的痕跡。一搖晃就撲落灰塵的蚊帳。從蚊帳上落下的竹葉、蒼蠅、長腳蚊、蜘蛛。透過蚊帳隱約看見去安源的毛主席,他握著把油傘。但睡在蚊帳里的不再是那個青春期剛剛到來的孩子,而是現(xiàn)在的我,且不只我一人,還有妻。我指著那些泥窗告訴妻,它們就是我多次在文章里寫到的泥窗。那一排泥窗讓我與那個孩子重逢。七個還是九個?已經(jīng)不記得,但一定是單數(shù)。從識數(shù)以來我差不多每天都要睡在蚊帳里數(shù)它們。從每個泥窗里透進的光并不一樣。有的白有的紅,有的綠。綠的是櫻桃葉映襯的。在每個泥窗里看見的東西也不一樣。有的是天空的湛藍,有的是隔壁林犬家屋上的瓦,有的是從林犬家伸過來的白櫻桃,有的是火鳥棲在枯枝上。我們把火鳥叫火拐子。我不知道它是否就是父親時常說的鐵連枷?!拌F連枷落到茅坑里,周身都火巴(pa,平聲了就嘴殼子硬?!备赣H總是用這句話來形容我們,特別是形容大哥和二哥。我把泥窗指給妻的時候清楚地看見泥窗四周的木片和繃在木片上的蛛絲。它們不再是幻象或者假托,也不再是語言及其意義,而是實實在在的物質(zhì)。自從十三歲離家去縣城讀書之后,我便沒有感覺過自己離泥窗是這樣的近,打量泥窗的眼睛也不是三十年之后現(xiàn)在的我的眼睛,而是那個剛剛有過一次夢遺的少年的眼睛。
  整棟房子里再沒有別人,或者都在沉睡。外婆不像記憶中的外婆,大開著后門從還是黑暗的早晨抱了梢子柴進來,或者在灶房制造出咚咚的聲音,或者在我床頭的木柜里撮米面。在迷迷糊糊的睡夢里或者在無邊的意想里,我依然能感覺到那些米粒下鍋前的焦灼。外婆一定是去了菜園子。像我記憶中的每一個夜晚那樣,昨天夜里她同樣睡得很晚。我們床前砍碎的豬草已經(jīng)撮走,留下一塊青痕。我沒有問妻昨夜睡前是否外婆有講故事??梢哉f,外婆的故事哺育了我童年的全部想像。那些想像不只來自故事里送燈臺的趙巧、長尾巴的吃人婆、要啥長啥的夜明珠、幾口喝干整條灌縣河的逆龍,也來自外婆砍豬草的響聲、豬草的氣味、外婆偶爾打盹出現(xiàn)的寂寞。那些被撮去倒進鐵鍋的豬草里包括了苦麻菜、鋸鋸藤、水麻葉、狗兒望、車前子、蒲公英、鵝卵草、水葵花,等等等等,有時候也包括了劐麻。我們是不敢碰劐麻的,碰到哪里哪里就起連漿大皰,外婆總是徒手抓了劐麻砍,我一直都覺得神奇。夢里想起,我是很愛這些草本植物的,有時候它們還帶著朝露;有時候也帶著螺絲和蟬蛻。它們的氣味是各種各樣的,苦味的居多?,F(xiàn)在想來,在這些草本植物的苦味和外婆的故事里睡去,感覺一定是相當美妙的——一種復(fù)雜的美妙。也只有現(xiàn)在想來,且借了夢境的烘托。
  父親終究沒有出現(xiàn),但他確乎又有從我的床頭經(jīng)過。他的腳步帶動的風(fēng),他的尚未扣好鈕子的衣裳弄出的習(xí)習(xí)聲,在我的肌膚上久久不散。父親在廳房有過幾次咳嗽,在前院又有過幾次。從泥窗可以看天已蒙蒙亮,且漸漸聽見了雨聲?!吧蹲庸硖欤淮笤缇拖掠??!蓖馄呕貋砹耍驹谖蓍芟卤г固鞖?。雨突然下大了,屋檐水淌在檐溝的聲音很清晰。我似乎已經(jīng)看見屋檐水在檐溝濺起的白沫,由落點向四周擴散,一個一個破滅。我又看見那個少年,比十三歲還要小,揉著睡眼跌跌撞撞從屋子里走出去,不敢睜眼看天光;光著身子站在階沿上,握住小雞雞朝著雨里撒尿,遠了近了近了遠了,撒出的尿形成的泡沫蓋過了屋檐水制造的白沫。前面隔著院壩是竹林,竹林背后是石墻,墻里是櫻桃樹。雨聲不嘈雜,沒掩蓋住不遠處河水的轟鳴。
  夢醒之后揮之不去的就是那排泥窗,那間睡房,那棟老屋。1986年清明,外婆在老屋病故。1988年春節(jié),二哥家修新房拆除了老屋。記得去水田河吃老何的酒回來,老屋已經(jīng)不存,二哥帶了人正在往老屋基上灌水泥漿。有關(guān)老屋的最后一點記憶像是帶了老朱回家,在大哥家的廚房吃攪團,現(xiàn)年二十一歲的侄女君不滿一歲,被綁在一把木椅上。大哥家的廚房正是我往日的睡房。當時我一點沒留意,還有廳房神龕上那些獎狀。我只好在《老屋》借了虛構(gòu)完成對它們的清理與收藏。最大的遺憾是,老屋沒留下一張照片。
  
  受驚的李子
  
  除開記憶,沒有人可以回到城灣里的那條小河。從石牌坊凹下去的碎石公路,公路兩邊凹得更厲害的沙地,呈現(xiàn)給我的總是跳著覓食的烏鴉和一籠籠的巴茅草。1975年——我相信它的某些神經(jīng)(抑或根須)依然與我們今天相連——初夏,巴茅草已經(jīng)茂盛得像一座座王國,烏鴉換成了喜鵲。河床不斷下切,直至改道,連時間自己也無法修復(fù)那些水毀的創(chuàng)面。我把背篼凳在公路邊的石頭上,抹著滿頭的汗。公路靠河一邊的桉樹嘩嘩翻著白肚的葉子,我突然感覺涼意由脊背生起?!扒懊嬖跇寯廊?,戒嚴了?!鼻懊娴娜藗髟掃^來,后面的人再原話傳遞到后面的后面。我眼巴巴朝城灣里看的時候,也不忘一只手掌著背篼。背篼里滿背的李子,撲著層雪白的霜。以后——進城念書,即或進城上班,我再沒有見到過那個手持鐵皮喇叭、聲嘶力竭叫喊的人。他是個警察,胖,戴了大蓋帽更顯胖,臉盤子和腰身。他從一輛敞篷車上跳下來,撿起掉在地上的大蓋帽,戴上之前還吹了吹上面的灰。人山已經(jīng)把公路軋斷了。好多車正被大蓋帽吆喝著往后倒。汽車欺負拖拉機,拖拉機欺負板板車;只有自行車欺負不到,一溜煙鉆進了人縫。拖拉機倒退起來很吃力,大蓋帽偌大一張臉都被它吐出的柴油煙子熏花了。
  自從父親擠到前面去看稀奇,我的另一只手便也沒了空閑——為他掌背篼。我吃完了第七個李子,正拿了第八個用大拇指揩著上面的白霜?!澳悴荒茉俪粤?,再吃,等會上了街還賣球的錢!”父親說話的時候甩了甩他的長頭發(fā),有幾滴碎汗飛到了我的臉上。我的眼睛一直跟著父親走上前,擠進人山,一刻也不曾離開。父親的背影停留在了大蓋帽的面前,接下來的找煙、點煙、說話也全都是背影。父親的背影一直停留在大蓋帽面前,我的眼睛慢慢開始發(fā)澀,慢慢開始流淚。父親的背影在慢慢虛化,但余光里小河的流水卻一直是暢快甚至有那么一點點歡樂的,它們在灘頭飛濺的浪花潔白如雪,以至于游弋進灌木叢都還是潔白如雪。什么時候我身后的路上也是人山人海了,有汽車亂按喇叭,有拖拉機沒有熄火——我這樣本能地一回頭,便把跟了大半天的父親的背影跟丟了,等再去尋覓,不僅父親的背影沒了,連大蓋帽也沒了,但還聽得見他的鐵皮喇叭傳出的吆喝。
  沒多久,我的手就發(fā)酸了,特別是幫父親掌背篼的那只。我試著讓手離開背篼。僅僅一次,就成功了。我還是有些不放心,又試著去搖了搖背篼,這才安心地吃起李子。也不是餓,也不是渴,只是無聊。一個,兩個,三個……有父親背篼里的,有我自己背篼里的。吃之前,還是習(xí)慣性地拿大拇指揩掉面上的白霜。那只是一層視覺的白霜,揩過什么也沒有——李子上,大拇指上。我把吃過的核全扔進了公路對面的草叢。有一顆沒有扔進去,它躺在桉樹下的一條黃泥車轍里,讓我隱隱不安;想過去撿了扔遠,卻脫不開手。
  剛才都還是陰陰天,突然太陽就出來了,抬頭望,陽光乍瀉,一條湛藍的河流深不見底,兩岸的白云正在風(fēng)涌擴散?!芭?,砰,砰……”我不記得到底響過幾槍,時至今日也不記得,甚至不記得那天的陽光乍瀉是在槍響之前還是之后。槍一響,父親的背篼倒了,李子全倒在了路上,一直淌一直淌,碰著密密麻麻的腳和車輪也不停下。
  人散盡,我們的李子全部現(xiàn)了出來,包括被踩爛、被碾爛的,包括先前隱藏在草叢的。依舊陽光乍瀉,從天上瀉到地上,瀉到地上的白碎石上。白光蒙蔽不了我的眼睛——把幸存的李子一個個撿起來,卻再也看不見它們身上的白霜。
  
  走在突然清靜下來的馬路上,剛挨過父親耳光的臉馬上又感覺到了恐懼。像一隊隊小蟲子,腳腳爪爪都蹬著我肉里看不見的神經(jīng)。還有某個看不見的地帶的下陷與開裂,本來是原油一般的黏稠與焦黑,呈現(xiàn)出來卻又是陽光乍瀉般地明亮。烏鴉看見小河對面的草灘上無人,便從核桃樹上飛過去,棲在剛剛被槍斃的人身上。從這具跳到那具,啄兩嘴,再跳。我跟著父親走過去,恐懼由小蟲子變成了蛇和蟾蜍。草灘的草青翠,尤其是那些從石縫長出的,一棵棵,青翠里還帶點鵝黃,居然還有沒被槍聲驚落的露珠。我不敢想像子彈穿過死刑犯顱骨的一瞬間,不敢想像那一瞬間青草和青草上的露珠的反應(yīng)?!按篌@失色”,我想它是一個不錯的詞語,至少對于那些李子是不錯的。不遠處,有人拿了饅頭在蘸腦髓吃。烏鴉騰起來,又落下,不再怕人。父親在解死人身上的麻繩?!白岄_讓開,你們還要不要我們來給這些死鬼收尸?”有人推了板板車過來,朝吃腦髓饅頭的人喊道。
  起風(fēng)了,天陰了片刻,接著又是陽光乍瀉,只是乍瀉的陽光已經(jīng)與平常不同,像是被過濾掉了色素,照著什么都是黑白。為了躲風(fēng),我抱頭蹲下;就是這一蹲,讓我看見了每一棵草的呼吸——非常緊張的呼吸。不再是青翠,全是黑白。露珠下垂,但還沒有突破最后的張力。
  三十年,甚至不到三十年,活生生的東西都化成了虛無,城灣、小河、草灘,不要說那些被全自動步槍勾銷掉名字的人。在回憶里,都如當年雪白的李霜,僅僅有一種虛柔的美,都是極為容易被時間的大拇指抹掉的。
  
  親愛的化學(xué)線
  
  化學(xué)線。我們都這樣叫那些洪水過后纏在灌木上的魚線。乳白色的,不粗不細,牢實。我總覺得那種乳白是會滴淌的,特別在潮濕的陰雨天。對岸的山有一大半都溶在霧里。我們平常釣魚用的都是麻線,大人織柴網(wǎng)用的那種,太粗。其實就是麻繩。把魚鉤直接綁在麻線上也能釣到魚,但總覺得沒面子,背名無實釣魚,魚竿上卻沒有一截化學(xué)線。我請婆婆幫我搓一點細麻線,且婆婆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可是父親曉得了,不準。我們看見洪水過后纏在灌木上的化學(xué)線,一抹一抹,一團一團。我們興奮不已,估算著那些化學(xué)線的長度——橫起拉足夠拉過河,甚至拉攏道角生產(chǎn)隊的曬壩,豎起拉足夠拉攏鍋坨漩。可是,誰知道呢?化學(xué)線還是一團一團的,在被洪水摧倒伏的灌木叢,沾著腐朽的樹葉和泥沙,到底有多長,要等解開了才曉得。我從來沒有解開過整團的化學(xué)線,也不記得有人解開過。但那些化學(xué)線真的好,乳白色的,不粗不細,綁在竹竿上釣魚一定非常好,不只是牢實,也有面子,尤其用在車桿上,往外一甩,線盤嘩啦直轉(zhuǎn),化學(xué)線嘩嘩直淌,沒完沒了。纏成一團的化學(xué)線看起來很簡單,就幾個結(jié),可真要動手解,怎么也解不開。就是解開一兩個結(jié)也沒用。我們幾個人坐在石頭上,一人懷里抱著一團化學(xué)線,邊解邊打著腿桿上的黑么子。解不開化學(xué)線——親愛的化學(xué)線——本來就煩,黑么子還要來煩,我們出手自然兇。一巴掌下去,除了看見無數(shù)的黑點紅點,還看見五根指拇的印子?!敖忾_了不?”旁邊的人問我,我不回答他。剛剛找到一個頭緒,叫他這么一問,又沒了?!半y球得解了,黑么子把老子腿桿咬得盡是包。”有人站起來,把化學(xué)線扔在面前跑得飛快的水里?!拔乙?,我就喜歡化學(xué)線?!蔽艺f,“解不開還可以帶回去解?!庇腥藶榱俗C實化學(xué)線的牢實程度,用刀子割了一截下來,把兩端分別纏在兩只手的指拇上使勁拉,化學(xué)線深深地勒進了肉里,血浸了 出來。
  我每年都有幾個時候夢見一個孩子坐在石頭上在解化學(xué)線。注意,我是進了縣城讀初中之后才把“解”讀成“jie”的,之前一直讀“gai”。那個孩子是我,又不是我。他愛那些化學(xué)線,乳白色的,不粗不細,像他后來見過的琴弦。但總是解不開,一次也不曾解開過。那些化學(xué)線于他,已經(jīng)不再是魚線了。夢境里總是洪水退卻過后的景象,朝著一個方向倒伏的灌木很是抒情,還有掛在它們身上的柴草、布片、草帽、拖鞋……像五線譜里夸張的音符,除了靠形象抒情也靠站位。那個十一二歲的孩子的愿望就解開一團化學(xué)線,而且是灌木叢里最大的一團化學(xué)線,然后把它們拉伸,一直拉伸,拉過河或者是拉攏鍋坨漩。那些化學(xué)線摸起來其實是溫潤的,不像摸石頭摸鐵那樣冰冷,當然也不像摸太陽曬過的石頭或鐵那樣滾燙。我愛那些化學(xué)線,也許就是愛它們的乳白與溫潤;它們的乳白與溫潤背后一定隱藏了什么秘密,只是十一二歲的我還無法洞見。我先是坐在水邊的石頭上解化學(xué)線,慢慢地就坐在了我們家老屋的屋檐下。在下雨。屋檐水拉得很伸,也飛濺了些出來,濺在我手上、我懷里的化學(xué)線上。我依舊一個結(jié)也沒有解開,但我并不失望。即使連頭緒也沒有找到。照說,一團化學(xué)線只該有兩個頭緒,但我卻發(fā)現(xiàn)了好幾個。頭緒多,便意味著是斷頭,解開了,也是一小截一小截的。雨水把黑么子也趕到了屋檐下,它們叮上了我的腳板心。它們每吸一口血,我都能夠清楚地感覺到。一小口也能感覺到。我感覺舒服。雨時大時小,與村莊以及村莊里的樹木竹子聯(lián)手演奏著交響曲,屋檐水拉伸是調(diào)子。石墻外不遠處的河流是變奏。我喜歡一巴掌下去,腿肚子或大胯上盡是黑點紅點,有五根指拇印子最好。可是,我的巴掌怎么能自如地打到自己的腳板心?在夢里,我清楚地感覺到做一個孩子的局限性。無人可以求助。外婆在做她的針線,已經(jīng)從門檻外面退到門檻里面,她的針線簍被飄飄雨打濕了,她戴在無名指上的銀頂針在午后的雨天顯得格外暗淡。我們叫外婆的針線簍片篼子。片篼子,它在夢中出現(xiàn)時很干燥,一塊塊布頭,灰黑的居多,也有花花綠綠的,上面壓著把剪刀。很多時候,剪刀看上去都是鐵青的,側(cè)著看才有些微的反光。早先吸引我的不是剪刀,也不是花花綠綠的布頭,而是一本老書——它根本就不能叫書,一片一搭的,而且字如斗大——里面夾著外婆做好的鞋樣。每每外婆說它是書的時候,我都會狂笑。是書,怎么沒幾個字我認得?我背著外婆翻過,也摸過、聞過,紙張粗糙得很,沒有特別的氣味。誰會是這本書的學(xué)生,和先生?我真是愚蠢,現(xiàn)在才曉得提這樣的問題——已經(jīng)沒有人可以告訴我了。
  我們都曉得那些在灌木上纏成一團的化學(xué)線是從哪里來的。掛魚子,聽說過嗎?我可是親眼見過,在挑水路,在菜包石和鍋坨漩。1973年,或者更早一點,我端了碗在河壩里跑,攆著看掛魚子,把碗打碎在了亂石窖,干脆把筷子也扔了,回家問起碗到哪里去了,“我根本就沒有端碗”,我回答得理直氣壯。偶爾也夢見他,那個端了碗在水邊奔跑的男孩,水邊是亂石窖,他摔倒的時候把碗扔得老遠。水里有他奔跑的影子,也有他摔倒的影子。掛魚子總是在跑,在跑,不像釣魚子放好線就一直等著,點一支煙,定眼看著一架架從河中間飄過的筏子。掛魚子除了跑就是放線和收線,站在水中的大石頭上,每收一手線,魚竿就彎曲一次,弧度大得很。掛魚子背著軍挎,軍挎一直在滴水。放線收線之外,就是換線。掛魚最費線,不是魚鉤掛住了沉柴、浮柴什么的,就是魚線卡在了石縫。特別是在灘頭,而灘頭恰恰是掛魚子最鐘情的水域——都說魚愛往灘頭跑啊。陽光從鍋坨漩上面的障子巖照過來,從我們家菜園子看下去,站在水邊的掛魚子像是風(fēng)景畫里的人??諝獬睗瘢胶雍腿说妮喞碱H有浸潤感。顯然是水彩畫。
  在夢里,我看見到處都是化學(xué)線。洪水過后的景象。太陽已經(jīng)轉(zhuǎn)到了陶家山。遠處的菜包石現(xiàn)了出來。河水由渾黃變成了褐黑,太陽的反光也是褐黑的。從籠嘴子到三楊蓋,每一籠灌木上都纏著化學(xué)線,石縫里也是,水撈柴堆里也是,還帶了魚鉤,且都在三顆以上。只可惜是掛魚鉤啊,沒有倒須,不能用來釣魚。一點不稀罕。掛魚鉤的形狀矮胖,豎彎鉤開離,讓我想到毛主席的“毛”。三十年過去了,三十五年過去了,那些化學(xué)線又從灌木叢和石頭縫里現(xiàn)出來,纏住那個男孩,讓他憋氣,也讓他不失希望。男孩已經(jīng)從水邊回到了屋檐下,完全沉浸在解化學(xué)線這一行為中。這一行為已經(jīng)變成了他的一種自我完成。雨還在下。屋檐水開始滴答。外婆收拾了片篼子,進屋了。勻凈的雨水越來越像是一張外婆燙的薄面餅,因為缺油而顯得過于蒼白。我已經(jīng)解開了第六個結(jié),解開的化學(xué)線拖在地上,看起來已經(jīng)有很長。我怕它們再打結(jié),每完成一個步驟,都要重新理順一遍。外婆端了筲箕從河壩里回來了。屋子里漸漸變黑。外婆點了油燈開始和面。天說黑就黑了?;瘜W(xué)線只剩最后一個結(jié)了,可是我已經(jīng)看不見。如果我動作稍微麻利一點,或者運氣稍微好一點,我是完全可以在天黑之前結(jié)開整團化學(xué)線的,我興許會大吼一聲,像上山背柴扎拐那樣,相當?shù)蒯尫?。我在夢里體會到的不是想像的興奮,而是疲憊,極度地疲憊。一個迷路的人穿過整片森林找到了路,或者是穿過沙漠找到了綠洲。自我完成之后,剩下的便是昏迷,還有托付。
  
  
  想不起臉的使牛人
  
  村里的最后一個使牛人死去之后,我開始思考是否用文字記下他們。倘若不記下,他們死掉就死掉了,像是從未有過。午后百無聊賴,鉆進被窩讀格拉斯的《剝洋蔥》,不知什么時候?qū)鴣G在一邊,爬上了老家的后山。青杠林正是四月的青翠,羊腸小路變成了石梯子,且有了千回百轉(zhuǎn)。從老槽門往回走,總是睜不開眼,一路上有人招呼,沒看清一張臉。跟一位使牛人的鞭聲走,走丟了,又跟一位割草女的腳步走。睜不開眼,很可能是因為格拉斯的洋蔥味在被窩里擴散不出去。與書評恰恰相反,格拉斯的洋蔥味沒有變淡,越是往后越是變得濃稠。像所有被困之夢一樣,我依舊只有通過上天賜予我的醒來走出困境。那一條條變換的林中小道,多么像古宅雨天或傍晚的回廊。我不知道這個午后由格拉斯的回憶錄演變的夢意味著什么,我感覺它非常像1944年的那條從但澤通往柏林的路,我甚至看見在路邊剛剛萌芽的草叢里蘇醒的小蛇。
  現(xiàn)在,無論如何努力去回憶使牛人的臉都回憶不起,使牛人像是壓根就沒有過臉??捎洃浉嬖V我,我見過使牛人,見過他們的臉,曾經(jīng)他們是實實在在的,好比村子里那些石墻。我試過幾遍,我還能哼他們使牛的歌,雖然沒本事像他們站在老槽門的西風(fēng)中一手扶犁一手使牛把嗓子扯圓。使牛歌脫離他們的胸腔和口腔后,還像個獨立的活物,游弋在桅桿坪的上空。
  使牛人的形象一直都是鮮明的,披蓑衣、戴斗笠、握長鞭、穿邊耳子草鞋,不管是在舊時的雨季,還是在我而今的回憶里。雨水從斗笠上滴下來,再從蓑衣上滴下來。有時是淌。好幾根腳趾從草鞋里擠出來,沾了泥水,看上去就非?;?。邊耳子草鞋是用車輪橡膠做的,殘留著石器時代的大刀闊斧。
  有一位特別的使牛人,一把手,自然是有手扶犁無手握鞭;不用鞭使牛,牛卻格外聽話,像是曉得他的淫威。這個一把手的使牛人有淫威也有風(fēng)情,淫威來自黑水戰(zhàn)役,來自他從黑水戰(zhàn)役揣回家的那顆手榴彈;風(fēng)情則來自他那一坡悲愴、長聲吆吆的使牛歌,好像真能讓拉犁的牛體會到勞動的幸福。
  怎么就想不起使牛人的臉?怎么想起的只有斗笠和斗笠的暗影、雨水、葉子煙的氣味?斗笠好像是懸在半空中,它的暗影也好像是投在一張?zhí)撊醯陌准埳?,雨水和葉子煙自然沒有依托。幾乎就像我們當?shù)氐牡静萑?,只有身子,沒有臉,好像很輕視鳥兒的智商。顯然,記憶也在輕視我的智商。可是,記憶里那位特別的使牛人的斷臂卻是無比清晰的。閉上眼,它的豬肝紅的截面、結(jié)扎的蚯蚓一般的血管、多少有些紛亂的青筋,都清清楚楚,連脈動都看得見。使牛人在泥濘的山路上隨牛而行,斗笠的邊沿挨到了綠葉。很少聽見鞭聲。有鞭聲,也便有沉默。水牛的沉默要遠勝于黃牛,感覺像是有導(dǎo)火繩在 燃燒。
  雖然今天有了電視、電話、手提電腦和西方世界的藝術(shù)咨詢,但如果要我在今天和有使牛人的過去之間做出選擇,我還是愿意回到過去。在我所有的記憶展開的過去都是一片竹林,一個馬廄,一副手磨,一個紅苕窖。我們總是選擇黃昏在馬廄外的手磨邊鍘馬草,經(jīng)常是要軋到天黑。天一點一點往下黑,先是在石墻外的麥地里,慢慢就到了路口,到了我們家屋檐下的門板上。有一陣子,真像是在往門板上澆墨汁。已經(jīng)看不見二哥往鍘刀下喂草的手指了,我卻還在一刀一刀鍘。門開了,黑咕隆咚里撐出橘黃的油燈。油燈照出了我們和竹林、鍘刀、手磨的影。外婆拐著小腳走近,燈掌在前面,看不見臉?,F(xiàn)在想起,外婆的臉依然是一張橘黃的油燈。使牛人趕了牛從墻外走過,腳步聲、牛蹄聲各是各清清楚楚。不再有使牛歌從墻外飄進來,感覺得到使牛人的累,如拉了一天犁的牛一樣沉默。而有一些夏天的午后,使牛人的山歌卻是火辣辣的;火勢往往在歌詞和嗓音的隱秘處加強,烤得路口的青光石沒人敢坐。我注意過那些伸出石墻的櫻桃樹的葉子,整個夏天都是卷曲的,每一個卷褶里都埋伏著一只肥溜溜的青蟲。
  我時常在午睡后的懵懂中被大人用繩子吊進竹林邊的紅苕窖。我像是很樂意。下細想來,我是迷戀被懸空的感覺。我不知宇航員除了實現(xiàn)生命體驗的某種光榮,是否也會迷戀那種懸空感。特別是用外婆剛剛從頭上取下的黑布帕從腋下交叉捆綁時,會有特別溫暖的感覺。紅苕窖里涼快,可以看見竹根。紅苕多的時候,無處下腳,只有踩在紅苕上。開始的時候,撿了紅苕在撮箕里,也都是靠布帕吊出去;后來長大長高了,可以把撮箕舉在頭上,遞出窖去。我在紅苕窖里唱歌,有細土從竹根掉下來,我唱歌的聲音就不敢大聲了。每次都能看見一兩個發(fā)霉的紅苕,身上罩著霧狀的白幕,表皮上浸著水。外婆吩咐我撿了發(fā)霉的紅苕撿扔出去,我卻不敢去碰它們;就是今天,在我眼里,腐爛的紅苕和它們的惡臭都還是相當恐怖的。
  每年的雨季,都能聽見有人在后山吆喝,有人在石墻外奔跑。爬上門檻,能看見電影里快鏡頭一樣閃過的蓑衣、斗笠。不知雨下到了第幾天,屋檐水已經(jīng)淌得很均勻,響聲也已經(jīng)很均勻。四處都是雨霧,竹林和樹叢整天都是迷蒙的。不用去想,也知道通往后山的道路有怎樣的泥濘?!芭L巖了?!敝贿@么一句,我便加入到了奔跑的蓑衣、斗笠中?!八劳拮?,你敢跑!巖背后的路滑得很?!蓖馄旁诤竺婧?,繼而追出了路口。我一邊跑一邊回頭,看見的是外婆陷進稀泥的尖尖小腳。
  我希望看見使牛人的臉——它該有怎樣的沮喪和絕望?事實上,我一次也不曾看見。一頭水?;螯S牛的死,對于一個使牛人到底意味著什么?雨季一到,后山的青草就茂盛起來,特別是巖背后,那些懸崖邊的扁谷草綠油油的,有些還間雜著雪蓮花,看上去非常適宜水牛寬闊的舌胎??墒撬2恢溃鼈兲阕酉旅娴耐烈沧兊孟喈斔绍浐突?。
  在龍嘴包遇見一撥人抬了水牛往回走,總感覺有一種說不出的失望。水牛癱在籮筐里,變成了一坨坨的牛肉,怎么也和走在犁溝或奔跑在山坡的畜生聯(lián)系不起。原先,它的鼻孔可是可以發(fā)出“哞——哞——”的低音的,它的尾巴可是可以左右開弓撲打屁股上的蚊蟲的。我為什么失望?又為什么說不出來?是因為我不曾在使牛人臉上看見沮喪、悲傷和絕望?我壓根就沒有看見使牛人,我只看見使牛人用的鞭子扛在他一年四季都吊著青鼻涕的孩子肩上。也許我看見了使牛人,只是依然看不見他的臉。很多年過去了,我從未看清過任何一個使牛人的臉,每每去想,它們都如那些在寺廟看見的被去掉腦袋的塑像,除開身子只是一片白茫茫的虛無;不同的是塑像的身子里塞滿稻草,而使牛人的身子里塞滿碳水化合物和使牛歌。
  跟在抬牛肉的人后面的是一群半大孩子,他們有的扛著牛骨架,有的抬著剛剛剝下的牛皮,三三兩兩。我加入了他們的行列,眼睛卻一直盯著淌在泥路上的血水。血在雨水里擴散,像一些受驚的小魚。雨一把捏不住。而今想來,那氣氛多么像是在送葬。
  后來走過報恩寺和清真寺之間的殺牛巷,看見那么多殺牛、剝牛的場面,感覺并沒有獲得什么感官和想像的補償。一次次去想像笨重的水牛從百米高的懸崖滾下河的情景,聞到的除了血腥還有被壓碎的青草和雪蓮花的氣味。我想那些使牛人一定目睹了那些滾牛的場面——不止一次地目睹,我愿意善良地相信他們的臉在那一瞬間有過變形。
  我也親眼目睹過剝牛。在巖背后的巖堰里,在金洞坡的稻田邊,在龍嘴包的索橋下。我忘不了那些雨過天晴的藍和綠,忘不了藍天上那朵棉花云(它真的有棉花的形體和潔白,在飛快地綻放),忘不了純凈、濕潤的空氣里那一陣陣的血腥味。剝牛人的刀在午后的陽光里閃爍白光的時候,我的神經(jīng)就一股股地疼。在以后漫長的發(fā)育過程中,那些神經(jīng)都一直保存著這些疼痛,并與增長的神經(jīng)截面成比例地放大。血水從已經(jīng)剝開的黏糊的皮張滲進了旁邊水麻葉或水葵的根部。幾個碩大的紅嘴綠頭蒼蠅在剝牛人的刀口縈繞。我在圍觀的人群里找到了使牛人,可是他的臉上蓋著一頂狗屎黃的軍帽,把五官遮得嚴嚴實實,無論我怎么猜測,也猜不透軍帽里那張臉。
  
  在那些雨天和雨過天晴的日子里,我最害怕的不是看見滴在雨水中的鮮血,而是把自己想像成一位使牛人。“當一個使牛人,會看不見臉?!蔽耶敃r就確信這一點。也許在山地扯起嗓子使牛有一種粗獷甚至豪邁,可是我不喜歡,因為它們怎么聽都是悲愴的。
  我想,你們一定看出,這樣的記載對于使牛人最多是一種溫度不夠的結(jié)晶,他們的形象依稀,像我小時候時常在沙灘塑的那些老爺。好在白紙上沒有波浪,依稀的使牛人會被保存 下去。
  最后我想坦白一點,我是樂意聽見滾牛的消息的。即使使牛人也樂意。我想,在當時,滾牛的消息只有對于被摔死的牛自己才是噩耗。剝好的牛肉擺在保管室鋪好的曬簟里。牛腦殼、牛骨頭也擺在曬簟里。牛皮繃伸釘在土墻上。“劃得著,劃得著,五毛錢買個牛腦殼?!泵恳患叶挤值门H猓臀覀兗曳值门DX殼。從早上到下午,牛腦殼一直在大鐵鍋里煮著,加了自貢鹽、生姜、花椒、干辣椒,在幾十米開外的路口都能聞到香味。
  
  不同的個體
  
  午后睡醒,在床上有一段停留。一些蛛絲斷去,一些石頭露出水面(即或還有幾個浪子,也很快就退避了),像一條條注入江河的小溪,在睡眠里失去的意識又回來了。掛起罩子,望著從泥窗照進來的陽光,清晰如鐵匠鋪爐火里的紅鐵。一只蜘蛛從一根斷絲滑下來再爬上去,和從睡夢里醒來的孩子一起成為了那個遙遠的夏日的午后最初的兩個個體。
  在看見另外兩個個體之前,我先想了一會兒事——在廢棄的提灌站的生鐵管道里“打電話”的事。與其說是想事,不如說是陶醉。記起跟林犬、九勝、玉兒在生鐵管道里說話,還真是陶醉。生鐵管道一頭在瓦窯前面的堰溝里,一頭在挑水路的土坎上。九勝在上頭的管道里說“纏(長)桂人民管報站(廣播站),今天下了兩個蛋”,我也聽得到。我看不見九勝,九勝也看不見我。有時我也把腦殼伸進管道去唱“坐山雕殺我祖母掠走娘”,聽見九勝他們在管道里嘀咕,回聲很大——我自己的回聲,他們的回聲。明明曉得九勝他們是在管道的另一頭說話,甚至想得起他們汗?jié)竦哪_趾擠在塑料涼鞋外面的情形,還是要去想像他們就盤腿坐在管道的黑暗里,屁股和腿桿貼著被太陽曬得滾燙的生鐵,宛如坐姿的青蛙或蟾蜍,不停地扇動著白肚子。
  走廳房出來開大門,看見落在神龕上的陽光、落在三合泥地上的陽光、落在外婆棺材上的陽光,有圓形的,有三角形的,有長方形的,它們真像金子。有一塊落在由民國留下來的桌凳上,稍微顯得蒼白。
  大門反鎖著,拉動中我看見長長的古鎖,便退回去走后門。午后的后院顯得特別空落,安靜也成了虛茫,石墻上冬天積攢的梢柴已經(jīng)被取光,在樹陰里打盹的雞也不再是個體。櫻桃早已一顆不剩,徒有滿樹繁茂濃綠的葉子。
  翻墻過去叫林犬,看見一條烏梢蛇盤在林犬家的甜菜地里,慌忙從墻上跳下來,差點磕掉門牙。走大路去曬壩叫九勝,沒碰見一個人、一只貓。怎么太陽在路上、在莊稼地里、在河對岸就不像金子了?路邊的茄子、辣子都有些萎蔫,只有上了架的豇豆還精神抖擻。從一個個桑田看出去便是鍋坨漩,一個因為遙遠變得虛茫的水域,就像是我當時偶爾念想的80年代,或者今天時常去回憶的1976。
  在九勝家的房子當頭聽見聲音,突然警覺起來。有什么香味飄進鼻孔,抬頭去看九勝家院壩里梨樹上的梨,還是碧青的。嗅覺告訴我,不是梨。聲音越來越分明,似乎也能判斷到它的來頭。是囈語還是呻吟?是歡笑還是哭泣?望見一扇窗在頭頂,聲音不斷地傳出來。屏住呼吸,步子也不敢移??匆娎鏄湎掠袀€背篼,躡手躡腳過去拿來,倒放在窗下。爬上背篼,踮起腳尖……看見了兩個赤裸的、交疊的個體。
  九勝在胡山林家門前的稻田埂上挖曲蟮,我找到他時曲蟮正一根一根從竹筒里爬出來。我?guī)退亚祿爝M竹筒,塞上塞子。他跑過來搶過竹筒,拔了塞子,說曲蟮在里面不能塞塞子,否則曲蟮會變成泥巴。什么時候九勝也學(xué)會用“否則”了?我發(fā)現(xiàn)竹筒里那些曲蟮都是他在腐爛的麥秸里挖到的,粗大如蛇,蠕動起來嚇人。不過,曲蟮這東西在我們眼里從來都算不上個體,僅僅是哄魚上鉤的飼料,像水麻葉、水葵花、刷把簽、苦麻菜這些我們習(xí)慣了的青飼料一樣。
  去三楊蓋釣魚之前,我們又分組去到生鐵管道的兩頭“打電話”。九勝、林犬、玉兒和我。當之無愧的個體。玉兒脫了褲子朝著一棵板栗樹撒尿的時候,我看著長在他兩腿之間的水龍頭。起風(fēng)了,我聽見管道那頭九勝的聲音在變細、變彎曲,像河口桐子樹上搖曳的枝條?!巴锩嫒觽€石頭看看?”九勝說。玉兒找了個圓石頭扔進去。我聽見石頭一直在管道里滾。“我們也聽見。”林犬和九勝在管道里說。“任九勝!任九勝!”玉兒在管道里喊?!拔?,喂,玉杯杯,你要干什么?”九勝說?!叭尉艅?,我看見了,坐在黑咕隆咚里,像個癩蛤蟆?!庇駜赫f。“玉兒子疙瘩,我也看見你了,也坐在黑咕隆咚里,也像個癩蛤蟆?!本艅僬f?!班耍艅?,我們不打電話了,我們?nèi)メ烎~!”我推開玉兒,把聲音壓得很低。“好啊,瑞哥,我也是這么想的。”九勝學(xué)著我的腔,也把聲音壓得很低。石頭還在管道里滾嗎?我們似乎都忽略了它,包括它的聲音——因為它并不是一個 個體。
  天暗了一成。還看得見陽光在鍋坨漩和鍋坨漩上面的鏨子巖。我在魚鉤上穿了九勝竹筒里的曲蟮,站在三楊蓋前面的礁石上,一甩一條魚一甩一條魚,很少有放空的。只是甩上岸的魚不安分,又跳又扳,一不注意就回到了水里。我丟了魚竿在石窖里按魚,總是很緊張,動作也沒有個準,尤其是按到魚的時候?;?,再加上恐懼,魚總能一次次從我指縫逃生。石巴子還好些,遇到紅尾巴,簡直沒辦法,身上那層黏液好像是專門為逃生分泌的。我的手不是被石頭磕破就是被魚鉤劃破。一條又一條肥溜溜的魚從指縫逃走,還朝我搖尾巴,讓我氣憤。我把氣發(fā)泄在那些就范的魚身上——它們要么是過于貪婪把魚鉤吞進了肚子,要么是運氣不佳被拋得離水太遠。我比較擅長的暴虐是把魚使勁地往石頭摔,直到看見腸腸肚肚流出來。九勝喜歡拿石頭去磕魚的腦殼,磕得血淋淋的。腸腸肚肚都流出來了,腦殼都裂成兩瓣了,眼珠還在轉(zhuǎn)動,鰓還在翕合。玉兒習(xí)慣拿腳去踩,把魚墊在石頭上。誰叫它與我們作對?這些魚——逃脫的和沒有逃脫的——和我們,都是個體,互為對手,有靈性,但每到擦黑邊上,勝利者總是我們。它們,被我們用柳條(也有用鋼絲的)穿成串,以群體死亡的姿勢展現(xiàn)在暮色里,等待它們的是油燈下雪亮的剪刀和沸騰的油鍋。即使那些僥幸逃生的也算不得勝利者,我們的魚鉤已經(jīng)在它們的嘴唇和喉嚨等著了。
  
 ?。玻埃埃改辏础翟掠谒拇ㄆ轿?br/>

龙岩市| 兰西县| 咸阳市| 乌苏市| 东宁县| 遂溪县| 博湖县| 伊金霍洛旗| 江口县| 宜良县| 吉木萨尔县| 收藏| 伊金霍洛旗| 丹阳市| 衡阳市| 苍溪县| 呼伦贝尔市| 怀宁县| 台湾省| 镇雄县| 玉溪市| 高唐县| 铁岭市| 乌拉特前旗| 万年县| 铜陵市| 比如县| 镇原县| 柘城县| 松阳县| 思茅市| 海阳市| 武威市| 杭州市| 揭东县| 留坝县| 台北县| 石景山区| 皋兰县| 灵山县| 子洲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