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恍惚惚的,也許是吃藥的關(guān)系,我出現(xiàn)了輕微的分辨意識障礙。
好像腦神經(jīng)辨別速度跟不上視、聽、觸、嗅覺。包括我此刻坐在電腦前,手與腦的配合總是不太對勁,所思所想最多只表達了百分之四十。是抑郁癥傷害了我的腦神經(jīng),還是抗抑郁藥物對神經(jīng)有損害?
我要減藥。我的注意力越來越難以集中了。盡管人家說,新一代抗抑郁藥副作用小,但我感到藥物對我的大腦有傷害。
剛開始服藥時,我常會站在廁所標志牌前停留好一會兒,才能分辨男廁女廁 標識。
今年開始,情況更糟。
一次,我站在酒樓廁所標識前,大腦發(fā)生死機故障,干站在那里,眼睛和大腦是空的。不知站了多久,一個侍應(yīng)生大概發(fā)現(xiàn)不對頭,過來問:有什么可以幫到你?我轉(zhuǎn)頭看他,卻不能口頭表達。倒是這人機靈,說:你如果想去洗手間,那邊是女,這邊是男。
最近更可笑。明明進酒樓廁所前,我仔細辨認過男女標識。上完廁所,打開門,走下階梯,正與一個十歲上下的男孩面對面。他看我,我瞪他。我心想,這么大的孩子還上女廁所,看當媽的把孩子給慣的。男孩后面進來一個中年男人。這人看看我。我不高興地看他一眼,心里想:過分,小孩上廁所,你還跟到女廁來看著,干嘛不帶他去男廁呢?這種當爸的……哼!正要走出去,迎面又進來一個男青年。這人怕是走錯了,見前面有男的往這里轉(zhuǎn)就跟著轉(zhuǎn)。我很想說:你們走錯了。轉(zhuǎn)念想,難道……我錯了?趕快跑出去,盯著墻上的標識看了又看,腦子沒有反應(yīng)。我定定神,努力啟動大腦運作??辞宄耍芮宄耗袔?。
不怪我。怪抗抑郁藥。
我開始減抗抑郁藥。賽樂特、阿普唑侖不敢自作主張減,但是,加強劑丁螺環(huán)酮可以減吧?我太想太想減藥!
聽說不少抑郁癥自殺者都是停藥反彈所致。我不是停藥,是減藥。是不是所有的抑郁癥服藥者都有停藥減藥的心魔?我不指望醫(yī)生主動讓我減。我怕跟醫(yī)生說抑郁癥狀,我怕說了反而要加藥。
近來,我故意去找不熟悉的醫(yī)生開藥,這樣可以開了藥就跑。有好幾次,我像做賊一樣,悄悄避開熟悉醫(yī)生的診室,跟不熟悉的醫(yī)生說,而且是小聲說:我開藥就行了,就照病歷開,幾年了,我每次看病就是拿這些藥。醫(yī)生若問:近來覺得怎么樣?我就忙不迭回答:挺好,好多了,一切正常。然后慌忙起身,邊客氣地往門口退,邊笑瞇瞇地說謝謝。
出了診室就倉惶溜出心理科精神科地帶,交費、拿藥時也不敢放松,東瞄西瞥,生怕撞到熟悉的醫(yī)生。心里想:萬一這醫(yī)生路過交費大廳呢?萬一這醫(yī)生出現(xiàn)在藥房呢?萬一正好在電梯里碰上呢?要離開醫(yī)院才安全。
我像一個企圖逃出精神病院的病人,半分鐘也不想多呆,恨不得抱頭鼠竄。我知道這是不必要的焦慮,但是我控制不住精神痙攣。
我喜歡聽到醫(yī)生說——你很正常。
有一回,我對一個初次見面的醫(yī)生說起,4月1日的雨夜,我站在十七樓天臺圍欄上,我想 飛翔。
醫(yī)生說:心態(tài)是好的,想在天地間高高飛翔,遠大的志向。
我一聽,太高興了,忙說:對呀對呀。我一點也沒想自殺。我只是覺得,要是張開雙臂,飛向高闊的天空,多美好啊。
醫(yī)生說:說明你不甘平庸。
我說:是嗎?可是我白天去天臺圍欄試過,不想飛,也不想在圍欄邊沿久站。
醫(yī)生說:對。深夜,下雨,四下無人,這是憂郁的環(huán)境,這就是你需要的氛圍嘛。
我糊涂了,照醫(yī)生這么說,我的心態(tài)到底是好還是不好呢?不能再多說,再說醫(yī)生就會發(fā)現(xiàn)我應(yīng)該加藥。快撤!
我在自我營造培養(yǎng)良好情緒。這幾天,趁家人都不在,我上午睡足了才起來,今天十二點才起床,很久沒有自由自在地賴床了,偶爾放縱一下也符合抑郁癥輔助療法。中午吃早餐:煮雞蛋、番薯干、面包,配上凍頂烏龍茶、咖啡。
買了一盞天藍色的香熏燈,晚上睡覺前打開,滴三滴玫瑰精油,真有安神作用。我還在家里噴香水、點檀香以解氣郁。買水生綠色植物,不同的透明玻璃瓶配以不同的鳳尾蘭等,賞心養(yǎng)眼。
根據(jù)抗抑郁輔助療法,每天吃一粒巧克力,天氣不冷時一天一只香蕉。過去我不太敢吃水果,一吃就腸胃不舒服,現(xiàn)在我有意培養(yǎng)自己一天至少吃一次水果。
近來我會特別注意保存體力,不讓原本不足的能量消耗過多,這樣就不會太疲勞。
最近買書,買的都是一些淺顯易懂的日常生活知識圖書。
我一貫缺乏生活常識。從小在軍營長大,沒過過百姓日子,家里連家具都沒有,在食堂吃飯,除了國慶、建軍節(jié),沒有節(jié)日概念。后來上魯院、南大,學(xué)的都是形而上的東西,卻不知如何保健過安康日子,有點像寓言里學(xué)“屠龍之技”那個傻瓜。
我要常提醒自己,不要減藥減得太快,以免病情出現(xiàn)反復(fù)。
抑郁癥病人的自殺率是百分之二十,其中有一些人是停藥不當導(dǎo)致痛苦倍增而自殺的。抑郁癥的藥副作用大,我若是沒有經(jīng)過癌癥化療,也許會扛不住而放棄。
一次開會,與程文超談起化療藥的副作用,他說他現(xiàn)在吃的藥也會導(dǎo)致大腦昏沉,無法看書、寫作??梢娢耶敵醪⒉煌耆且庵静粔驁詮?。程文超說他吃藥口腔潰爛,我說我早有體會。
我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許多病人跟我談起開刀、化療、服藥、臨床癥狀時,他們所痛苦的我都經(jīng)歷過,程度更甚。
我不禁有些困惑,自己當初為什么沒有大聲訴苦呢?我也有些害怕,怕像那些見慣死亡、病痛的醫(yī)生、護士一樣,對人們的疾苦麻木,再無同情心。
醫(yī)護人員往往對病痛缺乏親身體會,而我卻深知個中滋味。當我向病人描述時,也許他們會想,原來她早經(jīng)歷過,就是這么苦!她也吃過這么多苦啊,可見世上不只我一個倒霉蛋。如此一來,他們心情會好轉(zhuǎn),這是人性的本能之一。
如今的時代,人的壽命大大增加。比如宋美齡,她就活了一百零六歲,一生貫穿了三個世紀?!八氖换?,五十知天命”的俗話不靈了。四十豈能不惑?五十怎可知天命?這個年齡段正是大惑難解天命之時,尤其要安靜,要反思,要學(xué)習(xí)化繁就簡,學(xué)會放棄,學(xué)習(xí)生命也是一個不斷喪失、不斷得到的過程。
有那么幾年,我偏愛穿藍色的衣服。深深淺淺的藍,棉布的,絲絨的,床單、枕套、被單、窗簾全是藍色。我感到奇怪。為什么非要裹在一片藍色的氛圍中?
藍色不是很單調(diào)嗎?冷色調(diào)。而我本是喜歡明朗的暖色啊。心和腦子在爭執(zhí)。心在反對藍色。腦子卻指揮李蘭妮就買藍色的衣物。
忘記在一張怎樣的字紙上瞥見:藍色是最適宜療傷的顏色。心不再反對藍色:噢,原來我傷了。怪不得總有一種味道熏著我,泡著我。我往哪兒躲它都追著我。居然是我自己的味道。
近兩年我才明白,人對顏色的偏好是由潛意識決定的,不關(guān)流行的事,也不關(guān)漂亮與否。
我剛記事的時候,喜歡翠色?!拔母铩比珖餍写蠹t色、軍綠色,我沒有特別喜歡的顏色,但我?guī)缀醪淮┐蠹t、軍綠的衣裳??赡艹商焯幵谲娋G大紅的環(huán)境中,大腦神經(jīng)對這樣的顏色需求飽和,潛意識指揮我與它們保持距離。
抑郁癥康復(fù)期間,我多選擇紅色衣物。淺紅、水紅、粉紅、棗紅、鮮紅、酒紅,就連鬧鐘、抱枕、旅行水杯、箱子都是紅色的,我要振奮精神,振作身心。
每個人的潛意識都會根據(jù)需要發(fā)出指令,只是社會太喧鬧了,自己太折騰了,這樣,你就聽不到指令,久而久之,你就會不斷生病。與其四處求醫(yī),不如安靜下來,傾聽你自身體內(nèi)的聲音。這是自然的聲音,是讓你平安喜樂的聲音。
在蘇珊·阿爾德里奇博士《看見紅色感覺藍色——憤怒與抑郁之聯(lián)系》一書中,有重度抑郁病人對抑郁感受的描述,其中提到列夫·托爾斯泰患抑郁癥時極想自殺:“……看看我吧,一個幸運的人,每天晚上脫衣睡覺前,都要把一根繩子拿到房間外邊,這樣我就不至于在房梁上懸梁自盡了。我也不再帶著槍去打獵,省得我經(jīng)受不住誘惑而結(jié)束我的性命?!?br/>
看這本書之前,我不知道托爾斯泰也患過抑郁癥,更沒見過他以上的描述。但是,看完他的話,我明白了自己的一個習(xí)慣動作。每次我用過水果刀之后,不管那刀套擱得多么遠,我都要找到它,把水果刀套好。若是晚上太晚找不著刀套,我會用一本厚書壓住刀身。我會特別注意那鋒利的刀尖。尤其是我獨自在屋里時,我總會意識到那刀尖的存在。即使我背過身去,或者去了另一間房,我的意識仍想著那把刀,心思在刀鋒上。我會一遍又一遍地,忍不住地想像著刀尖慢慢切開皮膚以至血管時的畫面。
原來,我深受誘惑。
近來很難受,心總是定不下來。覺得心血很燙,燙得著火,燒得坐立不安。我想給自己放血,但是,去了好幾個藥店,買不到針頭、針管。我要去趟北京路藥店,聽說那里有這些東西賣。
有好幾個時期,在心里特別發(fā)燒發(fā)燙時,我會給自己抽血放血。
最早是在深圳,那時還沒有一次性針頭針管,我去藥店買了針頭針管以及消毒的針盒,把它們放在鍋里蒸十五分鐘消毒。至于為什么會想起自己抽自己的血,我記不起來了。它曾經(jīng)是我的一個秘密嗜好,因為放了血心里就舒服了。我會一連放幾天血,心里就不會燙得難受。
體檢抽血化驗時,我喜歡目不轉(zhuǎn)睛地盯住那針頭,我要看針頭扎進血管的那一刻,以及針管怎樣慢慢吸入我的血。血的顏色是鮮紅還是暗紅,有沒有細細的小泡沫。
直到最近我才想到,也許這是抑郁癥的自殘吧。
終于買到注射器了。五支十毫升的,十支五毫升的。我說要一次性的。售貨員說:那是自毀式的啊?!白詺А眱蓚€字刺耳。我問:什么叫自毀式?售貨員說:你只要移動過里面的針筒,就不能再用了,自動報廢。
我明白了。要一針見血。
我沒有買勒緊血管的膠管,我不喜歡它的質(zhì)感。
買注射器的時候,心情愉快,有一種急急的、喜喜的迫不及待,恨不得馬上伸出胳膊抽血,把針頭對準血管立刻扎——按捺不住地想,有點瘋狂地想。腦海里浮現(xiàn)電影畫面:吸毒的人得到毒品后,急忙找個角落往胳膊上大腿上扎針。過去看到這種鏡頭會想:這么扎不痛嗎?多傻啊!現(xiàn)在明白了,對各類癮君子來說,這點痛算什么。
一直等。終于等到家里沒人??靹邮?。
這時發(fā)現(xiàn),找不到勒血管的繩子真麻煩。太想太想放血,找繩子太浪費寶貴時間,真有點慌不擇路。先用一根拴狗的繩子勒胳膊,不行,繩子太細不好操作,而且狗繩有點臟。找到手機充電器的電線,不好勒,血管暴得不夠鼓。我很著急,想到上吊自殺的人,他們也有過這樣的時候吧,找不到合適順手的工具,真耽誤事!好歹找了一根噴喉的洗喉膠管,仍然不好用,將就吧。用右手勒左胳膊,腳趾頭也用上了。來不及找墊子,只好用筆記本電腦墊著胳膊。酒精棉球消毒后,拆開自毀式十毫升注射器,針頭好粗,比五毫升的粗一倍。往胳膊上最粗的血管扎。針尖是斜尖的,好往皮膚里扎,可是針頭粗,往里推進較緩慢。三分之二的針頭進了血管。抽不動。十毫升的注射器比我以前慣用的五毫升注射器難操作,單手三個手指不好用力抽,針管緊,卡住了,抽不動。我養(yǎng)的小狗樂樂過來了,我怕它搗亂,急忙拔針頭,只有一點點血溢出來。失敗了。針頭針管報廢了。
樂樂覺得奇怪,歪頭看我做什么。我輕聲對它說:沒事的,沒事的,一邊呆著去。我把它抱到背后的沙發(fā)床上,我不喜歡有旁觀者,哪怕是樂樂。
繼續(xù)。第二次用的是五毫升的注射器,針頭細許多,比較好操作。這回勒住手腕,扎手背上的血管。失敗了。手背上的血管細,很滑,一針扎下去,骨碌偏到血管外。掃興。幾年沒有抽血放血了,手藝生疏了。定定神,別慌張,別自責(zé),不是壞事,是自我治療。心火旺,放放血,西方早就有這套,這跟中醫(yī)的刮痧相似。光線暗,外面下雨,有小小的雷響。這幾天都是雷雨天,陰暗潮濕。打開大燈,再扭亮臺燈。開始。細針管進血管真順利,很好。血涌進針管,速度慢,針管太細。滿了。抽出針頭。血繼續(xù)順手背流。我不想把血止住,想讓它繼續(xù)流,流多一些。但是,書桌上一小攤一小攤血,鮮紅的血,有點刺目。我趕快往洗手盆跑。雪白的瓷盆,我把鮮血從針頭針管里擠出來,彩繪噴涂的感覺。畫圈畫圈,一個大圓圈,中間又一個圓圈,螺旋圈??上а?,針管太細,一點不過癮。雪白的底,鮮血的圈,好看??上Р荒芸淳?,久了血凝固了不好沖洗。擰開水龍頭,清水、血水,紅紅的,可惜還不夠紅。洗水盆邊沿、浴室瓷磚上、客廳木地板上、書房木地板上、書桌上,一滴一滴血,圓圓的,真像藝術(shù)品,顏色紅得真好看,真有點舍不得擦掉。但是,必須快點擦掉?,F(xiàn)在擦已經(jīng)有圓圈一樣的血痕微微凸起,要使勁擦,擦好多下。怪不得電影里警察破案,總能找到死者的血漬,不管這人死了多久,不管殺手怎么抹去血跡。
我這樣抽血放血是積極行為,還是消極行為?是有益的治療,還是變相的自殘?有正確答案嗎?
平日里,我很怕看見血。不管是看見別人出血或是牲畜冒血,我都覺得慘不忍睹,恐懼,惡心,止不住心里發(fā)抖。我在女廁看到別人的血紙巾,或者自己經(jīng)血忽涌時,都會手腳發(fā)軟,暈,顫,渾身不自在,滿腦子血腥影像,要極力自控才不尖叫或失態(tài)。但是,當我心中鈍痛難忍必須放血時,看見自己血管里的鮮血流淌著,我卻很欣慰,巴不得讓血不停地流,流在雪白的瓷盆里,心中隱隱有歡快,人會變得精神起來,有一種過癮、清爽的感覺。
禮拜天見到四歲的侄女李佳恩,跟她鬧著玩。她突然用小手摸著我青紫的手背說:姑姑,你的手怎么了?我怕驚動父母弟弟,背朝眾人小聲說:不小心碰傷了。佳恩天真地望著我,說:姑姑,你疼嗎?我習(xí)慣地笑,搖頭。佳恩很小心地摸我的瘀痕。我心里輕輕一動,承認道:有點痛。佳恩,要小心哦。你看姑姑手背受傷了,痛痛哦。佳恩同情地摸摸我,似懂非懂。
佳恩,你是有福的孩子。你不會有姑姑這樣 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