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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銀情感

2008-12-29 00:00:00
上海文學 2008年5期


 ?。保梗福澳甏虾#膫€妙齡女孩走在一條絕妙的大街上,四張果凍般鮮紅的臉,即使并不鮮麗的大圍巾,亦足以引人注目。寒風中晃著一些別樣的男孩:提四喇叭的,聽美國之音的,看香港畫報的,談論007杰姆斯邦的,嘴里吹吹拿破侖小調(diào)的。這些男孩猶如麻雀之影,來無跡,去無蹤,時而晃在某個窄小的弄堂口,時而出現(xiàn)在某個街角。
  
  我只能在夢里和毛弟握握手。
  五年來我一直圍著丈夫兒子轉(zhuǎn),到了該回國的時候,竟是為了奔喪。
  無論如何,我對母親說,爸爸在世時,樓里那么多的孩子,他最喜歡的就是毛弟。他的葬禮我們不通知到毛弟,他會不高興的。
  他不知搬到哪去了。母親照例躲著我的目光。毛弟他家的房子越搬越大,不說老鄰居不知他的地址,就是你那些同學也都不知他搬去了哪里。
  我仍在我的通訊錄里翻找。即使所有的同學熟人都換了住處,總還有一兩個和毛弟保持聯(lián)系的吧。當夕陽漸漸爬進窗臺,失望徹底占據(jù)了我,放下電話,我對著飯桌上的藍花壇嘆了口氣。
  以前毛弟的小書桌上也放著這樣一只藍花壇。輕盈的藍花像飛起的藍蝴蝶,夾在成堆的電子零件里。
  那時的毛弟常常站在這書桌前,額角粘著一束汗津津的亂發(fā),就著窗外的光亮,手捏電烙鐵,在松香上戳一戳,沾一點焊錫,將昆蟲般的電阻焊在印刷線路板上。多半是放學后。我在藍花壇的另一面,看著埋頭裝半導體的毛弟,一面吃著炒米粉,一面揮趕飄來的松香和錫臭,有時騰出手為毛弟撩起一束頭發(fā),才不得不放下碗來。
  毛弟總是把我的手一撥說,煩死了!
  你敢對你媽說煩嗎?我不服氣頂他一句。
  我媽媽,她是大人,你是小孩,燙到了你要哭的!
  那年毛弟也不過只有十四歲,而我更小,才八歲。
  父親的葬禮安排在第二天上午。母親換上皮鞋,我陪她去淮海路買煙。我家住的是祖父用五根大黃魚置來的早期西式公寓,煤衛(wèi)打蠟地板一應俱全,有昔日的貴族氣派。進門一架雄赳赳的大樓梯,足有三米寬。半圓形的門廳更是大得出奇。除了有維多利亞式的雕花廊柱,通頂?shù)奶旎ò迳线€吊著一盞巨大的水晶玻璃燈。這燈因為是安在公用地盤,以至誰也不愿出那額外的電費。所以在我的記憶里,它總是灌滿了黑氣。
  這吊燈只為毛弟亮過一次。
  
  那是1980年的除夕。這一年,毛弟已經(jīng)讀到了高三,半導體是早裝厭了,從頭年起便籌備著要裝一臺電視機,叫他姆媽每個禮拜替他省下一塊錢。一塊錢!他姆媽在醫(yī)院做會計,雖然叫苦不迭,但是心里仍然疼著毛弟,買菜時算盤越打越精細,甚至不到一年,就為他把錢攢夠了。
  毛弟電視機裝好了,年三十夜里都到門廳來看春節(jié)晚會!
  自從放了寒假,毛弟媽每逢看見鄰居就要把這話說上一遍。作為一個期待已久的日子,那年的除夕,各家的年菜也都散發(fā)著與往年不同的香味。其實時間還不到五點,毛弟指揮樓里的兩個大男孩把他那臺自己安裝的電視搬下他家的飯桌,擺在門廳里播放。
  在瓜子核桃和桂圓的香味里,這臺沒有外殼的電視,可笑地袒露著它的內(nèi)臟。張牙舞爪的三極管,多腳蚜蟲似的集成塊,蚯蚓般的電線,以及那個慷慨高歌的變壓器,所有這一切,都像是在做著團體操,以便發(fā)揮它們的神奇。
  我好奇地望了望那些電子零件,對著毛弟叫起來,這臺電視機真是滑稽死了!
  什么叫滑稽死了?毛弟瞪我一眼,小姑娘不要瞎講話!
  兩個大男孩猶如兩員虎將,分別把守在電視兩邊,以防人們觸電。樓里人早將大門關(guān)死,一家一家?guī)е巫樱谀潜K撲滿灰塵,但又光芒四射的水晶吊燈下,男女老少興致勃勃,伸著脖子。其實電視里什么也沒有,那個12吋大的屏幕此刻還處在一種風旗般的狀態(tài)下呢。
  天很冷,毛弟穿著蚌殼棉鞋,從頂樓張家阿爸的后窗爬出去,調(diào)一下安在屋頂上的天線,然后再鉆進來,隨即回到門廳看一眼屏幕,再奔上去,又調(diào)一下,再鉆進來。如此上上下下,一次一次,棉襖里帶進的寒氣全都散在了樓梯上。大家見他氣喘吁吁,有些過意不去。
  毛弟??!可以了!可以了!這樣蠻好了!
  由淺到深排列出的黑白信號圖標終于不再狂扭了。朱家爺叔往毛弟手里塞了兩塊大白兔奶糖,又對他說,毛弟啊,你真不曉得啊,我等著看施鴻鄂唱意大利美聲足足等了十四年,雙影倒不怕,只要聲音不走樣就好。
  毛弟聽到這話立刻重又往樓上跑去。
  毛弟!我跟在他身后叫著,你跟我講哪個方向,我上去幫你調(diào)!
  你煩死了!毛弟不耐煩地回了回頭。
  就在這個當口,正往樓下走來的母親看見毛弟跑得那么匆忙,拉了我一把說,蘭兒,不要老跟著毛弟,他在忙呢。
  讓她跟著吧。父親拎著兩只板凳在母親身后說,她不會妨礙毛弟的。
  那年我十二歲,確切說是滿十一進十二,可仍然編不好辮子,也仍然整天跟著毛弟。除夕那晚我也同樣穿著蚌殼棉鞋,不是把身子探在張家阿爸的后窗上,就是等著毛弟進來時,討好般地對他伸著手,仿佛只要扶上他一把,別人也會把我看成裝電視的一份子。
  也許是因為父親的贊許使我生出一種得意,也許是母親拉我的時候讓我失去了重心,總之,我覺得腳底一滑,接著,便跌坐在樓梯上。那天我穿著厚實的新棉襖,當著眾人面,在那樓梯上像只企鵝,噗噔噗噔一直滑到樓底。
  你看多危險,叫你不要跟著毛弟的!
  我從地上爬起來,聽見毛弟姆媽這樣說,心里覺得委屈,便把臉埋進了父親懷里。
  哼!我再也不跟毛弟好了!
  我對父親發(fā)誓似地說著。當然,這沒用。父親笑著用手點了一下我的鼻子說,你這樣整天迷迷糊糊的,就算發(fā)誓,也和你刷牙一樣,漱一下口就算完了。
  果然,等到毛弟終于坐定,把他的大白兔奶糖分給我一塊時,我早把發(fā)誓的事忘光了。我甚至還和父親換了座位,非要坐到毛弟旁邊不可。
  吶,這是給你的。毛弟遞給我一個舊信封包著的盒子。
  這是什么呀?
  新年禮物。你不是老想要個半導體,好躺在被子里聽么?
  我現(xiàn)在不要半導體了,我拆開紙,看了看那個用黑白兩色塑料殼裝起的半導體。我現(xiàn)在想要電視機了。我要躺在床上看電視。
  嘿嘿,毛弟笑著伸出食指,撥了一撥我那兩根編反的小辮子說,小姑娘,一天一個花樣!真的給你電視機你又想要別的了。
  幫我做個小毛弟,天天陪我睡覺好嗎?
  小姑娘亂講話!難為情嗎?
  當時我不明白毛弟為什么漲紅了臉,只管叭唧叭唧嚼著糖,笑得也就愈發(fā)傻了。
  
  那么多的高樓,不知毛弟住在哪一幢?在26路車站,我心里充滿了落寞。陽光罩著法國梧桐深綠色的樹冠,地上留著一塊塊支離破碎的殘影。我在碎影里尋找,可是找什么呢?記憶對我就像一篇舊作,而我能找著的也盡是些碎瓷片中彈出的陰影。
  我想起毛弟家的藍花壇,其實它早不存在了。它失去了生命,就像這地上的碎影,隨著殘陽,被一種捉摸不定的昏暗銷毀了。
  車子很快來了。兩位婦女同時給母親讓了座??礃幼铀齻冋诶页?,為了說話方便,寧愿一起站著。我對她們感激地笑了一下,扶著母親坐下后,把另一個座位讓給一個小男孩,自己站到邊上,只想聽聽久違的家常話,這在我簡單的生活里已經(jīng)聽不到了。可她們卻不知為了什么,一個臉色嚴肅,另一個又那么傷心。
  跟他說了,要再敢這樣,我就從樓梯上翻下去,死給他看!
  我的身體往前沖了一下?!皬臉翘萆戏氯?,死給他看!”這是回蕩在我記憶里的話,還以為自己早把它忘了。時間把它遮蓋了,就像隔音板把聲音遮住一樣。我盯著上下車的人群,一個愣頭青急匆匆地跳上來,手里捧著個大花瓶。望著那花瓶,仿佛忽然回到了多年前的夜晚,就像有人忽然拆去了隔音板。
  毛弟姆媽,你對毛弟捧在手里怕丟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你是聰明人,毛弟不考大學就沒有前途!
  
  他畢業(yè)分到外地怎么辦?他爸爸在世時說的,寧可在上海掃馬路,也不到“三線”當工程師!
  這些話的含義當時我并不很懂。記得是我從學?;貋?,剛進門廳,汪嫂和毛弟姆媽這樣說。我心里慶幸,原來毛弟不是討厭我,他一連兩個星期躲著我,是在復習功課準備考大學。我放下書包,匆匆吃了半碗炒米粉,心想,終于可以在毛弟面前得意一下了,因為他的秘密再也瞞不住我啦!
  漆黑的樓廊里已經(jīng)沒了人影。我哼著歌疾步向毛弟家走去,原想用這歌的節(jié)奏去敲毛弟家的門,誰知還沒抬手,門一下打開了。樓廊里出現(xiàn)了一道火災似的光亮,毛弟姆媽抱著那只藍花壇氣勢洶洶地從門里走出來,那么臃腫,那么蠻橫。
  毛弟!你要是敢去考大學,我就像這只壇子一樣,從樓梯上翻下去,死給你看!
  毛弟姆媽在樓梯口舉起那只藍花壇,哐當一聲,也就在這一霎那里,仿佛一種永恒的遺憾,藍花壇粉身碎骨了。
  家家戶戶的門都躲在黑暗里。我靠在墻邊,臉色煞白,看著反彈起的碎瓷片,心想,幸虧我穿著絨線褲,不然,我的腿不讓碎片扎傷才怪呢。
  我不知道毛弟和他姆媽之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我像壁畫那樣貼著墻,慢慢往那道門內(nèi)的光亮挨去,探頭往門里看了一眼。
  毛弟跪在那里!面色那么慘白,垂著頭,額角的亂發(fā)擋住了他的眼睛。他犯了什么錯?
  我進去拉了他一下,毛弟,快起來呀……
  毛弟的膝蓋就像焊在線路板上的電阻,除了對我使了使眼色,整個身體連動都不敢動。
  你來做什么!回去!
  起來呀,你姆媽為什么罵你?我拉著他的胳膊不放。
  再不走我打你了!毛弟兇狠地瞪著眼睛。
  毛弟!這時毛弟姆媽在樓梯口叫起來,拿掃帚來!
  毛弟立刻去拿掃帚和簸箕,嚇唬我說,這幾天你不要來,不然我姆媽連你也一起打!
  鄰居都知道毛弟姆媽年輕守寡,靠五十五塊工資母子倆相依為命,住這樣的公寓,又不像別人有房貼,養(yǎng)大毛弟也的確不容易。鬧完這次后,樓里誰也沒有再出來勸過她。
  要論聰明,樓里那么多孩子誰也比不過毛弟。只有我父親,每回看見我做功課便對母親說,我真為毛弟可惜,你想想,他連微積分都是自學的,現(xiàn)在居然放棄了考大學的機會!
  我不記得是否把毛弟姆媽砸壇子的事告訴過父親。也許是受到了父親的影響,我也不是沒跟毛弟吵過,吵架那天我也恨不能砸碎個壇子給他看看才好。
  原來你是個委委瑣瑣的人!連自己的前途都可以不要!
  我這樣罵毛弟,不知是從哪部小說里學來的。對我來說,只有毛弟罵我的份,罵我嘀嘀咕咕像只跟屁蟲,煩死人了。我挨了罵還要硬跟著。現(xiàn)在事情倒過來了,毛弟挨著我的罵,非但不生氣,反而還現(xiàn)出討好我的意思。
  統(tǒng)一分配這種事你不懂的。他在我的炒米粉里加著糖芝麻說,過去我爸分在小三線,他說那里連一粒米都看不到,更不要說吃肉了。
  吃肉!你豬玀啊!我兇巴巴地吼著。
  誰知毛弟還是不生氣,還伸手替我理著編反了的小辮子說,到你考大學的時候就不這么想了。
  這一回輪到我把他的手撥開了。你看著好了,我沖他喊道,我就偏要到外地去!偏不考上海的大學!
  不到一年,毛弟果真自毀前途,分在菜場里。還不是五原路上的大菜場,而是鎮(zhèn)寧路上的小菜攤。
  我沉在這碎瓷影的回憶里,忽然想到,毛弟,現(xiàn)在只怕孩子都很大了吧?
  
  車窗外閃著嶄新的樓宇。到處都是熱鬧的店鋪,華麗的門廊裝點著千奇百怪的霓虹。僅僅五年,在某些人看來,恐怕連拿個博士學位的時間都不夠,上海這顆包羅萬象的明珠,已經(jīng)在這疾速裂變的年代里,讓我認不出了。事實上還不止是那些新造的高樓,過去我常坐的公共汽車也都改了車號和路線。難怪我連一個同學都找不到。看來父親的葬禮我是不可能通知到毛弟了。
  過了永隆,又經(jīng)淮海公寓,那老式的高樓在樹陰下變得格外冷清。陽光由車后照來,穿過連接起的車廂,拾著滿街的碎影,只是我再無心思去看那繁華的街景。只覺得每一站都那么長,仿佛坐在牛車里。好容易才到了陜西路,我攙扶著母親,一步一步從車上下來。
  我們在萬興食品店外,看了看里面人山人海的購物者。這家店鋪大概是久享盛名才那么擁擠吧。既然只為買煙,何不找家普通小店?我們繼續(xù)往前走去,穿過陜西路,走了好一會,始終沒有看見賣煙的店,只得再往前走。在距一家服裝店幾步遠的地方,母親突然想起了什么事。
  走到對面去!她說著,不顧一切地就要穿過車水馬龍的淮海路。
  姆媽,我抓著她的胳膊說,車子太多,走不過去,我們到前面行人交通線那兒再過馬路。
  就在這里過算了!母親似乎不耐煩了。
  不行的,車那么多,撞上就來不及了。
  不要提什么撞車的事!母親面色慘白地叫起來。
  我沒想到,不過是隨口說的話,竟讓母親感到那么驚惶,心里頓時難過起來。想必她是為父親的去世傷心得什么都亂了。
  來來往往的行人與我們擦肩而過。母親決意不肯往前走了。那就往回走,她說,到陜西路的交通線去過馬路好了。
  我并不想走回頭路,但還是依了她。
  小籃頭!
  突然聽見一位婦女在身后叫著我中學里的綽號。我愣了一下,下意識地回頭看了看,竟是我中學里的同學阿芳。
  小籃頭!小籃頭!
  她站在那家服裝店門前又叫了兩聲,隨即向我跑來。
  阿芳!怎么會是你?
  我像一個患有不治之癥的人,在無望中過了多年,突然有人告訴我是被誤診的那樣,看著阿芳,驚喜萬分。
  阿芳興奮得滿臉通紅,抓住我的肩膀說,我知道你這一兩天就到上海了,等啊望啊,這會出來看看我的新櫥窗擺得好不好看,一出來就看見你!走走走,她指指身后的店鋪說,到我店里去坐坐!早知你到了,我就不上班了,我以為你今天晚上才到呢。
  你怎么會知道我要回來?我驚訝地問。
  阿芳似乎也奇怪,說:是那天伯母和陳家阿婆一起來我店里為伯父買壽衣時……
  不等阿芳說完,我朝母親望了一眼。母親照例躲開了我的目光,只是這次躲得更加無奈。也許她仍然是因為傷心過度,以至連阿芳知道我回來的事都忘了告訴我。
  我斷定阿芳有毛弟的電話號碼。阿芳是不會忘記毛弟的。也許再過幾分鐘,我就可以聽見毛弟的聲音了。他得知父親去世的噩耗,說不定今天晚上會趕來看我呢。
  我對著仍在發(fā)愣的阿芳大聲問:你知道毛弟的電話嗎?我爸爸的追悼會不通知到他,他會怪我的。
  毛弟?阿芳皺起眉頭看了母親一眼,伯母,難道你沒有……
  我媽沒有,我們樓里的人都沒有,你有嗎?
  我,阿芳忽然支吾起來,我要回去找找看。
  現(xiàn)在就去找!我命令她說,走,我跟你回去一起找!
  阿芳更支吾了,看了母親一眼說,現(xiàn)在不行……
  阿芳!母親顯然也有些慌亂起來,你去忙吧!
  是是是,阿芳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現(xiàn)在還要去,去看貨吶!對對對,我要去看貨了!阿芳似乎剛剛想起還有這件事要辦,立即等不急了,匆匆向店里走著,一邊又好像不放心我,回過頭說,小籃頭,不要太難過,明天伯父追悼會上我們還會見面的!
  對于父親,我此時只有一個愿望,盡管我沒能守在病床前為父親送終,但只要通知到毛弟,父親會對我滿意的。
  阿芳很快就在門內(nèi)消失了。我茫然地站在原地,望著那玻璃門,心里一陣發(fā)空。如果不是母親催促,我會在那兒等到阿芳再次出現(xiàn)。
  淮海路上永遠熱鬧非凡。離開阿芳店鋪不遠,有一家專門賣煙的鋪子。
  幫我挑挑看,她對那店員說,開追悼會要用的,哪個牌子好?
  買了煙,母親請店員裝在塑料袋里,又說還要買些糕點。我只得再扶著她來到哈爾濱食品店。這家老字號的食品店和萬興一樣,如今更是生意興隆。母親挑了半天,最后說,還是買豆沙卷好了。店員替她裝完盒,誰知她又不要了,又說換成奶油卷,又把奶油卷看了好一會。幸虧現(xiàn)在的店員也只有陪笑臉的份,要是回到70年代,恐怕早不耐煩了。
  
  最后一抹殘霞漸漸往西沉去,我硬拉著母親重新回到阿芳店里。
  一位店員說,老板看完貨就直接回家了。
  我問母親有沒有阿芳家的地址和電話,母親搖了搖頭。
  你有她家的地址么?我又轉(zhuǎn)去問那店員,打算把母親送回家就去找阿芳。
  那店員為難地說,她一般是不隨便給人地址的。
  哎呀!你這個人真是的,我跟你老板是老同學,不是一般關(guān)系!我找她,是要問一個朋友的電話!
  那店員見狀,知道我和阿芳關(guān)系非同尋常,不得不把阿芳的住址和電話號碼都給了我,再三關(guān)照,一定要先打個電話哦,不然她要怪我的。
  不料母親面色慘白,一到家就不能動了。我只好先替她量血壓,煮了些泡飯。
  我獨自一人在廚房,窗外烏云壓頂,馬上就要下雷雨了,過低的氣壓使一只平日不常見到的蜻蜓突然出現(xiàn)在了窗戶上。我看著那蜻蜓,覺得手心熱起來。水和干飯在鋼精鍋里吃著文火,我在忙亂中打碎了一只盤子,但還是趁此時間又給阿芳打過三次電話,可是她家始終沒有人。我決定吃完飯,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沖到阿芳家再說。
  昏黃的燈光仿佛縮起的一團皺紙,躲在天花板上很怕泄露了什么秘密。初夏的夜晚,空氣里滲著一種令人不安的霉味。我替母親夾著福建肉松,同時在飯桌的玻璃板底下尋找毛弟的照片。
  母親放下碗,拉住我的手傷心地說,你和你爸爸通心,他生前就不停地念叨,當年,毛弟要是考了大學……
  姆媽!我知道爸爸會想著毛弟。要是毛弟能去送他,就好了。
  我大哭起來。說真的,自從我回來后,為了不讓母親傷心,我每根神經(jīng)都像蝙蝠的觸覺那么靈敏,只要聽見母親一哭,哪怕只是一點抽泣,我的眼淚就會立即停止。也許人的悲傷是不能受壓的,壓得越狠,哭得也就越傷心。
  你不要哭,母親安慰我,事到如今,哭也沒有用了,早點睡吧。
  母親把我的頭攬在懷里。良久,我的氣息才漸漸平和起來。此刻時間已經(jīng)過了八點半。
  你也睡吧。我對母親說。
  床上照例放著父親的睡衣,就像母親吃飯時照例要擺上他的筷子。母親哆哆嗦嗦?lián)Q著睡衣,一盞銅座小臺燈下,她那雙充滿憂愁的眼睛使我不得不再次為她的血壓擔心。我放棄了去阿芳家的念頭,我只是為了知道毛弟的電話,不如直接給阿芳打電話。安頓母親睡下,關(guān)上房門,急急忙忙到前廳,總算阿芳先生接了電話。
  阿芳去朋友家搓麻將了。他在那頭說,毛弟?哪個毛弟?哦,好的好的,我馬上幫你在阿芳的通訊錄上找。找到了馬上給你回電。
  我在床頭柜邊的椅子上坐下,看著電話,希望它在下一秒就給我?guī)砜上驳南?。盡管等待的焦慮把我的思維能力限制在零,可是阿芳支支吾吾的神情還是沒法讓我不犯疑。
  過去,阿芳一向是從容果斷雷厲風行的。記得她為黑皮打抱不平時,臉上的神情那么勇敢無畏。
  那年冬天,要不是她為我指點“迷津”,我還真不知會把自己的初戀搞成什么樣呢。
  那就是我的初戀么?我這樣想著,自己都覺得好笑。
  悶熱的潮氣推著夜風掀起了窗簾,而我居然讓這窗簾的魔力拉著,掉進了那年冬天。
  
  那年冬天,阿芳,還有金家大妹、黑皮和我,四個人自稱是“淮海路上四條大圍巾”。放學后,或是吃完晚飯,四個人圍上各自的大圍巾,勾著手臂,沿淮海路頂熱鬧的中段,從萬興,經(jīng)老大昌,到上海西菜社,一路下去,昂首挺胸,高談闊論。那時黑皮的父親是上海交響樂團的小提琴手,要是前一晚,她去上海音樂廳聽過什么交響樂的話,那么我們的話題就一定是圍繞那樂曲的。
  昨晚演的是什么曲目?
  貝多芬第六。我爸說,小號吹錯了一個音符。
  大概他沒加到工資吧!
 ?。福澳甏衅诘纳虾?,四個妙齡女孩,走在一條如此絕妙的大街上,華燈初上,蜂擁而過的人群里,四張果凍般鮮紅的臉,即使沒有色澤鮮麗的大圍巾,沒有那些高談闊論,也足以引人注目了。
  濕而冽的寒風中,晃著一些別樣的男孩:提四喇叭的,聽美國之音的,看香港畫報的,談論007杰姆斯邦的,嘴里吹吹拿破侖小調(diào)的。這些男孩猶如麻雀的影子,來無跡,去無蹤,時而出現(xiàn)在某個街角,時而又晃在某個窄小的弄堂口。
  一種熱浪般的目光開始在我們身上蕩漾起來。這是我們初次感受到的異性目光。我沉湎在這如膠似漆般的目光里,不知不覺,把我的嗓音置到了頂點。
  目不斜視,永遠高昂你的頭。為了贏得更多男孩的目光,我們不僅牢記這條“真理”,同時還把我們的話題也擴大到了“整個世界”,常常要瘋到天黑以后,月亮升起才肯回家。
  毛弟在我的腦海里漸漸隱退了。我把他送我的半導體藏到了床底下。我擔心那些提四喇叭的男孩,總有一天會在某個夜晚突然闖進我屋里,我相信他們在嘲笑這個老古董的同時,肯定也會把我大大嘲笑一番。
  元旦后不久的一個傍晚,我們沒有像往日那樣去逛淮海路,只是游蕩在永隆食品店門外。上海的冬天到了夕陽晚照時,沒有冷霞為它裹上一層淡淡的幽紅,那些街燈恐怕也會憂傷吧。
  金家大妹忽然生出吃冷飲的念頭。
  有大雪糕嗎?在那個突突作響的冰箱前,她把脖子縮在圍巾里,向那營業(yè)員問道。
  那么冷的天,我們誰也不愿讓自己的腸子和胃凍成一條冰肉串。問題是冷歸冷,四個人的手還是照樣伸進了口袋里。
  錢不夠。黑皮數(shù)著我們放在她手里的錢說,連買小雪糕的錢都湊不齊,更不要說吃大雪糕了。
  那就買棒冰好了,金家大妹建議著,又問那營業(yè)員,有赤豆棒冰么?
  沒有!只有檸檬棒冰!那營業(yè)員一臉不屑的樣子望著我們。
  我們難堪不已,猶豫要不要吃那檸檬棒冰,離去又不甘心。就在這時,冰箱上忽然扔來一張五元的票子。
  八塊紫雪糕!我請客!
  紫雪糕最貴。八塊紫雪糕的錢,當時在我們看來差不多算天文數(shù)字了。
  我們回頭看去,身后站著四個衣著時髦的男孩!那個請我們吃紫雪糕的男孩,外號叫“唐國強”,因為家里有外匯,出手特別大方。
  如果現(xiàn)在有人說“泡妞”,那么它的起源對我們來說,就是“泡雪糕”。于是,我們每天都和“唐國強”的紫雪糕泡在一起。最?!芭荨钡牡胤绞窍尻柟珗@里某個幽靜之處。通常由“唐國強”買門票,偶爾別的男孩也買一次。最遠的去處是國泰電影院。仍然是“唐國強”請客,看的片子,不是《小花》就是《鮮花盛開的村莊》,反正是跟花有關(guān)的影片。
  少女的心像春天的風,今天蕩到這,明天蕩到那?!疤茋鴱姟卑盐医凶鲂|西,帶著我和黑皮到城隍廟去吃過一回小籠湯包,我便開始寫起日記了。
  “我初戀了,”我寫道,“而且戀得十分輕松,不像小說里講得那么復雜,沒有葬花,沒有愁悶,只需要吃喝玩樂。?。∥艺嫘疫\!”
  周末,“唐國強”約我在采芝齋門口見面。多情的陽光挽著店鋪的屋檐,飄著鮮肉月餅的香味。我咽下口水,以為從這天起,我就可以開始“泡”鮮肉月餅,對紫雪糕說拜拜了。
  我耐心地等著“唐國強”的到來,不時踮起腳,越過買月餅人的肩膀,瞄一眼燒烤得嗞嗞作響的月餅??戳艘粫?,發(fā)現(xiàn)手套不知何時丟了一只。于是又忙著在路人的各種皮鞋間尋找我的手套。
  誰看見一只棗紅色絨線手套?
  是不是它?一個中年人指著地上的一只骯臟的手套問。
  正當我彎下身去看,我的袖子被“唐國強”拉住了。
  啊,你終于來了!我大聲說。
  我對“唐國強”傻笑了一下,他輕輕搖了下頭,右手托著下巴,左手托著右手的胳膊肘說,小東西,我有點小小的要求,就一點點,可以嗎?
  我望著他想,他長得可真像唐國強??!我覺得自己也該長得像電影演員那么漂亮才對,而且該流點眼淚。
  什么要求?
  “唐國強”笑了笑,放下手一本正經(jīng)地說,從明天開始,你不要再跟著黑皮了,好嗎?
  好的!盡管我不承認自己跟著黑皮,但還是很爽快地答應了。
  
  但從那以后,“唐國強”就不再帶我出去玩了。第二個周末,阿芳偷偷對我說,你別傻了,“唐國強”喜歡的是黑皮,說她是“黑里俏”。他對你好,不過是當個由頭。他知道黑皮膽小害羞,不好意思和他單獨出去,所以才要你陪著。
  經(jīng)阿芳這么一點,我的初戀就結(jié)束了。不過結(jié)束得還算完整,是按照初戀中普通的公式“驚喜+甜蜜=憂愁”來完成的。時間就在阿芳告訴我的當天晚上。我學著電影里的模樣,皺著眉憑窗而立,把那枚根本沒露面的月亮苦苦看了好一會,隨后回到床上,撐著下巴愁眉苦臉,長吁短嘆,如此“受折磨”,頂多不過半個小時,也累得打了十幾個哈欠,末了只好草草收兵,倒頭睡覺了。
  
  我發(fā)現(xiàn)電話不知幾時滾落到地上,窗外烏云滾滾,風越刮越大。初夏的夜晚,雷雨說來就來了。我起身關(guān)上窗戶。可是,頭一道閃電還是越窗而進,落在了床頭柜上。就在那一刻,我發(fā)現(xiàn)床頭柜的玻璃面上有一張照片在銀黑色的電光里亮了一下,才意識到原來我坐在黑暗里。我擰開了電燈。
  發(fā)白的燈光下,我有些不大適應,但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那是毛弟的照片。就在這天上午,母親還對我說過,我家所有毛弟的照片,都在他們搬家時被他作為“老照片”要回去了。
  是誰把毛弟的照片放在這兒的?也許誰也沒放過吧。我想起今天上午我翻過存放在抽屜里的幾本舊日記,多半是我翻的時候,它無意中掉了出來,落在床頭柜上,只是我沒看見罷了。
  我望著照片,想不起這是毛弟什么時候照的。他還是那么瘦,不能不讓人想到街邊永遠長不粗的樹干,禁不起任何車輛的撞擊,也受不了臺風的襲擊。也許是因為在菜場過于勞累,每日早起使他精神不濟,連眼睛都變得憂傷了。手里還拿著個什么包,看著不像書包,也不是公文包。額角仍然掛著那束亂發(fā),濃眉又皺得那么緊,身體靠在個門洞邊上。
  毛弟竟站在那個門洞前!
  又是一道閃電劃空而進。那照片上的門洞在我眼前漆黑一片。其實它不過是個略帶新潮的,在上海很多弄堂里都可以找得到的普通門洞,不同的是它裝著一扇鴛鴦門。只是半邊門板已經(jīng)不存在了,只剩下了另一半。用水泥砌就的門框,里邊鑲著一圈木框,十分搶眼,就像一個男孩從容地摟著一個女孩。
  我并不想否認,關(guān)于這門洞里所發(fā)生過的事,曾在我心里刻下過無法磨滅的痕跡。然而,我早已走出了那門洞,打我少女時代就走出來了,或者說也許我根本就沒進去過。無論如何,我的生活一絲一毫沒受到這門洞的影響。那么,這無法磨滅的痕跡又是什么?
  
  記得那是在我“初戀”結(jié)束后,一天晚上我從外面回來,見毛弟站在門廳里。我對他笑了一下,然后繞過他往樓梯走去。不料他一把抓住了我的衣角。
  一天到晚野在外面!
  我白他一眼說,要你管!
  你當我喜歡管你?毛弟對著我的太陽穴用力一點說,功課也不做!腦子哪去了!
  我啪地一下,打開了他的手,你吃過生米飯了?難怪楊家外婆說你跟我是六沖!
  你跟我?毛弟點著自己的鼻尖說,就算全世界的女孩全死光了,我也不會要你!
  我從未想過我和毛弟之間還會有個要或者不要的關(guān)系。當時我們住在一棟樓里,就好比有人拿著畫筆先在紅色上蘸了蘸,又在藍色上點了點,然后畫在畫布上,紅和藍既不相混,也不會分離。就算我們之間存在著某種奇妙的關(guān)系,那也僅僅是像通上電的電感那樣,有的只是相互感應。但是,還有什么比一個男孩對一個女孩說出這樣的話,更讓她傷心難堪的?難道我就真的那么糟糕么?
  誰要你!我跺腳大哭,對著毛弟喊,像你!連大學也不敢考!賣臭魚爛蝦還光榮呢!
  那是個沒有月亮的夜晚。也許是殘留在門廳里的碎瓷末傷了我的心吧。我孩提時代幻想的美好情感跟那藍花壇一樣,就在這一刻里全部破滅了。
  我哭著回到家里,像塊門板那樣直挺挺地撲在床上,一種失望,或說是一種被離棄的感覺整個把我包圍了。半夜,我被什么聲音驚醒過來。是毛弟?我猛然坐起來。星光那么清亮,一直照到了床沿。衣櫥的鏡子里坐著一個人,那是我自己。
  你以為毛弟還會來理你呀?我對自己說,想也不要想了!
  我撲在枕頭上再次哭起來。直到這時,我才明白,我改變不了從小養(yǎng)成的習慣,只要想到毛弟不再理我,我就委屈得仿佛天要塌了。那晚剩下的時間,我在床上翻來覆去,煩躁不安。起來喝了兩次水,到碗柜里找出一只茶葉蛋,狼吞虎咽地吃完,仍然饑渴無比,又翻出一條云片糕,就著半碗綠豆湯,一面吃,一面打算天一亮就到門廳去等著毛弟。我把向毛弟道歉的話想了一遍又一遍,然而就在窗外剛剛放出曙色時,我卻迷迷糊糊睡著了。
  第二天晚上,有人來敲我家門,接著是父親的叫聲,蘭兒,毛弟叫你去看電視!
  我正靠在床上,手里拿著本小說,其實什么也沒看。聽到父親的叫聲,心里頓然一亮,卻不知為什么故意裝佯,不去!
  去吧,父親過來拿下我手里的小說道,毛弟等著你呢。
  我慢吞吞到了門口,故意低頭站著,一言不發(fā)。
  好了嗎?毛弟笑了笑說,請你去淮海路吃冷飲。
  早春的夜晚寒意逼人,點點星光卻顯得分外潔凈。我貪婪地望著沿街的梧桐,初醒的嫩芽舒服地依偎在枝椏上,像眷戀在鯨魚脊背上的小魚,一生都享受著這種依附感。
  你怎么不吃?我拿過毛弟花一毛三買給我的簡裝冰磚。
  像你哦,毛弟看我一眼,冷得發(fā)抖,還要硬撐。
  我一心一意吃著冰磚,漸漸落在了毛弟身后。遠處,街燈印著店鋪的玻璃,渾然一色。毛弟把手放在褲袋里,若有所思地抬頭看了看路燈,踢了一腳樹邊的郵筒,發(fā)現(xiàn)我掉在了他身后,停下等著我,脫下外衣給我披著。
  這么早就穿裙子,小姑娘就知道好看!
  我心里只想笑,不知毛弟幾時變得那么婆婆媽媽了?想趁機嘲笑他幾句,發(fā)現(xiàn)毛弟的視線落在一家櫥窗里的藍花碗上。極普通的藍花碗,傳統(tǒng)的小藍花并不比他家藍花壇上的精細。毛弟望著它,那么嚴峻,好像那些藍花會變成冰雹把他打爛似的。
  你來看,毛弟拉了我一把又說,這里還有一對鴛鴦碗。
  手里的簡裝冰磚要比紫雪糕好吃多了,我隨便瞟了眼那對碗上龍鳳戲珠的圖案,扭頭繼續(xù)吃。
  饞嗎?我問他。
  小姑娘……
  煩死了,是嗎?
  我算定毛弟會重復他那句老話,搶在前頭替他說了。他只笑了笑,伸手夾住那張濕淋淋的包裝紙,丟進了陰溝。
  街上的行人漸漸稀少,透過26路電車,從南面的車窗可以望得見北面的店鋪。我大談特談中國女排,這在當時是很時髦的話題。
  看見郎平了嗎?她一扣球,日本隊全部死蟹一只!
  毛弟只笑不語,似乎只要看看我的傻氣就很滿足了。他自說自話拐進了茂名南路。這條路的店鋪完全不像淮海路那么多,行人大多都是出差者,穿著深藍色的中山裝,幾乎人手一個旅行袋,不僅行色匆匆,粗糙的豬皮鞋也沾滿了灰塵。
  干嗎要往這里走么!我跟著毛弟不住地埋怨,這里一點也不好玩!我們到中百二店去看看?說不定會有外轉(zhuǎn)內(nèi)銷的東西。
  毛弟并不理會我的埋怨,只顧往前走。若在往日,我也不會在意,但是這天似乎與往常不太一樣,這天毛弟應該有責任要盡量讓我開心的。
  我不走了!我停下對著毛弟耍賴,走得累死了!
  毛弟站下,對我搖頭,索興像情人那樣,拉住我的胳膊說,小姑娘真麻煩!我拉著你走好了!
  就這樣,我也不知道毛弟要去哪,又不愿讓他老那么拉著,好像我是那些出差者手里的一只旅行袋似的。我的胳膊不斷在他手里犟來犟去,如此他便只好走走停停。店鋪越走越少,路也越走越黑,盡是些小弄堂和黑門洞。路過一家老虎灶時,毛弟突然跨進了旁邊的一個門洞里,接著把我也拉了進去。
  做啥呀?我不解地問。又沒看見下雨。
  進了門洞我才看清那兒仿佛深不見底,除了黑,還放滿了自行車。我看不清毛弟的臉,單從他打著顫的呼吸聽去,我以為他要找?guī)?br/>  
  你要是想上廁所,要到中百二店才會有。
  我沒吃到冰磚。毛弟說。
  是你自己不要吃么。
  我現(xiàn)在想吃……
  走吧,這里黑咕隆咚的,我們到淮海路上去買吧。
  我只要吃吃甜味道。
  什么甜味道、咸味道,這里你什么也吃不到……
  此刻一輛自行車飛閃著騎了過去。車上的人像個雜技演員似的,脫開雙手,任憑車子自己行進。跟著又傳來了一聲輪胎和鋼條撞擊柏油馬路所發(fā)出的聲響。一定是那騎車人摔倒了。
  不要去看。
  毛弟見我想走出那門洞便拉住我的手。
  讓我吃吃看,你手里甜不甜。
  我只覺得一條熱騰騰的舌頭,在我手心里舔了好幾下,仿佛一只雷雨前的蜻蜓,展著翅膀欲飛又落。
  癢死了!哈哈哈!
  我抽回手,捏成空拳頭,就像捏著那只蜻蜓,大笑不止。那年我剛過十六歲,以為自己什么都已嘗試過了,其實除了那點熱乎乎的感覺外,什么也不懂。末了我翻過手掌,在毛弟衣服上劈里啪啦胡抹了一陣。
  討厭!討厭!
  
  與毛弟和好后,我又干過一件蠢事。也許毛弟最終疏遠了我,就是因為他發(fā)現(xiàn)了我的愚蠢。
  你去幫“唐國強”揍“臭冬瓜”一頓好嗎?
  記得那天不是星期三就是星期四。
  又瞎起勁!毛弟放下手里的科普雜志,皺起眉,像我這么瘦排骨的樣子,是跟人打架的料么?
  膽小鬼!不去拉倒!
  話音剛落,毛弟的兩條眉毛立刻像積分符號那樣立了起來,一臉的正經(jīng),從零一直積到無窮大。
  第一,他說,不許說我膽小。第二,我可以去跟他講講道理,不過,講不講得通,我不打保票。第三,你不能去,也不許再管這件事。第四,你要保證今后好好做功課。要是你可以做到,你就發(fā)誓。
  我發(fā)誓!
  那好,毛弟說,你告訴我,“臭冬瓜”為什么要打“唐國強”?
  我說:是“臭冬瓜”的妹妹不好,她想跟“唐國強”好,人家不肯,她就去罵黑皮,說黑皮像根黑拐杖,把“唐國強”拐走了。黑皮氣得哭了老半天,告訴阿芳的時候,她哭得連話都講不清了。阿芳也氣死了,去跟“臭冬瓜”的妹妹講道理。阿芳說是“唐國強”先來找黑皮的,說有種你就去找他呀!后來,“臭冬瓜”就說,要打阿芳和“唐國強”。
  真是搞死了,毛弟點著我的腦門子,嘿嘿笑了笑說,“臭冬瓜”明明是和阿芳過不去,被你一講就變成“唐國強”了!
  那時的風氣,年輕人打架已經(jīng)不太發(fā)生了。他們被耽擱了將近十年之久,人人都在忙著考大學,不然就是忙著賺錢,忙著學英文,以便將來出國留學。連“臭冬瓜”都上了技校。沒有人會像毛弟這樣放棄考大學,說得更確切點,是放棄讀大學的機會,去菜場賣菜。
  毛弟不許我過問打架的事,我只好向阿芳和金家大妹探問打架的地點。她們異口同聲說,毛弟叫你別管,你就不要管!
  一連好幾天,我心神不寧,每天放了學便在門廳里守候毛弟。昏暗的門廳里,一道淺色的陽光趴在樓梯口,仿佛瞌睡的狗。我坐在這瞌睡的狗邊上,整整一個星期過去了,連半個毛弟的影子都沒看見。
  到了第二個星期三,我已經(jīng)把打架的事忘得一干二凈。上完物理課,黑皮把我拉到走廊上,悄悄地說,打架地點是鎮(zhèn)寧路的小菜攤,時間是今晚八點半。
  什么!打架地點竟選在小菜攤?
  空氣里飄著爛菜葉的腐臭,帶魚鱗的腥氣,不新鮮的肉臊氣,殺雞的案板已經(jīng)被刷洗過,看不到任何血跡,還是留下雞被屠宰前垂死的嘶叫。這是毛弟工作的地方,我在八點四十悄悄走近這里,無論氣味多難聞,陰溝多惡心,在我的眼里還是飄動著神往。
  搞了半天,只來了一個旁觀者!“臭冬瓜”抖著一條腿,把指關(guān)節(jié)依次按得咯咯響,仿佛是骷髏只能賣弄自己骨骼。他說,“唐國強”這赤佬呢?叫他來!講好一對一,跟我開玩笑嗎?
  我不是來同你打架的!毛弟說。他不知為什么站得遠遠的,我們講講道理。
  講你娘的屁道理!
  我藏在一根柱子后,探出半個臉。月光照在干裂的棚架上,什么都是慘白的。“臭冬瓜”罵著,上去給了毛弟一拳。我并不為毛弟擔心,憑著毛弟一米七八的身高,怎么都能打過身材只有一米六七的“臭冬瓜”。但是昏暗的路燈下,我只見這矮胖子做著拳擊家的姿勢,拚命往前出擊,而那瘦高個卻躲躲閃閃,除了只會抬腿不斷地往后退,什么也不會。毛弟的前胸和肚子已經(jīng)挨了好幾拳,我不知他為什么仍不還手。我抓著柱子,越抓越緊。
  打了幾拳后,“臭冬瓜”甩甩手兇狠地說,多管閑事多吃屁!你去把“唐國強”叫來,我好好教訓他!
  毛弟忽然縱身上去抓住“臭冬瓜”的手腕,大聲說,我先教訓教訓你!
  “臭冬瓜”雙手被毛弟突然反扭到背后,疼得齜牙咧嘴,肩膀拚命往上頂,像斷了翅膀的稻雞。
  放手!你敢扭老子,我摑死你!
  說,今后不找阿芳的麻煩了!快說!
  你是來幫阿芳的?!“臭冬瓜”因為太疼,在牙縫里罵,你這賣雞毛菜的窮癟三,不稱稱自己有幾兩重,想拍阿芳的馬屁?!
  毛弟一聽這話,忽然縮回手,好像“臭冬瓜”嘴里噴出的是一把飛刀。他被砍懵了,石膏像般一動不動。
  “臭冬瓜”抬腳踢了一下,毛弟連躲都不躲,像個傻子似的愣在那里。對方又一連踢了他好幾下,最后踢中了毛弟的膝關(guān)節(jié),毛弟連腿帶腰猛然一彎,“臭冬瓜”趁機對著他的臉狠命一拳,毛弟被徹底擊垮,扶住一個攤架,半蹲半跪勉強沒有摔倒。
  “臭冬瓜”仍然猛踢毛弟,咒罵道:照照你只“扉士”!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臭冬瓜!我不顧一切地從那柱子后沖出來,并沒想過毛弟會不會來怪我。要是我再不出來幫毛弟一把,他就會讓“臭冬瓜”活活踢死。
  毛弟跟你講道理,你敢打人!流氓!
  我沖到“臭冬瓜”跟前,一把抓住他的衣服,對他胡撞亂頂起來。臭冬瓜!你有毛弟狠嗎?毛弟會裝電視機你會嗎?毛弟會做微積分你會嗎?
  喂喂喂,做啥!半路里殺出個妖精??!
  “臭冬瓜”被我這突如其來的舉動搞懵了,等他看清不過是個黃毛丫頭,便用力一推。我一連往后踉蹌了好幾步,摔倒在地。這一跤讓我領(lǐng)教了“臭冬瓜”的力氣,他的蠻勁比牛還大。我像所有受到欺負沒能耐還手的女孩那樣,坐在地上大哭起來。
  臭冬瓜!爛冬瓜!污糟冬瓜!要你打我???!
  一輛汽車按著喇叭飛馳而過,接著,馬路對面出現(xiàn)了幾個人影。“臭冬瓜”以為有人要來,不敢再發(fā)作了,嘴里仍然罵個不停。
  一粒咸水毛豆還想來揍我?會裝電視有啥稀奇?歸根結(jié)底還不是個賣小菜的癟三!有種我們?nèi)旰笤僖?,看誰混得好!哼!算我今天放你們一馬!“臭冬瓜”揚長而去。
  那天毛弟穿著元寶針灰色絨線衣,米色的拉鏈衫也是他媽新做的,此刻都變得凌亂不堪,深藍色卡其布褲子印上了好幾個黑黑的鞋印。他過來拉起我,替我拍了拍衣服上的灰。
  蘭兒……只怪我沒用……
  毛弟的眼里露出難以捉摸的哀怨。這是我第一次聽見他叫我的正名,也是最后一次。
  陳舊的柏油馬路經(jīng)過一冬的寒流,顯得更加蒼老了。毛弟雙手插在褲袋里,默默往回走,嚴峻的臉隱在青色的夜氣里,讓我覺得自己就像走在一個青面獠牙的怪獸身邊。
  我從來沒有懷疑過,毛弟的聰明才智終將給他帶來良好的社會地位,但“臭冬瓜”的謾罵不能不讓我感到一種遺憾?;蛟S正因為此,那些蠻橫的叫罵聲今天仍像飄浮在我身邊的荊棘,時刻扎著我的心。我后來再沒見到過這個人。我不知道他是否可以成為有價值的人,不然他也是很容易讓人可憐的。
  第二天我剛進教室,金家大妹用手比劃著告訴我,她爸爸早上去買菜,看到毛弟臉上有塊大烏青。
  我大吃一驚,好容易挨到放學,飛跑到毛弟家。他半靠在椅子里,臉上果然腫著一塊烏青。
  毛弟!我向毛弟撲去,伸手摸摸那塊烏青,全是我不好……
  毛弟像從前那樣,把我的手一撥說,煩死了!
  
  那以后,毛弟說因為每日早起,下午必須睡一覺。如此一來,我就不能在放學后再去找他,也就不常見到他了。偶爾在樓道里碰到,他臉上也總帶著疲倦的愁容,只是問問我的功課,考得好不好,或者作業(yè)完成了沒有。
  
  到了我報考大學的時候,我說什么也不填上海的學校。我不知道這么做是不是為了躲開毛弟,如果是,我也從來沒想過為什么要躲開他?;蛟S是不敢想。臨走前,我把毛弟送我的半導體留給了外祖母。讀完大一后,我就再也沒有見到過毛弟。盡管我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學習上,但是仍然無法擺脫一種無形的鐐銬。我常常聽到各種雜音所扭結(jié)起的哭泣,甚至能夠聽見眼淚在我體內(nèi)的嘶喊,而我的靈魂,卻在這鐐銬里永無止境地掙扎。直到大四那年,我認識了正在讀研究生的文治,這種掙扎才開始隱去。在我和文治的婚禮上,母親說毛弟把他家的公寓裝修起來租給了外商,母子倆拿著租金,先是住在問親戚借來的亭子間,不久便買了新公寓。當初這批做房產(chǎn)生意的人,如今早已汽車洋房不知有多闊了,何況毛弟又是那么能干,各種裝潢、電工、水管,樣樣拿得起。
  
  我找不到阿芳的通訊錄,這怎么辦?
  電話里再次聽到阿芳丈夫的聲音時,我覺得手腳完全癱瘓了。
  那么,阿芳什么時候回來?
  她今晚肯定不回來了。她的手機?阿芳丈夫,這個習慣于熬夜的報社編輯,此刻一連打了好幾個哈欠才說,有的有的。
  我又撥了阿芳的手機。不料她關(guān)機。我只得再次撥響她家的電話。
  真對不起,我說,你知道黑皮的電話么?
  我不認識黑皮。金家大妹?也不認識。這樣吧,毛弟的電話,我叫阿芳明天開追悼會的時候給你。你和伯母多多節(jié)哀。
  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我疑心阿芳有事瞞著我,而這多半與毛弟有關(guān)。這么說,毛弟出事了?這么個老實忠厚,絕頂聰明的人還能出事?想起母親不斷躲著我的眼神,更加不安起來。難說啊,尤其當一個人成了億萬巨富后,誰也想像不到會變成什么樣。
  我也只能盡量往好處想。好歹有了毛弟的照片,通知不到他,那就為父親帶一張他的照片吧。
  此刻,雷電已經(jīng)走過了它的狂躁期,瓢潑大雨給夜留下了后患。第二天,仍然陰雨不絕。哀樂讓雨和淚同時洗刷著世界。父親的遺體上鋪蓋著他最喜歡的茶花。
  爸,我拿出毛弟的照片對著父親說,毛弟來送你了,他給你鞠躬了。文治因為小晨出水痘,不能來送你,就讓毛弟代替他們吧,因為,毛弟也是你的孩子……
  我不知道自己胡言亂言還說了些什么。有人建議我把毛弟的照片插在父親的遺像邊上。奇怪的是,我明知那地方不合適,可還是放上了。此刻我才發(fā)現(xiàn)提建議的人是汪嫂。原來樓里所有的鄰居都來了。我在人群中穿來穿去,到處尋找阿芳,可她根本沒來。種種猜疑又回到了我的腦海里……
  有一位領(lǐng)導過來和我們握手,表示他公事繁忙,無法去吃喪飯。
  不過,他說,我可以讓我的司機送你們?nèi)ゲ宛^。
  我扶著母親,穿過種滿青松的窄街。雨仍然下著,匆匆落地的雨珠一如人生短暫。人群里閃過一把黃傘,傘下?lián)u搖晃晃是個佝背的女人。有一霎那,我覺得那人的背影很像毛弟姆媽。
  我問母親,那會是毛弟姆媽么?
  母親探身看了看,搖頭說,毛弟姆媽走路不是這樣的。
  一輛汽車在我們前面停下了。接著又來了一輛。
  小籃頭!
  阿芳在后面那輛車上叫我。我說,姆媽你坐車先走,我坐阿芳的車。母親還想說什么,可我已經(jīng)轉(zhuǎn)身向阿芳走去了。
  我?guī)е煿值目谖钦f,你怎么才來?毛弟找到了嗎?
  阿芳原本紅紅的臉上似乎罩著一層雨色,十分沉重傷感。
  小籃頭,上車再說。阿芳說著替我打開了車門。
  汽車由阿芳丈夫開著,里面還坐著黑皮和金家大妹。我也不知道是怎么進的車,只聽見阿芳的說話聲。
  小籃頭,有件事我們商量來商量去,覺得還是對你講了好。不過,你也不要太難過。告訴你啊,毛弟過世了。
  毛弟過世了?
  我怎么會相信這樣的事?就像我不會相信地球明天會停止運轉(zhuǎn)一樣。
  我只是說,阿芳,你開什么國際玩笑?我們這么多年的朋友,你說吧,毛弟是犯了法呢,還是做了億萬富翁,花天酒地把老朋友全忘光了,連我也不見?你說好了,我經(jīng)得起。
  做了醫(yī)生的金家大妹打開了隨身帶的血壓計。毛弟的確早在三年前就去世了,阿芳怎么會跟你開這種玩笑?事情就是那么不巧,下雨路滑,毛弟撐著傘,到馬路對面吃中飯,撞上一輛大卡車,送到醫(yī)院已經(jīng)不行了。
  大妹,你也騙我?呵呵,我撕扯著血壓計的捆布,他那么高一個大活人怎么會被卡車撞死?他發(fā)財發(fā)得馬路都不會過了?我不要量血壓!
  你不要怪伯母沒把毛弟去世的事告訴你,阿芳又說,她開頭也不想瞞你,后來見你一下飛機就哭得那么傷心,又知道你和毛弟從小一起長大,她不愿讓你痛上加痛,怕你經(jīng)不起這雙重打擊,才改變主意的。不過,她知道伯父對毛弟的感情,才把毛弟的照片放在你的床頭柜上。
  笑話!你說毛弟的照片是我姆媽放的?什么時候放的?你又怎么知道?
  阿芳仍然靜靜地說,你姆媽趁你燒晚飯時,偷偷跟我打電話,是我叫她放的。
  瞎說!我姆媽什么時候給你打過電話了?
  你姆媽用的是手機。她說,幸虧當年毛弟留下一張照片,不然還真拿不出了。
  遠處一聲沉悶的雷聲。我嘀嘀咕咕,時而哈哈笑一下,身體縮在車座里。
  車外的雨,房屋,樹木,行人,店鋪,車內(nèi)的血壓計,還有阿芳,黑皮,金家大妹以及阿芳丈夫,一張張凝聚著擔憂的臉,這一切其實都是真實的,剛才那聲悶雷也絲毫不容懷疑。我能懷疑的,只有我的笑聲,比哭還可怕。我想把阿芳的話裝進腦子里,我想試著相信毛弟去世是事實,是千真萬確的。可我做不到。
  我就是不信,我說,除非毛弟姆媽親口跟我講。
  可以。阿芳果斷地說,現(xiàn)在我們就到毛弟姆媽家去。
  當我看到毛弟姆媽,她那流滿淚水的雙眼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多么熟悉的眼睛,曾經(jīng)愛過,笑過,罵過,現(xiàn)在布滿傷痕,那么凄涼、無力。她穿著臃腫的夏布衣,目光遲鈍地望了我半天。小籃頭,你爸爸去世了?今天大殮?
  她佝僂的身體,證實了那位撐黃傘的人確實就是毛弟姆媽。
  她說,剛?cè)タ催^毛弟回來。我只在下雨天去看毛弟,晴天的時候讓他爸爸陪著他。
  我不禁淚如雨下。
  毛弟走在下雨的日子里,他姆媽因此每逢下雨便要去看他。
  坐坐坐,毛弟姆媽抹著眼淚說,我去燒桂圓水潽蛋。
  我什么也吃不下……
  看看房子。毛弟姆媽說,看看毛弟的房間。
  一套價值數(shù)百萬的豪華公寓,當初毛弟買下時還不到四十萬。在毛弟的臥室,床已換過了,鋪著白色的床罩。寧靜的墻紙,窗下放著他的小書桌,桌上放著那臺沒有外殼的電視機。
  人走了,物還在。我摸了摸那些電子元件,眼淚成串地落下。這些三極管,電容,電阻,變壓器,仍然那么完整,那么親切。毛弟也能像這些電子元件永遠站在這電路板上該多好,我們永遠都不會長大那又多好。毛弟就仍然會在這小桌前,握著電烙鐵,陽光從窗外照進來,我揮趕著鼻下的松香和錫臭,替他撩起那束額角上的亂發(fā),一面吃著炒米粉……
  想起毛弟說過的話,電子在肉眼看不見的磁場里,不停地旋轉(zhuǎn)和跳躍,就像跳著一部切割磁力線的組舞,一面釋放自己的能量,一面讓你大飽眼福。
  也許此刻,毛弟就在這些電子中對我微笑吧……
  這是毛弟留下的日記,你拿去看吧。
  毛弟姆媽小心翼翼地抱著一個紙箱走來。此刻我才明白,在時代的奔跑中,再也不會出現(xiàn)那個砸藍花壇的人了。
  不想打開箱子,看毛弟究竟寫了些什么。我只是捧著它,似乎只要這樣捧著,我就可以知道里面的每句話,每個字,和每個標點符號,就像我知道毛弟的五官一樣。
  我要去看看毛弟。我對阿芳說。
  毛弟的壁葬穴上竟然也放著那張帶有門洞背景的照片。這會不會是他寫在日記中的一個遺愿?一個大活人成了一把灰,他留給我的就只有這個黑里透亮的門洞了。
  為什么這門洞沒把我吞沒?我望著它這樣想著。我和他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情感?也許像流動在試管里的水銀,如果試管偏向愛情一面,它就是夫妻之愛;如果試管倒向親情,它便是手足之情。在那個遙遠的早春之夜,這水銀般的情感有沒有翻騰過?又是怎樣翻騰的?
  離開上海之前,我把毛弟那臺沒有外殼的電視機打箱運回了美國。我相信文治是不會怪我的。關(guān)于毛弟的日記,我已經(jīng)和阿芳丈夫談過了,請他拿去出版。
  飛機離開了地面。上海,這座美麗的城市,我的家鄉(xiāng),帶著她的淮海路,她的石庫門,她的新舊樓宇,再一次從一個斜角展示在我的目下。它變得越來越小,成了一塊電路板。我的電路板。
  
  插圖/卞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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