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記者出身,記者朋友多,有一個新聞圈。寫過一些文學(xué)作品,作家朋友多,有一個文學(xué)圈。我拜師學(xué)畫,沉迷繪事,又有一個藝術(shù)圈。
三個圈的朋友,來往頻繁和密切的要數(shù)藝術(shù)圈的畫家們。究其原因,還是我的興趣所致。自從跳進彩墨的海洋,我就不想上岸了。
我的畫家圈,不是師徒圈,不是師兄師妹圈,也不是風(fēng)格流派圈,而是一個藝術(shù)的大圈圈。不管這個圈里的人們之間,有什么積怨矛盾,但我聞而不問,都視他們?yōu)榕笥?。在藝術(shù)上,我?guī)煆囊婚T,但不囿于哪門哪派。我尊奉的原則是“有奶便是娘”。不管是何家何派,也不管西畫還是中國民間藝術(shù),只要覺得好,我便吸納。難怪畫友何韻蘭說我是一塊很厚的海綿,永遠(yuǎn)處于吸收狀態(tài)。
李苦禪、崔子范兩位老師,前文已作敘述。那么,我的畫家圈還有多少師友?我沒有計算過。去年春天,為了圓一個奧運夢,我策劃過一個《情系2008中國書畫名家展》。找的都是我在書畫界的師友,杭州、上海、北京一跑,答應(yīng)參展者就有五十余人。黃苗子、吳冠中、崔子范、范曾、劉勃舒、劉大為、周韶華、李延聲、韓美林、謝志高、王成喜、徐希、張立辰、古干、吳山明、何水法、張桂銘、王濤、賈平凹皆送畫送字參展。在這個拜金時代,取畫時,居然無一人要我寫收條。我欣喜在我的畫家圈里還通行“金錢誠可貴,友誼價更高”的風(fēng)尚。
?。保梗福的?,中國奧委會與中國美協(xié)聯(lián)合舉辦過我國第一屆體育美展。華君武、吳冠中、劉開渠、劉勃舒、周思聰、郁風(fēng)都是那次全國體育美展的評委。我負(fù)責(zé)那次體育美展的具體工作,有幸與他們相識,甚至相知。
到了2000年,我退休專心畫事。時任中國美協(xié)顧問的華君武先生惦記著我這個忘年交,主動舉薦我參加中國美術(shù)家協(xié)會。我說:“我已經(jīng)是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就不參加中國美協(xié)了?!比A君武說:“你畫畫,還是應(yīng)該加入美協(xié)。只要你愿意參加,我當(dāng)你入會的舉薦人。”我寫了一封短信給他,信中說:“人到六十,名與利都已淡薄。中國美術(shù)家協(xié)會,是美術(shù)圣殿。如果能成為它的會員,圓一個畫家夢,確是一件好事。”后來,在義烏邂逅主持中國美協(xié)工作的劉大為先生,他告訴我:“華老舉薦,我們一致通過?!蔽腋嬖V華老:“我已‘混進’中國美協(xié)了?!比A老不無幽默地說:“如果不吸收你入會,是我們工作的失誤?!比A老九十多高齡了,每次見面,總給我鼓勵。他說:“你的畫,與老師拉開距離了,不容易?。 彼岢鰜?,與我交換一幅畫。他說:“你畫小一點,我的畫都是小畫。你畫大了,會吃虧的。”我知道,他是想送我一幅畫作紀(jì)念。
我送一幅他點名要的《老屋》給他。華老在庚辰年節(jié)時,先寄來一幅《龍》,紅顏色畫的,并題寫了一行字,“魯光文畫如龍騰飛”。后來,他又寄來一幅漫畫《杜甫檢討》。我為他寫過一篇短文,題為《走近華君武同志》。無疑,他是漫畫大師,但他不愿別人稱他大師,喜歡稱同志。
上個世紀(jì)80年代中,吳冠中先生住在北京勁松小區(qū)。全國體育美展評獎時,我天天驅(qū)車接送他。后來,他搬到方莊住。我住南方莊。我們常常在小區(qū)里邂逅。
吳先生衣著樸素,常穿深藍(lán)色的中山裝,背一個“燒香包”,腳蹬布鞋,頭發(fā)花白而且有些零亂,個兒瘦小。一次,在方莊菜市場與他相遇。吳夫人買了一只烏雞,與賣雞者討價還價。吳先生夫婦走后,賣雞者說:“他們挺窮的,便宜一點算了?!蔽艺f:“你們知道他是誰嗎?他是大畫家吳冠中先生,我們小區(qū)的大富翁……”賣雞者說:“看不出來。不像呀!”真大師是不像大師的,因為他沒有大師的架子,只有那些不是大師而自視或自稱為大師者才端著大師的架子。吳先生約我去他寓所聊過幾回藝術(shù)。他很欣賞崔子范的畫,說:“你老師的畫在當(dāng)代花鳥畫中是鶴立雞群。在國內(nèi)國外,我都這么說?!笨戳宋宜退漠嬚拐埣砗螅f:“你畫得好,有現(xiàn)代感。你出的掛歷、報刊上發(fā)表的畫,我都見到過。”其時,吳先生正陷于一場假畫官司中,他無可奈何地說:“打官司,太浪費我的精力了?!苯徽勚校昧私雮€鐘頭闡述對徐悲鴻教學(xué)體系的看法,談得很激動。
劉勃舒的家和畫室,我是常去的。他為人爽直率真,我們在一起有說不完的話。一回,我去他在中國畫研究院的院長辦公室串門,門開著,人不在屋。桌上紙墨俱全。其時,我正熱衷于畫小雞,便隨意畫了三只雞。勃舒回屋便問:“誰來過?”我說沒有人來過。
他拿起那幅我的習(xí)作掛到墻上,問:“這小雞是誰畫的?”
我說是我畫著玩的。
他說:“畫得好,恐怕你這一輩子再也畫不出來這么好的小雞了……”
他提筆在畫上題字,“此畫確有意味”。他一邊題字,一邊寓意深長地說:“這是我的老師徐悲鴻當(dāng)年為我題寫的,轉(zhuǎn)送給你……”
劉勃舒讀初中時,畫了幾幅馬,貿(mào)然寄給中央美術(shù)學(xué)院院長徐悲鴻。沒有想到,徐悲鴻居然給這位素不相識的中學(xué)生回了信,并在劉勃舒寄去的習(xí)作上題了這行字。
劉勃舒一直鼓勵我畫畫。到了上個世紀(jì)90年代,他便催促我辦畫展。1996年10月,我終于鼓起勇氣,在中國畫研究院舉辦個人畫展。中國畫研究院主辦,劉勃舒親自主持開幕式和畫展座談會。他說:“在繪畫圈里,魯光一下子冒出來了。”他為畫展題了字,“思逸藝濃神超”,為我闖蕩畫壇壯膽助威。
一有精彩畫展,劉勃舒總會給我來電話。曾宓辦畫展時,他來電說,“畫得精彩,快來看看。”山東有位指墨畫家李冰奇,無人賞識,找到勃舒。勃舒請他住到研究院,為他辦畫展。他來電說:“我們一起來支持他一下?!睂τ胁湃A的無名之輩,他不僅自己大力支持,還拉著我們這些朋友一起去支持。
有一回,我、勃舒、冰奇一起去興隆。勃舒出門最怕別人求畫。我已跟興隆的同志打過招呼,叫冰奇畫。那天游山玩水高興了,又喝了一點酒,他直說:“我畫!”我說,你不用動手。他說:“我想畫?!币粨]毫,他便畫了八匹駿馬。
他是一位真正的藝術(shù)家。他是江西人,愛吃大米,而有些年大米供應(yīng)是限量的。有一回,他去糧店買大米,人家告訴他只能賣他多少斤。他說,我難得來買,多賣給我?guī)捉锇?!售貨員搖頭拒絕。一生氣,他拿著空米袋回家了。正巧,一位京外的書畫愛好者送來一袋大米,說:“劉院長,想求你一幅馬……”勃舒說:“正需要米呢!”進屋取了一幅馬相送。此人剛走,又來了兩個送文物者。勃舒見了所送文物,直說:“好東西,好東西……”送文物者說:“劉院長,你喜歡,送你了。給我們一幅馬……”勃舒急忙說:“東西你們拿走……”一袋大米,他給畫,幾件文物,他卻不接受……這便是勃舒!
畫家當(dāng)“官”,苦惱多。有時,他也給我發(fā)發(fā)牢騷。“有的人進研究院時,恨不得叫我爺爺。進來后,他便成爺爺,而我倒是孫子了……”
他是一位愛憎分明的人。不過,牢騷歸牢騷,他還是全力盡“院長”之責(zé)。為了院里的“公事”,他沒有少畫馬。這叫在其位謀其政。
在這個國家畫院里,我又結(jié)識了李寶林、龍瑞、鄧林、李延聲、謝志高、王迎春、吳迅等一批中青年畫家。十多年斷斷續(xù)續(xù)的交往,更加開闊了我的藝術(shù)視野。
與范曾的交往已有三十余年了。他在體育界有不少朋友。上個世紀(jì)90年代,徐寅生對我說:“想求范曾一幅畫。不好意思開口,你幫個忙吧!”我跟范曾說了,范曾痛快地答允。一個夜晚,我陪徐寅生登門求畫,范曾剛從天津返京,有些疲倦,但見我們已登門,便對我的司機說:“磨墨!”
落款時,他發(fā)現(xiàn)他與徐寅生是世紀(jì)同齡人,都是1938年生人。
他還主動給袁偉民送過兩幅字。1985年,我寫了報告文學(xué)《中國男子漢》,榮獲全國優(yōu)秀報告文學(xué)獎。此文記述了袁偉民率領(lǐng)中國女排三連冠的艱難歷程。一次我去訪時,范曾即興揮寫了“中國男子漢”五個大字,說送給袁偉民。2007年,袁偉民從國家體育總局局長位上卸任,范曾問我:“‘中國男子漢’那張字,他掛了嗎?”我說:“贊美他的,他怎么掛呀?”范曾說:“那我再寫一張?!彼麚]毫寫了四個大字,“激情歲月”。
他客居巴黎時,曾托朋友給我捎來一首詩。詩中流露出寓居他國異鄉(xiāng)之孤寂和思念故里之情切。我回了一信,云,“你是藝術(shù)家,留在人世間的是藝術(shù),而不是語言。少說話,多畫畫。”在信中,我還寫道:“我有一本冊頁,都是朋友畫的,我把最后一頁留給你……”言外之意,我依然視他為朋友。他回國后,索要此冊頁,連夜畫就牧牛圖一幅,說:“冊頁不好畫,還不如給你畫幅大畫呢!”后來,他真的畫了一幅四尺整宣的大畫。畫面上,是一位舉著雙手的狂放高士。我在六十歲回歸故里時寫過一首七律《五峰山居》。范曾從此詩中引了兩句,題寫到畫上,“百鳥齊鳴邀好友,群賢浩唱拂蒼穹”。送我畫時,他說:“畫中人有我也有你的影子?!闭l見了此畫,都說這幅畫是范曾的精品。2000年,我請范曾夫婦去我老家一游。在金華黃賓虹藝術(shù)館舉辦“范曾繪畫藝術(shù)展示會”之后,范曾夫婦來到我的故里——方巖,拜謁了宋狀元陳龍川讀書之地——五峰書院?;鼐┖?,他又書寫一副對聯(lián)相贈,“唯理是求人稱陳亮,遺形而索我愛魯光”。我在榮寶齋和新加坡辦展時,他又為我的新作集書寫了四百余字的序言,說我回歸故里山居,與天地精神往還,風(fēng)格獨樹。
朋友交往不能一味說好話。在本世紀(jì)初的一次電視對話中,我直抒己見,數(shù)說了他的狂傲之事。不過,范曾是有狂傲的資本的。他的古詩詞功底,在當(dāng)今的書畫家中是罕見的。他的散文也寫得精彩。他是一位國學(xué)家。范曾說,他不是狂傲,而是太率真??癜梁??率真乎?眾人評說吧!
如今,范曾的字畫的價格居高不下。畫已漲到十二萬元一平方尺,四個字的條幅十二萬元一張。我的一位友人有急用,囑我買他的一幅字。我?guī)Я爽F(xiàn)款去。范曾說:“誰買?”我說:“我的朋友?!彼Φ溃骸凹仁悄愕呐笥眩宜?。”頓了頓,又說:“如果你將錢放下,我們今后怎么相處?”寫就條幅之后,范曾兄說:“錢,對于我來說已不是愉快的事……”
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曾經(jīng)有一個創(chuàng)作組,徐希、石虎、張廣、林鍇皆同在這棟樓里作畫。有幾年,我是這個創(chuàng)作室的常客。我看他們作畫,也跟他們聊畫。這是一個各種流派風(fēng)格匯集的創(chuàng)作集體。徐希中西結(jié)合的雨景、雪景、江南水鄉(xiāng),靈氣十足,生意盎然。張廣的寫實黃牛、水牛與變形馬,渾厚華滋。石虎的人物畫變法,怪異迷人。林鍇的書法蒼拙,風(fēng)格獨具。在這兒,可以呼吸到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相結(jié)合的藝術(shù)空氣。有一天晚上,我與徐希、石虎、張廣在二環(huán)路邊上的一家餐館品酒聊天,徐希突然說:“石虎,你還不給魯光畫幅畫……”其實,石虎在香港出畫冊的畫,我都瀏覽過,并遵囑我?guī)退暨x出精品,過目之作不下百幅,但我從未向他求過畫。
“魯光要畫,我給他畫一本冊頁好了?!笔⒋蠓降鼗卮稹?br/> 回家的路上,徐希說:“石虎這個人怪,越是朋友越不送畫。他答應(yīng)畫,趕緊讓他畫。我從日本帶回來一本冊頁,orUbnC6I5akTkYvA4za8exOg/OIx0y9RnebUlrN2IOA=你拿去讓他畫吧!”
第二天,我打電話給石虎:“畫嗎?”
“畫呀!你來吧!”石虎說。
在石虎的畫室,一間堆滿畫稿的不大的屋子里,我將那本日本冊頁打開,鋪放在畫桌上。
石虎的畫桌,沾滿了墨汁和色彩。
“畫甜美的還是怪異的?”石虎問。
“隨你的便?!蔽也稽c題。
石虎開畫了,從第一頁畫到末頁,清一色變形人物。有陜北風(fēng)物、毛驢、女人,還有“官倒”……
從早畫到天黑。徐希、張廣翻看冊頁后,說:“精彩。難得的一本冊頁!”
石虎說:“一般人,不要讓看,他們也看不懂。”
當(dāng)時,全國有三位畫人物的變法大家,周思聰、李世南、石虎。
周思聰要去看了。李世南從南方來舍下,只說:“別的藏品不看,石虎畫的冊頁,我要欣賞一下……”當(dāng)然,兩位變法者皆為另一位變法者石虎叫好。
徐希、張廣、林鍇的書畫,我都有收藏。每次翻閱欣賞,都感到分外親切。
現(xiàn)代派書畫家古干,與我的交往更頻繁。他的現(xiàn)代書畫,已被大英博物館收藏六幅,在日本、美國影響頗大。我回故里居住后,他已來山居兩次。他鼓勵我用平面構(gòu)成畫花鳥。我以平面構(gòu)成作畫,繪畫的現(xiàn)代性一下子突現(xiàn)了出來。他住京北,我住京南,相距甚遠(yuǎn)。但隔些日子,我們便要見一次面。從無拘無束的交談中,我總有收益。每回從他家中出來,我都會思考:如何使自己的畫更現(xiàn)代。
湖北的周韶華,安徽的王濤,上海的張桂銘,杭州的吳山明、劉國輝、何水法都有交往,或飲茶論畫,或揮毫潑墨。
在我的永康老家,我也交往了一撥書畫家。他們有畫工筆的,也有畫大寫意的,有追求現(xiàn)代意識的,甚至是相當(dāng)印象派的。永康地方不算大,藝術(shù)流派卻是多姿多彩。我們都是畫友。在繪畫跟前人人平等,各畫各的。我不僅不排斥,而且廣為吸納。雖然是一個鄉(xiāng)野藝術(shù)圈,但卻是一個富有魅力的藝術(shù)圈。
回顧漫漫從藝路,有個藝術(shù)圈很重要。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應(yīng)該說,我的繪畫,是不斷受這個大圈子的影響,不斷從這個大圈里吸取藝術(shù)營養(yǎng),逐漸變化成熟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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