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在浙江老家，到我畫室“牽牛”者總是絡繹不絕。人們喜歡我的水墨牛。
　　范曾兄不止一次書寫過，“遺形而索我愛魯光”。他在我的牛畫上題過不少字。在一幅《犟牛圖》上，他題道，“犟牛亦有情，低頭思故鄉(xiāng)”。他說：“這是我客居巴黎時的心情……”他喜歡我畫的牛，曾問過我：“你的牛怎么畫出來的？腦子里一想，牛就出來了？”
　　說來話長。小時候，我放過牛。牛在山野里啃草，我和小伙伴們爬樹掏鳥窩，下溪流逮魚摸蝦。傍晚，騎著牛，沐著夕陽，悠然回家。牛，給兒時的我?guī)砹嗽S多歡樂。
　　上大學之后，離開了農村，到了大都市上海，難得見到牛了，但那牛留給我的印象實在太深刻太難忘了。
　　因為愛牛，我對牛畫也情有獨鐘。
　　唐韓滉的《五牛圖》，我百看不厭。五頭工筆牛，神態(tài)各異，生動傳神，那是一幅優(yōu)美的田園風俗畫。
　　到北京工作后，我常去琉璃廠的榮寶齋看畫。黃胄先生以速寫入畫，寥寥數筆，就勾畫出一頭牛。李可染先生的水墨牛厚重可親，充盈著牧趣。吳作人先生的水墨牦牛，筆墨簡約凝練。畫中的牦牛，低首抖尾，揚蹄奮進，幾成了牛圖騰。而潘天壽先生為數不多的幾幅牛，皆造型奇特，霸味十足。畫牛大家們筆下的牛，各具個性，都有各自的藝術魅力。
　　我拜讀過許多牛畫，但始終無緣結識這些牛畫的作者——我崇敬的大家、大師們。
　　上個世紀７０年代末，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結識了一位畫牛高手，他的名字叫張廣。張廣是人物畫家蔣兆和的學生，本應以畫人物為業(yè)，但他卻以畫牛畫馬名世。改變他藝術道路的原因，就是那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有一度，他挨批，下放農村。他說：“一說話，就挨批。有兩年左右時間，我便不說話，當了啞巴。我放牛，與牛為伴，與牛對話……”
　　他放牛放出了“牛感情”，放出了“牛脾氣”。獲得自由之后，他就畫起牛來。已出版的牛畫就有兩卷，一卷是黃牛的《百牛圖》，一卷是水牛的《百牛圖》。這兩卷《百牛圖》，他都題了字，送給了我。
　　香港一家出版社要為他出版一本畫集。他找我寫序。我寫好序言的那天，是一個特別悶熱的夏日。張廣來了興致，揮汗為我作了三牛圖。我也來了興趣，照著掛在墻上的一幅牛畫，畫了起來。張廣見我的牛畫，不禁問道：“你什么時候開始畫牛的？”我說：“我喜歡牛，但從來沒有動過筆。今天是頭一次畫?！睆垙V搖搖頭，似乎不信。我急忙說：“畫過小雞什么的，稍微知道一點用筆用墨?！睆垙V這才信了我的話，提筆在我的那幅牛畫上題字，“魯光兄初次畫牛頗有靈氣”。
　　人是經不起表揚的。那年，我已經四十九歲。經張廣這么一表揚，便真以為自己畫牛有靈氣，開始朝涂夕抹，沒完沒了地畫起牛來。
　　我得空便去他的畫室，看他畫牛，還時不時揮毫涂幾筆，求教于他。
　　那時，我的本職工作是中國體育報社社長兼總編輯。畫畫，自然是“不務正業(yè)”。報社有個美術部，就在我的辦公室一旁。一有空，我便去美術部，邊聊天邊亂涂亂抹。對我畫的牛，美編們時有評說。書法家、漫畫家法乃光兄，為人爽直，也幽默。他說：“牛頭畫得好，牛屁股怎么看著都像豬?！?br/>　　這句尖刻評說，深深地刺激了我。從此，我在“牛屁股”上下苦功夫。
　　盡管我小時候放過牛，但并沒有觀察過牛的結構。這年，我去黃山開會。坐火車、坐汽車，一路上，我的雙眼總在尋找牛。哪怕一閃即逝，我也不輕易放過。有一天，到黃山腳下的一個村落走訪。見田里有幾頭水牛，我喜出望外地奔了過去。跑到牛跟前，我先是細細地觀看那些牛屁股?？催^之后，又拿出相機，咔嚓咔嚓照了許多照片。牧童們好奇地在議論：“真怪，這個人不照我們，不好好照牛，光照牛屁股干嗎？……”
　　我下榻在太平湖邊上的一家招待所。墻上掛滿了我的牛畫習作。經過觀察和研究，我已發(fā)現我畫的“牛屁股”像豬的癥結所在。牛屁股骨架硬，有棱有角，而豬屁股卻是圓圓乎乎的。筆應用兼毫，硬中有軟。過去用羊毫是一大失誤。羊毫筆太軟，畫牛屁股容易圓潤。黃山人知道我在畫牛，抱著一刀刀紅星宣紙來換“?！薄Ｓ屑埼冶惝?。畫了幾十張選出一張送人。俗話說，熟能生巧，畫多了，筆下的牛就像那么回事了。那年，我的一幅牛畫居然在北京市崇文區(qū)的繪畫展上得了獎。管評獎的一位美術老師，還專門寫信求我的牛畫。
　　乃光兄見了我的新作，揮毫題字，“魯光兄專攻牛屁股達兩年之久”。
　　我畫的牛終于像牛了。我興奮了好一陣子。高興之余，我警覺起來，太似則媚俗。作畫固然要講究形似，但更應追求神似。如果一味講形似，那最似也似不過照片呀！
　　我回憶起兒時看牛春耕的情景。牛脖子上架著牛軛，身后拉著沉重的犁耙，老牛深一腳淺一腳，在泥水中艱難地前行。它們吃的是草，出的是力，默默奉獻著自己的一切。
　　我見過兩牛相斗的情景。它們斗紅了眼，誰也拉不開架。到了夜晚，當相斗過的一頭牛，路經另一頭跟它斗過架的牛的牛欄時，關在牛欄里的牛，還拚命往外沖……
　　任勞任怨卻又犟勁十足，這便是牛。
　　我想起了在廣西資江的一次遭遇。在江畔，我正走近一頭可愛的小牛犢，想靠得近些再近些。當我舉起相機，想拍攝那頭小犢子時，突然從遠處奔過來一頭母牛。它瞪著眼，沖著我狂奔過來……我急忙往后躲閃，差一步掉到身后的江水中。
　　“護犢子！”這與人性完全是相通的。
　　最令我難忘的是，在珠穆朗瑪峰腳下與高原之舟——牦牛為伍的日日夜夜。
　　清晨打開帳篷門，才知昨晚下了一夜大雪。山巒、珠峰，都被皚皚白雪覆蓋著。山坡的雪地上，散落著一些黑點點。原來是一群在野外過夜的牦牛。牧人們過去轟趕它們。牦牛們站立起來，抖落身上的厚厚積雪，馱上沉甸甸的登山物資，踏著冰雪山道向山上走去。它們的身后是一長串深深的腳印。
　　在世界屋脊，牦牛是到處可見的。它們犄角上掛著一綹綹紅纓，在積雪的土地上辛勤耕作，或馱著沉重物資，成群結隊地行走在冰山雪谷。但由于我們忙著趕路，都只是匆匆一瞥，未及細細地打量它們。
　　牦牛是一種偶蹄獸，腿短蹄闊，髻胛高，體態(tài)顢頇而健壯，滿身的長毛直拖到雪地上，屁股上吊著一條像佛塵似的又粗又大的尾巴，頭上長著一對彎弓似的犄角。它不像駿馬那樣彪悍瀟灑，不像鹿那樣敏捷多姿，不像駱駝那樣魁偉威武，也不像喜瑪拉小熊貓那樣逗人喜歡。說實在的，它給人的印象并不佳。乍看上去，不僅模樣有點丑陋，而且顯得十分笨拙。不過，當我親近它，了解它之后，就深深地愛上了它。
　　牦牛與黃牛、水牛有相同的品性，但更能耐寒，更富野性。
　　上山的牛群中，有一頭“領頭牛”。這幾十頭牦牛都聽它的招呼。它走，都跟著走。它停，便跟著停?！邦I頭牛”帶領著群牛，橫切冰坡往山上走。群牛也跟著它橫切冰坡。它們走得很從容很瀟灑。
　　１９７５年春天，我國登山隊攀登世界最高峰時，牦牛立過大功。五六十頭牦牛組成了一支壯觀的運輸隊，將登山物資運送到海拔６５００米營地，創(chuàng)造了牦牛登山的“世界紀錄”。那次“領頭?！辈恍也鹊揭粭l覆蓋著積雪的暗裂縫，掉了下去，身子卡在冰縫中，動彈不得。營地里的登山隊員和藏民們聞訊趕來，刨開冰雪，用尼龍繩把這頭“領頭?！本壬蟻?。群牛站立著，目睹了“領頭?！钡碾U遇。“領頭?！蹦_部多處受傷，流淌著鮮血。但它沒有退縮，抖掉身上的冰碴和積雪，繼續(xù)帶領群牛奮勇往高處攀登。它多么像受傷而不下戰(zhàn)場的英雄啊！
　　牦牛的性格中還有一個閃光點——不畏強暴。一旦惹火了，它就怒目圓瞪，揚蹄抖尾，威風凜凜。牦牛露宿時，都有“哨兵”警戒。在黑暗中，它們能看清遠處的異?，F象，聽得出周圍微小的聲音，嗅得出野獸的氣味。一旦發(fā)生情況，“哨兵”一聲吼叫，喚醒全體伙伴投入戰(zhàn)斗。牧牛人向我講述過，牦牛在黑夜里與狼搏斗的情景。那真是驚天動地的壯烈。
　　
　　從黃牛、水牛到牦牛，我想到了魯迅先生的那兩句名言，“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魯迅先生對牛的了解太透徹了，對牛的評價太中肯了。他生前曾對夫人許廣平說：“我好像一頭牛，吃的是草，擠出的是牛奶，血?！?br/>　　牛，便是魯迅的精神化身。
　　郭沫若先生稱牛為國獸。印度人視牛為神。在新德里大街小巷，到處有“神?！庇迫婚e逛的景象。車避之，人躲之，走到誰家，誰家就飼養(yǎng)它們。
　　漸漸地，牛在我的心中已變成了一種精神圖騰。
　　我筆下的牛，成了我抒情寫意的一種符號，成了我詮釋精神理念的一種筆墨形式。說是畫牛，實乃在畫自己，畫我的情與愛，畫我的哲理，畫我的追求。有一回，當隨意畫就一幅變形的牛畫之后，怎么看，那幅牛的眼神、體態(tài)，怎么都像我自己，于是我提筆題上了“自畫像”三個字。此“?！?，印到了我的名片上。朋友們好奇地詰問：“你怎么以牛喻己呢？”我笑答：“我便是一頭牛?！?br/>　　說來也怪，喜歡我的寫意牛的人還挺多。我在新加坡辦畫展時，我國駐新加坡大使張九恒喜歡上我的水墨牛。他領我到使館豪華雄偉的中式宴會廳參觀。一面墻上，掛著徐希的一幅《天山放牧》彩墨大畫，此畫的對面還有一面大墻空白著。張大使指著那面空墻說：“虛墻以待，請你畫一幅掛上。”
　　大使為我研墨鋪紙，我畫了三頭牛和一個女孩，題為《師牛圖》。張大使廣西人，小時候也放過牛，對牛情有獨鐘。他又是詩人。我請他即席作詩一首。我將九恒兄的詩題進畫幅，“牛有二勁，任勁與犟勁。任勁誠可貴，犟勁不能無。吃的是草，出的是力，奮耕一生，以勞為樂，不圖索取，只講奉獻。與九恒兄憶及放牧生涯。九恒兄即興吟詩一首：日出勤耕犁，月下濯清溪。洗去疲與累，明朝又奮蹄。牛實吾友，吾師也?！?br/>　　新加坡大使館出了一本收藏畫冊，張大使與夫人專程送畫冊到我的方巖山居。之前，他寄來了一份收藏證書，并在信中寫道：“無以回報，深感汗顏。”其實，要什么回報呢！我的牛畫拙作，能為大使館補壁已是榮幸之極。在山居，我乘興為遠道來訪的九恒兄夫婦作牛畫一8582f1f591d5fa5130dc230129dccf6f幅相贈，以了卻獅城未了的心愿。
　　許多求畫者，喜歡我在牛畫上的題詞。諸如，“牛為吾伴，牛為吾友，牛為吾師”。“老牛匆匆，忽西忽東，只顧耕耘，管它耳風”?！罢局菞l漢，臥下是座山”?！绊斕炝⒌啬凶訚h”……
　　在這些畫中，已將牛與我，牛與人融為一體，人即牛，牛即人。筆下之牛，完全人格化了。
　　我太愛牛了。只要見到牛，我就走不動路。在京郊，見到牛群，我追著觀察，一追就追出幾千米。在貴州旅途中見到一個大牧場，我進牛群，與牛一起呆了半天?；氐劫F陽，還想著那成百頭牛。次日，又專程回那個牧場，住了一夜，與牛親近了兩天。同伴戲說我“歸隊”了。此生，我已與牛結緣。詩人韓作榮在山居見到我不少牛畫，即興題了四句：“香樟撐華蓋，池塘春色深，巨筆擎天下，紙上牧牛人”。一生愛牛，也將一世畫牛。
　　我正付印一本近作《我的筆名叫魯光》，是我的一部長篇自述，全書二十六萬字，圖畫、照片五百幅。書中有一篇后記，題目就叫《我是一頭?！贰?br/>　　明年——２００９年，是牛年，也是我的本命年。今年——２００８年，我把它定為我的畫牛年。我將畫各種各式的牛，寫實的、寫意的、變形的、抽象的……用我的人生體驗去畫牛寫牛，去詮釋牛圖騰。
　　這些我筆下的牛——我的藝術牛，無疑，會比真實的牛更富有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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