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語堂
在《人世間》上我刊出一篇姚英小姐的文章——她其實已是一位太太了,但她并不是姚英太太,而在英文中,要稱呼一個女子的名姓,又沒有方法可以不提起她結(jié)過了婚沒有。如果提及一個著名的女作家,當(dāng)你用“太太”這個稱呼來介紹她時,而不提起她的名字,那便更加不敬了。在中國,至少,我們可以用“女士”這一個稱呼而避免自己碰釘子,又用同樣的方法我們可以用第三人稱而不加辨明是“他”或“她—一只有在華夏之都才有的一種兩性平等測度。我想,我們何以不能只用一個屬類名稱“M”來稱呼一個人,而讓人家好奇地去玩味這到底是一個已婚或未婚的“他”呢,還是一個已婚或未婚的“她”?好了,且說M姚英寫了一篇說她處理書室中書籍的方法的美妙的文章,那方法,同我的竟那么巧合,要是我對于這一點以前曾發(fā)表過只字,或以前曾同她見過面的話,我真要說她偷竊了我的意思了。因此我在她這篇文章后面寫了一篇很長的編者按語——我是希望編者們能在人家的文章后面寫點長的按語的?!f明她的理論與我的相同得多么利害。事實上,我們所有的只是一種共同的理論而已,這大致如下(轉(zhuǎn)譯她的文章):
當(dāng)然,公共圖書館或?qū)W校圖書館擇用一種編目的方法,把書籍按照規(guī)定一一標(biāo)簽分類,當(dāng)是很好的,不論是依照杜威分類法或王云五分類法。但這辦法對于一個窮書生是辦不到的,他沒有一部全套的圖書館版本來陳列起來,他往往在上?;蚰暇┳≈淮贝钡呐梅孔?。這種弄堂房子通常有一間會客室,一間客堂,二間臥室,二間浴室,如果他或她可以有一間書房,那已算是幸運的了。此外,他或她所收藏的有限的書籍通常都是按著個性的,大概是偏多于他或她所喜歡的作者的書,而其他的作者的書則較少。那么,他或她對于這些書又怎樣來處理呢?
別人我不知道,但這是我的方法(我高興這種從第三人稱轉(zhuǎn)到第一人稱的說法,因為英文也不經(jīng)心地忘掉了對于“我”及“我的”第二個詞的性的區(qū)別)。我的方法是一種自然的方法。譬如說,當(dāng)正在書桌前坐著的時候,接到了寄來的一本書或刊物,我便把它放在書桌上。假如正在看的時候有客來了,于是我便把它拿到客堂里去同我的朋友共讀。如果那朋友去了,我忘記把它拿回來,我便讓它放在客堂里。但有時讀得十分有味,我還不想睡覺,而只想舒散一回,于是我便把它拿上樓來在床上看。如果這書能抓住我的興趣,我便讀下去,但如果興乏了,我便可以隨手把它當(dāng)作枕頭。這便是我所謂的自然方法,這可以約略給它下個定義為“把書籍隨手置放的方法”。我甚至根本不能說我的書有什么“適當(dāng)”的地方可以放置。
這種方式的邏輯的結(jié)果,當(dāng)然是到處都是書籍雜志了。床上,沙發(fā)上,會客室里,食架上,自來水龍頭邊,等等,有著一種在杜威或王云五的分類法中所不能獲得的豐富的印象。
這種方法有三個優(yōu)點可以介紹。第一,有一種多樣錯綜的美。因為這樣一來書本都雜放在一起了,皮面精裝本,、紙面本,中文的,英文的,大而厚的巨冊,輕巧的毛邊書,有的有中世紀(jì)英雄的圖案,有的有裸體的摩登女郎,全混合在一個知識的大庫中,包括了整個人類史的一個縮影。第二,有一種豐盛與多樣的趣味。我讓一本哲學(xué)書放在一部自然科學(xué)論文旁邊,讓一本幽默的小冊子同一本意義堂皇的提倡道德的書籍并肩齊立。它們只是組成了一個雜色隊伍,很像各自存著相反的意見,而在我的想象中作著一場荒唐無稽的爭論而叫我開開心而已。第三,這種方法有一種十分便利的好處,因為如果一個人把他的全部書籍都放置在書房里,那么他在客堂里便分明無書可看了。用了這一種方法,我即使在廁上也可以增進(jìn)知識了。
我要聲明的,便是那是我個人的方法,我并不是要求別人的贊成或請他們照我這樣做。我之所以寫這篇文章就是因為當(dāng)我的客人們看見了我的生活方式時,往往搖頭嘆息。因為我沒有去問過他們,所以我也不知道那是不以為然的嘆息呢,還是贊成的嘆息……但我也不管。
上面的文章可以說是現(xiàn)在中國的小品文的一個好例子。這有中國古文的飄逸,又有現(xiàn)代文的親切隨便。下面便是我的編者按語的大要。我說:
我收到這篇來稿時,那題目便吸引了我的注意,好像有人偷去了我的一件巨寶,當(dāng)我讀下去的時候,我大為驚詫地發(fā)現(xiàn)我所喜歡的收藏與處置書籍的方法已同時也被另一個獨立的工作者所發(fā)現(xiàn)了。所以我對于這一點怎么能不來說上幾句呢?我知道讀書是一件修養(yǎng)的事業(yè),但自從讀書受了大學(xué)里的入學(xué)登記人的支配之后,這便退化成了一種便宜的,庸俗的,市儈的勾當(dāng)了。收藏書籍本來也是一種修養(yǎng)的消遣,但現(xiàn)在,自從那些暴發(fā)戶夾進(jìn)到這個愛古的雅事中來之后,情形可不幸改變了。這些人總是有著這個作家的全集,那個文人的全本,用漂亮的摩洛哥皮面裝訂著,保存在精致的玻璃櫥中。但我看看他們的書架上,卻一個拿去了書而留下的空位也沒有,這事實表示這些書除了他們的仆人來清理拂拭之外,從來沒有人碰過。書上沒有卷邊,沒有指印,沒有偶然落在上面的煙灰,沒有仔細(xì)用藍(lán)鉛筆打著的記號,在書里也沒有楓葉夾著,就只是許多沒有裁開的書頁。
所以看來即使收藏書籍也低落到一種俗態(tài)中去了。明xx寫過一篇讀古硯的文章,說起了收藏古玩的俗派,現(xiàn)在姚女士以這一點意思更進(jìn)而說到藏書,我心下竟不怦然以喜了。仿佛只有你覺得的意思,在世界上總有一個別人會與你同感的。tG-五的分類法用在公共圖書館中是很好的,可是這種方法對于一個窮書生的書房又有什么用處呢?我們必須要有一種不同的原則,這已有《浮生六記》的作者指了出來,那便是:“大中見小,小于見大,虛中見實,實中見虛?!边@位作者的話是說一個貧儒的家屋與庭園布置的,但這個原則在書籍的處置上也很適用。這個原則用得恰當(dāng),你可以把一個窮書生的書房變?yōu)橐惶幷嬲唇?jīng)探索過的大陸。我的理論是:
書絕不應(yīng)加以分類。把它們加以分類是一種科學(xué),但不把它們分類則是一種藝術(shù)。你的一所五尺的書架本身就應(yīng)該是~所小小的天地。把一本書集倚在一本科學(xué)刊物上,把一本偵探小說放在顧育(Guyau)的書旁,便有這一種效果發(fā)生了。這樣一布置那五尺的書架便成為一座“豐富的”書架,可供你去玩味了。反之,如果書架上放了一部司馬遷的《史記》,那么當(dāng)你不想要看史記的時候,這書架對你便毫無意義了,這成了一座空無所有的書架,只是一副枯骨了。大家都知道女人的美是在于她們的神秘與乖巧,而像巴黎及維也納等古城市之引人入勝,也因為在你住了十年之后,你還不能確知一條曲巷會發(fā)現(xiàn)什么。在書室,那情形也是如此。書室中也應(yīng)當(dāng)有一種神秘與乖巧,這種神秘乖巧從你決不能猜到幾個月或幾年前在那個特殊的書架上有些什么這個事實上來的。
所有的書都應(yīng)有其個性,決不應(yīng)有一律的裝訂。所以我始終不高興買什么“四部備要”或“四部叢刊”。所謂它們的個性,一半是由于它們的外貌,一半是由于那購買的環(huán)境。你也許在夏季旅行時隨手在安徽的一個小鎮(zhèn)上買來了那一本,也許這本書另有人出過比你更高的價錢。如果那些書買了來按照自然的方式放在書架上,你偶而看到一本王國維的元劇史,小小的一薄本。你像打獵一樣的開始尋了,從上到下,從東到西,當(dāng)你有所得時,你便是真正的得到了,不僅是拿著而已。你的眉頭已經(jīng)有了幾滴汗珠,你感到像一次好運氣的出獵中的獵人一樣。也許你一直尋到地洞里。而正當(dāng)你要看第三卷的時候,你發(fā)覺它又不見了。你站著,呆了一回,想著你不知把它借給誰了,沒奈何地嘆息一聲,像一個小學(xué)生失脫了剛要抓到手的鳥兒。這樣,一層神秘與可愛的輕紗將永遠(yuǎn)籠罩著你的書室,你始終不會知道你會找到什么??傊?,你的書室便將有一種女人的乖巧與大城市的秘密了。
幾年前我在清華遇見一位同事教員,他有一個書室,這書室只有一箱半書,但全是正式加了標(biāo)簽和分了類的。從一到一千,照著美國圖書館協(xié)會的分類法。當(dāng)我向他借一本經(jīng)濟學(xué)史時,他可以極為得意地馬上告訴我那本書是“580.73A”。他很自傲他的“美國式的效率”。他是一個真正美國留學(xué)生,但我說這句話,并沒有稱贊的意思。
《諷頌集》,194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