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洵美
你們簡直可以說,洵美是生活在書齋里的:會客室里是書,臥房里是書,樓梯邊上也是書,連三層樓上的洗澡間里也是書。所以一定要我指出哪一間是書齋,那可不容易。也許在我臥房隔壁的一間最像,中間有只書桌,可是書桌上又堆滿了書,沒有地方擺稿紙,也沒有地方擺硯臺,我又不會用鋼筆寫文章。用鋼筆寫,我總嫌太滑,太快;它幾乎不容你思想:你下了一個種,它就為你長出了花和葉。你會不認識你自己的文章。我喜歡毛筆,它總伴著你,有時也許比你快一步,可是你總追得到。這個小房間里還有兩只安樂椅,一個書架,里面是我最心愛的書籍,不肯借人的。墻上只有一張叔華畫的水仙,淺淡的筆姿給你一種清高的空氣:偶然在看書的時候想到自己不久要窮得不成個樣子,它就會顯示給你一個最偉大的希望。所以有幾個晚上,我簡直就呆對著這張畫。
這個小房間,長不滿十五尺,寬不滿十尺,關(guān)于現(xiàn)代詩的書籍,我都放在里面:書架里放不下,便放在桌子上,桌子上放不下,便堆在椅子里;椅子里放不下,便疊在地上。理由是我從不整理我的書籍,買到了新書就隨便放,看過了又隨便丟;假使為了寫一篇文章,需要參考時,每每費半個一個鐘頭去尋覓。我的老婆又愛多事,一看我的書壓住了什么賬單之類的字紙,便總把那本書去放置在書架里,等到我要找的時候,便總和偵探去捉罪犯一樣,查問,推敲,猜測和追求:有時又會當面錯過,我的文章便只能改換一個題目了。
通常一個人有了這許多放書的房間,他便總會為他們?nèi)≡S多雅致的名字:什么室,什么齋,什么樓之類。一半當然為了借這個機會可以寫些大字,叫做匾的人刻好了掛起來;一半也是為自己或是家人找書的時候容易辨別。我卻懶得花這種心思,所以像上面所說的那個房間,我們便叫作“樓上書房”。樓下的叫作“樓下書房”。三層樓的叫作“三層樓書房”。
我平時讀書寫文章,都在夜間,所以坐在“樓上書房”的機會多,因為它最近我的臥室,倦了,跨幾步便到床上。但是當我準備要全夜寫文章的時候,便只能待在“樓下書房”了。那時候兩個大房間里只有我一個人,咳嗽,刮洋火,便不會鬧醒人家,天亮了,自己墩杯牛奶,或是走到對面弄堂里買些油豆腐,誰都不會覺得討厭。寫文章,讀書,本來是最個人的事情;也許老婆可以了解你工作的價值,可是為他們想,總是一種無謂的犧牲。你工作的時候,他們不好意思來纏擾:工作完了,你又得休息,嫁給你一百年,至多只有五十年在一起。_尤其像我這樣喜歡惹是招非的人,白天總是不在家的時候多,一回家便得尋了書讀:書拿到手,電話又來了。朋友又喜歡要我寫文章,因為我最明白編輯的痛苦,要二三千字我總肯為他趕寫。我于是要茶,要水,要香煙:忙了老婆一陣子,結(jié)果她又只能把我一個人留在房里,關(guān)好了門,去叫小孩子不要笑出太大的聲音,隔了一兩個鐘頭來張一張,看我仍是伏在桌上寫,于是再關(guān)上門,要是我已躺在椅子里睡著了,便把燃著的香煙頭先丟在盂子里,再把絨毯子輕輕地蓋在我身上。想到這種情形,我便十二分慚愧:一個人究竟不應當自私到這種田地。可是看見一本心愛的新書,便總買回來讀;朋友要文章,總是滿口允認。
我是無論如何脫離不了我的書齋的了。但是除非在我讀書或是寫文章到了出神的時候,我總會感覺到這幾間書齋沒有一間是舒服的。我理想的書齋是一個極大的房間,里面要能容下二十個書架,冬天有熱水?。幌奶煊欣錃?;最好是像馬賽爾·普羅斯脫的書齋一樣,四面的墻壁包上軟木,外面有什么汽車喇叭的聲音,里面都聽不到。我希望有一只最大的書桌,上面可以盡我把書籍紙張亂堆,中間還可以留一些地方安置筆硯稿紙之類。記得北巖爵士曾說:“小房間箍小你的頭腦;要寫大文章,非有一個大書齋不可”。這個當然是我的奢望:我既沒有財力去得到那樣大的書齋,我也沒有才力去寫出什么大文章來,不過希望也是一種安慰,同時還是一種鼓勵。
但是,無論如何,我白天是寫不出文章來的?!皹巧蠒俊钡墓饩€太大,多待了會頭痛,用了太厚的窗幃又會悶氣?!皹窍聲俊笔聦嵣嫌质菚烷g,我的客人又多,文章寫到一半,來了幾個朋友,反而大家不舒服。我寫文章還有一個壞習慣,和吃飯一樣不能停,一停了就吃不下:有一次寫一篇關(guān)于現(xiàn)代詩的文章,中間來了一個朋友,到現(xiàn)在還沒有把它續(xù)完。所以假使有什么副刊編輯要我寫那種分期登載的長篇小說,他一定會受累。但是夜里寫文章,一忽便會天亮;一天不睡,三天都不能使精神恢復,我于是時常頭痛。去找醫(yī)生,他們總是皺緊了眉頭嘆口氣?!叭龑訕菚俊爆F(xiàn)在已放了一個床,我的表弟睡在里面,所以我除了尋書便不常去了。
事實上,我已不應當對我的書齋發(fā)什么牢騷,雖然不大,可是究竟容得下我。況且他們也不算對不起我,自從去年秋天搬到此地,真名假名的文章,將近十五萬字了。
選自1935年《時代》第8卷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