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曉聲
陳劍雨——福建泉州人,長我十歲;著名電影藝術(shù)理論家、評論家。并且是位出色的編劇。在八十年代至九十年代,改編及創(chuàng)作了《紅高粱》《帶轱轆的搖籃》《大漠雙雄》《緊急追捕》等優(yōu)秀影片。也是動畫片《寶蓮燈》和《趙氏孤兒》的文學(xué)顧問、編劇。
他還是富有熱情的電影活動家。
可以這樣說,四十歲以上的中國電影人,不知陳劍雨者是很少的。
我和他曾隨中國電影藝術(shù)家協(xié)會所組織的團隊共同訪問日本。
前幾天,他的夫人向前大姐用信函寄來了幾張他在日本為我拍的照片,并在短信中告知我,劍雨因病去世了。
我心戚然。
由此憶起我與劍雨兄從相識到相知的往事。
一九七九年,是我從復(fù)旦大學(xué)畢業(yè),分配到北京電影制片廠的第二年。時年三十歲,未婚。劍雨兄當年任《電影藝術(shù)》的編輯,剛滿四十歲。
某日我閱《電影藝術(shù)》,頭條文章是談電影中的人性與人情問題的。兩年前才粉碎了“四人幫”;一年前《電影藝術(shù)》才復(fù)刊;中國新時期電影的開端之作還沒問世。故劍雨兄的文章,主要是針對一九七九年以前的中國電影而言的。眾所周知,在一九七九年以前,“人性論”不但是打擊中國文學(xué)的一柄大棒,更是砍殺中國電影的利斧。許多國產(chǎn)電影,僅僅因為表現(xiàn)了美好的、普世的人性和人類情感,便被扣上了宣揚和販賣“資產(chǎn)階級人性”的黑帽子,于是編、導(dǎo)、演“罪”責難逃,命運陷于悲慘。
后來,“四人幫”雖然被粉碎,但其危害文藝界的余毒還沒被徹底肅清。
在文藝創(chuàng)作、文藝理論、文藝評論等方面,業(yè)內(nèi)人士們?nèi)杂X時時被不信任的、監(jiān)察的眼所暌注,并覺時時潛伏著再次被劃入“另冊”的威懾存在。用當時業(yè)內(nèi)人士無奈的說法是“頭上懸刀”、是“走鋼絲”、是“戴著鐐銬舞蹈”,總而言之,是心有余悸?!胺从摇奔啊拔母铩笨謶趾筮z癥,仍是籠罩在業(yè)內(nèi)人士心頭之烏云。后來果然就發(fā)生了“清除資產(chǎn)階級精神污染”和“反對資產(chǎn)階級自由化”兩次全國性的政治運動,即當時人們所說的“小文革”運動,于是一些剛剛獲得政治平反的人士,真的又被劃入了“另冊”,證明人們的謹慎和擔心并非神經(jīng)過敏……
在許多人心有余悸的情況下,劍雨兄以長文質(zhì)疑“人性論”之罪名,指出若不為“人性論”徹底平反,中國之文學(xué)和電影,絕難擺脫政治桎梏的束縛……
應(yīng)該說,這在當年是頗需要勇氣的,因為“左”的勢力不但仍在,而且仍可置人于絕境。
也應(yīng)該說,當年的中國影壇,迫切需要那樣一篇有質(zhì)量的文章。
但是,我以我當年的眼光,看了那樣一篇文章,卻不由得一時來氣。
何故?
因為我從少年時起,便早已深深地中了雨果、屠格涅夫們的“資產(chǎn)階級人性論”的“毒”了,而且無怨無悔,而且中“毒”有理。
雖然,我完全理解劍雨兄文章的良好目的,也預(yù)見得到它的良好效果,但劍雨兄文章中時時映入我眼的“無產(chǎn)階級的美好人性”、“社會主義的人性頌歌”之類文字,似傷我眼。
于是如鯁在喉,不吐不快。當即開始寫成一篇六千余字的文章,題曰——《淺談“階級的人性”和“超階級人性”——兼與陳劍雨同志商榷》。
我的觀點是,什么“資產(chǎn)階級的人性”,什么“無產(chǎn)階級的人性”,人性的美好如果只在階級的范圍內(nèi)獲得提倡,其美好的質(zhì)地是可疑的。而人性的美好一旦超乎階級意識,其美好才更美好??偠灾瑹o非是說——“超階級的人性萬歲”!
當年,《電影藝術(shù)》在新聞電影制片廠院內(nèi)。
第二天,我騎輛北影編導(dǎo)室公用的破自行車,帶著我的文章,也帶著三十歲電影界新人那一種沖勁兒,來到了新影廠。
“哪位是陳劍雨同志?”
“我是。”
“這是一篇與你商榷的文章,那么,請你親自來處理吧!”
“您是……”
我報了自己的姓名和單位,他請我坐下,為我沏茶,問我吸不吸煙。當時編輯部那一間辦公室僅他一人。他指間夾煙,正改稿。
我從兜里掏自己的煙時,他說:“別掏了,干脆吸我的吧?!?/p>
我一愣,但接過了他的煙。
他說編輯部的別人們都開會去了,只有他自己留下值班;之后問:“你對我那篇文章的內(nèi)容有什么意見?”
面對一位兄長般年齡,又兄長般和氣的編輯,我一時竟有些不知所措,甚而,有些后悔自己的做法。
我急急切切地向他陳述我的觀點。
他端端正正地坐著,聚精會神地傾聽。
我舉例——魯迅先生說,賈府的焦大,是不會愛上林妹妹的,這自然是由階級的人性所決定 。但,如果林妹妹失足落水,沉浮呼救,焦大恰巧第一時間經(jīng)過岸邊,他救不救她呢?如若救了,那時焦大的下人階級的人性,不就成了超階級的人性了嗎?如若竟見死不救,那么焦大還算是個人嗎?……
劍雨兄頻頻點頭。
我更加不知所措,嘟噥:“其實,文章不發(fā)也沒什么,能與你面對面討論人性問題,我已經(jīng)很滿足了?!?/p>
他說:“究竟能不能發(fā),我一個人做不了主。給我?guī)滋鞎r間,等我消息行不行?”
我說:“當然行?!?/p>
一個誠懇,厚道,涵養(yǎng)很高,說話負責任的人——他給我留下了良好印象。離開新影廠時,我確乎已不在意自己的商榷文章能否在《電影藝術(shù)》發(fā)表了。
數(shù)日后,不料他竟冒著中午的炎熱,也騎輛舊自行車,找到了我住在北影的單身宿舍。
他說:“你的文章通過了?!?/p>
顯出極高興的樣子。
我大受感動,說我已忘了那事兒了。
他又說:“但是題目最好改一改,不要在題目中直接寫出‘超階級人性的字樣,改為‘共同人性,這你肯不能接受?……”
見我猶豫,他又說:“文章中關(guān)于‘超階級人性的觀點,可一字不改……”
我立即說:“那行,那行?!?/p>
他的一只手,就拍在我肩上了。
他說,他親自做我那篇文章的責編,下午就發(fā)稿,他還要趕回編輯部認真校對一番。
他連口水也沒喝,說罷,匆匆告辭。
隔了一期,我那篇文章 《電影藝術(shù)》發(fā)表了,還是欄目上很靠前的一篇文章……
后來,我們在幾次座談會上又見到過,關(guān)系一次比一次親密。
記得,曾有人當著我們的面問:“別人,即使曾是朋友,公開在報刊上一商榷,關(guān)系就出裂痕了,怎么你們,反倒成了朋友?”
劍雨兄便默默地笑。
我呢,也只有笑。
再后來,我了解到,我那一篇文章,雖然改了題目,還是被上級點名嚴加批判了。
我替是我那一篇文章責編的劍雨兄不安,打電話問他情況,他在電話那一端說:“沒事兒,沒事,我比你年長,保護你一下應(yīng)該的,扛扛就過去了?!?/p>
“我比你年長,保護你一下應(yīng)該的?!?/p>
他這一句話,我是怎么也不會忘的。
在日本訪問期間,我們一有機會,便坐在一起說啊說啊的。
團長謝鐵驪老師因問:“你們怎么那么好?”
他愣了愣,問我:“是啊,咱倆怎么這么好?咱們怎么認識的來著?”
分明,他已忘了十幾年前的事。
我心里頓時一片感動……
編輯︱古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