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 斗
刁斗
一九六○年出生,一九八三年畢業(yè)于北京廣播學院,曾當過新聞記者和文學編輯,現(xiàn)專事小說寫作,居住沈陽。已出版的著作單行本有:詩集《愛情紀事》,長篇小說《私人檔案》《證詞》《回家》《游戲法》《欲罷》《代號SBS》《我哥刁北年表》,小說集《骰子一擲》《獨自上升》《痛哭一晚》《為之顫抖》《愛情是怎樣制造出來的》《重現(xiàn)的鏡子》《實際上是呼救》等。
“二馬”不是一個人的名字,是兩個人的姓。幾年前,我寫過一首打油小詩,首次對這同姓的兩人并置合稱:“一斗踏花去,二馬兩芬芳,高齡三女孩,愚蠢四人幫。”詩中“三女孩”中的“二馬”,即是本文主人公馬秋芬馬曉麗;另一“女孩”孫惠芬,此番按下不表。
二馬皆嬌小輕盈,屬外柔內(nèi)剛型女子,但性格迥然,柔出的便是不同的風格,剛出的也是不同的特色,發(fā)生在她們身上的故事,一如活躍在她們身上的青春一樣,枝繁葉茂且長盛不衰,若說她們年年精彩歲歲妖嬈,不能算過分。那我為何要單說她們的二〇〇八呢?倒沒什么特殊理由,若硬找,或許是想對她們的社會化形象做出迎合吧。人是社會動物。近幾年,東山再起的馬秋芬以好幾個頻繁轉(zhuǎn)載又頻繁得獎的中短篇小說,躋身于底層寫作的代表作家之列,而馬曉麗的長篇《楚河漢界》,不僅入圍過某屆茅盾獎的終評圈子,還作為軍事文學“第四個高峰”的代表性作品被持續(xù)提及。底層和茅獎都是宏大敘事,在外人眼里,她們定然是“宏大”的楷模。宏大是文學的主旋律。而我的寫作,向來遠離宏大,只涉渺小,若筆及二馬能幫我觸摸到宏大的衣袂,豈不也讓我間接地與主旋律勾搭了肩背?此為私心。
簡斷捷說吧,二〇〇八是中國的多事之秋,或悲或喜的宏大圣樂交響了一年,而二馬,分別就與兩件頂級的宏大扯上了關系:在沈陽,馬秋芬傳遞了二十二秒奧運火炬;在四川,馬曉麗參與了五十多天抗震救災。她們命里有宏大基因。
馬秋芬自幼愛好體育——也不僅僅是愛好問題,她有體育的天賦與熱情,若不是初中沒畢業(yè)就下鄉(xiāng)務農(nóng),在好幾個項目上,她都有資格向?qū)I(yè)運動員看齊。舉個她熱情方面的例子吧。十歲出頭時,她連續(xù)一學期利用午休的兩小時時間,騎自行車往返于學校和游泳館,而光在漫長的往返途中,就要花去七十分鐘,她的午飯只能在課堂上吃。這種勁頭,可不是光靠業(yè)余興趣就喚得醒的,她的專業(yè)品質(zhì)與生俱來。開始我以為,她當奧運火炬手與此有關。后來知道,有些力主將體育場改為夜總會的人,有些運動細胞只多于零的人,也有資格代言奧運。我就再想,她獲此殊榮,可能因為她的職業(yè)成就。小說家比不上領導及工農(nóng)商學兵的社會貢獻大,但位居末流也得算正經(jīng)行當。馬秋芬于上世紀七十年代末開始寫作,八十年代有過井噴,那時她作品即潑辣鮮活,土腔土調(diào)土故事,煙火氣息濃稠得如苞米糊糊。如果為底層寫作追根溯源,在新時期文學里,她應該有一席鼻祖地位。但那時流行別的寫作。后來她又擱筆十年。前幾年,她重操繡筆,再踏熟徑,不期然,竟一腳踩進了潮流之中,如同新人旗開得勝。我對近年時尚化的底層寫作頗多質(zhì)疑,但對馬秋芬三十年癡心不改的民間情懷與市井興趣深為認同,她當火炬手,定然是與我有同感的上級領導,在獎賞她專一的精神投注與執(zhí)著的藝術追求。那些天,她連續(xù)多日奔跑在太陽底下,與各路名流一道,反反復復地用假火炬演練傳遞流程,曬黑了也累瘦了,像她筆下的下崗女工。我心疼她。但知道最終真火炬將歸個人所有,我又替她驕傲和榮耀。有一天我渺小地問她:要是拍賣,你那根火炬值多少錢?她甩出一個宏大的手勢,果斷地扼殺了我的奸商念頭:不賣!
那些天,馬秋芬掌握了許多用在人身上的新穎詞匯:收集、投放、打包、回收,每回見面,她都妙趣橫生地用那樣的詞匯給我講演練趣事,如何練笑,怎樣練跑,交接造型有什么要求。每當她講到演練組織者的辛苦勞累不容易時,我就想,如果這傳遞活動由她組織,一應事宜肯定能條理不少輕松許多。我不是在亂拍馬屁。馬秋芬雖然貌似柔弱,但是個天生的行動者,是比賽型選手,我說她有運動員天賦,即包括了她有種壓力越大反彈越強的特質(zhì),她善于從亂麻中迅速抻出線頭。二十五年前,我在一家縣城招待所的走廊上第一次見她,會面數(shù)秒鐘,頂多握一下手說半句話,但驚鴻一瞥,即認定她是做大事之人。或許對二十出頭的毛頭小伙子來說,當時我只該對她少婦的美艷印象深刻,可事實是,她快步上前的動作,她精干明敏的目光,她親和爽朗中含有凌厲的笑容,讓我感到的,更是她強健的精神力量。那時她在做一件小事,組織一個文學筆會。后來的二十五年中,她的經(jīng)歷驗證了我的判斷,她做出的許多大事,讓許多做大事的男人都由衷嘆服。當然,她沒張羅過奧運會那等大事。但在我看來,睽違文學十年之后,她能在文學舞臺上再度登場重塑金身,這就相當于開一場她個人的奧運會了。
七月十七號圣火過沈陽前,我曾暗自決定,到時去馬秋芬傳火炬的那個地段,給她鼓掌助威喊加油,也算送她一個驚喜??赡翘?,原定的市內(nèi)傳遞路線被取消了,數(shù)百名火炬手坐上大巴去了郊外,在沒什么人煙的濱河路上自娛自樂。濱河路距市內(nèi)較遠,我不方便去,更主要的是,去了我也通不過森嚴的警戒。我喜歡體育,但不是勞模先進共產(chǎn)黨員,我沒資格當濱河路上精挑細選的文明觀眾。我沒看到馬秋芬傳遞火炬的颯爽英姿。
馬曉麗第一次在震區(qū)待一個月,回大連家里休整幾日,第二次又去二十多天。她兩赴前線都由沈陽出發(fā),出發(fā)前,我都陪她在賓館聊天。第二次我們的聊天一如往常,我聽她講前線軼事,像聽她介紹咖喱牛肉的簡易做法。但第一次,我的心中不無悲壯,畢竟那僅僅是震后一周,四川的余震仍像醉漢在醒酒期間打的飽嗝。馬曉麗一身戎裝,表情平靜,對我的擔心回以微笑。可我笑不出來,又不能哭也沒道理哭,我就很想唱一曲《十送紅軍》,盼望她“革命成功(介支個)早回鄉(xiāng)”。
十幾歲就穿上軍裝當軍人的馬曉麗不像軍人:她喝自己研磨的咖啡,躺前搖后擺的安樂椅,與首長打交道也敢直來直去,在房間布置不實用的小擺設。她喜歡烹制各種非大眾化菜肴,下廚房時,兜里揣一只小巧的定時器,把定時器當指揮官,嚴格按指揮官的鬧鈴命令往鍋里加調(diào)料或安排火候。有一回我在她家連續(xù)吃了好幾頓飯,她居然根據(jù)不同的飯菜,使用不同的碗筷盤盞供我進餐,讓我覺得,她家櫥柜一如部隊的大院深不可測。不穿軍裝時,她有嫵媚之氣,穿上軍裝,那嫵媚竟能被襯托成狐媚,如果說她像軍人,也是王曉棠在《英雄虎膽》里扮演的阿蘭那種軍人??删褪沁@樣一個馬曉麗,地震一來,卻主動請纓,一猛子扎進了汶川青川北川的漩渦里。我想說,主動請纓中流擊水的人成千上萬,但在功成名就的知識分子里,能像馬曉麗那樣,請纓動機只與災難有關,只與一個小說家的人道精神與藝術敏感有關的人,恐不多見。她不是為“體驗生活”和采訪寫作去的災區(qū),去災區(qū),本身就是她的生活。至于后來,她寫了大量報告文學,好像工作任務成了她去的理由,那是現(xiàn)象掩蓋了本質(zhì)。
并非領命赴任的馬曉麗活躍于震區(qū),在某些依旨而行的人看來近于胡鬧,想不好把她定位為浪漫的白領小資志愿者是否合適。她不是領導,不是記者,不是醫(yī)生,不是演藝明星,她是個四不像人物,可又有點什么都像。有個領導,對她關心女護士的吃喝拉撒不以為然,認為她在意小戰(zhàn)士的心理健康是小題大做。于是,當所有官兵都越來越喜歡馬曉麗時,都親近地叫她馬大姐或馬老師時,那領導只生硬地叫她老馬。馬曉麗向來有好人緣,軍地兩邊都朋友眾多,可張嘴閉嘴喊她“老馬”的,還頭一回遇到。她對那領導直言相告,說不習慣“老馬”,她讓那領導叫她名字。那領導用聲調(diào)和表情還以揶揄,說你年齡大呀,我喊老馬是尊重你。馬曉麗說,人起名字就是用來叫的,稱呼名字是最大的尊重。那領導還想辯解,馬曉麗倏然繃起了臉。那我建議,你叫我馬老師,她高聲說,我告訴你,你這么叫我不辱沒你,也許倒是我有你這學生……馬曉麗的公主脾氣,在地震災區(qū)有了節(jié)制。
事情沒完。有一天,一個大領導來災區(qū)視察,他讀過馬曉麗的書,更知道馬曉麗的公公正是自己當年的領導。當著諸多中小領導,大領導對老領導的兒媳非常熱情,贊賞有加。大領導的文明風范有感染力,那個不再把馬曉麗稱為“老馬”,也不再給她任何稱呼的中小領導,立刻從大領導那里學到了禮貌。他對馬曉麗以“姐”稱之,舍去了別人嘴里的“馬”和“大”;他安排馬曉麗住單人帳篷,不允許她再和一群與她女兒同齡的護士擠在一起;有兩次,又有大領導來和官兵合影,他竟把馬曉麗請到第一排為數(shù)有限的椅子上落座,而以前,這種場合他根本想不到讓“姐”出席……
二〇〇八轉(zhuǎn)瞬而逝,地震過去了,奧運過去了,具體的宏大與具體的渺小都在以各自的方式如沙塵般消弭。于是,在外人眼里宏大的二馬,又回復為我所了解的且與我異曲同工的渺小狀態(tài)。她們坐在一起,像兩個剛建立小家庭的女大學生,交流著渺小的家長里短,討論著渺小的衣食住行,計劃著渺小的小說寫作——計劃中的小說都很渺小,并不宏大,至于發(fā)表以后,外部世界給貼什么標簽,那與她們就無關了。但暫時地,她們的渺小還需收斂。宏大已成了她們的宿命,至少在二〇〇八結束之前,宏大又分別找到了她們。有一天,正重新裝修家里房子的馬秋芬,伸出一雙裝修工程隊長的手,接過了沈陽市首屆金玫瑰特殊貢獻獎的五萬元獎金;又有一天,正嫻熟地用刀叉盤子吃家庭便飯的馬曉麗,忽然得到領導指令,要練習她生疏已久的正步走,因為幾天后,她將與其他一些因抗震救災受表彰的戰(zhàn)友一道,莊嚴地接受三等功的榮立證書。
渺小的刁斗在二〇〇八,因為二馬這對朋友,也宏大地關心起了原本距他非常遙遠的某些事情。
編輯︱曲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