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文斌
一九六六年生。現(xiàn)任銀川市文聯(lián)主席、寧夏作協(xié)副主席、《黃河文學(xué)》主編。中國作協(xié)會員。發(fā)表作品二百余萬字。著有散文集《空信封》、《點燈時分》、《孔子到底離我們有多遠》,小說集《大年》、《吉祥如意》,詩集《我被我的眼睛帶壞》。曾獲國家金童獎、人民文學(xué)獎、小說選刊獎、魯迅文學(xué)獎、冰心散文獎等多種獎項。有短篇和散文進入中國小說學(xué)會、中國散文學(xué)會等多家排行榜,選入多家全國性年選本。
賢亮老師囑我為本書作序,真是誠惶誠恐。在我心中,先生只能讓我這個做學(xué)生的仰望,何敢造次評說。幾天來都在做哈若蕙老師的工作,想借她宏力讓先生收回成命。一日深夜,熄燈就寢之時,幾個詞卻從腦海里跳了出來,天意一樣。平常片斷的關(guān)于賢亮先生的印象,有了一個秩序。
于是便有了這些文字。
把一個廢棄的古堡,變成一個舉世聞名的旅游勝地,用“再造”這個詞來表達,可謂再恰當(dāng)不過。多少年來,它一直在那里冬眠。他的目光投過來,它就醒了。這是一方土地之于它的靈魂的緣分。
正是因為有了先生這個“心”,才使這塊土地成為“福地”?!鞍残母5亍?,因心安便成福地,這是我對這個詞的理解?,F(xiàn)在看來,它還有另一層意思,那就是:因有心而成福地。
“安心福地”,是先生給他的府宅的題照。
聽先生說,只要他待在家里,影視城就平安無事,一旦他出去,總會大大小小地出點事兒。這當(dāng)然是先生的笑談,但我更愿意把它看做一個寓言。
讓我想到“再造”這個詞的,還有牛爾惠、伏兆娥這些“土”藝術(shù)家的成長??梢哉f,沒有先生對他們的發(fā)現(xiàn)、扶持、栽培和汲引,就沒有他們的今天??吹剿麄儚幕翌^土臉到光彩照人,從漂泊無依、衣食無據(jù)到安家落戶,從默默無聞到“名滿天下”,作為他們的同鄉(xiāng),我真是有種感同身受的感動。
還有那些追隨先生做事的許多我叫不上名字的兄弟姐妹,從他們臉上的滿足和自得,我知道了什么叫依,什么叫靠。一個能夠給成千上萬的同胞提供依靠的人,他的內(nèi)心該是一種何等的幸福。
那天,隨哈若蕙老師從先生的“安心福地”出來,在一個印章攤位前,一個小伙子認(rèn)出了我,一問,竟是西吉人。我問他平時能見到賢亮先生嗎?他說能。我問他怎么想到在這里擺攤兒的?他說喜歡文學(xué),崇拜張賢亮老師,就過來了。
一時無語。只有感動。
這是文學(xué)給予一片土地的魅力和光榮。
記得在一次著名作家的電視聚會中,主持人讓每位作家講一個他最喜歡的詞,先生脫口而出:平常心。說實話,那時我對這個詞還不怎么理解,覺得一向深邃的先生怎么說了這么平常的一個詞?,F(xiàn)在想來,自己當(dāng)時之所以產(chǎn)生這種想法,正是因為自己太平常了。
有一年,自治區(qū)文聯(lián)曾倡議讓先生以他的名字設(shè)立一個文學(xué)獎,被先生拒絕了,但是,一個以鎮(zhèn)北堡影視城命名的體制性文學(xué)獎卻誕生了。此后不久,我又從民間聽到賢亮先生在悄悄地,反宣傳地,不間斷地做著資助貧困大學(xué)生的善舉,聽到他幫助一個個來自底層的“泥腿子”藝術(shù)家的善舉,看到他在政協(xié)會上一次次為弱勢群體呼吁,一次次為希望工程捐款,等等。我開始對先生所說的平常心有了一些初步的理解。
在去年由寧夏廣電總臺舉辦的區(qū)花抽獎活動中,我有幸和先生同為抽獎嘉賓。先生一見我就考:文斌,我最近在應(yīng)《收獲》主編李小林女士之約寫一篇紀(jì)念改革開放的文章,你說說,思想解放是從什么開始的?我說,農(nóng)村聯(lián)產(chǎn)承包吧?先生笑著說,我就知道你會這么答,正確答案應(yīng)該是,一切從人的解放開始。
讀完先生的大作《一切從人的解放開始》,我再次想起先生多年前給電視觀眾講的那個詞:平常心。中國人之所以會創(chuàng)造出這么一套滑稽的身份識別系統(tǒng),就是因為失去了平常心。我們總是想割斷,想標(biāo)新立異,想推倒重來。記得有一次,一家媒體的記者采訪我,說我這樣強烈地倡導(dǎo)中華民族傳統(tǒng)價值觀,是不是有點不與時俱進。我說,我們現(xiàn)在沐浴的陽光是幾千年前我們祖先沐浴過的,我們生存的大地是幾千年前我們的祖先生存過的,難道我們會因為他們用過而拒絕享用嗎?相反,在我看來,恰恰是源頭上的東西,才是最少污染的,長江的源頭肯定是最少污染的,黃河的源頭肯定是最少污染的。從另一個意義上說,源頭才是真正的潮流。而對源頭的認(rèn)同,可能就是最根本的思想解放,最根本的與時俱進。
翻開歷史,我們會吃驚地發(fā)現(xiàn),“反平常”是人類的一大怪癖,沿襲和傳承似乎成了不光彩的事情。在“反平常”者眼里,陽光不值得贊美,大地不值得贊美,真善美不值得贊美,因為它們是古老的,平常的。可是,難道我們?yōu)榱恕皠?chuàng)新”就要重新制造一個新的太陽嗎?難道我們?yōu)榱恕皠?chuàng)新”就要重新制造一種新的空氣嗎?難道我們?yōu)榱恕皠?chuàng)新”就要重新制造一種新的真善美嗎?母親的乳汁是古老的,母愛是古老的,難道我們?yōu)榱恕皠?chuàng)新”就要制造出一種新的乳汁新的母愛嗎?
什么時候,人類“反平常”的好動癥得到醫(yī)治,人民才會安寧,社會才會和諧。
夫子言:三人行,必有我?guī)煛H齻€人行走,必有一個是我的老師。這是當(dāng)年老師給我的解釋。當(dāng)時心想,孔老夫子說了一句大白話,不深刻。及至年長,覺得這句話真是金子??鬃拥囊馑际钦f:這個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是我的老師,做得比我好的,我們要學(xué)習(xí)他的好;把事情做砸了的,我們看到那個“砸”,就引以為鑒,避免犯同樣的錯誤。他難道不是我們再好不過的老師嗎?就像我們看到刀子從小羊羔的脖子里捅進去,小羊羔的表情不是幸福,而是痛苦,我們就應(yīng)該想到刀子從我們身上捅進去,我們可能也是同樣的感覺,因此從內(nèi)心升起殺戒;就像我們走進先生精心布置的“人民公社”,看到一幅幅讓人汗顏又心驚肉跳的圖照,我們就要一代代地告訴我們的后人,這樣的游戲做不得,誰要是再做,后來人也會如此把它作為一出鬧劇展覽給游客看。
“人民公社”,我們永遠不能忘記的“老師”。我想,這是先生給“三人行必有我?guī)煛辟x予的新的意義吧!
“我在海關(guān)出版社出那本書的全部目的可能就是為了發(fā)表我的一個不到兩千字的提案,提議建設(shè)文革博物館?!毕壬缡钦f。這,就是一個知識分子的良心。
佇立在“人民公社”的門口,我突然明白了一個詞:“以戒為師”。
好一個“戒”字了得。
“中國十大收藏家”賢亮先生留在我腦海中印象最深的一個文物,盡管它的價格可能并不高,但在我心中,它是無價的。因謙而虛,因退而進,因清而真,因儉而樸。把中國人的人格真是寫盡了。一個木刻匾額,上面書寫著“謙退清儉”四個大字,兩邊副額上是我喜愛的《朱子家訓(xùn)》。
黎明即起,灑掃庭除,要內(nèi)外整潔。
既昏便息,關(guān)鎖門戶,必親自檢點。
一粥一飯,當(dāng)思來處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
宜未雨而綢繆,毋臨渴而掘井。
自奉必須儉約,宴客切勿流連。
器具質(zhì)而潔,瓦缶勝金玉;飯食約而精,園蔬愈珍饈。
……
設(shè)想一下,正堂懸掛著這樣一個匾額的人家,該是如何的富有。
現(xiàn)在,這個可能在中國獨一無二的匾額,就懸掛在先生的靜態(tài)展廳里。它的對面是當(dāng)年人民公社煉出來的鋼鐵,還有讓人不忍也不敢去看說明的偉大母親的遺像。
是誰,剝奪了一位母親生的權(quán)利,甚至剝奪了一對母子的臨終訣別?
是誰?
又是誰,讓這個代表中國人表情的匾額免于紅衛(wèi)兵的熊熊烈火?
是誰?
這一刻,我要向他頂禮。
同樣,這一刻,我也要向先生頂禮,為這一塊“謙退清儉”,也為這一個靜態(tài)展廳。
這是一個再好不過的課堂。
我們應(yīng)該常常來到這里,帶著我們的孩子,傾聽一個古老民族帶血的心事,復(fù)習(xí)一個偉大民族的金玉良言。
先生陪我們參觀一些景點。在二十四孝圖前,我停了下來。前一次去時,還沒有這個景點呢。我給先生說,這個好,這樣的景點應(yīng)該再多一些,比如《弟子規(guī)》,比如《太上感應(yīng)篇》,比如《十善業(yè)》。先生說,他正在這么做,讓我們到前面去看。先生帶我們到了“告子書”亭下。我們看到,亭的一邊是韓美林先生寫的原文,一邊是先生的翻譯。先生情不自禁地讀了起來,非常深情。做過配音演員的哈若蕙老師深情地和著:
舜發(fā)于畎畝之中,傅說舉于版筑之中,膠鬲舉于魚鹽之中,管夷吾舉于士,孫叔敖舉于海,百里奚舉于市。
故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人恒過,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慮,而后作;征于色,發(fā)于聲,而后喻。入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恒亡。
然后知生于憂患,而死于安樂也。
我開玩笑說,“百里奚”的后面,應(yīng)該再加一個人。哈若蕙老師說,我正要這么說呢。
是啊,這不單是先生一生的寫照,也是中華民族成長的寫照。
突然記起先生向我講過,他到四川去看在那里學(xué)習(xí)的兒子公樸,出于舐犢之情,先生把孩子和他的女朋友帶到成都最有名的飯店,讓他們挑最好的菜點,不想孩子的女朋友卻不讓點超過三十元的菜,兒子附和??纯矗@兩個小家伙,他們在給我省錢呢,平時購物也一樣,他們很少買名牌的。先生無比幸福地說。
那一刻,我在想,這也許才是真正的名牌。
參觀完其余幾個重要景點,準(zhǔn)備返回時,剛才在石印攤前碰到的那位西吉的老鄉(xiāng)等在路邊,手里拿著一個印盒。“郭老師,我給你刻了一個印章?!贝蜷_一看,是“吉祥如意”?!拔铱催^你的小說《吉祥如意》,非常感動。”一時,我真是不知說什么好。
多么美好的一個象征。
在這片已經(jīng)遠遠超越了影視,超越了旅游,也超越了經(jīng)濟意義的土地上,肯定不單單是我一個人在意外地收獲“吉祥如意”。
吉祥如意,才是這塊“安心福地”最美的景觀,也是這本選集的全部動機。祝歲月,祝大地,祝人民,祝祖國。
突然發(fā)現(xiàn)詩的涵義就在詩本身:“言”加“寺”為“詩”。為什么?就是因為這個“言”是遠離塵俗的,遠離功利的,或者說是反塵俗的,反功利的。
為此,它才配得上“教”,以詩為教。這是中華民族的光榮,也是中華民族的福祉。
《三字經(jīng)》《弟子規(guī)》《太上感應(yīng)篇》《朱子家訓(xùn)》,既是絕佳的詩,也是一個民族最為寶貴的家底。正是因了這些家底,才成就了一個民族的從容、安詳、中和。
“言”加“寺”為“詩”,這是一個民族的大秘密。
一天無事,到花園去散步,看到園丁在移栽花。初一看,一個美,一個丑。美的是花,丑的是根。但是細(xì)一想,假如沒有根,那花就無從美起。再看時,整個就倒過來了。突然覺得那花丑陋起來。但是馬上又發(fā)現(xiàn),丑陋的是自己的這個念頭。因為它已經(jīng)帶了偏見了,分別了。事實上它們都是美的。根的美在于它的自愿向下,花的美在于它的自愿向上。一個向下,一個向上,看起來是背道而馳的,其實有一個我們看不見的方向,它們是一致的。由此發(fā)現(xiàn),在這個通常世界的后面是還有一個東西的,那就是秘密。
那個秘密,本身就是大美。
妻子是別人的漂亮,兒女是自己的可愛。有一天,發(fā)現(xiàn)這句平常的話里藏著不平常的道理。兒女的可愛是因為我們對兒女的愛是無條件的,血緣的。而我們當(dāng)初選擇丈夫和妻子卻是有條件的。兒女是無法選擇的,他是一個賞賜,一個祝福。而妻子和丈夫本身就是選擇的結(jié)果。由此想來,美來自賞賜,來自祝福。它是沒有原由的,也是說不明道不白的。它也是一個秘密。
每次打開水龍頭,看到水,打開窗子,看到陽光,我都會激動不已。突然一天,我領(lǐng)會了一個詞:“天工”,造化創(chuàng)造了這么美妙的東西供我們使用,到底是為了什么?還有文字,他把文字交給人類,又是為了什么?還是一個秘密。
多年來有一種用詩歌寫日記的習(xí)慣,有相當(dāng)?shù)牟糠挚隙ㄊ遣荒芄诒姷?,拿出來發(fā)表的只是冰山一角,浮出水面的一角。即使拿出來發(fā)表的這些,也是我最為私密的財產(chǎn)?,F(xiàn)在,它們就要公之于眾了,真是讓人惴惴不安。
而這個“眾”,是怎樣的一種緣分呢?
又是一個秘密。
記不得在哪兒讀到一篇關(guān)于掘藏師的故事,才知道好文章是被賦予的,不是寫成的。所謂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而在什么時候?qū)懗桑谑裁磿r候挖出來,都是一個秘密。有那么一些智者生前寫了許多著作,卻不行世,而是把它埋在深山,幾百年后,機緣成熟時,由一個特定的掘藏師在特定的時空把它找到,然后貢獻給有緣人。想想看,世界何其大,而掘藏師卻要在那個特定的時空點把他找到,那幾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但他卻找到了,而且恰恰在世人需要它時。掘藏師的使命就是等待那個時空點,或者說他就是那個時空點。世人需要哪部,他就正好找到哪部。從這個意義上說,編輯也好,作家也好,都是掘藏師。只不過是被造化賦予了特定的心靈掘藏權(quán)。但是,到底誰能夠得到這個權(quán)利卻又是一個秘密。
由此想到有位朋友說,寫作就是找到屬于自己的密碼。這話說得棒,但不全對。因為那個密碼是被賦予的,而不是找到的。是配不配的問題,而不是能不能的問題。這就像干部任命,是領(lǐng)導(dǎo)選擇你,而不是你選擇領(lǐng)導(dǎo)。國家核武器的搖控器是只能掌握在一個人手里的,不是所有人想拿著就拿著的。一般公民甚至連看一眼都不可能。我們只能拿著自己家門上的那把鑰匙,甚至有時連拿著自己家門上鑰匙的權(quán)利都沒有。我們沒長大時,父親是不放心把鑰匙交給我們的。差不多所有人都有過為擁有一把鑰匙而苦惱的經(jīng)歷。因為女同學(xué)給自己寫了一封情書啊,送了一張照片啊,沒地方放啊。但是父親就是不給自己一把鎖,當(dāng)然就沒有鑰匙。因此,人的成長過程其實是擁有鑰匙的過程。
圣人之所以為圣人,是因為他掌握了比別人多得多的鑰匙,或者說密碼,或者說接近本體寶庫的密碼。我們之所以不能成為圣人,是因為我們不配享有那個密碼。
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古智者把自己的著作埋在深山,那是一種怎樣的自信,又是一種怎樣的隨緣行。假如后人找不到呢?那不就白寫了嗎?而寫作不就是為了發(fā)表嗎?不就是為了成名成家嗎?而且不是說成名要早嗎?把傾其一生心血寫出來的著作埋在深山,那是一種怎樣的超脫和淡定?
既然是掘藏師,面對自己的勘挖對象,除了小心翼翼,恐怕更多地需要敬意、謙卑、神圣感。造化賦予人類以文字,本身就是賦予人類以神圣感。不然,倉頡造字時,為什么會天地皆驚呢。因此,我是從來不拿字紙墊屁股坐的,我認(rèn)為文字是有神性的。
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之后,我不再以一個作家自居。心里更多的是感恩、謙卑和懺悔?;叵胱约簭那鞍l(fā)表的那些文字,真是誠惶誠恐。突然之間,從前像火焰一樣燃燒在心里的發(fā)表欲沒有了。倒是越來越喜歡孔圣的一個詞: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
做人是這樣,寫作也同樣。那么,這些詩呢?
編輯︱曲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