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保忠
一切都成熟了,比如高懸在我們頭頂上那火辣辣的太陽,比如土墻外那仰著笑臉的金黃的葵花,比如在風中甩著紅纓吹著口哨的玉米。在這個秋高氣爽的日子里,叔叔的窯洞披紅掛彩,歡聲笑語,大紅的對聯(lián)將寒傖的土院映襯得堂皇而喜氣。我們都知道叔叔要成親了,要和他的俏新娘拜堂了。沒等放學我們就從教室里溜出來,在院子里跑進跑出,不時噼噼啪啪點燃一串鞭炮。
人群里那個穿著中山裝衣袋卡著兩支黑鋼筆的人,忙得陀螺似的,一會兒叫這個搬桌子,一會兒叫那個拿椅子,叔叔被他和幾個青皮后生從窯洞里擁出,三下兩下推到當院擺放的一張桌子前。那是從學校借來的課桌,上面有指甲劃過的痕跡,看起來像驢耳朵或狗尾巴。桌子上垂掛著一張大紅紙,兩角被石塊壓著,黑黑的毛筆字一二三四寫著典禮的程序,向偉大領袖毛主席致敬向全體貧下中農(nóng)致敬向父母致敬等等。叔叔穿了一身新做的白襯衫和藍的確良褲子,臉上的笑在陽光里顯得十分燦爛。我發(fā)現(xiàn)他鼻子左側那粒熟透的粉刺疙瘩不知什么時候蹭破了,滲出了一點血。那個穿中山裝的人就開他的玩笑:我說二楞,滿臉騷顆,娶了媳婦,就該壓火。叔叔摸摸脖頸,臉上的笑更燦爛了。
那個人突然站到椅子上,亮著嗓子喊:二楞成親,吉日良辰,艷陽高照,喜氣臨門,東家托我,主持大婚,諸位親朋,歡不歡迎?幾個青皮后生積極響應:歡迎歡迎太歡迎,你來主持肯定行,服從調(diào)配聽你令,堅決辦好這門親。那個人的嗓門又拔高了八度:既然歡迎,我就上任,盡心竭力,喜事辦成,有啥不足,盡管批評。青皮后生們一陣叫好。那個人在人們的笑聲中跳下椅子,嘩地撒了一排煙,自己也點了一支吸。我看見煙霧紗巾似的飄過他的頭頂,在明亮的陽光里裊裊上升。
那個人就是喜倌馬二。
馬二是我們村的大好人,大忙人,誰家娶媳婦辦喜事都離不開他。我爺爺常常說,好馬出在腿上,好漢出在嘴上,你看看人家馬二,肚子里全是墨水,六三年他差一點考上民辦教師哩?選馬二學問大不大我不知道,不過他那張嘴確實厲害,一出口就是丁當響的四六句,就像這個季節(jié)在地里拔山藥,手攥住秧子猛地一提,帶出來的準是一串串令人驚喜的果實!那時候,我對馬二可是崇拜得厲害,我私下里最宏偉的理想不是長大后當工人,當解放軍,而是像馬二一樣當個喜倌,走到哪里都能給人們帶去笑聲。
那時候,逢著誰家辦喜事,不光親戚朋友要來賀喜,就連那些平時見面不大說話的人也來看熱鬧。一看新媳婦長得是個丑還是俊,二看席面上的肉菜是七盤還是八碗,三看喜倌賣不賣勁,四六句是不是紅火了個人。這后一條最要緊,結婚圖個紅火,紅火就得靠喜倌折騰。喜倌不僅僅是婚禮的主持人,更是婚禮上的演員,名星。喜倌說的是串串話,大家也都跟著學幾句,說幾句,湊個紅火,添個熱鬧。這一來,一家的喜事就成了一村的喜事,一家人的快樂就是一村人的快樂,這樣的日子自然像過年一樣熱鬧。馬二的口才好,他主持的婚禮比過年還要過年!
我們圍著馬二跑來跑去,忽然間不知誰撞到他手臂上,把他的煙卷碰掉了。馬二也不惱,揀起煙卷,搖搖頭說:這些小孩,惹事生非,不干好事,就能胡來,惹我煩了,擰你大腿。我們知道他沒甚脾氣,也不跑,一吐舌頭,做個鬼臉逗他。馬二不再搭理我們,看了看手腕上明晃晃的表,把煙頭那么一扔,沖著東邊的窯洞喊:新娘新娘,快快出門,典禮馬上,就要進行,好友親朋,都把你等,扭扭捏捏,到啥時辰?
東邊的窯洞還掛著窗簾,不知新媳婦在里面干什么。我們麻雀似地飛上窗臺,鼻子貼著窗玻璃,模仿著馬二的聲調(diào)嘰嘰喳喳:新娘子,別讓等,帶上糖,快出門??墒迨宓男孪眿D還是沒見出來,仿佛什么也沒聽到。馬二又一抬胳膊,讓叔叔看他手腕上的表:喜倌沒面,說話沒風,喊了半天,新娘不動,你是新郎,看看咋整?眾人就把叔叔推到了窗戶下,嘻嘻哈哈道:二楞二楞快去叫,新娘不出等你抱。我們也喊:新娘子,新郎想,要拜堂,快出場!人們一陣哄笑。
新媳婦好像一點也不急,就是不肯出來。我們也不急,我們知道新媳婦都這個樣子,誰家也不例外。叔叔的新媳婦那么好看,還能不扭捏個半天,還能不讓人叫上個十回八回?馬二像被什么事情激動著,突然拔高嗓門喊:新娘不應,咱也不敬,小伙子們,快快行動,沖進里面,給個教訓,一把椅子,抬出窯洞。幾個青皮后生說聲“好”,便向窯洞內(nèi)沖去。
人們一齊把目光聚在了窯洞門口,等待著新娘子出門。門口上邊的窗格子上,高高懸掛著毛主席的像,他老人家慈祥地望著我們,向我們微笑著。忽然間,屋門口一陣騷動,兩個青皮后生用一把椅子把新媳婦搖搖晃晃抬出來了。新媳婦頭戴大紅花,身穿大紅襖,臉上撲了粉,唇上涂了脂,香噴噴,紅彤彤,像田野里的紅高粱。細看,她的臉那么白,胸又那么挺,一笑,露出白白的牙,真是個好看的新媳婦。她一出門,就把人們的眼睛映亮了,把叔叔的破窯院映亮了。叔叔的新媳婦就像高懸在我們頭頂上的太陽,光亮無比。
馬二又亮著嗓門喊:新娘出門,紅布罩身,蓋住頭頂,蒙住眼睛,小家伙們,抓緊行動,快摸喜糖,剎她威風。
就有人在新媳婦的頭上苫了塊紅布,紅布很大,幾乎把她的腰和屁股也罩住了。我們就等著這一刻,紛紛把手伸向新媳婦的衣袋,褲兜,她推搡著,又怕從椅子上墜下來,就不敢亂動,任由我們摸索。摸糖是我們那一帶的風俗,是我們小孩子的專利。我已摸出一把水果糖,把它們裝進自己的衣袋,又一次伸出了手。新媳婦幾乎帶著哭音說,沒有了,真的沒有了。我鉆進那塊紅布下,說:新娘子,咋沒糖,真沒裝,就投降。新媳婦捏了一下我的鼻子,說小三你跟著起啥哄,我是你嬸,一邊玩去。新媳婦怎么知道我的小名的?肯定是叔叔告訴他的。叔叔這么快就把家里的事告訴了新娘子,可見是個沒出息的家伙,怕老婆的家伙。我的手越發(fā)不老實了,在她的褲兜里摸來摸去,可什么也沒摸到,只感到了一種溫熱的綿軟,我知道褲兜往里便是她的大腿。新媳婦好像也覺察到了什么,伸出手輕輕地打了我一下。
過了一會兒,馬二制止了我們,喊:小家伙們,停下小手,看看新娘,渾身亂抖,讓她下來,地上行走,也好拜堂,結成配偶。他這一說,新媳婦給從椅子上放下來了,紅布子也撤去了。她臉上淌著汗,脂粉給沖得一道一道的。我們又搗了一陣亂,不得已住了手,咯嘣咯嘣嚼著摸來的糖塊,在人群的縫隙里游來游去,看大人們熱鬧,看大人們出他們的節(jié)目。
叔叔也不敢看自己的新媳婦,站在離她一步遠的地方,憨憨地笑著。馬二看了他一眼,伸出兩個拇指做了個靠攏的手勢,人們便將他倆往一塊推。新媳婦不肯,但架不住三推兩推,很快,她就跟叔叔貼在了一起,粘在了一起,像一個人似的。整個院子歡聲笑語,熱熱鬧鬧。女人們端看著新娘子,小聲議論著,仿佛也回到了自己做新娘的時代。我母親站在新娘子一邊,引導著新娘子做這做那。有人忽然往她臉上抹了一把鍋黑,院子里便又是一陣笑鬧。
馬二突然神情肅穆地喊道:吃水不忘,挖井那人,新婚銘記,共產(chǎn)黨恩,新郎新娘,恭恭敬敬,大禮叩拜,咱毛澤東。剎那間,人們不再說笑了,一個個神情嚴肅,抬頭仰望著那位慈祥的老人。叔叔和他的新娘子整整衣服,腰彎下去,再彎下去,虔誠地拜了三拜。我看見叔叔的背彎得像一張弓,鞠躬時把那條嶄新的紅褲帶都露出來了。
馬二滿意地點點頭,又喊:一對新人,今兒成親,咱先把事,說個分明,恩恩愛愛,過好光景,孝敬父母,好兒好孫。
一陣喝彩聲中,我爺爺給推到了前邊。奶奶早已去世,只有爺爺能接受叔叔和新娘子的叩拜了。爺爺給按在了課桌前的小凳上,想起來,肩膀卻壓著幾只手。爺爺掙扎著說,我就不用拜了,免了吧。幾個后生哪里肯,說:叩拜父母太應該,過了今天沒機會。爺爺也來了句順口溜:孩子好過就成,父親心里鏡明,拜不拜我沒事,大伙紅火就行。馬二搖搖頭說:東家東家,這可不成,拉扯二楞,日夜操心,兒子媳婦,等著拜您,這邊坐好,節(jié)目進行。爺爺便不再動,直挺挺地坐在那里,臉上也是幸福的笑。
馬二拉長聲調(diào)喊:給父親大人叩頭,一叩首——
叔叔很謙卑地彎下了腰,新媳婦也彎下了腰,可是他們的動作并不協(xié)調(diào),此起彼伏。馬二就指出:新娘新娘,腰板直挺,這個樣子,哪里能行?又對眾人說:各位觀眾,你們裁判,這樣不恭,行也不行?眾人說:不行不行真不行,拉倒重來一鞠躬。馬二又喊:給父親大人叩頭,一叩首——叔叔于是又彎下了腰,新媳婦也彎下了腰,不過遠沒有叔叔恭敬。有個青皮后生就將新媳婦的頭狠狠地往下摁了摁,眾人就笑。
馬二再喊: 給父親大人叩頭,二叩首——
這時候,爺爺?shù)哪樛蝗唤o人抹上了鍋黑,左一下,右一下。爺爺就成了個黑臉包公。爺爺搖搖頭說:哪個壞小子,耍笑起老漢來了。邊說邊用手使勁擦,結果是臉上的黑越抹越多。新媳婦“噗哧”一聲笑了,她的牙在正午的陽光里分外耀眼。就有人對她起哄,去,給你公爹擦擦。爺爺不肯,爺爺掙扎著要起來,可那幫小伙子卻怎么也不肯讓他起。有人又把新娘子拉過來,把她的手拿到爺爺?shù)哪樕?,爺爺掙扎著,躲避著,可新媳婦的手還是擦住了她的臉。
三叩首之后,爺爺在人們的笑鬧聲中逃到窯洞里去了。
馬二又喊:東家辦喜,熱鬧哄哄,冷了人家,說媒的人,跑堂伙計,快快去請,正中坐定,燒酒來敬。
眾人便又一陣喝彩。
大媒人是村中的鐵匠,是個跟馬二一樣的熱心人,就是有點好酒貪杯,喝一回醉一回。他婆娘和叔叔的新媳婦是一個村的。那些日子,他隔不了兩天就要往爺爺家跑一趟,說說叔叔,再說說新媳婦,他的嘴不停地動著,像要把肚子里的話都倒騰出來。到了中午,大媒人就站起來,說不早了,還得回去打鐵哩。爺爺哪肯讓他走,早吩咐我母親做了飯,安排了酒菜。奶奶去世多年了,來了什么親戚,都得我母親招待。大媒人還是做出要走的樣子,爺爺就拉住他的手,說飯都好了,在吧,喝兩盅。大媒人就留下了,說真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幾杯酒下去,他的舌頭就有點僵,就醉了。
沒多久,大媒人就給推到前面坐下了。
馬二喊:媒人媒人,鐵嘴立功,牽了紅線,二楞成親,跑堂小子,究竟為甚,到了這陣,酒咋不送?
跑堂的小伙子趕緊奔向灶房,不一會兒,又從里面鉆出,笑嘻嘻用木盤端出一把小酒壺。大媒人眼驀地亮了,鼻子抽了一抽。有人忽然說,不會是假的吧?大媒人伸出那雙打鐵的手,接過酒壺,湊到鼻子前嗅嗅,不喝。有人說,大媒人咋不喝,嫌酒賴?大媒人皺著眉頭說:酒不好,菜沒味,白開水,爛白菜,真寡,拿下!說罷將酒壺往身后的桌子上一擱,雙手在胸前一摟,頭歪到一邊去了。
馬二便喊:廚房師傅,一肚子鬼,要酒偏給,端上那水,跑堂小子,快快去催,請把好酒,換將上來。
跑堂的不敢怠慢,趕緊端著酒壺下去了,不一會兒又端著一個壺子跑了上來。大媒人也不嘗了,直接將壺嘴對著自己的闊嘴巴,吸溜了一口,又吸溜了一口,連聲喊“好酒好酒”。忽然又說:有好酒,沒酒盅,問廚子,為了甚,快送,快送。
馬二就喊:跑堂小子,真沒記性,上酒忘了,拿上酒盅,回去趕緊,討論整頓,蘭花大杯,快快呈送。
酒盅拿上來了。大媒人倒了一杯,一仰脖干了。眾人叫好。大媒人笑了笑,也喊:這燒酒,還不賴,可沒有,下酒菜,叫廚子,快跑腿,七個盤,八個碗,就酒,喝醉!
大媒人的順口溜,就像他在鐵匠鋪打鐵:叮叮當,叮叮當……叮當,叮當……人們“嘩”地鼓起了掌,說:媒人媒人就是能,酒量不錯嘴巴行。
馬二臉紅了一下,突然喊:你這媒人,沒喝就暈,喝酒自有,新人來敬,我說二楞,不要再等,快快倒酒,謝過媒人。
叔叔和他的新媳婦這才像想起了什么,把酒壺拿過來,敬了大媒人一杯。人們知道大媒人愛喝酒,便慫恿新郎新娘再敬幾杯,叔叔就又倒了一杯,大媒人一仰脖干了。叔叔又要倒酒,大媒人卻不敢把自己灌醉,搖搖頭說罷了罷了,開了席你們敬我十盅都成。
最后一項是新人互拜。在馬二的號令聲中,青皮后生們發(fā)了狂,將新郎新娘的腦袋觸碰在一起,發(fā)出西瓜與西瓜撞擊的聲音。院子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歡笑聲一片。
不知什么時候,廚房伙計擠過來,咬著馬二的耳朵說了句什么。馬二點點頭,將桌子上的紅布包打開,拿出兩本紅皮子的毛主席著作,拔高嗓門喊:革命伴侶,恩恩愛愛,贈套寶書,學習結對,共同提高,互助一輩。然后鄭重地把紅寶書贈給了叔叔和他的新媳婦。又喊:一邊學習,一邊戀愛,為了革命,培養(yǎng)后代。
掌聲又一次響了起來。
窯洞的上方,毛主席他老人家那么慈祥那么寬厚地看著這群幸福的人們。
典禮終于結束了。我們嗅到了油糕的味道,嗅到了肉菜的味道。大人們向窯洞里涌去。我們這些小孩子沒有入席的資格,但還是跟著往里走,沒走幾步,就被跑堂的轟了出來。跑堂的說,你們就在院子里吃,懂不懂?然后搬了張桌子,端了幾盤菜,讓我們手托個碗吃。當然,肉和菜也是一樣不少,除了酒,大人們有的我們一樣有。
我聽到了劃拳的聲音,聽到了酒杯和酒杯撞擊的聲音,聽到了愉快的笑鬧聲,聽到了時光流逝的聲音。
忽然間,大媒人跌跌撞撞走出來了。大媒人僵著舌頭說,我還要去打,打鐵。爺爺拎著一包東西追出來,往他手里一塞,大媒人,這點煙酒和糖果你得拿上。大媒人把那包東西又塞到我爺爺手里,頭搖得撥浪鼓似地說:咱、咱倆家,算親戚,拿東西,就沒理,不拿,不拿。我們尾巴似地跟在他后面,一邊笑,一邊起哄:大媒人,喝醉了,東搖搖,西擺擺,回到家,準罰跪。大媒人停住,瞪我們一眼,說:我、我沒醉,真沒醉,想比試,賽一賽,來來,來來!我們喊:比就比,怕個你,來就來,準你醉。大媒人就笑了:屁孩們,真、真不懂,跟我喝,沒、沒長成,十年后,再拿盅,干杯,干杯。爺爺對我們做了個轟雞的手勢,說:這些小孩起哄,別把媒人耍弄,將來你們結婚,沒他牽線能成?爺爺再次把那包東西塞到大媒人手里,大媒人惱了,說:老東家,這不行,拿了禮,我算甚,不成,不成。爺爺拗不過大媒人,只得送他出了門。
窯洞里還在熱鬧著。
輪到給馬二敬酒了。有人咬著他耳朵嘀咕了幾句,可能是讓他給新郎新娘出個難題,好好耍笑一回。馬二哈哈一笑,讓新郎新娘猜個謎:一條山洞草萋萋……人們忽然笑了起來。
酒的氣味彌漫了整個窯洞,又從窯洞里漫出來。在院子里走動的雞們豬們給那氣味一熏,也有點興奮,雞們飛上了墻頭,豬們扭起了秧歌。
陽婆給那氣味一熏,也醉了,“哐鐺”一聲滾落到黃昏的深處。
夜就這樣來臨了。
馬二喝高了酒,還躺在炕上打呼嚕。有人想捅醒他,爺爺揮揮手說,讓他多睡會兒吧,緩緩嗓子。馬二似乎聽到了什么,眼皮一撩,看了我爺爺一下,又打起了呼嚕。
叔叔和新媳婦也上了炕,吃對面飯。叔叔坐在桌子這頭,新娘子坐在桌子那頭,桌子上是幾盤菜和幾碗餃子。幾個青皮小子陪著他們吃,邊吃邊講一些笑話??幌逻€站著一群年輕的男男女女,看著炕上的人吃,他們也插嘴說一些笑話。新媳婦不大言語,靜靜地聽著,臉上不時騰起一朵紅云。馬二的呼嚕聲小了,翻了個身,像是要醒來的意思。
馬二突然喊:臉對著臉,眼看著眼,吃個餃餃,生個小小。
眾人齊聲叫好。
新媳婦的臉越發(fā)紅了。
再看馬二已爬起來,搶過叔叔面前的酒杯喝了一口,又從新娘的碗里夾了一個餃子吞進了肚子。眾人就說他裝醉,馬二搖搖頭,喊:沒醉沒醉,馬二沒醉,新郎新娘,才是真醉。
新媳婦就掩了嘴笑。
有個后生忽然給馬二碗里夾了個餃子,馬二說了聲“好”,將那餃子放進嘴里,嚼了一口,便咳起來,眼里竟然辣出淚水。幾個青皮后生便笑出聲來。馬二也不好將餃子吐出來,一咬牙,咽了下去。炕上炕下的人一個個笑得前俯后仰,連新媳婦也放開了嗓子。
馬二瞪了眾后生一眼,喊:幾個后生,真是張狂,餃子包進,干辣椒湯,人家馬上,就進洞房,你們還能,睡個甜香?
屋里的人又一陣哄笑。
我看見新媳婦好像沒怎么吃,筷子動了很久,碗里還剩著幾個餃子。
這頓飯一直吃了很久。后來他們就跳下地,鉆進廚房幫著收拾,洗鍋涮碗的聲音歡快地傳出來。馬二站在那里跟我爺爺說話。馬二說:東家東家,真有福份,娶了兒媳,紫氣臨門,身體壯實,模樣水靈,明年這天,抱個孫孫。爺爺便摸著胡子笑。馬二又說:這話說得,東家心跳,摸著胡子,不停憨笑,一對新人,就要睡覺,您別跟著,聽房胡鬧。爺爺胡子一抖一抖笑了,說:喜倌主持賣勁,老漢心里高興,看你臉紅頭暈,想要回家我送。馬二搖搖頭說:喜事未了,喜倌能跑?還有洞房,等著我鬧。爺爺搖搖頭說:三天沒有大小,喜倌想鬧就鬧。說完,打個哈欠走了。
廚房那邊終于收拾完了。
馬二向廚房走去。我想看看馬二還要鬧什么,就跟著他走。馬二在灶前停下,給他們每人散了支煙,壓低嗓子對一個后生說:你藏里面,耐心等待,新娘一睡,大門打開。
馬二見我盯著他,說:你想紅火,也跟他藏,到時可能,派上用場。
我說:藏廚房,睡不香,站那里,準受涼,跑肚子,喝藥湯。
馬二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說:你這小孩,真好口才,三字口訣,說得不賴,長大準能,出息成才。
我說:喜倌夸,有做相,你快說,幫啥忙?
馬二說:到時讓你,趴進洞房,娶了衣裳,就是幫忙,事成之后,我來獎賞,兩把喜糖,想吃不想?
幾個后生都笑了。
馬二他們說笑著走了,把門關得很響,很響。我和那個后生藏在廚房,心慌慌地跳。
過了一會兒,叔叔從窯洞里出來了,院子里轉了轉,把大門從里邊插了。我聽得他打著哨子進了洞房,那個后生說,你看你叔美得。我說,人家娶了媳婦嘛。那個后生說,你長大娶不娶媳婦?我搖搖頭說,不娶,娶媳婦干什么?你沒聽說,娶了媳婦忘了娘,我娘對我多好,我不能忘了她。那個后生小聲笑了,說,到時你就想娶了。我說,你想娶媳婦?那個后生說,那當然,我做夢都想。我說,你肯定跟我叔一樣,也是個怕老婆的家伙。那個后生說,我當然想怕老婆,可是沒有老婆讓我怕呀。我刮了一下他的臉,說羞不羞?
正說著,叔叔又出來了,嘩得把一盆水倒在了院子里。那個后生說,快了快了,他們洗完了。那個后生摸出煙,抽了起來,不一會兒地下就扔了一堆煙頭兒。那個后生后來探出頭看了看,說,他們怎么還不熄燈呢?終于,那屋燈熄了。那個后生豎著耳朵聽了聽,躡手躡腳地向大門走去。
我也跟著走出來,抬頭看了看,好大好圓的月亮。她凝神看著我們,看著那個后生輕輕打開了門,看著馬二他們躡手躡腳地走了進來。我跟著他們蹲到了叔叔的窗戶下,屋里靜悄悄的,不知道叔叔和他的新媳婦在里面做什么。馬二他們扎楞著耳朵,凝聲細聽,也不知他們聽到了什么。時光在流逝,瞌睡蟲爬進了我的腦子里。我有點忍受不住了,我想睡覺。馬二捅了我一下,說別打瞌睡。秋風吹過來,我忍不住打了一個哆嗦。有個后生對馬二說,有了,有動靜了。馬二捏著嗓子說,悄聲點。
我聽得里面真的有了響聲,一種古怪的新奇的響聲,真不知叔叔是怎么弄出的。那種響動持續(xù)了一會兒,新媳婦突然“啊”地尖叫了一聲,像身上的什么東西給捅破了。我感到了一陣恐懼,想,新媳婦一定觸到了什么有力的東西。我問馬二,叔叔在干什么,莫非他要害他的新媳婦?馬二說:你個傻瓜,不要亂想,新郎正忙,像條餓狼,新娘高興,正在吃糖。我說:那樣叫,準是疼,我看她,受了傷。馬二說:受傷不假,出血是真,不過他們,都挺高興,老老實實,只管細聽,等你長大,自然機明。
屋子里又安靜下來。
我對馬二說,你究竟讓我做什么,我真的瞌睡了。馬二咬著我的耳朵說,再等一會兒,等一會兒。這時,我忽然聽到里面又有了響動,叔叔像是在做一件費力的事情,喘氣聲那么重。新媳婦則發(fā)出了一種古怪的聲音,像在哭泣,又不像。我不知他們在做什么。馬二身旁那個后生忽然朝后仰去,像是被什么東西擊倒了。
里面的風暴終于平息了。
叔叔的鼾聲很響地傳了出來。
馬二站起來,不知怎么把窗戶打開了。
馬二對我說:你叔你嬸,已經(jīng)弄完,該你表現(xiàn),快往里鉆,抱出衣衫,院子一站。
我遲疑了一下,說:告喜倌,我不敢,偷偷進,嬸咋看,叔醒了,該咋辦?肯定說,我搗亂。
馬二說:你叔呼嚕,地動山搖,天塌下來,也不知道,大膽進去,手腳靈巧,抱出衣衫,新娘會要,你一開口,準給五角。
我說:有五角,就動手,兩把糖,也要拿,話算數(shù),咱拉鉤。
馬二搖搖頭,伸出手指勾了一下我的手指,說:你這小鬼,不好理睬,機不可失,時不再來,趕快進去,下手要快。
我從窗戶爬了進去,叔叔的鼾聲還是很響,他和新媳婦做的營生一定很累很累,不比給生產(chǎn)隊搬一天石頭省力。我輕輕地爬下了窗臺,壓抑著心跳,走到了后炕那邊,然后從他們的腳下抱出了幾件衣服,爬了出來。
馬二說:小三小三,真不簡單,抱出衣衫,刮目相看。
馬二從我手里搶過叔叔和新媳婦的衣服,交給一個后生,指了指院中的一棵老柳樹說,掛上去。那個后生把那些衣服弄成一團,猴子似地爬上了樹,然后一件件地掛在了樹梢上。馬二說了聲好,然后和幾個后生靠著門框睡著了。
很多年后的這個下午,我站在城市高樓的陽臺上,眺望我們那個遙遠的村莊。我看見1973年的那個早晨,當叔叔穿著一條花褲衩打開屋門時,鬧洞房的人們還在熟睡,幸福的呼嚕聲地動山搖。叔叔一拉門,馬二他們猝然倒進了屋子里,像一堵坍塌的墻。叔叔怔了一會兒,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那時候,一陣清風吹過來,叔叔和新媳婦的衣衫在柳梢上呼啦啦飄揚起來,如同一面面旗幟。我看見那個口才不錯的孩子,在那棵老柳樹下,手舞足蹈,心花怒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