蒯樂昊
以前畢業(yè)的時候我很狂妄,總覺得這活就我們能干,后來一看這幫小的也能干,干得還不比我們差。其實他們也不小了,那時候也40多歲了,所謂“第六代”。過了幾年一看,這幫人又沒了
《大明王朝》的導演是張黎,有的人知道,有的人不知道。
但人們應該知道:《紅櫻桃》、《大腕》、《一聲嘆息》、《天下無賊》、《夜宴》……這些電影的攝影機鏡頭后面,是同一雙冷漠而警覺,常帶點浮腫的小眼睛,張黎的眼睛。他們也記得葛優(yōu)語重心長的警告:“黎叔很生氣,后果很嚴重?!?/p>
“黎叔”是張黎圈內的名號,馮小剛用作《天下無賊》里大反派的“尊稱”,借臺詞跟自己的多年好友兼攝影師打趣。
1999年,張黎憑《橫空出世》獲金雞獎最佳攝影,2006年又憑《夜宴》獲亞太影展最佳攝影。
攝而優(yōu)則導,前有張藝謀后有顧長衛(wèi)。只不過,張黎導演的片子,總是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游離于人們的視線之外。早年的《逃出罪惡世界》、《假大俠》審查未獲通過;近年的《走向共和》引起廣泛好評同時遭遇播出危機。
不過“黎叔”漸漸不生氣了?!洞竺魍醭窡岵ズ笮录悠驴偫砝铒@龍把該劇的帶子發(fā)到政府各級部門要求觀看。而2009年開春的電視劇又將是張黎的天下:斥資上億的《中國往事》占據春節(jié)前后的黃金檔期,另一部大戲是張黎擅長的歷史正劇《人間正道是滄桑》。
但人們依然不了解張黎。難得一見的網絡專訪視頻上,諳熟鏡頭的張導演一直低頭擺弄網站標志公仔,態(tài)度溫和,但并不配合。他是鏡頭后的人,移到鏡頭另一端,有不適應,還有很多不情愿。
關于他的新聞多是桃色八卦,與劉蓓的離異,與小宋佳分分合合的緋聞……流傳最廣的版本是:才子多情,他結過5次婚也離過5次婚。直戳戳問他,他輕描淡寫答以兩字:“謠言?!?/p>
照葫蘆畫瓢通過入學考試
與電影結緣時,張黎已在湖南農村插隊3年,當時知青政策有所松動,人人心里揣了個不安分的小火爐。瀟湘電影制片廠需要干雜活的場工,他便去了,搬道具、扛三角架、布燈光、抬軌道。都是辛苦的體力活,但再苦也苦不過農民,而且能吃飽肚子?!爱敃r的攝影老師看我挺靈的,干活也不惜力,就讓我給他當助理,考電影學院是他給的建議?!?/p>
他連摸攝像機的機會都不曾有過,但那段時間里拉拉雜雜看了不少,包括進口的羅馬尼亞電影、阿爾巴尼亞電影,前蘇聯電影和朝鮮電影。
報考電影學院攝影系,一個難關是他毫無美術基礎。“入學考試時,我畫了平生第一幅畫?!笨荚嚂r他甚至遲到了,領到畫紙對著一堆靜物無從下手?!靶液梦仪懊嬗幸粋€安徽考生,從我坐的地方正好可以看到他落筆,他畫一筆我就畫一筆,照葫蘆畫瓢,把一幅畫畫下來了?!?/p>
入校以后他才知道,5分的繪畫考試,他得了4分,而那個安徽考生沒有考上。命運安排此人出現,仿佛只為了輔佐另一個人金榜題名。
北京電影學院1978級在中國電影史上有特殊的紀年,這一年入學的,有張藝謀、陳凱歌、李少紅、胡玫、田壯壯、吳子牛、彭小蓮……多年后,人們用“第五代”來統稱這些導演,究其出身,第五代其實很窄,窄到幾乎只需要一個年份:1978。張黎也是北京電影學院的1978級,與張藝謀同屬攝影系,同學還包括顧長衛(wèi)、侯詠、呂樂……
攝影系課程很滿,大多數是跟技術相關:比如機械原理、膠片……這養(yǎng)成了張黎對技術的倚重與苛求,他永遠在追求最正確的光線、最恰當的質感。
他的拍攝現場,布光是嚴格把關的環(huán)節(jié),同一條戲要換不同機位拍好幾遍,即使遠景里的道具也必須真實可信。《大明王朝》里的圣旨,上好的厚緞,背后繡著龍,精工細做,跟真品也相去不遠;給各級官員的圣旨的樣式、字體、紙張的色澤、厚度,全都大有講究。這些道具往往拍完戲就不見了,因為太過精美,“不知道給誰拿回家去收藏了”。
這種拍法,注定了“黎叔”的片子拍不快,也不可能便宜。
張黎現在仍然把主業(yè)定位為攝影師——“左手執(zhí)導,右手執(zhí)機”這個傳統說法并不適合他,他是左撇子。作為導演,讓他聲名鵲起的是《走向共和》。這部電視劇因政治導向命運多舛,在社會上引起了軒然大波。
《走向共和》之后,首先要面對的是投資者的信任危機,新戲《人間正道是滄?!吠瑯邮且徊恐餍纱髴颍瑥埨枘苄袉??投資方派了專人跟進度、看內容,結論是:“導向完全沒問題!”
“跟張黎拍戲是非常來勁的事情?!毖輪T孫紅雷說。他在《人間正道是滄?!防镅萆贍敵錾淼墓伯a黨員楊立青,從頑劣不羈的少年一直演到馳騁疆場的共和國將軍,自認是近年來最過癮的一把。來勁的代價是,后面再接其他戲,就有點不夠勁。
跟孫紅雷演對手戲的,是在《大明王朝》里受到一致好評的海瑞扮演者黃志忠,他演立青的哥哥、國民黨人楊立仁。黃志忠說,拍張黎的戲,最有勁的是可以跟出色的演員現場飆戲。上一出,他飆著陳寶國的“嘉靖”,為把海瑞那種長期處在饑餓狀態(tài)的緊張焦慮演出來,瘦了十來斤。
不懂權謀的權謀戲編劇
人物周刊:《人間正道是滄?!肥且徊恐餍纱笃?,我們尤其感興趣的是編劇是江奇濤,他的《亮劍》曾讓我們眼前一亮:主旋律還可以這樣拍。
張黎:我從不排斥主旋律,每個國家每個民族都有自己的主旋律,就看你怎么拍。楊立青不是一個李云龍式的角色,李云龍完全是一個草莽。但我片子里的這些人,不管是共產黨還是國民黨,他們都背叛了自己原來的階級,這種背叛了出身的人跟那些社會底層出身的人不一樣,他們是理想主義的,完全是兩種堅定信念的體現者。兄弟倆代表著兩種的不同道路,但一個選擇了先進和光明,另一個則陷入了落后與黑暗,兄弟倆較量,結局顯而易見。用戲劇沖突和藝術審美去詮釋主旋律,是我的拍法。
人物周刊:《大明王朝1566》剛出來的時候收視率很低,當時你說,這部片子的重播率會很高,結果被你說中了。據說續(xù)集《大明王朝1587》已經在醞釀之中,第二部又會是怎樣一番面貌?
張黎:當時劉和平寫《大明王朝》的時候寫到李妃,實際上就是為續(xù)集留線頭呢,在第二部里,李妃將會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第二部會比第一部力量更強,因為在第二部里海瑞才真正登上了權力高峰,在萬歷中晚期,海瑞進行了一系列改革,力度是非常大的。
可惜和平身體不太好,現在他正寫《北平無戰(zhàn)事》,《大明王朝》續(xù)集還得等一段時間。完全要看和平的身體,他心力夠、體力差。
人物周刊:據說劉和平在寫《大明王朝》的時候,書房里掛著海瑞和嘉靖的像,每天沐手焚香,三拜九叩,完全是種附體的狀態(tài),是不是真的?
張黎:海瑞的像肯定是掛著的,嘉靖我沒見著。他對著畫像三拜九叩,還有冥想,這些都有,他對海瑞是充滿情感的。
人物周刊 :《大明王朝》的表演方法很特殊,每個人都是不動聲色的,只靠演員的細微肢體動作、表情和眼神來傳達感情。
張黎:我們認為它符合當時那種官場氛圍、朝廷規(guī)制。明朝整個的政治制度,整個的官僚結構、組織結構,始終是完備的,清朝的很多組織手續(xù)、官場規(guī)則是原鍋端的明朝,所以清朝能站住腳。明朝是高度制度化的社會,行止、語言……劉和平是這方面的高手,他對明朝的感悟特別深切。
人物周刊:很多白領把《大明王朝》當成指導辦公室政治的書在看,大家忍不住猜想,能寫出這樣權謀的人,本身是不是特別擅長權謀?
張黎:其實和平是沒有任何權謀的人,但他懂得體味和欣賞權謀。這個片子他兼做制片,所謂“慈不掌兵,義不掌財”,我老說他掌不了財,一顆心又大又軟!
提線木偶攝影師
人物周刊:從攝影轉行干導演的人,他們的作品畫面感似乎更強些,比如張藝謀、顧長衛(wèi),你自己的體會是怎樣?你是癡迷技術的人嗎?
張黎:其實不單單是畫面感的問題,導演本身是一個翻譯,把文字的東西,翻譯成形、光、色的東西,首先得對自己的導演母語特別熟悉。就像我們看翻譯小說,幾個版本一看,高下立判,它原作是一樣的,但翻譯水平不一樣。電影也要講究信、達、雅。我常說鏡頭,一個是光學鏡頭,一個是自己的視覺鏡頭,后者是充滿情感的,每個鏡頭的設計都有特別強烈的情感因素在里頭。鏡頭語言是有生命的活的東西。我重視技術,但并不癡迷技術,技術是工具,更重要的是你的想法。當然如果技術的東西掌握不了,最后呈現出來的東西是語無倫次的。
人物周刊:那你做導演時,擔任你的攝影師豈不是很有壓力?
張黎:當我的攝影師惟命是從就完了。
人物周刊:你自己當攝影師的時候呢?也會這么服從嗎?
張黎:當然。那就是另外一種樂趣了,當工具的樂趣,那是一種純影像的樂趣。你要什么我都能給你拍出來,但你要什么我不管,也能樂在其中。所以不能老當導演,我得時不時地回去當一下攝影,看看別人是怎么表達的。
人物周刊:你在選演員的時候是不是有門檻,總是選那些你覺得可以溝通或者能夠領會你意思的演員?
張黎:難免。所以我的演員經常延用,我們好不容易在上一部戲里達成了溝通和了解。用新演員我會比較慎重。
我跟很多演員合作過,演員是種你怎么細心呵護都不為過的職業(yè)。編劇也很脆弱,比如江奇濤就很脆弱,但是他今天沒有感覺他就可以不寫,就可以去睡覺,去玩。演員不同,演員只要進入現場,就必須保持百分之百的狀態(tài),都是大活人,怎么可能?100多天,怎么可能每個人每天每時每刻都在狀態(tài)?所以你得盡可能把能夠影響到他的外部因素排除掉,保護他,你得小心翼翼。
人物周刊:你是個善于察言觀色的人嗎?
張黎:我非常細心,有時候也非常軟弱。有時候我知道今天的進度必須完成,但演員的狀態(tài)不好可能我就不完成了。然后再去想別的辦法加班,制片方可能就不高興了:又沒拍完!為什么沒拍完?
我拍不了女人戲
人物周刊:你似乎不太擅長拍女性的戲,比如《大明王朝》幾乎是一場純男人戲,因此流失了一大批女性的觀眾。
張黎:一個男性導演,拍女性戲是扯淡,我們不可能進入得了女性的內心世界。是!你能解釋女性一些表層的東西,但一個男性無法窺破女性的奧秘,不可能!這就是兩個不同的物種。
人物周刊:按你的理論,女性也不可能真正了解男人?
張黎:不可能窺破男性內心真正的隱秘,我們只是在盡可能嘗試。幾千年來大家都在講男女之間的猜忌、揣摩、揭示,為什么現在還在做這個事情?就是因為我們沒有做到。某些點上也許可能達成互相的了解,但是永遠無法設身處地。連男性體察男性都那么困難,何況去體察另一個物種。
我的《中國往事》里女性會多一點,起碼是男女平衡的,甚至是女壓男、陰壓陽,但做得怎么樣也還有待考驗。那部戲是我在拍了一堆政治題材以后,忽然覺得,我得看看自己在人物內心上能走多遠。那個戲特別有意思,是劉恒92年的小說,我一開始讀他的小說就找他那個勁兒,那個戲做了些試驗。一般電視劇這種宅門戲家族戲都會有強大外部壓力:戰(zhàn)亂、饑荒、政治。我把外部壓力減到最低,我試圖傳達這么一種東西:所有的社會進度是由人內心的不安分決定的,不愁吃不愁穿他還鼓搗什么呢?他內心不滿足。
人物周刊:你干導演是不是也出于這種內心的不滿足?
張黎:可以這么說。我也有話要說,當導演其實是一種表達欲,你們想這么說,我偏想那么說。這就像小時候解數學題,除了這種解法,還有沒有另外的解法?我們往往選擇最簡單的解法,其實有時候還有更復雜的、更慢的解法。結果一樣,但是過程更有意思。
“第五代”的篩選率太高了
人物周刊:從事藝術創(chuàng)作的人,都會面臨創(chuàng)作力枯竭的問題,你有過嗎?
張黎:當然有。我們這一代人,迅速達到了自己的高點,然后盡可能把這個高點保持得長一點,總有一天我們會掉下去,這是肯定的。我們要享受上升和平行的這條線,看它有多長。差不多了,各領風騷三五年,沒有幾年好蹦達了。馮小剛想法比我還極端。他骨子里是很悲觀的人,但他會積極地去應對。
人物周刊:你有過中年危機嗎?
張黎:我的中年危機來得比較早,我30歲就中年危機了。那段時間,看到出來很多新人,拍了很多有沖擊力的片子。以前畢業(yè)的時候我很狂妄,總覺得這活就我們能干,后來一看,這幫小的也能干,干得還不比我們差。其實他們也不小了,那時候也40多歲了,所謂的“第六代”。過了幾年一看,這幫人又沒了。
人物周刊:分析過原因嗎?
張黎:反觀過。如今40歲左右的這批電影人,他們非常有才華、有能力,包括“第六代”,也就是今天50歲左右的這批人,但他們有一個難以避免的弱點:他們總認為他們的生存狀態(tài)和生存經歷就是世界的全部。他們吃虧在哪里呢?他們在他們的年齡段沒有表達他們的東西,很多人在等待,在發(fā)牢騷,在苦悶,在選擇。你得先做!你別坐而論道!他們虛度了35到40歲該有的東西,哪怕是荒唐的,哪怕是無序的東西。
人物周刊:但“第五代”并沒有經歷這個過程,你們好像直接成熟起來了。
張黎:第五代的篩選率太高了。就拿(北京電影學院)78級來說,17000名考生,選出26個人,在此之前是10多年的人才儲備。另外一個就是“第五代”普遍擁有的使命感,不管這種使命感多么虛妄、多么年少輕狂,但那是他們該過的生活,他們該表達的東西。他們心里更干凈,不把苦難作為苦難,作為需要向外宣泄的東西。還有一點只能心中暗喜、但有點齷齪的心理就是“第四代”沒撐住。“第四代”迅速交槍了,他們過早放棄了自己傳播歷史聲音的愿望。
人物周刊:現在還是你的好時光嗎?
張黎:從畢業(yè)開始一直是我的好時光,從83年我在瀟湘廠接到第一部戲《候補隊員》一直到現在,我每接到一部新戲,還能感覺它就像我的第一部,還有沖動。所以我就這么度過了我自己的中年危機。一直沒停下,不停地在忙,在弄,突然回頭一看,哎,怎么這幫孩子沒跟上啊?
人物周刊:正如你所說,“第五代”是迅速達到高點,然后盡量把高點延成一條線,讓這條線更長一點,但是這條線不會永遠是直線,中間總會有起伏的吧?
張黎:起伏跟創(chuàng)造力無關。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我們這群人為創(chuàng)作活著,要是有一天不能創(chuàng)作了,就自尋了斷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