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 靈
摘要:俞平伯的抒情寫景小品,多寫杭州風物,古趣盎然,往往表現(xiàn)出一種朦朧落寞的情懷,文筆含蓄委婉。作者知識淵博,講究趣味, 情理交融,娓娓而談,饒有風致?!洞蜷僮印肥亲骷乙黄貞浲晟钇瑪?以特別細膩的筆墨狀寫了打橘子的物態(tài)與心象。
關(guān)鍵詞:俞平伯;《打橘子》;賞析
中圖分類號:F592.7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671—7740(2009)11—0031—02
到過蘇州旅游的文化人,可能會尋覓俞樾的故居,那個幽靜的巷子里曾經(jīng)留下俞平伯童年的足跡;你也可能在品嘗橘子的同時,去探賞其作品《打橘子》的風味。
俞平伯(1900—1990),現(xiàn)代詩人、散文作家、古典文學研究家,浙江德清人。他生于一個高等知識階層之家,其高祖俞鴻漸,是前清舉人、詩人,曾祖俞樾是經(jīng)學大師。俞平伯從小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和文化熏陶,奠定了深厚的古典文學基礎(chǔ)。1919年北京大學文科畢業(yè)后,在北京大學、清華大學等校任教。他最初以創(chuàng)作新詩為主,有詩集《冬夜》(1922)、《西還》(1924)、《憶》(1925)等,與朱自清等人創(chuàng)辦了現(xiàn)代文學史上最早的新詩《詩》月刊。他很注重意境的創(chuàng)造和語言的錘煉,能利用舊詩里的情境表達新意,寫景抒情。從20年代后期起,俞平伯更多寫作散文,結(jié)集有《燕知草》(1928)、《雜拌兒》(1928)、《雜拌兒之二》(1933)、《燕郊集》(1936)等。在當時散文興起之際,俞平伯是最早用白話文創(chuàng)作抒情散文者之一,人們把俞平伯、周作人這一散文流派,稱之為“名士派”。 確實,俞平伯身上較多的留存著我國古代名士的氣質(zhì)和風度,喜歡“逢人說夢”(《燕知草》自序),他的散文有意追隨明人小品,傳統(tǒng)文學的影響在他的作品中是十分明顯的,追求一種渾然之感。《打橘子》是作家1928年7月在北京高校任教期間創(chuàng)作的一篇回憶童年生活片斷的美文。
此文開篇引用張岱的《陶庵夢憶》之語,張岱,號陶庵,為明朝遺民,其作品通過憶舊,寄托了追懷前朝、眷戀鄉(xiāng)土的心情。俞平伯引用張岱《陶庵夢憶》,為《打橘子》全文定下來懷舊的基調(diào)。此文追憶的是何物呢?“越中清饞無過余者,喜啖方物”一語,引出該文的審美對象——橘子。首先寫小時候常常吃的橘子——塘棲蜜橘。“橘以蜜名卻不似蜜” ,因為這是作家祖母娘家出產(chǎn)的,所以記憶猶新,就連橘子的樣子和口味都記得清清楚楚,“我所記得,只是那個樣子的:橘子小到和孩子的拳頭仿佛,恰好握在小手里,皮極薄,色明黃,形微扁,有的偶帶小蒂和一兩瓣的綠葉,瓤嫩筋細,水分極多,到嘴有一種柔和清新的味兒。”這為下文作了鋪墊,與城頭巷三號的主人朱老太爺家種的黃巖蜜橘形成鮮明對比。
“城頭巷三號的主人朱老太爺,大概也是個喜歡吃橘子的,那邊便種了七八棵十來棵的橘子樹?!本烤故遣皇屈S巖蜜橘?作者“省以而辨之”:其一從飯廳的方天井里的橘樹寫起,筆墨多寫童年的嬉戲及其感懷——“長方形的天井鋪以石板,靠東墻橘樹一行,東北兩面露臺繞之。樹梢約齊臺上的闌干,我們于此伸開臂膊正碰著它。這天井里,也曾經(jīng)打棍子,踢小皮球,竹竿拔河,追黃貓……可惜自來嬉戲總不曾留下些些的痕跡,盡管在我心頭每有難言的惘惘?!?/p>
其二寫花園亭子的盡北畸角上,太湖山石邊的橘子,也是盡情書寫兒時的嬉戲,特別有趣的是寫“那邊有一排,這兒只幾株橘子而已。地方又較偏僻,不如那邊的位居沖要易動垂誕,所以著名之程度略減??墒峭ぷ舆呉膊皇窍∫娢覀兊哪_跡的,曾在其間攻關(guān),保唐僧,打水炮,還要扔白菜皮。據(jù)說晾著預(yù)備腌的菜,有一年特別好吃,盡是白菜心,所以然者何?乃其邊皮都被我們當了兵器耳。”作家姑以黃巖而論,感而嘆之——“這兩處的橘子誠未必都是黃巖”,“只是小橘子而已。小橘子啊,小橘子啊,再是一個小橘子啊?!?/p>
那么,黃巖蜜橘是何樣的呢?作家簡而言之:
“黃巖橘的皮麻麻札札的蠻結(jié)實,不像塘棲的那么光溜那么松軟,吃在嘴里酸浸浸更加不像蜜糖了。同住的姑娘先生們都有點果子癖,不論好歹只是吃。我卻不然,雖橘子在諸果實中我最喜歡吃,也還是比他們不上,也還是不行。這也有點可氣,倒不如干脆寫我的‘打橘子?!庇纱?引出了全文的重點部分“打橘子”。作家寫打橘子,細致入微,妙趣橫生——“當已凄清尚未寒冽的深秋,樹頭橘實漸漸黃了。這一半黃的橘子,便是在那邊貼標語‘快來吃?!蓖甑男』锇槟弥氈窀汀跋@锘袅魂嚒?打下的橘子,有搶著吃的,有奪著吃的,有分著吃的,還有討來吃的。神態(tài)不一,躍然紙上。接著寫那小平臺的橘子,一個“抓”字,活靈活現(xiàn);花園畸角的橘字,一個“擊”字,動感十足;又以方井而論,或“采”或“夠”,盡寫打橘子之動作,富有神韻?!按蜷儆械?輕則不掉,重則要破。有時候明明打下來了,卻不知落在何方,或者仍在樹的枝葉間,如此之類弄得我們伸伸頭毛毛腰,上邊尋下邊找,雖覺麻煩,亦可笑樂。若只舉竿一擊,便永遠恰好落在手底心里,豈不也有點無聊嗎?!?/p>
更有趣的是“吃橘子”——“有這么多的吃法,你們不要以為那兒的橘子盡被我們幾個人吃完了。鳥雀們先吃,勞工們再吃,等我們來抓來拉,已經(jīng)是殘羹冷炙了。”作家寫吃橘子,盡管童趣猶在,但畢竟是遙遠的回憶,一回到現(xiàn)實,便有一種獨特的個人感受:“老實說,打橘子及其前后這一段短短的生涯,恰是我的青春的潮熱和兒童味的錯綜,一面兒時的心境隱約地回旋,卻又雜以無可奈何的凄清之感。惟其如此,不得不鄭重丁寧地致我的敝帚千金之愛惜,即使世間回響寂寞已萬分。”此時筆鋒陡轉(zhuǎn),由對童年打橘子吃橘子的描寫轉(zhuǎn)向?qū)ΜF(xiàn)實的議論?!斑@兒所記的往事只為著與它有緣的人寫的”,作家的申明在當時是有針對性的。接著點明自己的寫作心境——“老實說,打橘子及其前后這一段短短的生崖,恰是我的青春的潮熱和兒童味的錯綜,一面兒時的心境隱約地回旋,卻又雜以無可奈何的凄清之感?!薄凹词故篱g回鄉(xiāng)寂寞已萬分”。由此過渡到文章的第三部分,寫故地重游,再次打橘子的情景與感懷。
“不知不覺地過了兩三個年頭,我自己南北東西的跑來跑去,更覺過得好快,快得莫名。移住湖樓不多久,幾年茍且安居的江浙老百姓在黃渡瀏河間開始聽見炮聲了?!贝藭r,社會動蕩,天氣漸冷,作家進城去偶過舊居,信步徘徊而入,所見所聞,今非昔比?!巴づ_池館荒落不必說,只隔得半年已經(jīng)有點陌生了”,然而,“眼下覺得怪熟的,滿樹離離的紅橘子?!弊骷揖o扣文章主題,再次寫“打橘子”?!霸俅蛩粌蓚€罷!”但這次打橘子,與童年情趣迴然,一無竹竿和鉛絲,二是通往天井的門深鎖著,橘子即打下也沒處去找,三無兒時的伙伴,除了跟著來的老態(tài)龍鐘的看門的老太公,便是自己的影子。作家寫這次打橘子的動作——“歇了一歇,走近闌干,勉強夠著了一只橘子,捏在手中低頭一看,紅圓可愛,還帶著小小的翠葉短短的把。我揣著它,照樣慢慢的踱出來,回到俞樓,好好的擺在書桌了?!?/p>
接著,作家寫這次打橘子的目的和該橘子的下落。本來想帶回來給大家看的,給大家講的,但友人病了,“忽忙凄苦之間,更有誰來慢慢的聽我那《尋夢》的曲兒呢。”該橘子呢?“大概是被我一人吃了,也只當是丟了吧。”
文章結(jié)尾抒發(fā)感慨——“到北京又是四年,江南的丹橘應(yīng)該長得更大了?!弊骷覒涯罱系拈僮?想象它應(yīng)該長得更大了,由此懷念打橘子的人——那兒時的伙伴當然也是一樣,“各人奔著各人的道兒,都忙忙碌碌地趕著中年的生活去”,結(jié)尾連連發(fā)問:“不知道還想得起這回事嗎?如果真想得起,又想出些什么來呢?”這當然指的是兒時打橘子的事,聯(lián)系自己,既是謙辭,也透露出無限的傷感。
俞平伯的《打橘子》是懷舊之作,全文以“吃橘子—打橘子—看橘子—懷念打橘子的人”為主線,抒發(fā)對故鄉(xiāng)的眷戀和對親人摯友的思念,流露出一種孤寂閑愁情調(diào)。
凡在藝術(shù)的百花園中占有一席之地的作家,其作品都以鮮明獨特的個性給人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正如雨果所說:“沒有風格,你可以獲得一時的成功,獲得掌聲、熱鬧、鑼鼓、花冠、眾人的陶醉的歡呼,可是你得不到真正的勝利、真正的榮譽、真正的征服、真正的桂冠……?!彼囆g(shù)家只有以其獨特的創(chuàng)造個性進行藝術(shù)美的創(chuàng)造,才能散發(fā)悠遠的藝術(shù)芬芳。俞平伯正是如此,他的散文如郁達夫所評:其“作品里所表現(xiàn)的個性,不僅比一些古典作家來得強,并且在同時代的散文作家中也是出類拔萃的?!?/p>
俞平伯的散文講究“趣味”,崇尚“雅致”,追求“灑脫”,蘊含著“凄清”的情調(diào),有著中國名士的氣派和風范。正是在這一點上,與晚明小品比,比如與文章開頭提到的張岱的《陶庵夢憶》及《西湖尋夢》等比,有著異曲同工之妙,這在他的《打橘子》中清楚地折映出來,而這一切,多緣于作家自己獨特精細的感悟和一種名士文化的氣韻。這種名士文化的氣韻,就像文中的橘子一樣,時過境遷,仍然飄溢著悠遠的橘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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