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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堂春

2009-02-07 06:42葉廣芩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 2009年12期
關(guān)鍵詞:神醫(yī)

作者簡介

葉廣芩,女,北京市人,滿族,1968年到陜西,中國作協(xié)會員、西安文聯(lián)副主席。

主要作品有長篇《注意熊出沒》《采桑子》《全家福》《老縣城》《青木川》等,中篇小說《黃連厚樸》《逍遙津》等。長篇紀事《沒有日記的羅敷河》獲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駿馬獎”;中篇小說《夢也何曾到謝橋》獲第二屆“魯迅文學獎”。

老話兒說,人一輩子得經(jīng)過“三病三災”,沒有誰是平平安安過來的。

這話我信。

“文革”期間,我被下放到潼關(guān)渭河灘農(nóng)場勞動,這期間得過一場大病,不吃不喝,神志不清,魂魄似即似離,氣息悠悠一線,與死也沒什么兩樣了。人說女人生孩子是跟閻王爺隔了一層窗戶紙,那總還有窗戶紙隔著,我害那場病,簡直就是到了閻王的眼皮底下,感受到了閻王爺?shù)拇种乇窍?看到了閻王爺那張藍綠的臉,只是閻王爺那一刻在打盹兒,沒有睜眼罷了,倘若怹老人家精謹敬業(yè)地醒著,一切都公事公辦,那么現(xiàn)在就沒有我了。

我生病的時候“文革”已經(jīng)到了后期,越是到了后期,形勢便越是緊張,盡管老百姓“斗爭”的心勁兒已經(jīng)散了,可官面上仍舊“左”得厲害,“評法批儒”,批判宋江,斗爭的浪潮“一浪高過一浪”,誰也鬧不清千百年前的古人得罪了當今哪位,讓我們這些草民前來聲討。我們這些小青年則借著這個機會,從那些批判文件的字里行間了解到了另一番天地,了解了先秦諸子百家,了解了商鞅、李斯和董仲舒什么的。常常地有城里大學教授一級人物到農(nóng)場來,上午跟著我們一塊兒鋤玉米地,下午給我們做輔導報告,講解春秋戰(zhàn)國時代歷史背景,講秦始皇如何在西安東面的洪慶坑儒,嫪毐如何跟始皇帝的娘偷情……我們是從各車間抽調(diào)的青工,平日文化生活很單調(diào),盡管能把《紅燈記》李玉和的唱腔倒背如流,卻不知孔丘困于陳蔡,商鞅車裂于咸陽。大家聽故事一般聽得認真,還做筆記,教授就越發(fā)講得來勁,太陽落山了,西岳華山的蓮花峰在夕陽的余暉下熠熠閃爍,仍沒有結(jié)束的意思,說是晚上在誰的鋪上擠一宿,明晨再回城也不遲?,F(xiàn)在想,那些教授回去也沒事干,學校都被工人階級占領(lǐng)了,還不如扎在我們這兒舒坦,至少他還能講講“商鞅變法”,過過上課的嘴癮。

我所在的渭河灘農(nóng)場是響應毛主席走“五七”道路的指示,幾個大國防工廠聯(lián)合籌辦的,從各廠發(fā)配下來一批不好管理的年輕人,說是響應號召,其實是“勞動改造”,推卸包袱。這里屬于三門峽庫區(qū)范疇,每到漲水時就會被淹,淹也就是淹幾天,水退了莊稼照樣生長。那些聯(lián)合收割機在平整的灘地上開動起來,轟隆轟隆,真跟電影里演的似的,“麥浪滾滾閃金光”,“豐收的喜訊到處傳”,讓人豪情滿懷。農(nóng)場里有現(xiàn)代化的農(nóng)業(yè)設(shè)備,城里的國防廠不缺錢,不缺人,機械師至少是四級工以上水平,我們這些二級工、學徒工在這兒只能屬于小力笨序列,場領(lǐng)導和老師傅們平日連正眼看也不看我們,我們自成一個世界,沒人理睬,反而活得快活。

我從插隊的陜北招工到了國防工廠,想的是由貧下中農(nóng)行列轉(zhuǎn)入了工人階級隊伍,成了“領(lǐng)導一切”的人,走的時候后順溝村的隊長也是這么說的,可沒想到,進了城連“工作證”還沒領(lǐng)到,我就成了另類,原因是我的父母在“文革”初期死于同年同月同日,這實在是件很蹊蹺很不好解釋的事情。國防廠政治條件要求嚴格,“內(nèi)查外調(diào)”是必然的,在結(jié)論下來之前,先安排我到農(nóng)場鍛煉,如若政治不合格,我將被退回后順溝,繼續(xù)當“插隊知青”。

想起來真有點兒那個……退回去實在是件很沒面子的事。

我父親當過清朝的鎮(zhèn)國將軍,那是溥儀小朝廷封的,只是個名號而已,沒干過一天實事,盡管后來當了共和國的政協(xié)委員,積極地參政議政,“文革”時候也沒逃過揪斗。我的母親是父親的繼室,兩人相差了十八歲,“文革”剛開始,母親先被拉出去游了街,母親是窮苦出身,大字不識一個,嫁給父親純屬偶然。折騰母親,是為了震懾父親,造反派循名責實,更大更殘酷的斗爭是對著“鎮(zhèn)國將軍”的。父親當時身患癌癥,已經(jīng)病入膏肓,來日無多。母親是南營房的窮丫頭,旗兵后代,一生不肯受委屈,是寧折不彎的主兒……

那是1966年夏日,窗外的大字報連篇累牘,墨跡腥臭,在熱風的吹拂下刷刷作響,“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碩大黑字滴墨如血,讓人觸目驚心。8月3日,天氣悶得厲害,我渾身的黏汗從早晨就沒有干爽過,讓人很不自在。我早晨喝了一碗棒子面粥,到太陽落山,再沒有任何吃食入肚,也不敢說餓的話,因為父母親都沒有吃飯的機會,也沒有吃飯的意思。晚飯是母親親手做的,油汪汪的一小碗干炸醬,兩根頂花帶刺的嫩黃瓜,一碟很罕見的煮青豆,半碗蘿卜絲,這一切早早地擺在了飯桌上。青豆、黃瓜和蘿卜是面碼,它們來自后園那片簡陋的菜地。菜原本是廚子莫姜種的,莫姜走了,菜地就荒了,大蔥、韭菜隨意地長,長出了長莛,開了花,老得除了纖維素再無其他。

母親在案前抻面,柔韌的面細絲般在母親手下延伸,在空中掄出了花樣,在案板上摔得啪啪作響。母親在這種時候仍有心情操作出如此精細的炸醬面,這讓我緊縮不安的心多少有了些放松。父親破例從床上起來了,墊著被子坐在飯桌前,用顫抖的手在剝跟前的幾瓣紫皮蒜。大熱天,父親竟然穿著筆挺的毛料中山裝,像是平日出門開會的裝扮。母親將面下在鍋里,走過來用一塊毛巾圍住父親的脖子,為的是吃飯的湯水不致灑到衣服上。倘若沒有外頭的大轟大嗡,沒有那讓人振聾發(fā)聵的高音喇叭,這當是葉家千百個京城夏日中的一個,這樣的夏日印在了我的心里。

這是一頓平常的晚餐,平常的晚餐在這特殊的時候難免顯得有些怪誕、突兀和不合時宜。父親的目光不時掃過我,我不敢抬頭,怕見怹那蒼白的嘴唇和深陷的臉頰。我也不敢看母親,母親濃密的頭發(fā)被剃去了半邊,那些上午才離開身體的頭發(fā)仍舊散落在大門外的臺階上……

我和父母親靜靜地吃著晚飯,飯桌上誰也沒有說話。父親的眼神慈祥、坦然,母親的臉平靜而舒朗,昏黃的燈下,炸醬面的香氣充盈著葉家最后留守的北屋,我知道,缸里的面已經(jīng)空了,后園黃瓜架上最后兩條黃瓜被母親摘了。

一碗面,父親吃了很長時間,我知道父親能將它們吃下去本身就讓人很吃驚了。母親吃得也很投入,仿佛在每一根面上都傾注了無限情意,并不時地將碗里的豆挑到我的碗里,怹知道,我愛吃豆。吃過飯,洗碗的工作向來是我的內(nèi)容,但母親執(zhí)意要洗,母親燒了一鍋堿水,說這樣可以把碗洗得更干凈,洗不凈的碗擱時間長了有味兒。我扶父親到套間休息,父親全身的重量幾乎全倚在我身上,透過怹單薄的衣裳,我感受到了骨的質(zhì)地,硌得人生疼。父親走一步要喘半天,渾身冒著虛汗,幾步的路我們走了許久,我想在這條漫長的路上得跟父親說點兒什么,便說,要是玉堂春還活著,保準把您的病治好了,可惜他死了。

父親說,玉堂春治得了病,治不了命……

父親不想接我的話茬往下說,我便知趣地閉了嘴。伺候父親躺下,我正準備離去,父親拉住了我的手,輕輕地問我,丫兒,你知道什么是無枝可棲嗎?

我看著父親,不知如何回答。

父親嘆了口氣,閉上了眼睛,再沒有睜開。

母親收拾完了,將屋里屋外仔細巡視了一遍,臨睡覺,進到套間又出來了,認真地對我說,丫兒,我的小名叫盤兒。

我說,怎么叫盤兒呢?

母親笑笑說,頭發(fā)多,辮子盤在腦袋上,像個盤子。

我想,母親的情結(jié)還在門口那堆頭發(fā)上,便說,您頭發(fā)好,用不了兩個月,新的又長出來了。

母親說,長出來我還梳辮子,把它們盤上。

我沒理解父母的意思,那天晚上,西邊的天際不停地在打閃,將窗戶晃得一亮一亮的,讓我睡得很不安穩(wěn)。就在這明暗的瞬間交替中,三瓶安眠藥讓我隔壁的父母雙雙去了他界。當我在第二天看見并排躺在床上,穿戴齊整,安靜如睡的父母時,我才真正地知道了什么是“無枝可棲”!

……

我不知工廠的內(nèi)查外調(diào)將會是怎樣一種結(jié)局,平心而論,真退回農(nóng)村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再當一回農(nóng)民也就是了。生活,已經(jīng)讓我學會了坦然地承受命運的任何蹂躪。

我在農(nóng)場的病起得突兀。

生病以前孫銀正找到我,讓我?guī)退粋€忙。我問幫什么忙,他含混地說是治病救人的忙。我說,我是農(nóng)場衛(wèi)生員,治病救人我責無旁貸,只要不讓我捐器官就行。孫銀正說幫忙的不止我一個,還有柳陽和、趙癟、李紅兵幾個,都是我們青工四班的。

孫銀正是當?shù)赝林?家就在渭河對面的紹義村住,他在工廠是二級磨工,每月工資42塊5毛,這群人中,也只有他是自己主動請纓到農(nóng)場來干的,一來農(nóng)場離家近,可以隨時回家;二來每月有4塊錢額外補貼,4塊錢在當時不是小數(shù),孫銀正在農(nóng)村的爹一年也掙不了40塊錢。

趙癟真名趙北,是廠消防隊的消防員,脾氣倔,沒人緣,聽說是個壞分子。壞的原因是打人,打的不是別人,是廠革委會副主任,他為什么打副主任,我不便打聽,也不想打聽,讓他自己說總有打的理由。每個到農(nóng)場的人都有“背景”,就跟升官也得有背景一樣,我們誰的屁股后頭都有一屁股屎。比如那個總端著架子的李紅兵,一度被廠里劃為反動分子,他在廠里的批斗會開得很熱鬧,罪名是污蔑偉大領(lǐng)袖。在一次銷毀用過的語錄時,他站在旁邊望著熊熊火光突然心血來潮,念了一句主席詩詞“紙船明燭照天燒”,不得了,立場站錯了,成了反動派了。柳陽和是車工,也是落后分子,常用車間里的下腳料給朋友車不銹鋼的小榔頭,車搟面杖什么的,更有甚者,還接了外頭私活兒,以加班名義偷偷干,掙取外快。下班時候,門衛(wèi)常在他的大衣里搜出些“說不清”的東西來。

我和柳陽和、李紅兵幾個沒事的時候經(jīng)常過河到孫銀正家閑耍,每回去了都要吃孫銀正的娘做的涼皮。老太太涼皮做得好,把稀面汁澆在金屬籮籮上,讓它漂在熱水鍋里連蒸帶燙,揭下來薄薄的一張面皮,白凈透亮,在太陽底下一照,能看見人影。面皮抹上清油,晾涼切細,用自家釀的柿子醋拌了,配上油潑的秦椒,新砸的蒜泥,那個香!我們一人能吃幾張面皮,不撐得肚兒圓圓絕不撂碗。孫家窮,我們幾個青工不能總是著臉去吃人家有限的精白面,所以每回吃涼皮的時候都自覺地帶點“禮”,有時候是半口袋花生,有時候是一條羊后腿,有時候是兩雙解放鞋,還有一次送了一只一個月大的活狗崽兒……這些東西的來路都頗成問題,好在孫家不予追究,來者不拒,都一一笑納了。

孫銀正有個哥哥叫孫金正,孫金正腦子有病,動輒口吐白沫地倒在地上抽搐,嘴能咧到腮幫上去,屎尿污一褲襠。每逢這時候,孫銀正和他爹便使勁板孫金正的胳膊,掐他的人中,說不這樣,孫金正便會把骨頭窩折了。初始我們見了孫金正犯病都很害怕,后來見得多了也就習慣了,有時候還幫著孫家爺兒倆板腿掰手,大忙一通。好在孫金正犯病也就一個時辰,過了那個勁兒就跟好人一樣了。我仔細看過“好人”孫金正,除了眼有點兒斜,走道有點兒往一邊歪,也不耽誤什么,照樣能吆著牛耕地,每天掙十工分一點兒不少。

孫銀正要求到農(nóng)場干的最真實原因是他正在跟村里一個叫龐素芹的姑娘談對象。龐素芹我見過,長得胖乎乎的,鼻子臉嘴巴都是圓的,大屁股大粗腿,一雙滾圓的肉手,像是煺了毛的蹄子。我們幾個青工對這個姑娘都不看好,但是孫銀正卻很愛,“芹兒”、“芹兒”地老掛在嘴上,還往農(nóng)場領(lǐng)。龐素芹每回來農(nóng)場,宿舍里的弟兄們便很知趣地“撤”了,騰出地方騰出時間讓孫銀正和他的未婚妻專用。從宿舍內(nèi)時時傳出的哼哼唧唧、吱吱呀呀的聲響,大家都知道,孫銀正把龐素芹的“活兒”做了。孫銀正今年24,也該到了“做活兒”的年紀,卻不能光明正大,堂而皇之地跟龐素芹拜堂成親,正兒八經(jīng)地在炕上“做活兒”,這實在是一件很讓人窩囊的事情。陜西關(guān)中風俗講究長幼有序,老大不成家,絕輪不上老二。孫家老大孫金正是那般成色,沒人愿意來談婚論嫁,這就耽誤了老二,害得老二一而再,再而三地領(lǐng)著女朋友到農(nóng)場來偷偷摸摸,以解饑渴。

孫家是傳統(tǒng)農(nóng)家,在兒女婚姻上不肯逾矩,因此當務之急是給大兒子孫金正看病。病好了,娶媳婦。

其實孫金正的病也沒少看,孫銀正父子領(lǐng)著他到西安走過不少醫(yī)院,藥吃了,針扎了,工夫搭了,錢花了,該抽搐還是抽搐,該吐白沫還是吐白沫,沒見有什么進展。我知道,孫金正吃的藥叫“本巴比妥”,這藥除了正規(guī)醫(yī)院,別處搞不出來,有一回孫銀正讓我這個衛(wèi)生員進“本巴比妥”,遭到了廠醫(yī)院的質(zhì)疑,他們懷疑是不是有人要自殺。

那時候,什么奇怪的事情都有可能發(fā)生,就在渭河灘收麥子的時候,紹義來了一個走村串巷叫彭豫堂的游醫(yī),彭豫堂說他生于光緒七年,經(jīng)歷過大清、民國、共和國三個朝代,說如果再加上袁世凱的“洪憲”,就是四個朝代。村里有懂歷史的一細算,說眼前這位先生已經(jīng)近百歲了!

近百歲的彭豫堂老家在哪兒不知道,只知道是從黃河東邊過來的,黃河東邊是河南三門峽,三門峽地界大了,無處考證。孫銀正的父親是貧協(xié)主席,毛選學習標兵,河東來的游醫(yī)就住在孫家。流竄犯在當時是個很敏感的身份,流竄的游醫(yī)怎的找上了貧協(xié)主席這把保護傘,不得而知。也有人說是孫銀正父親上河東偷著賣木頭,從河那邊領(lǐng)回來的。

孫銀正管彭豫堂叫老舅,誰都知道是瞎掰。孫銀正的娘姓李,十里外小李村人,跟游醫(yī)沒有任何關(guān)系,大家都睜只眼閉只眼罷了。因為游醫(yī)彭豫堂的醫(yī)術(shù)確實非同一般,拿村衛(wèi)生站的赤腳醫(yī)生跟他比,就好像地上的螢火蟲比天上的月亮,絕不在一個檔次上。孫銀正說,用“手到病除”這個詞來形容彭豫堂,一點兒也不夸張,眼見著彭豫堂輕輕用手一掰,治好了歪脖多年的三老漢,三老漢從此睡覺可以看到他們家的房梁了。彭豫堂還從瞎眼的佘嬸眼睛里捉出八條黃線蟲子,使瞎了六年的佘嬸重見光明,讓佘嬸看到了已經(jīng)長得膀大腰圓的兒子。彭豫堂還切開了周拴騾耳朵后頭跟隨拴騾生存了一輩子的肉瘤,掏出來一只長了毛的黃雀,讓耳后膨脹如卵的拴騾光溜平整……

村里人將彭豫堂奉若神明,挨家請飯,傾其所有地送禮,十里八鄉(xiāng)的老百姓用架子車拉,用驢馱,領(lǐng)著各樣病人來請彭豫堂診治。彭豫堂對所求病人是有選擇的,漸漸地人們摸出規(guī)律,彭神醫(yī)只看脖子以上的癥候,對脖子以下的,從不染指。

我向來不信邪,絕不相信能從后脖頸取出黃雀兒這樣的胡編亂造。孫銀正說他是親眼所見,沒有半點虛妄,那只鳥被周拴騾保留著,逢有人想看便拿出來,看到的人不止他一個,他向毛主席保證,那的確是一只長了毛的黃鳥。

出于好奇,我決定星期天過河到紹義去見識神醫(yī),親眼看看那只在人的耳朵后頭生長了幾十年的黃鳥。

星期天農(nóng)場是兩頓飯,在食堂吃完那永無更改,千篇一律的發(fā)糕棒子面粥,時間已經(jīng)不早。我摳著前襟的粥嘎巴,戴著頂破草帽往渭河渡口走。趙癟聽說我要去紹義,非要跟著去,說上次領(lǐng)著場里豬過去配種,那邊種站還有兩塊錢沒找,他得找補回來,要不沒法報賬。柳陽和也要去,說紹義的丁愛社有半套《三國演義》小人書要賣給他。丁愛社在城里收過廢品,屋里寶貝很多,曾經(jīng)用廢紙價收過雍正皇上的圣旨,難得的是他爸念過私塾,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壞,什么有用,什么沒用,熏陶得丁愛社也有了文化眼光。柳陽和說他得親自去交錢取書,以示鄭重。李紅兵也要上紹義,說那邊的鐵匠答應過他,要給他打一副雙節(jié)棍,有了那棍,他將所向披靡。

無論什么理由,真實的目的只有一個,都是奔著孫家的涼皮去的。

我們到紹義村已過午,這時候讓孫銀正的娘做涼皮有些無理,好在各有來紹義的理由,便分散行動,約好下午時分在孫家集合。

跟伙伴們分手后我徑直來到孫家,孫銀正已經(jīng)在候著了,他把我領(lǐng)進院子。我看見北屋檐下等著不少病人,病人有坐有臥,相陪的人或攜雞蛋,或背白面,還有一個索性趕來一只羊。那些什么沒帶的,大約是直接送銀子的。我對孫銀正說,你們家最近應該是好伙食,只門口這些雞蛋就夠吃半年的。

孫銀正說,都給村革命領(lǐng)導小組上交了,我爹說了,功勞是神醫(yī)的,享福是大家的,大伙都得了實惠,彭豫堂就不能算作“資本主義尾巴”了,不算尾巴就不在割除范圍。

我說你爸爸還挺講實際,孫銀正說越到基層越講實際,到了為日子煎熬的農(nóng)家,就只剩下了實際,沒有了別的。我們說話的時候,孫銀正的哥孫金正正把羊往后院趕,羊認生,跟孫金正使勁繞圈子,孫金正斜著眼,流著涎水,一踮一撲地跟羊較勁。我說,孫銀正,守著神醫(yī)怎不把你哥的病看看?

孫銀正說看了,今天他就要跟我說這件事情。我說趙癟、柳陽和他們都過來了。孫銀正說這樣最好,他現(xiàn)在就去打酒,下晚一塊兒吃飯。我說吃涼皮不用喝酒。孫銀正說,涼皮豈能解決問題!

彭神醫(yī)忙于診病,無暇接見我,不便進去打擾,我便讓孫銀正把我領(lǐng)到周家,去看那只從脖子后頭掏出來的黃鳥。

周拴騾住在村東,院當中有棵大楊樹,風一吹,嘩啦嘩啦響。周拴騾不在家,他媽在,拴騾他媽把那只神奇的黃鳥拿出來讓我“開眼”。看黃鳥用油紙包著,便讓我有些失望,我想象中,取出來的黃鳥應該是撲撲棱棱裝在鳥籠子里的,毛羽豐滿,鮮活伶俐,會唱十幾道口也未可知。眼前的“黃鳥”,木乃伊一樣地裹著,一層層地將紙打開,竟是一塊黑糊糊的死肉,三角形,說是鳥的形狀有些勉強。孫銀正指給我看鳥的嘴,我說不是嘴,是指甲;孫銀正讓我看鳥的黃羽,我說那不是羽毛是頭發(fā)……周拴騾的媽不樂意了,將“鳥”包起來說,這女子怎滿嘴胡說哪,神醫(yī)都斷定是鳥了,你難道比神醫(yī)還神?

我說這怕是個沒成熟的死胎瘤,在娘肚子里就一個包了一個,周拴騾要不把它包了,那就是個雙胞胎,周家多個拴馬也未可知。周拴騾的娘聽了拍著“死鳥”說,聽這話還是我的事情了,你這死女子說話怎不著調(diào)哩!

周家老婆子有點兒潑,非要讓我承認她手里的是鳥,不是什么死胎瘤,拽著我胳膊不讓走。我說,不是我不著調(diào),是你不著調(diào),你得信科學。

周老婆子說,我怎不著調(diào)了,你說,你說!

一抬頭,我看見了嘩嘩作響的楊樹,立刻回擊道,前不栽桑,后不栽柳,當間不栽鬼拍手(楊樹),你是真不著調(diào)呢!

孫銀正把我拉開了,他不拉我走,說不定那個周老婆子得打我。

晚飯是在孫家的院子里吃的,飯桌上涼皮之外還有炒雞蛋、燒雞塊、拌粉條、大燴菜,量大,油水足,比過年還豐盛。我和趙癟、柳陽和他們都知道,這是沾了彭神醫(yī)的光,小門小戶的農(nóng)家日子,誰家也不敢這么個吃法。幾個人圍桌坐定,都不動筷,單等神醫(yī)入座。一會兒,北屋傳來話說,神醫(yī)還有兩個病人沒看完,讓我們先吃,大家還是決定:再等!

孫銀正借著幾個人都在,很鄭重地說有事請大家?guī)兔?。我們說大家都是編入另冊的“五七”戰(zhàn)友,生死與共的交情,你的事就是我們的事,有話直說,不必客氣。孫銀正說是他哥哥病的事情,我們說那就更責無旁貸了。孫銀正說彭神醫(yī)到紹義,看的第一個病人就是他哥哥,就是說,他父親是沖著他哥哥把神醫(yī)請來的。大家都問神醫(yī)有什么好招數(shù),孫銀正說,神醫(yī)說了,他哥哥害的是腦病,腦病要用腦來醫(yī)。

趙癟說,這好辦,農(nóng)場八月十五要殺豬,到時把豬腦子給留出來就是了。

孫銀正說,我哥吃了豬腦子就變成豬了,變成了豬,還不如現(xiàn)在。

柳陽和說,那就是猴腦了。

孫銀正說,猴腦也不行,終歸沒跳出畜生圈子。

我說,孫銀正你醒醒吧,莫非你還要用人腦子?

孫銀正說,就是要人腦,并且是活的人腦。

我們幾個一聽哄堂大笑,李紅兵說,孫銀正你難道還要我們幫你殺人取腦不成?我們不是吃人的夜叉,也不是掏心的土匪,取腦的事怕是干不成。

孫銀正說,藥方子是彭神醫(yī)開的,人腦是很重要的藥引子,神醫(yī)說了,只要貨真價實,一服藥包好。

我說,別說一服,半服也不成。

都把彭神醫(yī)的藥方當作了扯淡,除了孫銀正之外,大家嘻嘻哈哈的沒有正經(jīng),孫銀正還要說什么,已經(jīng)沒人聽他的了。正在調(diào)侃中,彭豫堂風度翩翩地來到了飯桌前,大概是才洗過手,身上一股香胰子味兒。大家一看,來者果然有神醫(yī)風度,一頭美發(fā)散落在肩上,一副美髯飄蕩于胸前,豐頤廣額,皓齒明眸,配上那一身雪白衣褲,似從天上飄然而至的神仙,只讓人想起“寒波淡淡,白鳥悠悠”這樣很空靈的詞語。跟這樣光鮮潔凈的大師相比,我們自身都有污穢之感,立刻想起在農(nóng)場干的那些不便見人的狗盜之事,便誠惶誠恐地站起來,把神醫(yī)往主座上讓。神醫(yī)并不落座,掃視眾人,一一作揖,后來目光在我臉上停留許久,落座以后捻著胡子說,這個同志面熟得很。

神仙說河南話,就跟看了包裹著的黃鳥似的,讓我有些失望,可是細想,大師來自河東邊,他不說河南話又能說哪兒的話呢?

我說,我長了一張大眾臉兒,誰看我都似曾相識。

趙癟說,這樣的相貌是間諜的相貌,熟但是記不住。

貧協(xié)主席說我長得像《智取威虎山》里李勇奇他媽。李勇奇他媽是個病歪歪的老婆子,看過戲的人沒誰能記住那張臉,我不在乎什么李勇奇他媽,只要有涼皮吃,說我像座山雕也沒關(guān)系。

孫銀正的娘將一大盤子顫顫巍巍的涼皮端上來,油潑辣子的香味直躥人的鼻孔,眾弟兄顧不得許多,雙雙筷子直向盤子插去。貧協(xié)主席給大家斟了酒,說了許多要互相幫襯的話,大家還記得活人腦子的話題,并沒誰接茬,也沒喝那拙劣的對了水的散白酒。至于正座上的神醫(yī),更是滴酒不沾,不動葷腥,只是吃絲瓜花蕊,那是孫銀正的娘早晨摘的帶露水的花蕊。

吃著涼皮,趙癟忍不住問,彭大夫,你真的有一百歲啦?

孫銀正制止趙癟說,佛家不問姓氏,道家不問年齡,你怎連這規(guī)矩都不懂,忒沒禮貌。

趙癟說,我看彭大夫細皮嫩肉,臉上連褶子也沒有,黑頭發(fā)黑胡子沒有一點兒雜色,看樣子也就三十出頭,說有一百歲,沒人信。

柳陽和說,不知神醫(yī)這頭發(fā)和胡子是怎的躲過紅衛(wèi)兵的,我“文革”前從上海買的一雙尖頭皮鞋,都被當“資產(chǎn)階級”剁去了鞋尖,神醫(yī)的胡子能保留下來真是大不易的。

李紅兵問神醫(yī)家住哪里,屋內(nèi)還有何人,為何不在本地干營生,卻要到外頭來奔波,在家鄉(xiāng)是否跟他一樣,有難言之隱。

農(nóng)場青工的問話頗有點兒老大不敬,好在神醫(yī)不在意,只見神醫(yī)夾了兩根花蕊,喝了一口孫銀正娘熬的無與倫比的小米粥,端起酒杯緩緩站起身走到我跟前說,鄙人會觀相,看您的相貌絕非出自平民百姓之家,不是天潢貴胄便是達官顯貴,彭豫堂這廂有禮,先敬您一杯了。

彭神醫(yī)一句話幾乎讓我靈魂出竅,那邊廠方對我正在外查內(nèi)調(diào),這邊突然點出了“天潢貴胄”,讓我吃不了兜著走哇!我的腦子嗡的一聲,全沒了思維,一句話也說不出了??戳吮娙艘苫蟮哪抗?彭神醫(yī)對貧協(xié)主席說,福至神強,肌膚晶潔,這位同志祖先的陰騭德行全凝聚在她一人身上了。這人福分不淺啊。

蹉跎失意,憔悴悲涼中聽了這話,想起父母雙雙離去的情景,心內(nèi)一酸,不禁瞿然動容,趕緊低了頭掩飾,說涼皮的蒜太辣……彭豫堂似是安慰地說,令尊令堂走得決絕,雖然令人遺憾,但是他們把該享的福分都留給了你,難得哦。

大家對彭神醫(yī)的話都沒在意,只有我心里七上八下地杌隉不安。我不知眼前這個毫無瓜葛的河南游醫(yī)是如何知道這些的,或許是明察秋毫又不動聲色的貧協(xié)主席將自己的猜測相告,或許是北京方面外調(diào)的結(jié)果已經(jīng)私下流傳開來……我不相信彭豫堂是神人,但我無法解釋他的信息來源。

彭豫堂全身最出色的部位要算他那雙手了,細膩干凈,修長柔軟,粉紅的指甲,個個都是修飾過的,特別是兩根小指,長度幾乎接近了無名指,指甲比其他稍長,剪成了彎彎的月牙形,這樣的美手倘若彈鋼琴,當是得天獨厚。我緊盯著彭豫堂那雙手,竟被它們迷住了。這雙美手也讓我想起了另一個叫彭玉堂的人,彼彭玉堂長得與此彭豫堂有些相近,那眉眼,那作派,特別是那雙手,都如出一轍,只是彼彭玉堂年齡大,胡子頭發(fā)都是花白的,臉上有老年斑,眼睛近視,沒有眼前人物的青春飄逸……

在我們家族的朋友中,彭玉堂是一個不能不說的人物,他的祖籍是山西,跟京城旗人不搭界,對外卻宣稱是我父親的表兄。表兄到底是一種怎樣的親戚關(guān)系,沒人說得清楚,在我們家也沒人能理清這莫名其妙的稱謂。彭玉堂的解釋則很簡單,煊赫一時的慈禧老佛爺原本是他們家的女孩,地道的漢家金枝,幼小時送了人,輾轉(zhuǎn)變作了葉赫那拉氏,變作了太后,于是他就成了葉家的表侄,我父親的表兄。葉家人對這樣的說辭一笑置之,沒人去較真兒,當然也沒人去考證,我們家的人從來都稱他為“彭先生”,不叫表大爺。在老北京,被叫做先生的只有兩種人,一個是教員,再一個是大夫,除此之外一般都叫“爺”,三爺、四爺,劉爺、黃爺,我父親排行老四,外頭人們都稱怹“葉四爺”,只有怹的北平藝專的學生來了,才叫怹“葉先生”。

彭玉堂是中醫(yī)大夫,在京城很有些名氣,他的醫(yī)術(shù)之高超絕妙,在京城是有口皆碑的。但凡有名醫(yī)們整治不了的疑難雜癥,病人便找來彭玉堂,以做最后的突圍。所以,輪到請彭玉堂出診的份兒上,基本都是到了該“準備后事”,死馬當活馬醫(yī)的程度了。這樣的病人,治好了是“妙手回春”、“起死回生”;治不好,是“死生有命”、“無力回天”,病人家屬只有感激的,沒有找后賬的。于是,彭家的匾額就特別多,據(jù)他的小兒子,跟我同歲的彭佟麟說,他們家僅“妙手回春”的大匾,從帽翅胡同東口排到西口還多出三塊。帽翅胡同有多長,我沒走完過,想必不會比半截胡同短吧。

病人送給彭玉堂的匾除了“妙手回春”再沒什么新鮮內(nèi)容,彭家總不能掛一堂的“妙手回春”吧,于是彭玉堂找到我父親,想請怹給題一幅正楷,是“妙手回春”的意思,還要回避“妙手回春”這個詞,他要用楠木刻了,描上金,掛在看病的正堂,借我父親的名氣和福分,成為彭家的鎮(zhèn)宅珍寶。

我父親沒有理由拒絕,因為彭玉堂才治好了我們家用人劉媽的“鬼疰”病,理應感謝人家。那天也是父親才看完梅蘭芳的《玉堂春》回來,順手便題了“玉堂春”三個大字,想的是彭玉堂不會將妓女蘇三的花名掛在正堂,權(quán)當哈哈一笑罷了。孰料,彭玉堂還真就將《玉堂春》的匾掛了,并說這個匾寫得巧妙,彭玉堂妙手回春,那不是“玉堂春”又是什么?更何況,他才從清雅小班里接回了一個姐兒,姐兒年齡大了,有意從良,他沒花多少錢,只是給“媽媽”看好了久治不愈的“陰挺之疾”,象征性地掏了些,便將這個叫“喜春”的女子領(lǐng)回來了。這個時候我父親送來了《玉堂春》,玉堂喜春,妙手回春,一個《玉堂春》把什么都涵蓋了。好!

我的記憶中,彭玉堂愛穿葡萄灰杭紡大褂,行醫(yī)也是以中醫(yī)面目出現(xiàn)的,尤其是到了老年,白頭發(fā)白胡子,基本就是個慈眉善目的老頭兒了,大約也是因年紀做不了手術(shù)了,知道他西醫(yī)專家身份的反而不多了。我父親說,彭玉堂曾經(jīng)留學德國,專攻腦外科,在美國拿的文憑,回國后在美國人辦的協(xié)和醫(yī)院腦外科當主刀大夫。平日穿銀灰西服,說流利外語,見了中國人也不說中國話,派頭大了。那時候“協(xié)和”的大夫護士都這德行,以說外國話為摩登。北平淪陷,“協(xié)和”被日本人接管以后,彭玉堂棄職回家,穿起長衫,改操中醫(yī),并且再不說洋話。偶有知道彭玉堂外科手藝的,通過別的醫(yī)院請過去做手術(shù),費用是相當高的,的確是要以金條論價的。我們都知道,彭家向來是不缺錢的,彭玉堂是個闊大夫。

我沒見過穿西裝、說洋文的彭玉堂,終歸是遺憾。聽我們家老五說,年輕時的彭玉堂相貌堂堂,風流倜儻,追他的女人一火車也拉不完。老年的彭玉堂和我的關(guān)系最好,沒人在跟前的時候,他一反拿捏勁頭,變得像小孩子一樣靈動,拿他的拐棍敲樹上的青棗,教籠子里的八哥說臟話,拿他的手揪我的鼻子,謂之“拉駱駝”?!袄橊劇笔抢媳本┤硕盒」媚锏囊环N常見舉動,聽說慈禧在家當女孩時,到附近油鹽店打醋每每要被掌柜的“拉駱駝”,拉過駱駝之后才會把東西給她。后來慈禧當了皇太后,掌了權(quán),油鹽店掌柜的嚇得舉家遷走,更名改姓了。彭玉堂拉我的駱駝,我并不反感,他那雙手細而長,軟軟的,有股好聞的中藥味兒。彭玉堂一邊“拉駱駝”一邊讓我喊他“大爺”,我大聲地喊,他脆脆地應,一聲聲,在后園子里此起彼落,彼此都很高興。當然不是白喊,他送過我一個他的小老婆喜春繡的香包,里面的香料是他自己配的,奇香無比,我跑到哪兒就把香味帶到哪兒,后來我把香包系在小狗瑪麗的脖子上了,一度我是香氣噴噴的,我們家的狗也是香氣噴噴的。彭玉堂還送過我一打德國“施德樓”牌鉛筆,黃桿上面燙著金字和一只抬著腦袋的小公雞。鉛筆的鉛很柔韌,木質(zhì)也細膩,很好使,每逢考試,我都用彭玉堂送的鉛筆,所以回回都在班上考得前三名。我把這成績歸功于鉛筆,換了鉛筆,往往就不及格。大起大落的,讓家里人匪夷所思,其實只有我明白,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工具的好壞能起到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

這都是次要的,最主要的是彭玉堂還救過我一命。

彭玉堂的小兒子彭佟麟是我的同班同學,學習極差,上二年級了還算不清左腳的腳指頭加上右手的手指頭一共是幾個指頭;語文課上,讀課文從來沒連成過句子,語文老師說彭佟麟是“朽木之材,屬于高衙內(nèi)、薛蟠之流,沒出息極了”。但是“沒出息極了”的彭佟麟外語說得好,那是家傳,在家里他和他爸爸是用洋文說話的,因為他的生母是個深眼窩藍眼睛的德國人。彭佟麟長得像他爸爸,黃皮膚,細眼睛,唇紅齒白,像是楊柳青年畫上抱魚的胖小子。用彭玉堂的話說,他這兒子雖是洋人產(chǎn)的,卻是地道中華老種,一點兒沒串秧兒。

我們班上同學金雨鈞的父親有耳鳴癥,耳中總有京胡悠揚之聲,甚至還有青衣的婉轉(zhuǎn)唱腔,唱來唱去總是“兩旁的劊子手,嚇得我膽戰(zhàn)心又寒”一句,那是《玉堂春》里蘇三的唱段,并非現(xiàn)今“mp3”的演奏,完全是一種病態(tài),就是說,神經(jīng)有毛病了。金雨鈞托我?guī)兔σ娕碛裉?治療他父親的耳疾,我說你找彭佟麟不是更直接,何必繞一個圈呢。金雨鈞說彭佟麟從來不跟女生說話,老是勁兒勁兒的。我說,他怎么跟我說話呢,我也是女的。

金雨鈞說,因為你們是親戚。

我說,屁親戚!

那天,我把金雨鈞的父親領(lǐng)進彭家,彭玉堂午睡才醒,正迷迷瞪瞪靠在條案前頭的太師椅上發(fā)呆。我向彭玉堂介紹了金家父親,又向同學的父親介紹彭先生有京城四大名醫(yī)稱號,同學父親想了想說,四大名醫(yī)是施今墨、汪逢春、孔伯華、蕭龍友,那不是誰都能請得動的,請名醫(yī)診病一回要大洋八十……

彭玉堂說施今墨善治內(nèi)科雜癥,汪逢春善治濕瘟病,孔伯華善治溫熱病,蕭龍友擅長治療虛癆病,而他拿手的是頭顱疾患,動刀子是他的專長,這是幾大名醫(yī)都不能比的,比名醫(yī)還名醫(yī),他出一回診要兩根金條。

同學父親立刻夸贊彭先生是華佗再世,說當年華佗要刨開曹操的腦袋,曹操跟他一樣,也是頭痛耳鳴,苦不堪言。同學父親再沒往下說,下邊的話當然也不好說了,華佗要開曹操的腦袋,曹操就把華佗的腦袋砍了,使一代名醫(yī)截然而止,成了中華醫(yī)學的大遺憾。

聽了那次談話,使我對彭玉堂四大名醫(yī)的身份持懷疑態(tài)度了,那時候不好印證,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彭玉堂確不屬于四大名醫(yī)范疇。

我對蘇三在耳朵邊的演唱沒興趣,欣賞了一會兒掛在北邊墻上、我父親寫的《玉堂春》,便溜到后頭找彭佟麟玩去了。

彭家的院子很大很深,大樹多,假山多,滿地樹影,滿路青苔,曲徑通幽,幽得讓人迷糊,鬼打墻般地轉(zhuǎn)不出來。彭玉堂從國外回來,只花了八百大洋就買了這院房產(chǎn),便宜得如同白撿。有人說,這宅子是北京四大兇宅之一,宣統(tǒng)二年春天,宅子的原主人一家十一口,早晨起來都沒了腦袋,這個案子一直沒破。兇手一天未捉拿歸案,死者的靈魂便一天不安,傳說,大白天常見有滿身血污的人在院子里活動,晚上便把腦袋提在手里當燈,這屋進,那屋出……

彭玉堂不怕鬼,他說他和那些死鬼無怨無仇,又不是他殺的,他們犯不著跟他過不去。再說了,經(jīng)他的手術(shù)刀刨開的腦袋死的活的也無計其數(shù)了,他難道還在乎誰沒有腦袋!彭玉堂到我們家來,我希望他能講講他們家的那些鬼,可是彭玉堂一回也沒講過。有一回我問彭佟麟,他們家是不是有沒腦袋的人,彭佟麟說,人沒了腦袋不能走路,連站也站不起來了。

這天,我在彭家院子里七轉(zhuǎn)八轉(zhuǎn),沒找著彭佟麟的住處卻來到了北墻根,北墻上長滿了爬山虎,綠油油的一片,墻根朝西立著一個半身石頭雕像。我猜這可能是彭佟麟那位死去的洋媽,據(jù)說是因為彭玉堂娶了妓女喜春,德國籍的元配不能理解,憂郁而亡。外國人都喜歡在墳頭上立塑像,彭佟麟的媽是外國人,自然也得立一個像。我很想看看彭佟麟的媽是什么模樣,便跑到像跟前仔細看。真可怕啊,雕像彎曲的卷發(fā)上爬滿了長蟲,有的長蟲還探出半個身子,張牙舞爪的,讓人看著惡心。抬起頭再往臉上瞅,這一來,剛好和彭佟麟的媽對了個正著,嚇得我汗毛也豎起來了。

一張恐怖的臉讓我永生難忘!

石頭像的嘴死魚一樣微微地張著,高聳的鼻子刀鋒般直立著,彭佟麟的媽臉上表情憂郁,充滿仇恨,最可怕的是眼睛,沒有眼珠,是兩個白球……

我扭頭就走,再不敢回頭,想的是那雙白眼珠的目光一定追隨著我,這簡直比沒有腦袋的人還恐怖。那目光,可以穿透,可以折射,它無堅不摧,鍥而不舍地跟著我,讓我無處逃遁??炫?使勁跑,逃命一般,我繞過山石,奔過石頭橋,才收住腳步。遠遠地我望見彭佟麟在月亮門的墻上練習拿大頂,彭佟麟頭朝下腳朝上靠在墻上,招呼我過去,我過去了,他并沒有翻下來的意思,嘴朝旁邊歪了歪,示意我在他的旁邊也折上墻去。我沒心思跟他玩倒立,我的兩條腿還在哆嗦,身上冒著虛汗,連小褂都濕了。我就近找了個臺階坐了,半天,心情稍稍好了些,看見彭佟麟還在墻上掛著,兩條胳膊分明已經(jīng)吃不住勁了,我說,你下來吧,老這么拿大頂也沒什么意思。

彭佟麟哇的一聲哭了,他說他已經(jīng)試過幾次,下不來了。我才知道,彭佟麟跟墻貼得太近,把整個身子都貼墻上去了,要下墻,必須有距離,除非演雜技的,否則誰也沒本事把自己對折360度。彭佟麟讓我提著他的腳往外挪,我哪兒有那力氣,想的是這座宅子怪,發(fā)生的事也怪,我的同學們都愛玩倒立,誰也沒玩出彭佟麟這花樣來。最后,彭佟麟總算下來了,是從右邊歪下來的,其結(jié)果是右肩脫臼,右胳膊比左胳膊長出一截子,動不了了。彭佟麟托著胳膊,哭著到前頭找他爸爸彭玉堂去了,這小毛病對名醫(yī)來說絕對是小菜一碟,我一點兒不替他擔心。

我跟在彭佟麟的后頭往外走,臨出園門,沒忘了回頭再看一眼,院內(nèi)日影斑駁,山石猙獰,一抹斜陽照在東邊小樓上,老舊的綠漆窗戶后頭,隱隱露出一張慘白的臉,那張臉正定定地看著我,想必那就是彭玉堂的小妾喜春了。

打了一個冷戰(zhàn),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前頭,彭玉堂的診病已經(jīng)到了尾聲,他說金雨鈞父親是顯官,是于飛觴傳茗、曼舞輕歌的應酬中坐下病了。與一般虛癥耳鳴不同,金雨鈞父親是實癥,膏粱厚味引起風陽上攻,經(jīng)脈不利,髓海不足,得用“四物湯”,當歸、川芎、白芍、地黃補血涼心,還要淡情緒,遠女色,靜心調(diào)養(yǎng)一番才行。說得同學父親一陣陣臉紅,點頭稱是,稱贊,不愧一代名醫(yī)!

沒幾服藥,耳鳴的病人好了,那蘇三再不唱“兩旁的劊子手,嚇得我心膽寒”了,問題是讓人心膽寒的劊子手上我這兒來了。先是發(fā)熱,再是白日見鬼說胡話,總是見兩個無頭劊子手攜一女子頭顱,那頭顱顏色死白,眼珠子是兩個突出白球,一腦袋長蟲蠢蠢蠕動,微張的嘴向我淡淡一笑,害得我迷迷糊糊,只把自己當作了大堂上的罪犯玉堂春。父親從同濟醫(yī)院請來了大夫,診斷結(jié)果是急性腦炎,往我的血管里打了不少涼水,屁事不頂,那兩個白眼球照舊在眼前晃。又從胡同口達仁堂藥鋪請來坐堂中醫(yī),中醫(yī)號脈看舌苔,說我是外感風寒,內(nèi)傷飲食,喝了不少焦三仙類的苦湯子,劊子手們還是沒走,我還是罪衣罪裙地在堂上趴著。連續(xù)的40度高燒,燒得我眼睛也睜不開了,連自己也對生命失去了信心。有一刻稍稍清醒,便讓守在旁邊的母親給我縫制玉堂春穿的紅衣紅裙。母親想的是我大概要“上路”了,沖出門去扶著廊柱子痛哭不止。用人劉媽說我是從彭家回來起病的,滿嘴的“玉堂春”,一定是在那兒撞見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她讓我舅舅從朝陽門外東岳廟老道那兒請了一道符送過來,貼在我的床頭上。老道的符非但不管用,反而變本加厲,我又添了抽風的本事,抽起來兩眼使勁往上翻,眼見著沒有了黑眼珠,眼眶里全剩了白的,嚇得我媽一邊往后閃一邊說,天哪,這還是我閨女嗎?整個一個死鬼呀!

我想,我當時的模樣一定和彭家花園里的石頭雕像很接近。

還是劉媽見多識廣,她說解鈴還須系鈴人,丫兒這病,怕還得“玉堂春”出面,就請來了彭玉堂。據(jù)說彭玉堂進屋一看見我那德行就笑了,拍著我的腦門兒說,還變狗兒哪?適當變變就得了!

老北京管小嬰兒害病發(fā)燒叫“變狗兒”,意思是害一次病小孩就長大一截子,小孩不停變狗兒,才能不停長大。劉媽對彭玉堂直言說我是上彭家撞了鬼,魂讓鬼拿住了,沒有彭家人拿金條,讓葉家孩子受罪的道理,彭玉堂要是不把我救回來,她跟彭家沒完。

彭玉堂沒理會劉媽的抱怨,展開白布小包,從里頭摸出幾根銀針來,在我的身上扎了,又取來艾卷灸烤。我父親下班回來,問及病情,彭玉堂說,此病叫“離魂”,小格格年幼,神氣不足,妄見妄言,既非腦膜炎也非外感風寒,更非真有祟物,乃心脾氣血虛弱,神氣不寧,驚悸多魘,邪氣侵肝。肝乃藏魂之所,肝虛則魂無所歸,本著養(yǎng)肝安神,益智補虛的原則,針灸手少陰、足陽明即可達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彭玉堂走的時候給我開了一服藥,主藥是茯苓,配以龍齒、參須、辰砂輔佐,讓家里人直接到南慶仁堂去抓,說別處的藥他不敢保險。南慶仁堂是京城大藥鋪,總店在東珠市口往南路東,五間大門面,門臉講究,夏天門口掛著木夾板的細竹簾,春秋掛著木夾板的藍大布,冬天是黑絨云頭,納壽字回紋的棉簾子。我們家人說,彭玉堂有南慶仁堂的干股,所以他開的方子都得上南慶仁堂抓。

就這么著,彭玉堂毫不費勁兒地把我從死神那兒拽回來了。第二日早晨我喝了一碗粥,下午吃了一碗湯面,到第三天就開始吃肉包子了。彭佟麟來看我,他的胳膊已經(jīng)一點兒事沒有了,聽說上午還在學校推了鉛球。我對他說,你們家園子里你媽的石頭像不好看,忒惡了。

彭佟麟說,那個石像不是他媽,是蛇發(fā)女妖美杜沙,是他母親生前托人仿制的名人名作。

我說,我還以為那是你媽呢!

長大以后,對美術(shù)有興趣,我在各處看了不少意大利雕塑,那些人物,無論是神還是人,眼睛的處理都是兩個白球。

五十年代中期,彭佟麟轉(zhuǎn)學走了,彭家走時也沒打招呼,有人說是回山西老家了,有人說是進了中南海,當了國家領(lǐng)導人的私人醫(yī)生,他們家那座空曠碩大的宅院被某機關(guān)占用,出出進進都是穿制服的人。那個滿腦袋是長蟲的美杜沙也不知如何處置了。

眼前的彭豫堂從理論上說,跟我認識的“玉堂春”的彭玉堂沒有關(guān)系,那個是有名的“腦外科”一把刀,這個是“脖子以下疾患不看”的土大夫,手里動的也是刀子,真讓人有些說不清楚了。彭豫堂說他有一百歲了,神里神經(jīng)地跟那個“玉堂春”竟也有相近之處。我問彭豫堂認識不認識北京的彭玉堂,彭豫堂說,不認識。我說彭佟麟呢,他也說不認識。

我說真不認識還是假不認識,彭豫堂說是真不認識。我問他知不知道蛇妖美杜沙,彭豫堂說北方的蛇長不大,成不了妖;南方濕膩滑潤,山川潤澤,才會出《白蛇傳》那樣的事。

貧協(xié)主席說,紹義的長蟲爬出去幾十米就會被太陽曬成干,這里是干涸的河灘,除非八月漲水,否則一年也見不到一點兒水星。

我問彭豫堂知不知道“玉堂春”,彭豫堂說他過了無數(shù)春天,年年都有“豫堂春”。我說,是彭豫堂妙手回春哪!說你的醫(yī)術(shù)高超!

彭豫堂說這個詞好,貧協(xié)主席也說“玉堂春”好,很精辟,很概括,擱在彭神醫(yī)身上最恰當不過了。最終柳陽和說,“玉堂春”好像是出戲,是屬于“四舊”的戲。

談話間,我看彭豫堂的眼神,總是有些游離閃爍,常常是話說半句便吞了回去,心內(nèi)便對這個人充滿了疑惑,特別是他那虛假的年齡,故作深沉的作派,讓人感覺有點撲朔迷離。

席面上,百歲的彭神醫(yī)只喝了些粥,我料定他的房間里會藏有其他吃食,人不能靠這點粥活著。

在回農(nóng)場的路上孫銀正終于攤了牌。

是在過渭河的小船上,孫銀正撐著篙,左一下,右一下,把船弄得直搖晃。孫銀正說,我哥的事咱們沒有退路了,神醫(yī)說了,只一服藥,他就能好。

李紅兵說,我們可沒答應你什么啊!

我說,取活人腦子,我們誰也沒那膽量。

趙癟說,殺豬可以,殺人不行。

孫銀正說,誰讓你們殺人啦?有人殺好了,咱們?nèi)ト【托辛?讀過高中課文《藥》吧,魯迅先生寫的,那個血饅頭,還記得不?

我們明白了孫銀正要干的事情。渭河灘,是殺人的刑場,“文革”時候殺人特別多,隔不幾日,城里就會有萬人的公審會,打著紅鉤的公告,會出現(xiàn)在街頭各醒目位置。公告貼出的當日便有游街的敞篷卡車,載著五花大綁的罪犯,掛著牌子,由荷槍實彈的警察押著,游街示眾。牌子上寫著殺人犯×××、強奸犯×××、縱火犯×××、現(xiàn)行反革命×××、歷史反革命×××等等,其罪孽都到了不殺不足以平民憤的地步。先游街,再開公審大會,然后拉出城到河灘上槍斃。有的犯人家屬領(lǐng)尸,提前會在刑場等候,擺領(lǐng)席,拉個木頭匣子什么的,但大部分犯人尸體無人認領(lǐng),那些壞人,親屬避之唯恐不及,哪肯上趕著出頭,所以基本上尸體都是無主認領(lǐng)的。行刑完畢,公安部門全部撤離,留下一部卡車,雇兩個當?shù)剞r(nóng)民,將尸體裝上車,拉到火葬場,便算完事了。

紹義緊靠河灘,灘大而平整,無遮無攔,一眼望不到頭。城里回回斃人都選擇在這兒。孫銀正的父親,那個根紅苗正的貧協(xié)主席負責挑選雇傭者,雇傭者同樣要求根紅苗正,以保證在整個行刑過程中不出半點紕漏,在這方面,紹義的人已經(jīng)是有經(jīng)驗了。

孫銀正的意思是在這些被槍斃的死人身上做文章。

船上的人都沒說話,我手里提著飯桌上剩下的涼皮,涼皮散發(fā)出陣陣香味,只是讓人分神。孫銀正停止了撐篙,任著小船在河當間蕩來蕩去??磥?我們要是不答應,船就順水漂下去了,再往下不遠就是渭河的入黃口,進了黃河誰也甭想上岸。

柳陽和說,孫子,你真想讓弟兄們在河灘上演一場“藥”的翻版?

孫銀正說,我是替我大求你們了!

趙癟說,你讓你爸爸選兩個幫忙的干這事不就行了?

孫銀正說,我大不愿意讓村里人知道這事哩,彭神醫(yī)也說了,這事要秘密進行,這是他們家祖上留下的奇絕的方子,不能傳出去。

我說,就不怕我們傳出去?

孫銀正說,我知道,你們不可能。

我說,你怎么知道我們不可能?

孫銀正說,咱們一塊兒偷過農(nóng)建師的花生,私賣過場里的鏵犁,套過十一團的架子豬,撈過三連魚塘的小鯽瓜,往食堂的發(fā)糕里摻過洗衣粉,朝隔壁農(nóng)場的井里拉過屎……也沒見你們誰說出去。

李紅兵說,媽的,都讓你孫子說出來了。

孫銀正說,這全是為了我哥,我就這么一個哥,我哥病好了,我才能往前走,要不,我和我哥都完了。

趙癟看了看我們,目光有些松動。孫銀正捕捉到趙癟的眼神,見縫插針地說,人說拔一毛而利天下,這是不拔毛就利天下的事,又不是取我們的腦子,是取反革命的腦子。我大見過,槍一響,腦殼就裂開了,紅的白的,盡管取就是了。

我瞄了一眼手上提的涼皮,紅的、白的。

一陣反胃。

柳陽和說,怎么干?

孫銀正說,這里有個時間差的問題,把時間算好了,先遠遠躲在堤后頭,在公家人撤離,村里幫忙的走到尸體之前,選準對象,趕過去,把活兒干利落,該是不難。

趙癟說的確不難,但是你得給我們報酬。

孫銀正說,你們要啥我給啥。

趙癟說,讓你娘給做十回涼皮!

孫銀正說,做一百回也成。

小船又撐了起來,沒幾下就到了河南岸,爬上堤壩,孫銀正讓大家等他的信兒,說這事一定要保密。走出幾步,我回身對孫銀正說,你回去問問彭豫堂,他會不會英語。

李紅兵說,那一口河南腔,還英語呢,先看他會不會普通話吧!

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對槍斃人的公告都很關(guān)心,偏偏的那階段就沒開過一回公審大會,好像世界上的“反革命”都被消滅完了。河灘的太陽白花花地照耀著,我在農(nóng)場住的小土房緊靠渭河河堤,河水從我的屋后自西向東流過,此時渭河的水面已相當寬闊,夾雜了大量泥沙,凝重沉緩,無聲無息,仿佛馱載著多么沉重的負擔,懷揣著多么苦悶的心情,靜靜地流著,流著。

我們的日子過得有些沉悶,麥子收過了,玉米種上了,灼熱的太陽曬得我們躲在簡陋的宿舍里不敢出屋。

陽光下河灘的一大景觀就是刮風,刮旋風,旋風毫無來由,不知什么時候就組合起來,突然地直立于天地之間,粗壯巨大,浩浩蕩蕩地游弋在廣袤的灘地上。大旋風會將草屑樹枝塑料布羊毛氈一切扯得動的物件旋上天空,轟轟烈烈,十分壯觀。我在北京從沒見過這么大,這么壯觀的旋風,聽說,旋風是和鬼攪在一起的,我想,這樣的大旋風一個小鬼肯定是駕馭不住的,一定有許多許多的鬼共同攪動才行。古書上記載,這里曾是千古不歇的古戰(zhàn)場。漢獻帝建安十六年,曹操跟馬超在這兒打過一場大仗,《三國魏志》上說當時是“萬人殺來,矢如雨下”;后來又有李自成在此毀滅性的突圍,也是尸骨遍地的,至于歷來小仗更是不計其數(shù)。“河水縈帶,群山糾紛,黯兮憔兮,風悲日熏?!斯艖?zhàn)場也,常覆三軍,往往鬼哭,天陰則聞”。這段很文學的語言是到這里講法家的教授讀給我們聽的,我把這些文字記在筆記上,跟那些“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里?!庇浽谕豁撋稀N蚁矚g這些文字。

一度,我們曾瘋狂而無聊地追逐旋風,旋風起了,我們嗷嗷叫著,像幾只發(fā)了瘋的狗,沖進那巨大的風柱,隨著它旋轉(zhuǎn)奔跑,體味著“身不由己”的快樂。旋風大都是短暫的,突然地消逝如同它突然地旋起,旋風沒了,我們幾個帶著一身灰土,一臉油汗,暴曬在河灘上,大家茫然四顧,為這神經(jīng)病式的游戲而莫名其妙。每個人在旋風中都有收獲,趙癟說他有在公園坐轉(zhuǎn)椅的感覺,柳陽和說他有一陣兒輕盈得要騰飛,我說在與旋風相交的剎那,我聽到了兵器的撞擊和沉重的喘息聲,李紅兵的感覺最直接,他說他看到了那些被槍斃的人……

很快到了立秋,立了秋的河灘并沒有涼爽多少,沒有雨,灘地的細沙都成了粉塵,人走上去噗噗的,將整個腳都埋了進去。場里怕我們閑著生事,每人給了把鐵鍬,讓到河堤上去檢查鼠洞,以防發(fā)水時潰堤。誰都知道,這方圓數(shù)十里一馬平川,幾乎沒有住戶,真就是河堤決了口子也無甚關(guān)礙,這兒本來就是黃河庫區(qū),城里工廠也不會指著“五七”道路走出來的這點兒糧食蒸饅頭。

早晨剛上堤,孫銀正就招呼大家到他屋去吃涼皮,說是今年新打下的麥子,筋道有咬頭。正好大家對老鼠洞也沒興趣,便一窩蜂地游過河去,抄近路直奔紹義村了。

路上,柳陽和對我說這頓飯怕不會白吃。我說準是“那活兒”有信兒了。果然,孫銀正告訴我們,明天中午“有情況”,上邊已經(jīng)通知他爹找人了,他讓我們幾個做好準備。我們問準備什么,孫銀正說家伙他爹都給備好了,我們到時候跟著他一塊兒去就是了。我說我可不可以不去,我是女的。孫銀正說別人不去可以,我必須去,因為我在農(nóng)場還兼著衛(wèi)生員角色。我說,什么衛(wèi)生員呀,抹點紅藥水,撒點消炎粉罷了。

孫銀正說,那也屬于醫(yī)務范疇,這樣重要的事情沒有醫(yī)學方面的人在場怎么行?

約好了第二天上午十一點在河堤后頭集合,人員就是我、柳陽和、趙癟和李紅兵幾個人,孫銀正說,去人多了沒用,目標太大,又不是去打狼。

在孫家,沒看見彭豫堂,孫銀正說神醫(yī)到鄰村給人醫(yī)病去了,鄰村某人眉下長一巨瘤,眼前總是有美女走動,不能遏制。我說,這回切開瘤子,說不定能掏出一美女來,比那黃鳥實惠,真是一舉兩得的事呢!

這天,我們又見識了一回孫金正犯病。本來孫金正坐在灶前幫他娘燒火蒸面皮,跟大家也是有說有笑的,不知怎的,突然把柴火一扔,怪叫一聲佝僂在火前,把腦袋使勁往灶火里鉆,霎時一腦袋頭發(fā)就燎著了,緊接著,衣裳也冒了火。我們都有些慌,揪著孫金正的腿往外拽,孫銀正的娘放下手里的面盆,不慌不忙地從旁邊水缸里舀了一瓢水,澆在了孫金正身上,孫金正身上的火熄了,只剩了冒煙。我們七手八腳地上去撲打,孫金正躺在灶前死了般一動不動。孫金正的娘掀開鍋蓋,將蒸好的面皮揭了,摞在笸籮上,抹了清油,又有條不紊地張羅起了下一張。孫銀正坐在臺階上砸蒜,將個蒜臼敲得叮當響,好像灶屋里發(fā)生的一切與他無關(guān)。

孫金正頂著個焦煳的腦袋,帶著一臉燎泡,怔怔地靠墻坐著,我蹲在對面問他疼不疼,他回過神,搖搖頭,沖我一笑。倘若孫金正說疼,我或許還好受些,只他這一笑,竟讓我心里酸酸的,咧了半天嘴,說不出一句話。想的是明天中午就是下刀子,這忙也是得幫的。

第二天是個大晴天,我們的任務依舊是檢查鼠洞。早早的,我們就來到了河堤,我們來的時候太陽還沒升起來,東邊河水盡頭一片通紅,野鴨們還扎在蘆葦里睡覺。青工二排排長對我們幾個的積極出工視為“評法批儒”,覺悟提高的具體表現(xiàn),讓我們再接再厲,干出好成績來,爭取連隊表揚,到時他給我們放三天假,領(lǐng)我們回西安城吃羊肉泡饃、吃葫蘆頭、吃粉湯羊血,一天換一樣,決不重復。

我們在河堤上等待著孫銀正出現(xiàn),這小子昨天回紹義村就沒回來。堤外西三里的河灘就是刑場,九點多時我們望見幾個穿白制服的人坐著車過來了,白制服們下車散開,各抱地勢地站了,一律地臉朝外。一會兒,又來了兩三個農(nóng)民,面無表情遠遠地蹲著,是雇來的“裝車”人。趙癟開始抱怨孫銀正,說那邊已經(jīng)各就各位了,他這個指揮還不出場,難道還真要我們幾個替孫家去沖鋒陷陣不成。柳陽和說不急,那邊城里開完公審會,再到這兒怎的也快過午了,殺人得等午時三刻,都是有時辰的,不能想什么時候殺就什么時候殺。李紅兵說“午時三刻”那是封建社會,新社會講的是隨到隨殺,干脆利落。

又等半天,還不見孫銀正出現(xiàn),西北的土路上,有塵土飛揚,想必是大隊人馬過來了。李紅兵問我,要是孫銀正真不來,我們怎么辦?我說,撤!這還有什么考慮的。

趙癟說,咱們可是吃了孫家不少涼皮了……

柳陽和說,孫家老太太對咱們是真心實意的。

趙癟說,要不那邊完事咱們先過去看看,見機行事。

我問怎么叫見機行事,趙癟從褲腰里摸出一個白尿素袋,朝我晃了晃。我說,你以為是裝西瓜嗎?

說話間,大大小小十幾輛車開進場地,荷槍實彈的軍警跳下車,將三個掛牌子的扯下車來,摘下牌子,往前架著跑,那三個人還沒跑出幾步就撲倒了,我們幾乎連槍響也沒聽到。如孫銀正所說,軍警們執(zhí)行完畢,立即上車離去,只留下一輛卡車處理后事。一切都風馳電掣般,麻利迅速,干凈利落,一溜煙塵之后便剩了個“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凈”。

趙癟從堤后躍起,柳陽和相跟著,他們要奔過去看看,剛要舉動,猛聽身后有人說,別動!

原來是孫銀正,他不知什么時候過來了。趙癟和柳陽和不解地看著孫銀正,覺得錯過這個機會太可惜。孫銀正說,今天槍斃三個,一個是強奸幼女,一個是搶劫殺人,一個是病入膏肓的現(xiàn)行,那現(xiàn)行肝都硬了,臉成了古銅色。

李紅兵說,殺人和強奸總是可以。

孫銀正說,萬一他哥吃了這,病好了卻成天想著強奸,想著殺人怎么得了。

柳陽和說,你他媽還挑得厲害!

孫銀正說,當然得挑,藥引子有時候比正藥還要緊,彭神醫(yī)說了,最好是年輕的腦力勞動者。

我說,呸!

紹義村及附近的老百姓們商量著要給彭神醫(yī)送一面錦旗,知道我還粗通些文墨,會寫兩個毛筆字,便讓孫銀正過來跟我商量,說彭神醫(yī)對“豫堂春”很滿意,讓就寫“豫堂春”。我說,是“玉堂”,不是“豫堂”,連意思都沒弄明白,還搞什么錦旗!

孫銀正說,管他什么堂,只是一個心意的表示罷了,再說也不是白寫,酬勞是一百個柴雞蛋,一百個雞蛋能換十斤全國糧票,有這些糧票每天多吃兩個饃沒問題。

我沒寫“豫堂春”,寫了“救死扶傷”,交給孫銀正拿回去了。錦旗做了,雞蛋也換成了糧票,彭神醫(yī)竟然真如悠悠寒鳥,消逝在淡淡煙波之中,無音訊,無蹤影,連點痕跡也沒留下。

轉(zhuǎn)眼到了中秋,城里有家的都回去過節(jié)了,青工四班只剩下我和趙癟在留守。趙癟的爹娘去了湖北五七干校,我的爹娘去了另一個世界,我們都屬于“無家可歸”者。

晚上,月亮早早升起來了,吃過晚飯,我和趙癟在河堤上溜達,我們對晚飯都不滿意,大過節(jié)的,竟然是炒蘿卜條,粗糧發(fā)糕,大怹子粥,沒有一點兒過節(jié)氣氛。我拿出庫存的牛奶糖,給了趙癟兩塊,權(quán)當過節(jié)月餅。趙癟說,狗日的們準都在家里吃喝呢,只有我們倆在河堤上賞月。

我說,沒的吃喝就有月亮賞,有吃喝的都在家里看不見月亮,老天爺公平得很哪!

趙癟提議過河去,到孫銀正家蹭飯吃。我說不好,中秋節(jié)是闔家團圓的節(jié)日,多出兩個外人算怎么檔子事。趙癟說,過這樣清冷的中秋總是遺憾哪!

我說,你我將來會有無數(shù)個團圓的,有吃喝的中秋在等著,“千里水天一色,看孤鴻明滅”,這樣寂寞的中秋不會很多,說不準只有這一個。

趙癟嘴里含著糖,吸溜著口水說我的話很有意境,很有哲理。

趙癟的話音未落,只見孫銀正提著罐子慌里慌張從堤下頭爬上來,趙癟說,送吃的人來了!

趙癟嘴里喊著“孫銀正萬歲”,歡呼著迎上去,去接他手里的罐子。我想,孫銀正還是很夠朋友的,幸福時刻怕冷落了患難的弟兄們,這個時候送吃的,可謂有福同享。令我沒想到的是,緊接下來,就是有難同當了。

孫銀正告訴我們,河灘里已經(jīng)擺開陣勢,馬上要行刑了。趙癟說,以往都是中午,怎么這回突然改在了晚上?

孫銀正說,聽說都是政治要犯,有歷史反革命、現(xiàn)行反革命,還有逃亡流竄的反革命,個個都是惡貫滿盈,十惡不赦的大壞蛋。

趙癟說,大過節(jié)的殺人,真是的!

我說,舊社會殺人都趕在仲秋,監(jiān)斬候的犯人活不過八月十五去。

孫銀正讓我們快過去,說他爹組織的“雇傭軍”已經(jīng)等在那兒了。我們一溜煙地朝西跑,背負著一個又大又圓的月亮,背負著深藍的夜空,應了剛才說的話,的確,這樣的中秋我以后再沒有過過。

趕到地點,人家的“活兒”已經(jīng)干完了,四具尸體橫陳在黃土地上,有兩具旁邊圍著人,看來是收尸的家屬。我們朝無主的兩具奔過去,“雇傭軍”以為我和趙癟是家屬,沒有阻攔,孫銀正跟在我們后頭,那兩具尸體,腦袋正如孫銀正所說,都開了花,如同碎裂的瓜。從皮膚看,一個年紀很大,一個還很年輕,我們不約而同選中了年輕的。孫銀正到底是孫金正的兄弟,到這個時候就看出了血脈親情的力量,在我們有些束手無策,不敢下手的時候,孫銀正毫不猶豫地雙手一捧,將一捧紅白相間的東西捧進罐里。趙癟為朋友的名分所拘,為那些美味涼皮所催,也朝地上抓了一把,孫銀正立刻糾正他說,抓白的!

我沒敢下手,我下不去手,看著那一攤亂七八糟,我只想到了涼皮。

死者的皮膚白凈細膩,看來年輕、有知識,一身白色的衣褲沾滿了臟污,那張臉,已經(jīng)無所謂臉了,月光下變得模糊虛幻。死者的兩條胳膊別扭地扯在身體兩邊,右臂比左臂足足長了一大截,這讓我想到了彭佟麟那條不協(xié)調(diào)的脫臼胳膊。緊接著我被那雙張開的手吸引,因為失血,手已變得蒼白無色,但依舊美麗干凈,修長的手指無力地彎曲著,小手指很長,幾乎與無名指等齊,指甲修剪成了彎彎的月牙狀……

我是如何離開河灘的已經(jīng)沒有記憶,趙癟說不是他背著我沿著堤壩跑了好幾里地,我怕也像那些死鬼一樣躺在河灘上,變成旋風了。

我躺在宿舍的床上昏迷不醒,一切又回到了幾十年前,兩個無頭的劊子手提著一顆被打得七零八落的腦袋,站在我的床前,腦袋上的那些長蟲已經(jīng)死去,繩子一樣地拖在地上。我像《玉堂春》里的蘇三,身著罪衣罪裙,面對劊子手,“嚇得膽戰(zhàn)心又寒”,紅色的衣裙如同熊熊火焰,燒得我輾轉(zhuǎn)反側(cè),口干舌燥,比渾身著火的孫金正還痛苦萬分。農(nóng)場方面嚇壞了,用拖拉機把我送到了華陰縣城,在醫(yī)院吊了十幾瓶藥也不見退燒。北京的同濟醫(yī)院拿我的病都沒轍,小小的華陰醫(yī)院當然更是無能為力了。

聽說孫銀正的娘拿著我的衣裳,偷偷到河灘上為我叫過魂,沒一點兒用。

有一陣短暫的清醒,我看見孫銀正守在我的床頭,龐素芹正往我滿是潰瘍的口腔里滴水,我那張嘴已經(jīng)爛得發(fā)不出聲音了。龐素芹見我睜開眼,趕緊拿來紙筆,讓我有什么話快寫上,大有最后留言的勁頭。

我在紙上寫了:離魂茯苓龍齒參須辰砂手少陰足陽明

這是當年玉堂春醫(yī)我的老方子,人說三折肱可以為良醫(yī),這話不假。醫(yī)院對我的方子雖然半信半疑,但看那內(nèi)容,總無大礙,更何況針灸,就是把手少陰、足陽明這兩條經(jīng)絡(luò)扎滿了,也死不了人。叫來了針灸科的大夫,在我身上不客氣地開扎。

三服藥沒吃完,病好了。

孫家將我寫的“救死扶傷”的錦旗轉(zhuǎn)送給了華陰醫(yī)院,及時而快捷。醫(yī)院奇怪我這個毫無醫(yī)療經(jīng)歷的青工,何以能開出如此奇特藥方,我自然含笑而不答,有些秘密沒必要都告訴別人,讓生命多些迷茫會更有意思。但是孫銀正和趙癟他們都堅信,在紙上開藥方的絕不是我,而是彭豫堂,那一刻,是彭豫堂回來了,給我開了這個方子。其實我壓根兒就沒有清醒,我那游離的魂魄還不知在哪里晃蕩呢。

一切都是鬼使神差。

出了醫(yī)院,工廠讓我直接回西安,我被安排在廠衛(wèi)生科當護士,作為人生的命運,總算是塵埃落定了。

外調(diào)的人早回來了,說我的父母是屬于正常死亡,我的父親曾是政協(xié)委員,解放以前支持過革命,是無產(chǎn)階級的同路人。我的母親是城市貧民,結(jié)婚前一度是南營房的窮丫頭,是革命的基礎(chǔ)力量。

至于我的農(nóng)場“五七”戰(zhàn)友們則再難聚首,頂讓我掛念的就是孫銀正哥哥的病,那服藥,不知可有效果。

從河灘事件以后,我再不吃涼皮,怕見紅白相間的色彩。九十年代到日本留學,一見到日本國旗就不舒服,不是對日本國民怎么的,是嫌棄那反差過大,引人遐想的顏色。曾經(jīng)往農(nóng)場寫過信,被退回來了,說單位已不存在,“五七”道路已經(jīng)走完了;也打聽過紹義村的孫家,因?qū)儆谌T峽庫區(qū),作為移民,全村都遷到甘肅去了。

2009年夏天,看到電視報道,說中國腦外科專家用手術(shù)攻破了癲癇病發(fā)作難關(guān)。

原載《芒種》2009年第11期

原刊責編王霆

本刊責編章穎

創(chuàng)作談:只望世間人無病

葉廣芩

小時候我每天早晨都被母親灌一種叫做“至寶錠”的中藥,并不是因為有病,是因為習慣?!爸翆氬V”的形狀如同耗子屎,上面有銀色的戳兒,母親將“耗子屎”用小盅化了,捏著我的鼻子往嘴里灌,我很被動,連哭帶鬧,那苦湯子每每要在嗓子眼兒呼嚕半天,翻騰四五個回合,最終實在憋不過了,才咕嚕一聲咽下去。喝藥的程序到此并沒有完,還必須將碗底涮了再喝一遍,因為那底下還沉淀著朱砂。表演過這個痛苦的節(jié)目之后,才能吃飯玩耍,新的一天才算開始。出這餿主意的是位名中醫(yī),我父親的朋友,他是在飯桌上眼見著我不動聲色地吃了大半盤子涮羊肉以后提出的建議。母親對名醫(yī)的話唯命是從,名醫(yī)的一句話讓我喝了幾年苦藥?!爸翆氬V”是清火涼藥,名醫(yī)認為,但凡小孩子,內(nèi)里都有火,飲食和穿著應虛欠為佳,不能太過了。少年的泄火讓我此生變得內(nèi)斂怯弱,缺乏熱情,厭嘈雜,愛獨處,少言語,多憂傷,于社會的需求來說,還欠著火候。

《玉堂春》小說寫的正是父親的那位朋友,在京城,有關(guān)他的故事傳聞不少,不便一一寫來。既然是小說,與實際便有了很大差別,給作者鋪開了馳騁的余地,使讀者有了想象的空間。我父親去世后,他的這位朋友也無了音信,以他的名氣,“文革”中該不會平安度過。心里總是掛念,畢竟是有過“至寶錠”交情的。

70年代我在華陰農(nóng)場養(yǎng)豬,我的四哥葉喆民在故宮博物院工作,他當時在湖北咸寧“五七”干校放鴨子,怕我懶散無事,虛度光陰,閑暇為我編寫了厚厚一本日文講義,郵到華陰,讓我學習日語。我每月回一次西安,到外文書店買一本日本出版的過期雜志《漢方醫(yī)學》,挑有趣的翻譯,如此進入了外語和中醫(yī)的學習。很難,但是很有意思。后來從醫(yī),干了十幾年醫(yī)務,偏愛中醫(yī),曾經(jīng)寫過小說《黃連厚樸》,卻總覺得過于皮毛,中醫(yī)的博大精深,撲朔迷離,實在是一言難以說透的。特別是它和社會人情,和生命歲月融為一體渾然難分的時候,它的價值更遠遠超出了本身范疇。有了些年紀,有了些閱歷,回過頭再看那些蒼術(shù)、甘草,竟有了別一番理解,另一番滋味。

將《玉堂春》作為這篇小說的名字是個附會,《玉堂春》是京戲“三堂會審”,審問妓女蘇三的戲,蘇三在妓院花名叫“玉堂春”。明顯的,小說跟妓女沒有關(guān)系。有人說是寫中醫(yī)大夫的,好像也不全是??傊?一篇小說,若能丁是丁,卯是卯地將主題思想捯明白,其實也挺費勁,倒不如各看各的。

想起湖南某老中醫(yī)撰的聯(lián)“只望世間人無病,何愁架上藥生塵”,當是作者本意。

葉廣芩

2009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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