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昌華
中外聯(lián)姻,在現(xiàn)當代中國已是一種常見的文化現(xiàn)象。他們大多因緣際會萌情生愛,或志趣相投親密結(jié)縭,或功利所趨勉為夫妻,情況復(fù)雜。人生伴侶,“旅”到一半分道揚鑣者不乏其人。既彼此忠于愛情,又相投于事業(yè),且在事業(yè)上卓有建樹、患難與共、白頭偕老者,鳳毛麟角也。戴乃迭與楊憲益堪稱珠聯(lián)璧合的典范。
戴乃迭,原名Gladys B. Tayler,婚后易名為Gladys Yang,于1919年生于北京一傳教士家庭。其父J.B Tayler,中文名戴樂仁,畢業(yè)于倫敦經(jīng)濟學院,上世紀初到中國傳教,曾任燕京大學首任經(jīng)濟系主任,并負責英庚款使用(派生赴英留學)事務(wù);后又幫助中國創(chuàng)建工合組織(CIC),致力于賑荒救災(zāi)工作。母親塞琳娜是傳教士兼教師。戴乃迭行四,上有三個兄姐,下有一個弟弟。
戴乃迭在北京度過了快樂的童年。春節(jié)的廟會,元宵的花燈,清明的風箏,以及花轎、人力車、胡同和小金魚,特別是那拉煤進城的駱駝隊的悅耳的駝鈴聲,給她留下了美好的印象。戴乃迭家境優(yōu)渥,在抽屜胡同有座玲瓏別致的小四合院,北戴河海邊還有棟小別墅。夏日她與姐弟們在海灘數(shù)腳印或騎毛驢游戲;冬日到燕京大學的湖面上溜冰玩耍。某日,戴乃迭與姐姐騎著童車在馬路上玩耍時,被幾個好奇的大兵圍住,向他們發(fā)問、逗樂。母親為此深感不安,于1926年帶著兒女們返回英國。
戴乃迭在柴郡先讀一年小學后,入瓦汗斯托堂的一家教會學校當了10年寄宿生。她的功課很出色,曾榮獲一項國家獎學金。
1937年,戴乃迭考入牛津大學,攻讀法國文學。當年牛津大學有許多俱樂部性質(zhì)的協(xié)會,導(dǎo)師修文斯先生介紹她加入了中國協(xié)會。緣此,她結(jié)識了后為該協(xié)會主席的中國留學生楊憲益。楊憲益本是津門富家子弟,才華橫溢。他的聰明、調(diào)皮和幽默,以及身上洋溢著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魅力,深深地吸引著戴乃迭。家庭的熏陶和戴乃迭本身固有的中國情結(jié)使她對楊憲益一見鐘情。當時,日本侵略中國日甚,楊憲益主持的牛津中國協(xié)會反日活動十分活躍,他將100多人的組織發(fā)展到了1000多人,錢鐘書、楊絳、俞大縝、俞大絪等皆是成員。楊憲益到處發(fā)文章、演講、募捐,戴乃迭一道參與,她也成了堅定的反日戰(zhàn)士。戴乃迭回絕了英籍追求者B,認定了楊憲益,兩人感情日深。
楊憲益晚年回憶說,他愛戴乃迭,除了為她驚人的美麗所吸引外,還發(fā)現(xiàn)她有一顆質(zhì)樸的心。她清新脫俗,沒有英國上流社會女孩常有的虛榮與勢利,這一素質(zhì)在“中國上層的小姐們之中也很少見”。晚年的戴乃迭幽默地對朋友們說:我愛的不是楊憲益,而是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這雖是一句戲言,但卻真實地反映了戴乃迭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摯愛。
自結(jié)識楊憲益后,戴乃迭毅然放棄了法國文學專業(yè),改學中國文學,成為牛津大學第一位獲得中國文學榮譽學位的畢業(yè)生。楊憲益也放棄了法國文學專業(yè),改學英國文學。這種互補為兩位異國青年日后在翻譯界(中譯英)造就輝煌奠定了基石。是時,他們合作譯出了《離騷》。戴乃迭說:“實際上是楊憲益將中文譯成英文,我又把它改寫成對偶敘事詩?!弊g文發(fā)表后,著名的英國漢學家大衛(wèi)·霍克斯大吃一驚,幽默地評論道:“這部《離騷》的詩體譯文在精神上與原作的相似程度正如一只巧克力制成復(fù)活節(jié)雞蛋和一只煎蛋卷的相似程度一般大?!?/p>
1940年某日,楊憲益在牛津大學的宿舍中開了一個早餐會,正式宣布他與戴乃迭訂婚的消息。
此前,戴乃迭的母親已知女兒與一中國青年談戀愛,明確表示反對。她召回正在巴黎度假的女兒,嚴正警告說:“如果你嫁給一個中國人,肯定會后悔的。要是有了孩子,他們會自殺的?!辈㈩A(yù)言:他們的婚姻不會持續(xù)4年。戴乃迭是位有獨立主見的女性,不為母親的告誡所動。倒是父親老泰勒開明、豁達。他知道后,為兩個年輕人祝福,但仍告誡女兒:“先別忙著結(jié)婚,一定要在中國內(nèi)地住上幾年,如果覺得可以受得了那個苦,再結(jié)婚。”
1940年楊戴二人由沈從文、吳宓推薦,接到西南聯(lián)大的聘書,決定回國。戴乃迭在辦簽證時遇到了點小麻煩。
簽證官員問:“你一個年僅21歲的姑娘,為什么要在這個時候去中國?”
“我要去中國一所大學任教,我有合約。”
“你不能相信中國人的合約?!?/p>
“我跟一個中國人訂了婚,我們將一起去。”
“你要是發(fā)現(xiàn)他早已有了兩位太太呢?那我們將不得不由政府出錢將您帶回?!?/p>
“我父親在中國,為工業(yè)合作組織工作。”
“那就另當別論了。”
那官員這才放下心來,給戴乃迭辦了簽證。
是年夏,他們經(jīng)加拿大到香港。那時因戰(zhàn)爭故貨幣貶值,楊家已敗落。楊憲益發(fā)現(xiàn)自己一夜間成了窮人,路費還是向準岳母借的。到了香港他們已囊空如洗,困居數(shù)周后,準備變賣行李結(jié)賬。幸得戴樂仁的舊友陳翰笙博士周濟,才于中秋之夜飛抵重慶,與逃難抵渝的楊母團聚。
楊母徐劍若租住的是中央大學羅家倫的房子。她本反對兒子與洋人結(jié)婚,但與戴乃迭相處一段時日后,覺得戴乃迭通情達理,十分賢惠,便接納了。羅家倫愛才,聽說楊憲益要到西南聯(lián)大,便動員他們到中央大學教書。楊母擔心兒子到昆明后的安全,也希望他們留下。他們夫婦被分在中大柏溪分校。初回中國,楊憲益夫婦很不適應(yīng),楊憲益仍按自己的行事風格處世,“經(jīng)常毫無禁忌地對學生談?wù)撊魏握螁栴},因此被學校當局視為危險的自由主義分子。”楊憲益在自傳中如是說。一次有學生問戴乃迭對三青團的看法。戴乃迭直率地說,她從來不喜歡這一類組織,因為這使她想起納粹的蓋世太保。這話傳到學校當局耳中,當時的英語系主任張沅長(羅家倫內(nèi)弟)懷疑她是英國共產(chǎn)黨的特務(wù)?!耙?,一個英國的年輕漂亮的女郎,決不會下嫁給一個貌不驚人的中國窮知識分子的?!睂W校當局乘他們夫婦上課的當兒,多次秘密搜查他們的住所。
第二年夏天,學校拒聘戴乃迭。戴乃迭晚年在她未完成的自傳里說:“數(shù)年之后,已經(jīng)解放了,中央大學遷回南京,更名為南京大學。學校里發(fā)現(xiàn)一張黑名單,上面有我的名字,下面還有小注——‘英國共產(chǎn)黨員。這讓我的同事們又是驚訝,又覺得好笑?!保?950年前后戴乃迭在南京大學執(zhí)教)
1941年2月16日,楊憲益、戴乃迭以及楊的大妹妹楊敏如與羅沛霖在重慶同時舉行婚禮,中大校長羅家倫與南開校長張伯苓(楊敏如是南開教師)為兩對新人證婚。教育部次長杭立武(留英派)是戴乃迭父親庚款基金會的同事(同為理事),也被邀請?;楹蟛痪?,杭立武宴請楊憲益、戴乃迭夫婦,同席者都是國民黨高官:財政部長孔祥熙與夫人宋藹齡、國防部長何應(yīng)欽夫婦以及美駐華大使夫婦?!拔覀儌z是席中唯一的沒有官方身份的人?!毕g,杭立武表示希望楊憲益加入國民黨。楊憲益說:“‘君子不黨,這是孔子的話,所以我不加入。”婉拒。
婚后,戴乃迭與楊憲益應(yīng)貴陽師院之邀去教書。貴陽地處邊遠,生活艱苦,醫(yī)療條件差。不久,戴乃迭有了身孕,母親塞琳娜要她到成都分娩,介紹她到齊魯大學執(zhí)教,校長是塞琳娜的朋友。戴乃迭到成都后,齊魯大學校長易人,原聘書作廢,不得不去條件更艱苦、薪金更微薄的光華大學。兒子是1942年8月出生的,楊憲益為其取名“燁”,有光輝燦爛、明盛美茂的意思。楊燁的出生,給小家庭帶來了無限的快樂。無奈工資低物價貴,日子過得相當拮據(jù)。戴乃迭初為人母,不會帶孩子。楊憲益晚年回憶說,乃迭不會抱孩子,就老把孩子這么夾著,嘴里叼著煙卷,可憐啦,那小孩像一個小狗一樣,是趴著睡覺的。那兩年,他們夫婦為了生計,帶著幼小的兒子坐拉貨的“黃魚車”在川滇公路上倒騰了七八次之多,楊憲益還當了一次有驚無險的人質(zhì)。直至1943年秋,經(jīng)盧冀野(盧前)介紹到梁實秋主持的北碚國立編譯館工作,生活才有轉(zhuǎn)機。楊憲益、戴乃迭聯(lián)手,歷時3年將《資治通鑒》譯成英文。走翻譯之路這一選擇,改變了他們后半生的人生道路。
1945年抗戰(zhàn)勝利。10月,大女兒楊熒出生。1946年秋,楊憲益夫婦隨編譯館遷往南京。船過三峽,人倒安然,只是行李船翻船,他們的行李與七八箱由倫敦帶到香港,又由香港輾轉(zhuǎn)帶到重慶的珍貴藏書,全部付之流水。漂蕩了17個晝夜始到南京。楊憲益另在杭立武組織的中英文化協(xié)會兼差,同時為共產(chǎn)黨做“地下工作”。戴乃迭也兼職教書。他們用積蓄在傅厚崗買了一處房子,生活這才穩(wěn)定下來。
1949年南京解放。楊憲益此時已是民革南京市負責人之一,后被任命為市政協(xié)副秘書長。他為新政權(quán)勤奮工作,夜以繼日,對戴乃迭缺少應(yīng)有的關(guān)懷和呵護;甚至連第三個孩子出生,戴乃迭住院,楊憲益也無暇顧及,照料3個孩子的重擔全部壓在戴乃迭的肩上。戴乃迭在南京大學外文系教書期間,正值抗美援朝,學校濃厚的反帝國主義氛圍,使美、英籍人士在政治上感到壓抑。戴乃迭的處境與當時的楊憲益形成鮮明對比,這使背井離鄉(xiāng)的戴乃迭多少感到有點寂寞。即令如此,在政府號召捐獻飛機大炮抗美援朝時,戴乃迭仍積極參加。她與楊憲益共同捐了一架飛機,當錢不夠時,戴乃迭變賣了自己的首飾。以至戴乃迭去世后,女兒在清點母親遺物時竟沒有發(fā)現(xiàn)一件“祖?zhèn)黠椢铩?,連一枚戒指也沒有!
1951年北京來了一紙調(diào)令,欲調(diào)戴乃迭、楊憲益到北京的“毛選”翻譯委員會工作。楊憲益想到復(fù)旦大學搞學術(shù)研究,拒絕了。
1952年夏,北京又來一紙調(diào)令,作為“政治任務(wù)”,戴乃迭與楊憲益被征調(diào)進京參加“亞洲太平洋區(qū)域和平會議”,擔任翻譯工作。到京不久,他們又被抽調(diào)為宋慶齡編輯英文版《為新中國而奮斗》。事后,宋慶齡還親自簽名題贈戴乃迭、楊憲益一冊致謝。這以后,他們夫婦在外文出版社社長劉尊棋麾下,盡心盡力從事中譯英的翻譯工作。戴乃迭作為外國專家,工資高達同事的五六倍之多,生活優(yōu)裕。那些年他們的身心是愉悅的。
1957年反右,楊憲益雖“幸免”,但后來仍被稱為“漏網(wǎng)右派”。他們夫婦一直是外文局的業(yè)務(wù)中堅,受到領(lǐng)導(dǎo)和同事的尊重與禮遇。五六十年代(“文革”前)他們中譯英的古典、現(xiàn)代名著的篇目如列表,可長達數(shù)頁;而這些譯作都是從不拿稿酬或版稅的,他們也無怨言。
戴乃迭不喜歡政治,但她思想敏銳,性格直率。正因如此,她在不經(jīng)意中開罪了外文局的領(lǐng)導(dǎo),政治上受到懷疑。一是1959年彭德懷“出事”,一般群眾不知。戴乃迭也是從外報獲悉后給領(lǐng)導(dǎo)寫信提意見:“彭德懷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們在這兒工作,我們也是人,為什么沒有人告訴我?”另一件是1965年左右,個人崇拜日甚。英文版的《中國文學》為了“突出政治”,刊登了許多亞非拉人民對毛澤東的頌歌,戴乃迭奉命翻譯后,在譯稿上用英文寫了批語:“childish!”(幼稚!)這在當時越來越“左”的政治氣氛下是犯大忌的。最為突出的是“文革”前夕,林彪委托江青召開“部隊文藝工作座談會”,整理成“紀要”。1966年4月,中共中央將“紀要”批發(fā)全黨。戴乃迭受命翻譯,刊在英文版的《中國文學》上。戴乃迭譯完后又用英文寫了一段“批語”,交給了領(lǐng)導(dǎo)。批語大意為:“這篇‘紀要是違反馬克思主義的。中國人可以掘自己的祖墳,可是在中國的對外刊物上掘外國人的祖墳(指‘紀要把西方文藝都打成‘資產(chǎn)階級黑線),這樣的做法在對外宣傳中是非常愚蠢的?!碑敃r《中國文學》的領(lǐng)導(dǎo)見了大驚失色?!八麄儼堰@個‘燙手的批語‘壓下來了?!贝鞯耐聟悄痴J為,“戴乃迭的這個‘現(xiàn)行反革命行為和她日后的被捕有關(guān)系?!?/p>
“文革”烽煙四起。1966年7月,楊憲益在外文局被“揪”了出來,因4首“反詩”和“反動言行”,成為外文局“第一罪人”和“牛鬼蛇神”,被掛牌、游街,被迫站在用三張飯桌疊起來的高端接受批斗。那是提倡“六親不認”的年代,兒女們與他的關(guān)系變得微妙起來,他在家里也得不到溫暖。楊憲益成了社會的“棄兒”,極度的緊張和恐懼使他產(chǎn)生了幻覺。后隨著運動的深入,工宣隊、軍宣隊進駐,楊憲益在單位的任務(wù)是掃廁所、拉煤渣。
1968年4月27日,晚飯后楊憲益與戴乃迭照例對飲。戴乃迭喝足睡了,楊憲益尚未盡量,夜11時,酒喝到一半的楊憲益被傳喚到外文局大樓,在辦公室里被捕。他在“同意”搜查的文件上簽了字,10分鐘后,另一撥公安人員進入楊宅,叫醒了戴乃迭。戴乃迭在《我的獄中生活》中說:“兩個公安,一男一女,把我弄醒。命令我起床,搜查房間,把我銬上。問他們?yōu)槭裁醋ノ?,他們說‘你自己清楚?!也磺宄N一卮?。他們押著我,拿上洗臉盆、洗漱用品、換洗衣服,用吉普車把我送進監(jiān)獄……”由此,戴乃迭開始了她整整4年的鐵窗生涯。
在獄中,戴乃迭最擔心的是她的3個孩子。她唯一的讀物是《人民日報》和“小紅書”。后來,能讀到美國的左翼刊物。當她看到美國犯人在監(jiān)獄中可以與家人通信、放風時,十分憤慨,在本子上寫:“我嫉妒他們!”這惹惱了看守??词貑枺骸澳汶y道不知道他們的是法西斯監(jiān)獄,我們這里是社會主義!”戴乃迭答:“那么,我寧愿去坐法西斯的監(jiān)獄,那樣還可以收到家人的信?!笨词爻馑八枷雴栴}太大,你得好好學習?!庇谑撬辛吮居⑽陌娴摹顿Y本論》。
獄中第一年的冬天,奇冷。沒有暖氣,窗戶也是破的,以至戴乃迭的耳朵上長滿了凍瘡。她是獨囚,沒有人同她講話,她便開始自言自語,或背詩;或用牙刷刷監(jiān)獄的墻壁,以此活動筋骨打發(fā)時光。獄中的戴乃迭仍保持著自己的尊嚴,禮貌待人,對送飯的人都要說聲“謝謝!”一次送飯者給她送來土豆(當時一般的老百姓很少能吃到),問她:“你喜歡吃嗎?”戴乃迭說“喜歡”。那人便每天給她送。她很感謝這位普通中國人的善良。身陷囹圄的戴乃迭特別喜歡提審,因為她太寂寞,渴望與人交流,哪怕是在公堂上。
戴乃迭生前從未與人談及獄中生活。這段獄中生活記錄,是她去世后楊憲益在清理遺物時發(fā)現(xiàn)的一份英文講稿,寫于1992年他倆訪問澳大利亞期間。據(jù)楊憲益回憶,戴乃迭后來沒有發(fā)表演講。這是目前所見戴乃迭獄中生活唯一的自述。
1972年五一節(jié)前夕,楊憲益出獄。5天后,戴乃迭被釋放。戴乃迭在一篇回憶中寫道:“1972年5月,我知道憲益已經(jīng)被釋放,一周之后,兩個同事來帶我回家。憲益已經(jīng)整理好了房間。在我的桌子上,我看到一瓶白蘭地。我說:‘好久不見,沒想到你還沒有改變過去頹廢的毛病。憲益說:‘支部書記指示這樣做的?!?/p>
楊憲益、戴乃迭出獄了,自然是無罪釋放。但在背后戴乃迭的親人有著怎樣艱苦的努力與奮爭,世人鮮知。
戴乃迭的胞姐希爾達從1970年下半年開始,即通過所在地區(qū)的議員催請英國外交部門,通過外交途徑營救戴乃迭;此外她還在英國漢學界和宗教界廣泛活動,征集吁請中國釋放戴乃迭的請愿書簽名。
原信如下:
為戴乃迭女士致周恩來總理聯(lián)名信
英國公民戴乃迭在中國音訊全無,已達3年。我們——以下簽名者——請求貴國政府允許她與其英國親屬通信。
戴乃迭的家人已經(jīng)通過英國外事處,以及她姐姐和哥哥的議員代表——約翰·高斯特先生和馬克·伍德納先生,多次要求了解她的消息。近來的官方消息說她“安然在世”,固然令人欣慰,但我們?nèi)匀唤辜迸瓮茉缛盏玫皆S可,與家人重新取得聯(lián)系。
姓名地址職業(yè)
注:這封請愿書由全國范圍內(nèi)的近兩萬人簽名,后來送交倫敦的中國事務(wù)處。
希爾達
此前,即1968年4月,戴乃迭突然中斷與87歲高齡老母的聯(lián)系,母親心憂如焚。無奈之下,她用中文給毛澤東主席寫了一封信(她在中國生活了30年,懂中文),“述說一個母親對女兒突然失蹤的擔憂”,措辭“非常機智和得體”,“請毛澤東主席能夠親自過問一下此事?!比欢敝寥漳热ナ溃耸乱矡o結(jié)果。
1971年至1972年間,英國媒體以《英國女士突然沉默》等為題,對戴乃迭作了連續(xù)報道。在多方努力之下,戴乃迭終獲自由。真相如何?戴乃迭是間諜嗎?數(shù)年后,《中國外文局五十年大事記》對“清隊”運動作了下述結(jié)論:“經(jīng)過幾年來的復(fù)查工作證明,外文局在清隊中受審查的同志沒有走資派,沒有叛徒,沒有特務(wù),沒有里通外國分子,沒有一個階級敵人?!?/p>
戴乃迭愛楊憲益“終身不悔”,始終認為他是一個“靠得住的人”,但在對子女的教育與關(guān)懷上還是有遺憾的。3個孩子都因父母這樣或那樣的“問題”,受到社會的歧視,遭到不公的待遇。用小女兒楊熾的話說,他們是在“夾縫中求生”,提心吊膽地過日子。1969年遠在吉林農(nóng)村插隊的楊熾回京過春節(jié),已無親可探,無家可歸。她先住同學家,后到在京的唯一親戚大姑楊敏如家,徘徊在姑姑家門口,左思右想不敢進門,怕被懷疑“黑串聯(lián)”,禍及親戚。在舉目無親之際,不得不提著小包到河北滄州去找姐姐楊熒……
楊憲益、戴乃迭出獄后,孩子們回家了,但心情是復(fù)雜、難堪的。楊熾后來說:“我們開始回來覺得有點別扭。因為——雖然我也沒有到哪兒去揭發(fā)過他們,或者跟他們表示什么劃清界限,但是這么多年來就是這個事實??墒乾F(xiàn)在又好了,他們又沒事了……反正有點別扭?!?/p>
然而親情是割不斷的。70年代末那幾年,戴乃迭與楊憲益把主要精力用在挽回失去的親情上,他們將3個孩子先后調(diào)回北京,又費盡心血為兩個女兒操辦婚事,想盡辦法讓她們出國留學,希望以此來彌補孩子們被耽誤的青春,求得己心的寧靜。但效果并不理想,“我的兩個女兒都已結(jié)婚,但后來對自己的婚姻不滿意,又都離了婚。兩人都前往美國深造?!薄皸顭上葘W的機械工程,后來改學語言學;楊熾念的是亞述學?!睍r下,楊熒在哈佛教中文,楊熾回國在大學任教,嫁給了一加拿大學者。當然,這些都是“后話”。
最叫戴乃迭撕心裂肺的是兒子楊燁,他的精神疾病不斷加重,以致發(fā)生了悲劇。
楊燁秉承父母智慧的遺傳,本是一個聰明好學的青年。60年代初報考北大未被錄取,后就讀北工大。在那階級斗爭日熾的年代,楊燁的思想日益變“左”。楊憲益說“他是個極左派”?!拔母铩背跗?,楊燁全身心投入,真心誠意造反。他自購油印機,印發(fā)紅衛(wèi)兵運動材料,一腔熱血要“徹底埋葬舊世界”。他回家自發(fā)“破四舊”,與父親劃清界限。
他曾是“首都大專院校紅衛(wèi)兵”,和其他人一起受時為國務(wù)院秘書長周榮鑫的委托到南京調(diào)查“好派”、“屁派”。周榮鑫被江青點名而倒臺后,楊燁也隨之背上了“炮打無產(chǎn)階級司令部”、“反軍亂軍”、“5.16分子”等罪名。后來父母雙雙被捕,畢業(yè)后他被分到湖北鄂城一小農(nóng)機廠工作。
因楊燁長得像外國人,曾因“被人誣陷偷聽敵臺”而受審查?!鞍阉溺姳矶疾鹆?,把他的被子都拆了,防止有特務(wù)活動”。楊燁本是一個積極向上、生性活躍、酷愛體育活動的青年。他上中學時參加國防體育活動,跳傘、騎摩托車、旗語、發(fā)報,樣樣在行。在廠里工作時,要求妹妹楊熾寄書給他。楊熾給他寄了一箱子書,其中有一本名為《摩爾密碼》的小冊子,被單位發(fā)現(xiàn),“就認為這是特務(wù)活動”的一個證據(jù)。另有某次寄信,他把一張印有某頭像的郵票貼倒了;又因工作關(guān)系撕墻上標語時,恰恰撕掉了某個偉人的名字。這都是現(xiàn)行反革命的“罪證”。
楊燁開始多疑,旋又自閉,行為越來越怪異:回家后他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不洗臉,不換衣服,不見人,甚而不吃飯。他做出了一個石破天驚的決定:要做一個自由的外國人。他認為自己是英國人,跟家里人交談都用英語。楊憲益不能容忍兒子由“極左”一下跳到“極右”,罵他“渾蛋!”兩人對立到不可調(diào)和的地步。瘋狂的楊燁屢闖英國駐華使館沒有成功,后持母親戴乃迭的護照成功闖入,但又被使館“送回”,被公安局拘留。反反復(fù)復(fù),進進出出,戴乃迭、楊憲益被攪得焦頭爛額。醫(yī)生也建議,此類病人如能順從他的意志,對其恢復(fù)健康有益。遂申請出國。此事驚動了周恩來。1975年楊燁被批準赴英。戴乃迭把兒子送到姐姐希爾達家休養(yǎng)。據(jù)楊燁的大姑楊敏如說,他走時帶著他的共青團證和毛主席像。
楊燁一心要變?yōu)橥鈬?,以改變自己的人生。他認了一個英國干爹——楊憲益與戴乃迭的好友菲力克斯·格林。楊燁給自己起了個英國名字——大衛(wèi)·格林(David Green),用的是干爹的姓,連墓碑上刻的也是David Green(1942—1979)。在英國他一直住在姨媽希爾達家。姨媽為他整理房間,他會留條“謝謝!”但他不接受姨媽的經(jīng)濟資助。悲哀的是他始終不能適應(yīng)英國的生活,特別是在咖啡館之類的公共場所,一見到中國人就逃,怕被抓回去,始終無法擺脫恐懼的陰影。他名“燁”,命中有“火”,終在火中涅槃了——1979年1月6日,他反鎖了自己的居室門,給自己澆上汽油,自焚。他當時的頭腦應(yīng)該是清楚的,他選擇在姨媽出門前幾分鐘的那一刻點火,這樣才不至于燒毀整棟樓。楊憲益在自傳中悲哀地寫道:“我們兒子的死是我們兩人遭受最為慘痛的損失。尤其是對于乃迭更是如此。在這以后,她的身體很快就垮了下來?!?/p>
兒子的死,把戴乃迭重又推下地獄,特別是被母親當年不幸言中。戴乃迭失去了光華(燁),從此生活在沒有陽光的世界,郁郁寡歡。她一面發(fā)瘋似地工作,希望在打字機的嗒嗒聲中忘卻煩惱;一面以煙酒為友,在裊裊的煙霧和微醺的醉意中麻痹自己。晚年,她的神志已不清楚,繼而呆癡。楊憲益謝絕一切交游,朝夕相伴,陪她度完悲愴的最后歲月。
1999年1月17日,戴乃迭這位為中英文化交流作出不可磨滅貢獻的“譯界泰斗”,在“我的兩個祖國”之一的中國的土地上,步完了她的人生之旅,終年79歲。
戴乃迭去世后,楊憲益十分悲痛,以詩遣懷,悼詩曰:
早期比翼赴幽冥,
不料中途失健翎;
結(jié)發(fā)糟糠貧賤慣,
陷身囹圄死生輕。
青春做伴多成鬼,
白首同歸我負卿;
天若有情天亦老,
從來銀漢隔雙星。
戴乃迭是一位非常平實的女性,她為中國服務(wù)了一輩子,在《自傳》中淡淡地寫道:“不同于許多外國友人,我來中國不是為了革命,也不是為了學習中國的經(jīng)驗,而是出于我對楊憲益的愛、我兒時在北京的美好記憶以及我對中國古代文化的仰慕之情?!?/p>
戴乃迭是一個有獨立見解、正直的人,是一個熱愛生活、關(guān)愛朋友的人,是位熱愛中國的友邦人士。戴乃迭去世后,她的國內(nèi)外親友寫了許多感人至深的懷念文字。
楊敏如說:“有一次,我向她談起想調(diào)外地的兒子回京,又苦于沒有后門。她問我:‘你不是申請入黨了嗎?那怎么可以走后門呢?弄得我啞口無言,十分不好意思。”又有一次,一位身份高貴的外籍華人在她家餐敘,“話間涉及臺灣,這位拋出一個詞‘Formosa,時西方習稱臺灣為‘Formosa,”戴乃迭聽之,“只見她杏眼圓睜,呵斥對方:‘Youve come back so many years,how could you be still so reactionary!”(你回國已多年,怎么還能如此反動!)弄得那位面紅耳赤。黃宗江感慨地說她:“真比中國人還中國人!比共產(chǎn)國際還共產(chǎn)國際!”戴乃迭對朋友是忠誠的,晚年她去看望時已百歲的北大美籍教授鮑勃·溫德,溫德年事太高,說話失禮(咆哮),戴乃迭仍微笑以對。朋友說看他已無意義,戴乃迭仍堅持常去探視。外甥女畫家趙蘅(小姑楊靜如之女)認為她“好看得像一幅畫”。大姑子楊敏如在悼文中高度頌揚戴乃迭的懿德,夸她有顆“金子的心”。在文末深情又深沉地說:“我要替我的祖國說一句:‘對不起,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