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郁
【清寂而欣然】
在《負(fù)暄瑣話》問世前,沒有多少人知道張中行的名字。他的文字很好,靜靜的,像冬夜悄然落地的雪,安寧里有些清冷。記人記事有古風(fēng),像六朝的短章,也夾帶明清小品的筆意,很有蒼涼的況味。我第一次讀到這本小冊子,竟如同與民國的舊人相逢。
為書寫序的是呂冀平,比他小二十余歲的同事。張中行讓友人作序,乃友情使然。呂冀平亦不算名人,張中行卻欣欣然,在他心里,也算是對過往生活的紀(jì)念。
古人寫所見所聞、記人記事的文章,就有清寂的一面。袁宏道寫徐文長,怪而有趣,是錄異志怪之類。韓愈記柳宗元,也余音裊裊,詩中含史,不像他的論文,太有道學(xué)氣。那是文人間的相惜,彌漫著愛欲和感傷,都是難得的好文章。到了晚清,林紓筆下的小人物,陳獨秀眼里的狂士,都?xì)忭嵣鷦?。周作人關(guān)于劉半農(nóng)、錢玄同的悼文,亦贄意深深,如風(fēng)拂面,很愜意的。張中行晚年著書,在氣脈上暗襲前人。觀其文,是從金石里流出來的,又沐以西哲的光澤,還雜有舊詩文的風(fēng)采。不像流行的時文那么甜膩,冷澀的心緒在流淌著。
如果在對象世界里沒有己身的恩怨,談天說地就從容客觀了許多?!敦?fù)暄瑣話》涉及的人與事,與作者忽遠(yuǎn)忽近,是沒有利害關(guān)系的。這就獲得了一種靜觀。但他不是木然地回首往事,又能放遠(yuǎn)目光,從今人視角打量前人遺跡,真有點“通人物、塞天地、亙古今”的意味。有趣的是,他所感興趣的人與事,在上世紀(jì)80年代都是邊緣的。那時候的社會思潮是人道主義、異化問題、新康德主義。這些對七十余歲的他來說,都沒有什么吸引力,而所談的都是已被湮沒的文人,或狂人,或名士,或真人。文章都清秀和平,不事張揚,也看不到宏大的理論,文字背后都是生命無常的嘆惋,對逝者的追悼以及現(xiàn)實的虛幻。在他眼里,凡能刺激自己向善之心者、悅耳者、脫俗者,都可賞而鑒之,是美的沐浴。在諸多短章里,張氏呈現(xiàn)的是博物館式的視角,所列遺跡,多可悅目。這樣的時候,過往的痛感就被清幽的愛意代替了。
【淡泊而真誠】
許多年后,當(dāng)張中行駕鶴西行之后的一個冬日,我在北城的月林小區(qū)見到張厚感的時候,聊起張中行的片斷,他還感慨不已。那一天我向他請教了許多問題,知道了許多有趣的故事。張厚感是張中行的同事,性格和他的名字一樣厚道可愛。他說張中行給他最大的影響是實事求是,從不唱高調(diào),承認(rèn)自己不行,有缺點。比如上世紀(jì)70年代人們講:“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彼麉s對同事悄悄說,自己既怕苦也怕死,所以成不了英雄。舍生取義是好的,可敬,可我還是想活。承認(rèn)自己的凡夫俗想,并不是自私自利。張中行對利看得淡薄,不去爭搶。比如上世紀(jì)80年代初,出版社有新書要發(fā)布,會場常常在重要的地方,某某大領(lǐng)導(dǎo)出席,許多人爭著去。他卻把請柬送給別人,說:我不想去,聽那些領(lǐng)導(dǎo)的發(fā)言也沒有什么意思。再比如評職稱,他在上世紀(jì)50年代才是中級,工資也不算高。許多人說你是老北大了,可以再找找領(lǐng)導(dǎo)升一點。他卻搖搖頭,覺得現(xiàn)在挺好,知足著呢。晚年的時候,他沒有住處,一直在二女兒家里。單位分房子,也沒有申請。倒是年近九十之后,女兒偷著給社里領(lǐng)導(dǎo)寫信,才分到一處小三居室,地點偏僻,格局又差。我多次到過那個地方,覺得并不方便,他卻很是知足。
在張厚感的記憶里,張中行的生活很有規(guī)律,從不熬夜,晚上九點多就入睡了。白天在單位,埋頭編書,不大說話。午飯后和同事一同散步,聊聊天,很健談。他與人是和善的,從不任性而來,很合儒家溫良恭儉的風(fēng)度。衣食住行呢,也不講究,吃飯是低標(biāo)準(zhǔn),高興時只喝一點二鍋頭,佐以小菜。來朋友時到小館子,求的是熱鬧和有趣。他從不和人吵架,脾氣好。有一次老伴讓他去商店買點肉餡,服務(wù)員是個姑娘,態(tài)度很橫,對他發(fā)脾氣:“叫你把錢放在盤子里,怎么亂放,成心??!”張中行說:“對不起,沒有聽到?!狈?wù)員反說:“那我罵你聽見沒有?”老人不作聲,轉(zhuǎn)身離去,也不生氣。
他八十余歲還在上班,單位的同事平時叫他“行公”,他和大家相處也隨便得很。交情深了,行公也無話不說,有時甚至把自己心愛的藏品送人。他就送給張厚感一塊好的玉石和明末清初大畫家陳老蓮的一副對子。張厚感在篆刻上有造詣,張中行則喜歡收藏硯臺,兩人自然就有諸多話題。行公經(jīng)常說,現(xiàn)在玩硯臺是小玩,要適可而止,不可太貪大,因為沒那么大的經(jīng)濟(jì)實力。戰(zhàn)亂時期才能見到便宜貨,遇到奇品。在張厚感的印象里,行公只是有一次花了兩千余元買了塊雞血石,再沒見其他大的動作。他也愿意把自己的長物與人共賞。編輯部因為有了他,聚散的內(nèi)容豐富多了。
平時到辦公室來找他的人很多,有居士、畫家、書法家、藏書家,名氣都不太大。來往的人,多是世俗意義上失敗的、不得志的人。他對這些人有天然的親情,好像天底下最有趣的人就在這個群落里。他喜歡談別人的長處,不太去抓住小節(jié)不放。他90歲生日那天,一些朋友聚會,席間講起季羨林,有人對此公有點微詞,以為和上層走得過近。行公卻說,他在德國念的是語言學(xué),對一些文字很有研究,因此沒有研究西方的哲學(xué)與政治,對一些情況就不敏感,這是可以理解的。能從知識結(jié)構(gòu)的角度去看人,見識就和別人不太一樣,亦可見他的通達(dá)和善良。和他接觸的人,不會有戒備之心,人性最好的東西在那里閃爍著。可是那些喜歡講“革命”、大談“專政理論”的人,與之接觸卻要常常提防些什么。對比一下,倒像是一個諷刺。
【入世而免俗】
紀(jì)曉嵐曾說讀書人一入世,就未能免俗,言外超于象外者不是很多。我們這個時代的文人,就情形而言可能還更為嚴(yán)重,不僅象外之境難得,連象內(nèi)的氣韻也是少的。聯(lián)想起張中行晚年的情形,大致可說是超俗之人。
雖然晚年暴得大名,被媒體包圍,但他依然是老樣子,不喜歡出現(xiàn)在熱鬧場合。大概是北大百年校慶的時候,各級領(lǐng)導(dǎo)出席,季羨林等都到臺上,學(xué)校請他登臺,因可為母校增光。校方請他的親朋來勸,老人拒絕再三,友人幾乎央求,可還不為所動,回答是:我一輩子不出席這樣的場合,與領(lǐng)導(dǎo)人在一起不習(xí)慣云云。那次隆重場面,終未見到他的身影。
他后來曾和我談到這個事,他的意思是活動沒有意思,似乎有表演的痕跡。但我猜他內(nèi)心想的是:此北大非彼北大,自己與此已無關(guān)系了。
應(yīng)該說,他的世界有個基本主張,那就是“臨淵而不羨魚”。上世紀(jì)90年代初,商品大潮涌來,文人紛紛下海,一時人心晃動。經(jīng)歷了六代之風(fēng)的他,知道又是個關(guān)口,而下海不是他的長處。因為除了寫作、編書,并不會別的事情。不合于己身的,就不勉強(qiáng)為之,所以他說:
恕我仍是舊思想,認(rèn)為魯迅比大大小小的官都高,《阿Q正傳》比內(nèi)藏珠寶金條的摩天大廈更有價值。我不知道,思想改革開放以后,是否也把我這樣的舊思想扔到垃圾堆上。如果扔,是道不同不相為謀。不扔呢,有的人也許有雄心,說一手抓錢,一手還可以拿筆。至于我,就仍是老框框,一直堅信:一,文學(xué)事業(yè),有成就,要生死以之,至少也要多半個心貫注,半心半意必不成;二,文窮而后工,蒲松齡是這樣,曹雪芹也是這樣,腰纏萬貫,會坐在屋里寫小說或湊五言八韻,不下?lián)P州嗎?
經(jīng)歷了民國、日偽、三反五反、“文革”諸多風(fēng)雨,看到各類名人達(dá)官的謝落,一切如過眼云煙,有什么值得留戀的么?他心里是清清楚楚的。
張中行從未認(rèn)為自己崇高過,也沒有從事過崇高的事業(yè)。國難當(dāng)頭時,不去前線,甘做小民,那些血色中過來的斗士們自然對他有看法??墒?,不崇高的人,如果從未有過無恥的行為,堅守的是為人之道,也就比那些既崇高過、后來又不幸滑入無恥的人要清潔得多。以他一生的表現(xiàn),可以看出:崇高是難得的,而遠(yuǎn)離無恥更是難得。那個時代過來的人,沒有無恥,比崇高更難。
天底下許多殺戮、悲劇,多是打著正義、崇高的旗號為之的。當(dāng)災(zāi)難襲來、人性受挫時,無恥便成為家常之事。獻(xiàn)媚、奴顏、賣己,都裹著真理的美名。可是遠(yuǎn)離這些的鄉(xiāng)民、百姓、凡常之人,卻有一個底線在。刀槍來了,不出賣友人;恐嚇到了,也不隨聲附和,因為有惻隱之心,不忍看到別人的血淚。這是張中行一生的堅守。
2006年春天張中行辭世,這一年他97歲,可謂高壽。
他生前曾和我討論過死的問題,那些觀點在《順生論》里都談過。晚年的時候,他不太講自己的苦,但對先自己而去的友人,卻不免難過。覺得缺少了他們,自己是空漠的。比如梁政平,上世紀(jì)50年代初作古,他是把梁氏當(dāng)家人看待的,無話不談,可惜走得太早,只好望天長嘆。再如韓文佑,上世紀(jì)90年代初離世,對他感念10多年。每每想起這些人的早逝,就不免難過。人生多苦辛,所得與所失比,還是后者多吧。
較之同代人,他是幸運的。其一沒有被政治摧殘,躲過了種種災(zāi)害。其二是未遭惡病的折磨,一生身體還算健康。三呢,一直有精神的園地,沒有在荒蕪里無聊地度日,所得多是審美的快慰。如果說還有什么折磨的話,那只是老年的病苦,乃常人的感受,并不為奇的。2001年,他在久臥的病床上寫了兩首詩《221室忍寒二首》,寫在草紙上,很難分辨。后來他二女兒張文整理出來寄給我,現(xiàn)抄如下:
感懷仍此室,聞道竟何方。
有約思張范,忘情愧老莊。
生涯千白簡,事業(yè)一黃粱。
欲問星明夜,搖紅淚幾行。
欲問征途事,揚鞭路苦賒。
仍聞形逐影,未見筆生花。
展卷悲三上,吟詩厭六麻。
睡醒尋詩興,墻頭日已斜。
顯見張中行對生的依戀是濃的。記得汪曾祺去世前,友人看他,他說的是:“活著有多好!”死之將近,其言也真。先前還有暇回憶過去,寫點有趣的文字,現(xiàn)在是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只好任時光一點點地從身邊流過。
在生命將盡的時候,張中行再次說起自己的無所事事,承認(rèn)是個失敗的人,語氣是真誠的。他死后,還有那么多的人懷念著他,因為他顯得與我們這樣的近。錢鍾書先生是我敬佩的前輩,學(xué)問深矣博矣??墒撬皇沁h(yuǎn)遠(yuǎn)地站在高高的地方,我們不易觸摸到他。張中行卻仿佛在我們的中間,無論是學(xué)人還是工農(nóng),都是他的朋友,身上還有那么多的泥土氣,讀他晚年的文字,能真實地感到他的可親可愛。回想當(dāng)年的友誼,覺得這一生認(rèn)識了這樣的人,是快慰的。
2008年11月28日于北京
(作者系魯迅博物館館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