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繼紅 張學敏
42萬言的《隨想錄》是巴金后期的總結(jié)之作,它折射出的是在那個“浩歌狂熱”的年代,對人的尊嚴不斷地踐踏、人的奴性發(fā)展到一個極致的事實,巴金呈現(xiàn)了一種最大的心理真實。今天,當我們不想再重溫舊夢時,我們應該重新審視巴金散文文本中的這種偉大的人格價值。
一
偉大的作品是靠偉大的人格支撐起來的?!峨S想錄》是巴金人格支撐起來的一部大書,從中可看出巴金人格中的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人格。他是“五四”之子,是魯迅精神的同路人。評論家李建軍說:“他摒棄了舊文人的毛?。焊鄿\薄的浪漫情調(diào),輕狂傲慢的自我標旁,自怨自哀的怨天尤人?!弊髌逢P注個性的自由和解放,關注那些普遍而重大的心靈問題。我們可以看到他是受“五四”精神影響的現(xiàn)代知識分子,并具有他們共同的道德追求和倫理情懷:他具有高度的責任意識,真正把口頭上的自由、平等與愛當成自己畢生的事業(yè);他充滿熱情的利他精神,謀求大眾的幸福,關注所有人的精神解放和價值實現(xiàn)。他多次說:“我的生活目標,無一不是在幫助別人,使每個人都活著春天,每一顆心都得著光明,每個人的生活都得著幸福,每個人的發(fā)展都得著自由?!盵1]這不是空洞的大話,而是偉大的人格之燈發(fā)出的燦爛光芒。雖然這種偉大的人文情懷被暴力傾向和“斗爭”哲學所摧折。在人格價值標準普遍迷失的年代,在社會劇變不斷“改造”著人的心靈結(jié)構的年代,我們不再有探求真理的激情,在肆意破壞面前,我們各自妥協(xié)了各種妖魔現(xiàn)實,認為所有的“重組”和“改造”都是一種進步;我們失去了尋找真理和站穩(wěn)立場的自信和信念。為了遠禍全家,我們隨時做好了逃亡的準備,放棄自己足下的位置和腳步下的土地。準備接受修改輕易地被刀斧斫砍的事實。我們失去了人之為人的獨立個性和自由意志?!拔逅摹钡默F(xiàn)代人格結(jié)構被轉(zhuǎn)化為一種沒有中心的懸置。就個人而言,這無異于一種異化。而巴金的人格,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才給了我們警示,這可以用他自己欣賞的魯迅先生的一句話去概括:“吃的是草,擠出的是牛奶?!币环N強烈的獻身與獻祭情懷,一種偉大的基督般的給予品格。魯迅意識到先覺者的困惑,認為盡管人們都沉睡在鐵屋子中,但畢竟還有人醒著,他說:“里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就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并不感到就是悲哀?,F(xiàn)在你大嚷起來,驚醒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shù)者來受不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么?然而幾個人既然起來,你不能不說決沒有毀壞過這鐵屋的希望。”[2]這是魯迅先生以先覺的現(xiàn)代知識分子對精神上“熟睡的人們”的啟蒙,他意識到這種行為的艱辛,但仍然在絕望中尋找希望,給“孩子們”一條出路。他說“只能從先覺的人開手,各自解放了自己的孩子。自己背負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盵3]魯迅的文格與人格是合一的。這一點,巴金的人格與魯迅精神相通,巴金同時也用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心靈感受著時代的“陣痛”,欲“以一身來承擔人間苦”,在作品中表達了普通人在精神上所受的“奴役”,巴金與魯迅都有一種寬厚的基督教情懷,并希望通過寫作給人們“帶來勇氣,帶來力量”,身體力行,用真誠和博愛為人們尋找出路,這就是他把自己在肉體和精神上所經(jīng)歷的遭遇和磨難轉(zhuǎn)化為能給人們生活信念和生活希望的文字——一部能散發(fā)出無限的精神光芒的《隨想錄》。
二
巴金偉大的人格還在于竭盡全力地踐行自己的道德關愛情懷,即從對國家民族的情感歸屬上所追求的道德認同感,并對“惡”進行深刻批判,良知者的良心就是民族的良心,“文革”悲劇之所以能上演,那是人性的天平發(fā)生了偏移,情理淪喪、良知失范,人們像“古羅馬大斗技場”(艾青詩語)上瘋狂的角斗士,本來,相互爭戰(zhàn)者無怨無仇,可是誰都“把希望寄托在刀刃上”,人與人之間相互都“亂揮著刀劍”,緊接著是盲目的斗爭,“盲目的死亡,盲目的勝利”。這是詩人對那個殘酷年代的激情批判,是一種對民族未來真切的道德關愛情懷。巴金則是從更理性更現(xiàn)實的角度去批判和審視這一場人造的災難,他說:“最好建立一座‘文革博物館,用具體的實在的東西,用驚心動魄的真實情景說明二十年前在中國這塊土地上,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情?讓大家看看它的全部過程,想想個人在十年間的所作所為,脫下面具,掏出良心,弄清自己的本來面目,償還過去的大小欠債,沒有私心才不怕上當受騙,敢說真話就不會輕信謊言。只有牢記‘文革的人才能制止歷史的重演,阻止‘文革的再來。”[4]從一系列的《真話集》中的自剖中我們可以看出,巴金的這種批判不但是指向了殘缺的社會現(xiàn)實,而更重要的是指向了殘缺的人的“心靈現(xiàn)實”。
巴金不是道德說教者,而是作為自我心靈殘缺的追問者直接向自己開刀。巴金主動承擔自己在“文革”中的罪責,對自己本人心靈的陰暗面作了反省和自審(人最難正視的是自己)。巴金理解了魯迅先生解剖社會也在解剖自己,更理解了魯迅直面現(xiàn)實的精神以及托爾斯泰和盧梭的懺悔意識。他在《懷念魯迅先生》中說:“我勉勵自己講真話,盧騷是我的第一個老師,便是幾十年中間用自己的燃燒的心給我照亮道路的還是魯迅先生。他敢于解剖社會,更敢于解剖自己,他不怕承認錯誤,更不怕改正錯誤”。[5]從此巴金便“用先生的刀來解剖自己的靈魂了?!?/p>
巴金自審意識的真正實現(xiàn)是他對‘文革中自己作為一個知識分子的自我判斷的獨立人格和獨立價值喪失后的追索與尋找。巴金意識到,在“文革”中,自己是“心在奴者”的精神奴隸,他認為這是作為現(xiàn)代知識分子最大的悲痛,在《真話集·十年一夢》中引用林琴南翻譯的《十字軍英雄記》中的一句話:“奴在身者,其人可憐;奴在心者,其人可鄙?!盵6]并且逐漸意識到“奴在心者”的真正意義,即在“文革”十年浩劫之后才意識到,“我自己再沒有思想”,“我完全用別人的腦子思考,別人大吼‘打倒巴金!我也高舉右手響應”。于是接受了強盜的“真理”,把“造反派”當成自己的“救星”,尊嚴和真理如碎花紙片般在風中旋轉(zhuǎn),“我仍然按時寫《思想?yún)R報》,引用‘最高指示痛罵自己,但是自己的思想暗暗地、慢慢地在進行大轉(zhuǎn)彎。我又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我就是‘心在奴者,而且是死心塌地的精神奴隸。”這是巴金先生真誠的自剖意識。如果說,這時他所說的“心在奴者”所危害的只是自己,還不至于真切而透徹的話,那么他對自己在‘文革對其他人所造成傷害的自省與剖析則是他對自己毫無掩飾的解剖。在《隨想錄》中他多次懺悔自己的一系列“罪行”,比如在《紀念雪峰》中回憶:“這天的大會是批判丁玲、馮雪峰、艾青……給他們戴上右派的帽子的大會。我們也重復著別人的話,批判了丁玲的‘一本書主義、雪峰的‘凌駕于黨之上、艾青的‘上下串連等等、等等?!?。[7]在漸漸高漲的“打倒葉以群”的聲浪中,他也高喊“打倒葉以群”,并曾“奉命”寫批判路翎的資料……這時巴金的自審意識才達到一種透徹與震撼,他把一柄良知與道德的利劍直接刺向自己的“奴者”之心。到此,他所極力地要建“文革”博物館的真正意義才凸顯出來。每一位讀者,甚至每一位還沒有泯滅良知的中國讀者會因這樣一種偉大的自剖精神和人格力量所感染,這種精神很自然地會落實到破除自身的蒙昧。唯其如此,我們才能看守好隨時會“奴化”的心;唯其如此,那惡夢纏身的時代才不會重演,我們的民族也不會淪入那種宿命般的浩劫。
《隨想錄》的自審意識以及巴金作為知識分子所承擔和面對現(xiàn)實的人格力量,成為傳承我們的民族精神前行路途上的堅實路標。它的昭示是不朽的。正如鑄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大門上的巴金手印,像一記耳光抽向每一位心向奴者的耳根。
注釋:
[1]李建軍《用愛和人格為文學立法》,《文學自由談》[J],第6期。
[2]魯迅《<吶喊>自序》見《魯迅全集》[M] 1卷,第419頁。
[3]魯迅《我們現(xiàn)在怎樣做父親》見《魯迅全集》[M] 1卷,第130頁。
[4]巴金《文革博物館》,見《隨想錄》[M](合訂本)人民文學出版社 1987年版,第819頁。
[5]巴金《真話集·懷念魯迅先生》見《隨想錄》[M](合訂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400—401頁。
[6]見巴金《隨想錄》[M](合訂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377頁。
[7]巴金《隨想錄·真話集》見《隨想錄》[M](合訂本)人民文學出版社 1987年版,第153頁。
張繼紅,甘肅天水師范學院教師,北京師范大學訪問學者,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張學敏,甘肅天水師范學院教師,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