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萍
歷史小說《三國演義》在內(nèi)容傾向上,歷來被人說成是“擁劉反曹”的,作者羅貫中把劉備塑造成了道德信義的化身。理所當(dāng)然的,劉備也就成了理想明君的典范,既仁厚愛民,禮賢下士;又誠實忠義,貴義尚情。果真如此嗎?筆者不敢茍同,其形象塑造實在是有違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給人以“畫虎不成反類犬”之感。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中曾這樣評論《三國志演義》的人物描寫:“至于寫人,亦頗有失,以至欲顯劉備之長厚而似偽,狀諸葛之多智而近妖?!盵1]魯迅先生對劉備形象作如此闡述,真可謂一語中的。這里魯迅所說的“近偽”主要有兩層含義:一是人物形象有違作者的初衷,與作者心目中想塑造的仁厚愛民、禮賢下士、誠實忠義、貴義尚情的理想的明君形象相去甚遠(yuǎn);二是說人物的性格特征虛偽,是一個表面道德信義,實則假仁假義、殘酷無情、不思進(jìn)取而又欺世盜名的偽君子。
劉備的這種藝術(shù)形象的成型,不僅有真實的社會歷史土壤,而且也是中國歷代文化的濃重沉淀的結(jié)果,鑄造了這個人物形象,樹立了仁君的典范。雖然作者為塑造這個人物而涂上了一層光亮的色彩,甚至不惜用了曲筆,以體現(xiàn)作者的主觀理想和歷代人民群眾的愿望,但是劉備畢竟只是一個封建軍閥,不可能反映那個時代的基本特征。更何況他是一個由封建社會下層逐步擠進(jìn)上層的政治家,還不可避免的帶上了小農(nóng)意識的味道。他同樣與董卓、曹操一樣有政治野心,只是劉備掩藏得更深罷了!正是這些缺陷,才會把劉備塑造成了一個“近偽”的藝術(shù)形象,其虛偽
特征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四個方面。
一、殘酷無情
劉備是一個自私自利的人,全不為大局著想,又殘酷無情,無半點憐憫之心。在第十五回中,他借古人之言說出了自己的心聲:“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衣服破,尚可縫;手足斷,安可續(xù)?”對待至親之人妻子兒女尚且如此,更何況他人呢? 與其高祖劉邦可以不分伯仲??!拉攏關(guān)、張,又何嘗不是“惜其勇而用之”,為打拼自己的江山做準(zhǔn)備。更可以作為印證的是第三十四回劉備一聽說蔡瑁要設(shè)計害他,“急解‘的盧馬,開后園門牽出,飛身上馬,不顧從者,匹馬望西門而走”,半點沒有想起趙云等三百將士,好一個“不顧從者”!看來他自家性命才是最重要的,其利害的取舍也可以窺見一斑了。
為關(guān)、張復(fù)仇之事,好像義之極至,縱然趙云、諸葛亮等人勸阻,也無濟(jì)于事。但當(dāng)東吳把所有的仇人都送來的時候,并再次表示要送還夫人,返還荊州,以求和好時,劉備仍然不聽,繼續(xù)堅持“削平江南,殺盡吳狗”,可見劉備名義上是為“義”字復(fù)仇,實際上是為消滅東吳而戰(zhàn) !其臥榻之旁又豈容他人酣睡!是為了自己的江山設(shè)計,是圖美名而爭天下者也。
而其最殘忍和無情的是,劉備為了自己的霸業(yè),動輒便拋妻棄子,而且饑餓的時候竟然食同宗之人妻子之肉,真令人發(fā)指。第十九回有,“玄德見勢已急,到家不及,只得棄了妻小,穿城而過,走出西門,匹馬逃難”,還沒有到生死關(guān)頭,卻把妻小都給拋棄了,深得上祖劉邦之遺風(fēng),這品質(zhì)也夠可以的了。
更嚴(yán)重的是:“(劉備)到一家投宿,其家一少年出拜,問其姓名,乃獵戶劉安也。當(dāng)下劉安聞豫州牧至,欲尋野味供食,一時不能得,乃殺其妻以食之……(劉備)遂飽食了一頓……方知昨夜食者,乃其妻之肉也。玄德不甚傷感,灑淚上馬?!眲补淌菤埲獭o恥,但罪魁是劉備。而飽食了一頓之后,劉備只是傷感而已,并沒有大驚失色,更沒有深疚自己,更沒有給別人以適當(dāng)?shù)陌参亢脱a(bǔ)償,更別提囑而埋之了。倒是曹操聞后,“乃令孫乾以金百兩往賜之”,曹操真奸雄,也沒有食人妻子的事情,也還知道補(bǔ)償點什么給別人,相對比較,劉備也夠殘忍和無情的了。
二、欺世盜名
劉備又是一個欺世盜名者。表面上他也打著“保國安民”的旗號,聲稱“滅曹操,共扶漢室”,利用自己占有漢家姓氏的一點便宜,便到處夸耀,顯示自己的身份,時時刻刻以“漢室宗親”自居,打著劉皇叔的金字招牌,口口聲聲表示“欲伸大義于天下”,“匡扶漢室”,以維護(hù)漢帝的正統(tǒng)地位相標(biāo)榜。[2]實則不然,南朝人裴松之和元人胡三省在注《三國志》和《資治通鑒》時均已明確指出:劉備“雖出自孝景,而世數(shù)悠遠(yuǎn),昭穆難明”,“自祖父以上世系不可考”。[3]可見,劉備出身于破產(chǎn)的貴族家庭,其上幾代早已屬社會下層,到他時已淪落為平民。自己聲稱對帝位是萬不可以動其心的,可最終他卻還是登上了寶位,仍不忘惺惺作態(tài)說:“備無才德,請擇有才德者受之。”幾番退讓,甚至還“勃然變色”,但也未見當(dāng)時孔明他們“逼”他為帝的態(tài)度有多堅決,倒是他自己說出了心里話“吾非推阻,恐天下人議論耳”,只是擔(dān)心別人的議論,與曹丕登位所費周折的意圖是何其的相似??!這就是劉備經(jīng)常裝腔作勢、欺人耳目的奸詐之處。
在當(dāng)時群雄競起的戰(zhàn)爭環(huán)境中,劉備攫取帝王的野心一點也不比別人差。在小時候便云“我為天子,當(dāng)乘此車蓋”,看來他是自小“立志”啊,就憑這點他可以算是從小便處心積慮的想登上大統(tǒng)了。之所以沒有實現(xiàn),只不過是限于當(dāng)時他勢單力薄,一時無力和別人抗衡而達(dá)不到目的罷了,就象在劉表面前夸口一樣“備若有基本,天下碌碌之輩,誠不足慮也”。第三十一回蔡瑁勸劉表不要引狼入室時說:“劉備先從呂布,后事曹操,近投袁紹,皆不克終,足可見其為人。”一語道破了劉備有狼子野心。否則,他就不會在戰(zhàn)亂之時投軍,其心思無非是想渾水摸魚,撈上一把,他還是知道亂世出英雄的道理的。還好當(dāng)時以他的“才智”還可以對付黃巾之類烏合之眾,消滅了一部分黃巾軍,多多少少還算是撈到了一點政治資本,立了所謂一點軍功,不然他就真的沒有機(jī)會實現(xiàn)兒時的夢想了。
可實際上,他除了與董承等六人書名帶血詔并常在陣前宣讀以示正義以外,終其一生,并沒有為朝廷設(shè)為一謀出過一份力,倒是處心積慮的經(jīng)營自己的蜀漢天下,時時刻刻想擺脫別人的控制去謀劃自己的天下。剛與董承等人書帶血詔,都還沒有行動,一見有機(jī)會逃走去經(jīng)營自己的天下,便什么也不顧了。還虧他走之前對董承等人說“某此行必有以報命”,可最后董承等人都死了,也未見他報什么命,倒是把自己的事業(yè)打理的有條不紊。
最可以突出他全然不顧“漢室”而只顧自己恩怨的是伐吳前諸人勸其勿戰(zhàn)所說的一番話,連他自己也說“朕不為弟報仇,雖有萬里江山,何足為貴?”還虧趙云勸說“漢賊之仇,公也;兄弟之仇,私也,愿以天下為重!”不知道此時他把“匡扶漢室”忘到哪里去了,而把自己的事情看的比什么都貴重,可見他平日里那些豪言壯語只不過是方便行事的幌子罷了。
而最能揭示劉備早有野心的是:他的兩個兒子,一個名封,一個名禪,合即為“封禪”——天子祭天地之禮,這樣明確的政治野心及強(qiáng)烈的功利進(jìn)取心,時時隱含著取而代之的圖謀。至于他一再標(biāo)榜自己是什么“漢室宗親”,只不過是為了取“正統(tǒng)”之名罷了。
三、假仁假義
他的假仁假義更是讓人作嘔,且不說先摔阿斗以籠絡(luò)趙云,終至讓趙云感其知遇,幾救阿斗,誠心輔佐,后又白帝托孤,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把諸葛亮感動得終身為其江山操勞而卒。雖他說的好聽:“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邦定國,終成大事,若嗣子可輔,則輔之;如其無才,君可自為成都之主。”明是支持諸葛亮自己來主政,實際上是讓諸葛亮輔佐劉禪,而讓其開口不得也只好甘心輔佐了,單看劉備這臨終遺言的意蘊(yùn),李贄就一針見血的評道:“只此一語,便得孔明之魄,玄德真奸雄哉!”
在第十九回中,呂布被擒,求劉備為之講情,“公為座上客,布為階下囚,何不發(fā)一言而相寬乎?”劉備點頭答應(yīng),但一轉(zhuǎn)眼又勸曹操殺呂布,一點不念其轅門射戟之情,此等忘恩負(fù)義之人又豈能稱得上仁義呢?所以作者仍不免跳出來借呂布的口罵道:“是兒最無信者!”同樣的,當(dāng)他被曹操打敗,只身投奔冀州,答應(yīng)表示招關(guān)羽來歸,可結(jié)果是他使奸計欺騙了袁紹,[4]殺了別人的大將,之后又巧言遮掩,挑撥別人君臣關(guān)系,都是為了自己的如意算盤。
當(dāng)劉備裝作無可奈何之狀而取得劉璋之地后,卻又樂不可支,“設(shè)宴于公廳”,“顧龐統(tǒng)曰:今日之會,可為樂乎?”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可見之前說不可奪同宗之地,不可行不義之事,皆是偽作,是“外君子則內(nèi)小人”,既然反復(fù)說不能奪同室之地,不能行不義之事,然而一旦奪了人城邑之后,即一副勝利者的姿態(tài),足見其偽詐到何種程度!
當(dāng)獻(xiàn)帝被廢后,曹丕稱帝時,他的臣子勸其“即皇帝位”,他又以“恐天下人議論”為由,竟勃然變色說:“孤豈效逆賊所為!卿等欲陷孤為不忠不義之人耶?”說的多么冠冕堂皇,正義凜然,對比其兒時的“豪言壯語”和此前他自信“備若有基本,天下碌碌之輩,誠不足慮也”是多么絕妙的諷刺啊!。只是劉備做的很隱秘罷了。他一再請諸葛亮“展呂望之才,施子房之宏略”,儼然以周文王、武王、漢高祖自居,可又在前面對稱帝惺惺作態(tài)。猶如在甘露寺前以劍劈石,對人說是“破曹興漢”,而心里想的是“成王霸之業(yè)”,其虛偽之貌昭然若揭。
在第五十一回中,諸葛亮與劉備的一番對話,更是讓劉備的假仁假義的面目無所遁形。“玄德問孔明曰:‘卻才先生教備如此回答,雖一時說了,展轉(zhuǎn)尋思,于理未然。我今孤窮一身,無置足之地,欲得南郡,權(quán)且容身。若先教周瑜取了,城池已屬東吳矣,卻如何得???孔明大笑曰:‘當(dāng)初亮勸主公取荊州,主公不聽,今日卻想耶?”一個“笑”字,把劉備的虛偽之情刻畫得淋漓盡致,諸葛亮的潛臺詞不言而喻。
劉備對人雖然在表面上看來是講義的,但一旦危及自己的利益就什么也不顧了,連自己的兒子也是如此。其義子劉封聽信讒言不救關(guān)羽以至于失去一員大將,貽誤軍機(jī),確實有罪,但也不至死。再說死與不死自有法律斷定,可劉備不但使用了鄭莊公不教而誅的手段,而且在劉封拒絕投降,扯書斬使之后,已經(jīng)完全證明忠于自己了,還是殺了他。直接原因就是劉封不應(yīng)該強(qiáng)于阿斗,虧他當(dāng)初收劉封為義子說的那些話,什么只要誠心待人必不相負(fù),而此時對于危及自身利益的人的處理還管什么之前說的什么話,虛偽之貌令人惡心。
四、貪圖享受
劉備貪圖享樂,不思進(jìn)取,更是讓人鄙其為人。在第三十九回中,劉備自己以為有了諸葛亮便可以萬事無憂了,縱然已經(jīng)知道曹操會時刻南下,他卻以牦牛尾“結(jié)帽”,還辯解說:“吾聊假此以忘憂耳?!倍?dāng)諸葛亮問及將何以迎曹兵時,他卻又說:“吾正愁此事,未得良策?!币徽f這一說那,前言不搭后語,彼此矛盾,正是說明了他無多大志向,不愧為阿斗之父,還巧言掩飾,虧他之前說“備若有基本,何慮天下碌碌之輩耳”。就算是有了基本,如果這個樣子也是敗家子,又一個劉阿斗。就象后來自衿才智被陸遜火燒得片甲不留,終至身亡白帝城。
更為經(jīng)典的是他差點因女而輕天下。在第五十五回中說劉備與孫夫人成親后“自此連日飲酒”,這時候倒是會借酒忘憂??!還是張昭了解其為人,“劉備起身微末,奔走天下,未嘗享受富貴。今若以華堂大廈,子女金帛,令彼享用,自然疏遠(yuǎn)孔明、關(guān)、張等”,“玄德果然被聲色所迷,全不想回荊州”,與其子看來是一樣的啊,“此間樂不思蜀”,不愧是阿斗之父。若不是諸葛亮設(shè)計在先,讓趙云依計行事,劉備又怎么會突然想回荊州呢?看來,孔明也知道其為人,要不怎么會考慮得如此周全呢?只是不便直說罷了。劉備一口一聲要成就大事,連這點關(guān)口都過不了,還說什么“天下碌碌之輩不足慮也”。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還是書中評論的好:誰知一女輕天下,欲易劉郎鼎峙心!
到了最后階段,作為最終鼎立一方的霸主,劉備的后期已經(jīng)完全沒有了曹操那樣始終是曹魏方面的主心骨和最高決策者的支配地位,他沒有了用武之地,似乎在成功地完成了“三顧茅廬”的任務(wù)之后便可以高枕無憂了,這時劉備實則已經(jīng)成為真正的劉阿斗之父了,不過徒具一個象征意義上的符號而已。[5]夷陵之戰(zhàn)中,連不甚精通兵法的曹丕也知道“豈有七百里營帳而可拒敵乎?包原隰險屯兵者,此兵法之大忌也”。劉備卻還是那樣的自以為是:“朕令吳班引萬余弱兵……擒此豎子,江南一鼓而下矣?!?
然而時代不同了,對手也不同了,與當(dāng)年伏擊黃巾軍這般烏合之眾大不一樣了,卻仍那樣自詡,以抱殘守缺為不凡,怎么不會被吳將“營燒七百里”,“蜀營一應(yīng)糧草器仗,尺寸不寸”,“蜀將川兵,降者無數(shù)”,留了個兵敗身亡的下場,虧他還自詡“朕用兵老矣”。
但之前當(dāng)馬良諫阻不了劉備移營之后,建議“將各營移居之地,畫成圖本,問于丞相”之時,劉備便猛地爆發(fā)了久蓄的不滿:“朕素知兵法,又何問之?”這倒好,被陸遜火燒七百里,只落得個慘敗的下場。回顧劉備的生平經(jīng)歷,若沒有諸葛亮便一事無成,此處就是印證。其不思進(jìn)取也就罷了,卻又自高自大,自以為是,焉能不?。?
此上事實一一擺明在我們面前,是作者有意為之還是無心之失,無從得之。既然羅貫中是“擁劉反曹”,也應(yīng)為賢者諱,隱去才是;也許是為了使人物形象更加豐滿,有血有肉;到底是何目的,恐怕是無法說清的,從這一點看來似乎是藝術(shù)敗筆所致,也可以說是無心之失了。作品客觀的描寫告訴我們:劉備用虛偽做作掩蓋了其真實的意圖,貌似忠厚,內(nèi)藏奸詐。《三國演義》第六十回引正史曰:“操以急,吾以寬;操以暴,吾以仁;操以譎,吾以忠;每與操相反,事乃可成?!眲涞倪@番自白,無意中撕破了他的假仁假義,他之所以以寬、仁、忠,其實不過是一種反曹操的策略。
綜上所述可以得知:作者把劉備這個人物形象置于什么樣的地位了,真不知道作者是真褒還是似貶,但既然是“擁劉反曹”,又為何安置這個人物于此種境地呢?看來作者在使劉備這個人物形象蛻變過程中,卻形成了主觀上的愿望與實際刻畫效果的反差,從而造成了劉備偽善性格的顯現(xiàn)。
程萍,教師,現(xiàn)居湖北襄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