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 堅
巴黎的春天,風(fēng)很大,太陽剛一出頭旋即被吹得歪歪斜斜,掉進云層里去了。天氣相當(dāng)冷,亞當(dāng)和夏娃安然入睡,他們不需要太陽。他們的床很大。整條河流以及橋。
這是塞納河上的一座橋,過了橋就是盧浮宮,世界各地的游客正熙熙攘攘。經(jīng)過的時候,都要稍停。熙熙攘攘被安靜不動的睡眠驚動,人生被打開了一條縫,縫那邊,世界的船頭睡著兩個天神。
我們在世界中,他們在世界外。我過去總覺得有誰在世界外面看著我們,神靈或者祖先。哦,他們是兩個戀人,在做夢。傳神的一幕,巴黎,2005年春天的一個上午,兩個看起來像是情侶的年輕人在塞納河的一座橋
上坐下來,當(dāng)眾睡著了,真正的白日夢。在他們的夢里面,我們是夢的一部分或者不是,永遠無從得知。而事實是,我們都存在著,我們看著他們做夢,他們在自顧自地做著夢。這張照片延續(xù)了那個夢。其實,情侶早已小睡完畢,魚一般游開了,在人海中無影無蹤。只留下了與他們無關(guān)的照片,使我在將來翻揀舊物時,忽然記起這遙遠的一日,日期已經(jīng)模糊。十九世紀的某日,或者昨天。我想入非非,陷入了白日夢。
只有一點事實,就是有兩個人曾經(jīng)在一條河的大橋上居住了幾分鐘,他們詩意地以大地為家,信任著,安然入睡。睡覺,就是回家。在巴格達,恐怕沒有人敢這么睡覺吧。他們是誰,巴黎人或者旅游者?他們是什么關(guān)系,情侶、兄妹。朋友……不知道。而這張照片的后面還有一個人,那就是拍攝者,他又是誰,他為什么拍下這張照片?他是在夢里按下的快門嗎?他夢見了他們,拍下了他們的夢?拍下了他自己的夢?他的家在哪里?誰的夢?
做夢者離開了。拍攝者(那個過去時間中的我本人)離開了,只留下照片,拿著它的我其實是個不相干的人。已經(jīng)過了三年,我才翻出這張照片,我甚至都不確定是我拍的了。只是令我想入非非,而無論怎么想,都是非非,物是人非,那座橋也許還在。這兩個人也許還在世界中,拍攝者也在世界的某個角落繼續(xù)活著,但這一幕已經(jīng)消失。只留下這個照片。我可以根據(jù)這個照片虛構(gòu)一部小說,這一幕就是開頭。
寫作也是白日夢。寫作是一種回憶。對往日的回憶?;貞洸皇腔胤配浵駧?,而是虛構(gòu)那些失去的時間,重建當(dāng)下與往日的聯(lián)系。你自以為是在回憶事實。其實事實已經(jīng)銷聲匿跡。回憶就是動心,回憶是通過語言對往日心領(lǐng)神會?;貞浛刹皇墙ㄖ鐚εf物的修舊如舊?;貞浧鋵嵤窃谛念I(lǐng)神會中對事實和經(jīng)驗的淘汰篩選,回憶其實是記憶,記憶是一種升華,記得哪些,遺忘哪些,來自作者的心領(lǐng)神會。齊白石說,太似則媚俗,不似則欺世。媚俗、欺世都是做作,失神、勞神、傷神、走神、瀆神所致。
說到底,寫作就是傳神。
現(xiàn)實主義、浪漫主義或者什么現(xiàn)代派、后現(xiàn)代其實都是扯淡。寫作就是傳神。
詩意是先驗地存在于世界上的?;貞浘褪菍υ娨獾男念I(lǐng)神會。詩意像橋上的那兩個戀人,在我到來之前睡著。
寫作只是通過語言為詩意傳神,喚醒沉睡在世界中的詩意。
傳神,神靈之神、精神之神、神智之神,神妙之神,心神之神……
入神之神、養(yǎng)神之神、留神之神、凝神之神。我翻翻字典,漢語與神這個字有關(guān)系的詞匯真是太多了,為什么今天居然成了一個徹底唯物的社會了呢?
寫作就是從世界中出來,這是一場白日夢。作者在世界中感受到詩意的存在,他要出去。成為作者。作者就是為世界召喚詩意的人,他在世界中感受到詩意,產(chǎn)生了傳神的沖動,他成為作者,作者就是傳神者。作者而沒有傳神。那就是做作。
從世界中出來,是一種升華,但只有升華是不夠的。只有升華那就是宗教。只有敞開是不夠的,你得回到世界中去。
寫作,從世界中出來,又回到世界中,這才是傳神。神只能在世界中傳。有些作者從世界中出來,但回不去。他只能在世界以外飄著,這種寫作是亡靈的寫作,那個神是死神,而不是活潑潑地傳神。
過去中國的老房子是用泥巴和木頭建造的。泥巴和木頭本來隱匿在大地上,它們被從世界中升華起來,成為建筑。但是,它們并沒有脫離世界,而是隱匿于大地。這種隱匿已經(jīng)不是泥巴和木頭的隱匿,而是棲居的隱匿。建造房子的人們并不只是要從世界中出來。區(qū)別于野獸,他建造房子,但是要大地接納他的住,大地接納他,他的住才能安心,他要天人合一。所以古代中國的建筑的方向是扒著大地的。與現(xiàn)代的摩天大樓不同,摩天大樓只是令人在知識、技術(shù)上的場面理解安全,而人的內(nèi)心是緊張的。
住,天人合一,這就是立心。立心就是安心。文章為天地立心,從世界中出來,成為作者,就是文章,但只有意識到“住”、“天人合一”才是心領(lǐng)神會。才是立心。
所謂詩意的棲居,就是住,住就是立心,安心。
住下來,為大地接納??纯础白 边@個漢字,住,由人與主合成,住就是成為主。這個主不是要離開大地,而是在大地上住下來。住下來,你才成主人,這與西方文化的“在路上”是不一樣的,摩西領(lǐng)著以色列人出埃及是得救。
在路上的人,永遠是客人,“生活在別處”,總是意識到與世界之間的主客對立關(guān)系。而在中國文化中,只有住下來,立了心,才是世界。古代中國的建筑物雖然與現(xiàn)代建筑物的出發(fā)點是一樣的,都是從大地中出來,但前者是為了道法自然,天人合一,住在世界中。后者卻是要離開大地,后者是在路上的,反自然的。前者緊緊地扒著大地,平房。道法自然,不敢對花鳥蟲魚稍有怠慢,侶魚蝦而友麋鹿(蘇軾)。蘇州園林是個典范。后者唯我獨尊,趾高氣揚,反自然地設(shè)計新世界。前者是時間性的,與歷史密切聯(lián)系,敬畏、謙卑、自然生長。后者是空間性的,追求從0開始,標新立異,個性化,一個與一個不同,空間上的無限擴張。
海德格爾將前者叫做棲居,后者叫做筑屆。棲居是詩意的,活的。筑居僅僅是建筑物而已,設(shè)計、圖紙、工程、產(chǎn)品。我多次從飛機上觀看城市,傳統(tǒng)中國的建筑隱匿于大地,幾乎看不出來,因為建筑材料與大地一致?,F(xiàn)代建筑非常搶眼,與大地格格不入,我第一次看到全世界都崇拜的那個曼哈頓島的時候,竟以為那是陣亡者的墓地。
我們今天與建筑物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不是居住了,而是各種資本的象征。建筑成為人的社會價值的空間性象征。所以人們總是在搬家,沒有人能夠或愿意永遠住在出生自己的房間里。而搬家,對人們來說是地位越來越高的象征。在古代。頻繁搬家是不吉利的,因此搬家一詞與死亡相聯(lián)系。腦袋搬家。
這對情侶或者兄妹、夫妻寫首詩那樣做了一陣白日夢,又醒來,看看椅子上沒落下什么,又加入了前往盧浮宮朝拜的人流。大家都知道他們只是在做夢,他們離開了世界,但是在世界中。他們美麗地活在當(dāng)下,只是做夢而已。否則,如果他們離開世界去做夢而不再回來,那就是搬家,這一幕就是駭人聽聞的事故現(xiàn)場了,我的照片將毫無詩意,只能供警方取證。
(選自《大家》2008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