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秋我考入復旦中文系,正碰上系主任章培恒先生為諸生講上古至六朝文學。目前這本《中國文學史新著》(以下簡稱《新著》)“上卷”,我是聽章先生用紹興普通話親口講過一遍的。二十五年后再“聽”,覺得比當初課堂講授豐富多了,但框架無改,聲調(diào)猶存。可惜章先生古稀剛過即染沉疴,入秋之后,纏綿病榻,竟逾旬月,雖堅持出席全國三十多位專家特別為《新著》舉行的研討會,卻坐不終席,再三抱歉而告退,我作為老學生,不禁感慨系之。
本科畢業(yè)后我也偷讀了章先生不少書,包括《洪昇年譜》——跟后來的《獻疑集》、《災棗集》一樣,都是亂翻一氣便放下了。程度低,看不懂。略微看懂一點的,是他對“三言”、“二拍”以及《封神演義》、《西游記》諸小說的考證與評介。近年來他在“中國文學古今演變”大思路中探索明、清兩代文學走向現(xiàn)代化的新因素,一系列論文倒仔細拜讀過,因此《新著》“中卷”和“下卷”,也算零星有些接觸。
憑這點因緣,評說整本《新著》,自然很不夠格。不過當初被《洪昇年譜》嚇著,沒敢去讀古典文學的碩士博士,現(xiàn)在僅以“檻外人”身份說點讀后感,諒章先生不會見怪罷。
國人大規(guī)模撰寫中國文學通史,五四前就已開始,但真具現(xiàn)代意識的還要到五四以后乃至三四十年代。實際發(fā)生影響的,恐怕又并非那些教授之書,而是新文學領軍人物胡適、魯迅、周作人的著作。胡適只寫了《白話文學史》(上卷),魯迅只有《中國小說史略》和上古至西漢中葉的《漢文學史綱要》,周作人只做了《中國新文學的源流》的演講,但他們比現(xiàn)在許多人稱道的五四前后的林傳甲、黃人、謝無量諸人更具現(xiàn)代眼光,也比后出的鄭振鐸等更富創(chuàng)見——自然偏頗也在所難免。50年代之后劉大杰、林庚、游國恩、余冠英諸前輩獨力著作或集體合作的文學史(劉書寫于抗戰(zhàn)時期,上、下兩卷分別出版于1941年和1949年,50年代后才廣為人知),規(guī)模更見拓展,體制更趨完備,社會歷史分析方法的運用猶為自覺,但整體的創(chuàng)見,似乎并未超出胡適與“二周”。
章先生《新著》汲取大量文學史研究成果,以馬克思的人學思想和現(xiàn)代形式論美學做經(jīng)緯,但論其對中國文學本身的認識,以我淺見,恐怕與五四因緣更深。具體說,就是頗采“周氏兄弟”成說,對胡適則時有反動。學術統(tǒng)系上,《新著》是對五四至三四十年代新文學內(nèi)部一系文學史觀念與方法的再發(fā)揮。
比如章先生認為,“上古文學的特色對后世文學有極其深遠的影響,這種特色是在民族文化的厚實土壤上形成的”。他開講整部中國文學史之前,先講中國民族文化上的三大特色,而他對這三大特色的闡述,就都與“二周”有關。
第一,崇尚群體而壓抑個體。魯迅在《摩羅詩力說》、《文化偏至論》以及20年代《熱風》里反復闡明,中國自古有“以眾虐獨”、“眾數(shù)壓倒個人”、“只有合群的自大沒有個人的自大”的傳統(tǒng),因此“偉美之聲,不震吾人之耳鼓者,亦不始于今日。大都詩人自倡,生民不耽。試稽自有文字以至今日,凡詩宗詞客,能宣彼妙音,傳其靈覺,以美善吾人之性情,崇大吾人之思理者,果幾何人?上下求索,幾無有矣”。這個傳統(tǒng)當然不利于章先生所主張的最終指向人性解放的文學,所以他大膽認為,中國文學在自發(fā)階段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異化的濫觴”。而且,“不但《莊子》和《戰(zhàn)國策》不是文學作品,就連《詩經(jīng)》和《楚辭》也不是文學發(fā)展的自覺時代的產(chǎn)物”。這是歷來(包括現(xiàn)在)許多文學史家不敢說、不愿說的。大膽反思傳統(tǒng),不一味歌功頌德,這種論史的膽識,推其源頭,實為魯迅。
第二,重具體感受(主觀和直觀)而輕玄思。這也和魯迅有關。1907年作的《摩羅詩力說》闡明“詩”(廣義的文學)的特點在于“實利離盡,究理弗存”。“究理弗存”,即不尚玄思,貴在“直語其事實法則”,即直觀人生與自然。1923年印行的《中國小說史略》(上冊)解釋“中國神話之所以僅存零星者”時,引日本學者鹽谷溫的說法,“華土之民,先居黃河流域,頗乏天惠,其生也勤,故重實際而黜玄想”,魯迅雖然另有“尤在神鬼之不別”的解釋,但顯然也同意鹽谷溫的說法,所以1925年整理前一年在西安關于《中國小說的歷史變遷》的講稿時,就直接采納了鹽谷溫的說法。竹內(nèi)好說“魯迅一生與抽象思維無緣”,胡風說“概念的字句在魯迅作品中消失得無影無蹤”,則認為魯迅自己的文字創(chuàng)作也具有中國文化這一基本性格。魯迅確實意識到學術和文學的分途,《摩羅詩力說》即認為“誠理”是“不能假諸學子之口”的,只能宣諸詩人心聲。這和蕭繹《金樓子·立言》區(qū)分“儒”、“文”并進一步區(qū)分“學”、“文”,道理相通(《漢文學史綱要》已注意到蕭繹這一文論思想)。章先生抓住這點多所發(fā)揮,在魯迅的文學觀與傳統(tǒng)文論之間建立了一條顯豁的聯(lián)系。
第三,重文字而輕口語,認為中國文學很早就意識到文字的重要,很早就看出“言文”必須分離,方始有文學。這正是魯迅的觀點?!稘h文學史綱要》一上來就討論“自文字至文章”,明確指出“初試之文,殆本與語言稍異,當有藻韻,以便傳誦——”,魯迅并不籠統(tǒng)地說“文學是語言的藝術”。漢字決定中國文學的基本形態(tài)與后來的發(fā)展,章太炎“文學復古論”早就說得分明,這個觀念五四之初雖大受胡適沖擊,但很快即由“周氏兄弟”加以彌補。周作人從20年代中期給劉半農(nóng)《揚鞭集》作序到40年代重新清理中國文學傳統(tǒng),其間注重漢字所造成的中國文學獨特的修辭手段,呼吁重新研究八股和駢文,可謂再三致意而始終不改。1932年在輔仁大學作《中國新文學的源流》的講演,論到“研究文學的預備知識”時,周作人毫不猶豫將“文字學”列在第一位:“這是不消說的,研究文學的人,當然先須懂得文字?!痹谡绿缀汀爸苁闲值堋眴l(fā)下,對中國文學和漢字的關系,后來郭紹虞、朱光潛等人更加以邃密的研究,馮至、聞一多、陳夢家、李長之以至汪曾祺諸人熱烈響應,現(xiàn)代文學終于沒有完全變成“寫話”,當今文學也沒有整個墮落到質(zhì)木無文,我覺得確乎要拜這一系文字/文學的思想所賜。
這是“第一編·上古文學·概論”中章先生對中國文學之文化土壤的基本判斷與“二周”的因緣。
進入文學史正文敘述之后,“二周”的影子也歷歷可見。
比如,以魏晉為中國文學從自發(fā)走向自覺的第一座高峰,這個觀點,雖然劉師培倡之在前,但章先生認為還是經(jīng)過魯迅大力推闡,才被世所公認。周作人《中國新文學的源流》第二講“中國文學的變遷”,也很清晰地發(fā)揮了這個說法。
至于主要著眼于晚明到清代的文學革新運動與五四新文學的內(nèi)在關聯(lián)的“古今演變”理論,和周作人《中國新文學的源流》的關系就更加明顯。
周作人的原話是這么說的:
那一次(按指公安、竟陵以及兩派在清初張岱諸人身上的融合)的文學運動,和民國以來的這次文學革命運動,很有些相像的地方。兩次的主張和趨勢,幾乎都很相同。更奇怪的是,有許多作品也都很相似。胡適之、冰心和徐志摩的作品,很像公安派的,清新透明而味道不甚深厚。好像一個水晶球樣,雖是晶瑩好看,但仔細的看多時就覺得沒有多少意思了。和竟陵派相似的是俞平伯和廢名兩人,他們的作品有時很難懂,而這難懂卻正是他們的好處——然而更奇怪的是俞平伯和廢名并不讀竟陵派的書籍,他們的相似完全是無意中的巧合。從此,也更可以見出明末和現(xiàn)今兩次文學運動的趨向是相同的了。
中國文學的現(xiàn)代化,是中國文學內(nèi)部不斷進化的因素累積到一定程度自然發(fā)生的,外來影響不過加速了這一演化而已。胡適談白話文學形式的演進是這么談的,但他只是就白話文的形式而論及中國文學進化的自主性,章先生則將這種自主性的看法深化到文學內(nèi)容即中國人性的發(fā)展,對胡適之來說,可謂買其櫝而還其珠。
從內(nèi)容上談論中國文學進化的自主性,是周作人研究明清至五四文學的靈魂,但周作人只提了個頭,章先生和他的學術團隊實做了,并且做得很細。
我沒有細按《新著》小說部分和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的關系,但見章先生凡論及重要小說,個別史實考據(jù)雖然未必盡依魯迅成說,但內(nèi)容分析和藝術評價部分,正文和注釋幾乎都會提到《中國小說史略》。
六朝的“美文學”,章先生情有獨鐘,我讀書時對此印象也最深。清楚地記得,他是那么繪聲繪色為諸生解釋梁簡文帝蕭綱《詠內(nèi)人晝眠》的“簟文生玉腕,香汗浸紅紗”兩句詩,盛贊其描寫細膩,觀察真切,雖然香艷得很,但章先生端然授之,諸生也儼然聽之。說到左思(或鮑照)一首描寫寒風從門縫吹入的詩,他還特地穿得很少,把第二教學樓二樓本來就不太嚴的大門虛掩著,叫我們和他一道感受從齊梁時代吹來的襲襲冷風。
其實,這里面就包含著和“周氏兄弟”有關而足以支撐《新著》框架結構的兩個基本的文學元素,也是《新著》關注中國文學古今演變的兩條基本線索。
首先是注重個人情感,尤其是個人的激烈的情感,排斥超越個人的抽象真理。章先生論文,極其推重劉勰,但批評劉勰“原道”、“征圣”、“崇經(jīng)”的儒家保守思想,兼及后世一切載道觀念,而肯定“言志”、“緣情”與“性靈”諸說。他反復贊揚蕭綱的“立身先須謹重,文章且須放蕩”,也再三征引蕭繹的“流連哀思者謂之文……情靈搖蕩”(這都是我們讀書時最為熟悉,茶余飯后,采作談資的)。當然我們也很熟悉章先生大肆闡發(fā)的伍子胥“吾日暮途遠,故倒行而逆施之”,主父偃“生當五鼎食,死當五鼎烹”,以及李陵的忍辱大漠,蘇武的絕情漢室,嵇康的《與山巨源絕交書》,乃至杜甫所擬想的王昭君的“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章先生肯定這些不平之鳴,過激之論,絕非“觀奇而躍心”,乃是用他那一代人數(shù)十年心靈創(chuàng)傷做底子。后生不明此理,津津樂道,“童蒙者拾其香草”罷了。
章先生說起古人,并不因他們是古人就特別恭敬,而是將心比心,懸想古人臨筆之際的真情實感。這就好像魯迅在《“題未定”草(七)》中所講的那個古鼎的故事。魯迅認為鼎在初造時必定不似后來的土花斑駁,一派“靜穆”。那是古人吃飯的家伙啊,應該“熱烈”才對。章先生從人性共通性和歷史發(fā)展的階段性出發(fā)竭力恢復文學史這座古鼎初造之時的耀目光彩,他的講解自然也就很“熱烈”,不然我們童子要在誤解中拾得幾莖香草,恐怕也難。魯迅論文也喜歡直見性情之作,更喜歡直見作者的性情。他說詩歌“究理弗存”,雜文不講“究竟的道理”,只是“樂則大笑,悲則大叫,憤則大罵”,“直說自己所本有的內(nèi)容”。這些章先生都反復援引,或者不惜在注釋中大段抄錄。
其次是特重文采。章先生欣賞蕭統(tǒng)把“贊論序述”列入“文”的范疇,認為昭明太子所謂“贊論之綜輯辭采,序述之錯比文華,事出乎沉思,義歸于翰藻”,實顯示了文學的基本屬性?!缎轮反髸貢段倪x》在中國文學發(fā)展上的地位,認為它不僅保存流布了大量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也“明確了文學的范疇,提供了文學的范本。這對于推動文學沿著自身的軌道發(fā)展,是有重要意義的”。他同樣重視蕭繹的“綺觳紛披”說,認為比《文心雕龍》進了一大步。
現(xiàn)在學術界基本認同一點,即錢玄同雖然在五四時期喊出了“桐城謬種,選學妖孽”的口號,但包括錢氏在內(nèi)的章門弟子大多只反桐城而不反選學。魯迅并沒有正面討論過《文選》,但他同樣重視文采藻飾,自稱作文有“做對子”的積習,雜文、小說、散文詩都寫得妃紅儷白,屬對精工。他甚至說,像宋玉這樣的人,即使粹然而為清客,墮落為“幫閑”了,仍然是偉大的文學家,因為“畢竟有文采”?!爱吘褂形牟伞?,是魯迅對文學家最高的肯定的一個方面。周作人亦然,他注重因為漢字的特點而形成的文采藻飾這一中國文學固有的“傳統(tǒng)”的積極價值,從20年代初一直講到生命的結束。
魯迅還主張文學是“余裕的產(chǎn)物”,要讓人能休息,能游戲,周作人作文最喜歡“不切題”,極慕平淡而近于自然,乃至被人誤解為“閑適”,這些和蕭統(tǒng)的“入耳之娛”,“悅目之玩”之說都很接近,《新著》均有意加以勾連,使之貫成一線,后先相映。
總之,抒寫情靈,直吐心聲,而又錯比文華,綺觳紛披,可說是章先生對中國文學從上古到近世兩條演進線索的高度提煉,而這都可以看出“二周”的影響。
也許正因為推崇六朝文學,又與魯迅的反抗的文學和周作人的美文學特多會心,所以章先生在論述中國文學時,必然采取一個很嚴格的文學觀念與判斷標準,運用起來,有時要近于苛刻的,尤其是將章太炎所肯定的幾乎等同于“文辭”的更大的中國文學概念嚴重壓縮了(其實在這方面“周氏兄弟”也并不絕對,周作人自己所寫的就并不都是“美文”,魯迅的雜文更包羅萬象)。
比如,章先生貶抑韓愈的“古文”,認為后世所推重的那幾篇有名的“韓文”都不算文學作品,“自然也就無法在文學史上占一席之地”。只有《祭十二郎文》,尚取其情真意切,忘記“道統(tǒng)”,而且具有駢文之長的那一面。同樣,盡管南宋詩人楊萬里的務求淺易而往往詩意盡失甚至淪為順口溜的“誠齋體”“在近現(xiàn)代曾被視為詩家正宗”,章先生卻仍然肯定翁方綱《石洲詩話》斥之為“詩家之魔障”的酷評,并進一步闡明,“也是因為誠齋體的出現(xiàn),詩作為一種精致的藝術語言形式及充分而藝術化地表達感情的有效手段的常規(guī),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這對南宋及南宋以后的近世詩壇都產(chǎn)生了久遠的負面影響”?!缎轮穼n愈、楊萬里的貶低,與胡適推重杜甫的打油詩而抹殺《秋興八首》,幾乎針鋒相對。
其實關于韓愈的評價,章先生也是有前例可援的。周作人《中國新文學的源流》就認為韓愈古文“實在作得不好”,“僅有的幾篇好些的,是在他忘記了載道的時候偶爾寫出來的,當然不是他的代表作品”。周作人30年代末的一篇《談韓文》更從“道”和“文”兩方面激烈抨擊韓愈,甚至認為其名篇《送李愿歸盤谷序》屬于“濫調(diào)古文”的“上選”。他還大肆嘲笑后人推重韓愈這個怕死的可憐蟲,是非??晒种?。
周作人的影子,在《新著》對蘇軾的評價中也隱然可見。東坡在后世差不多成了人見人愛的寶貝級人物,但水兵出生的周作人卻不大瞧得起,理由還是他那個重言志而輕載道的評價標準?!缎轮芬彩沁@樣,雖然首先肯定“蘇軾的文學天才不容懷疑”,但認為蘇文“普遍缺乏一種比較深切的情感表露。這一矛盾狀態(tài)的存在,深刻地反映了北宋文學因作家與環(huán)境的沖突而造成的現(xiàn)實困境”。這段話有點故弄狡獪,但如果看作者將討論蘇軾的一節(jié)置于“北宋詩文的重道抑情傾向”的總目之下,就不難明白其深旨。關于蘇軾的詩歌,《新著》也認為雖不乏優(yōu)秀之作,“然而,由于他那喜歡節(jié)制不喜激烈的性格,以及由此導出的善處逆境的人生態(tài)度,他總是將感情自然地導入節(jié)制的河床,用宏觀的眼光去消解悲哀,他的詩也因而較少激情——所以他的詞比起詩來更能顯出文學上的創(chuàng)造性”。
另外,對司馬遷的外孫楊惲及其《報孫會宗書》,《新著》評價很高,用一頁多篇幅加以介紹,并認為楊惲之死是“我們歷史上的第一次文字獄”,尤其推崇他的“人生行樂耳,須富貴何時”一句。而五四以后,率先肯定楊惲所說的“夫人情所不能止者,圣人弗禁”并確立《報孫會宗書》極高的文學史地位的,正是周作人。
以上是文學的標準和具體作家的評價受“二周”影響的幾個例子。在文學史編撰的體例上也還可以講一講章先生和“二周”的關系。
讀章先生書,別人驚其發(fā)掘多名過去被埋沒的小作家(如清初重要作家廖燕),使文學史變得更豐富更沉重,那當然有道理。認得一字等于發(fā)現(xiàn)一顆恒星,新得一古人于地下,起死回生之功又豈是識得一字可比。但我是學現(xiàn)當代文學的,倒不覺得怎樣稀奇,因為拼命發(fā)掘小作家,正是已經(jīng)走到山窮水盡的現(xiàn)當代(尤其現(xiàn)代)文學研究無可奈何的常態(tài)。使我羨慕而佩服的,倒是章先生及其門人弟子論古代作家,可以不問其人(或其后人)的資歷、名望、地位以及與論者的交情,盡量根據(jù)其行狀的真實來“知人論世”。對比之下,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一則無力觸及現(xiàn)當代社會政治習俗的實際面貌,二則不敢觸及現(xiàn)當代作家的真實行狀,單單以美學方法分析作品,代替以歷史方法來觀照全人,就簡直要愧殺了。
80年代以來,“回到文學本身”的口號也影響到文學史寫作,加以受到“新批評”的影響,“回到文學本身”被狹隘地理解為“回到作品本身”,文學與社會環(huán)境的互動關系則被理解為文學的“外部”,以現(xiàn)代文學史為例,又因為反感于過去“兩條路線斗爭”、“圍剿與反圍剿”的庸俗社會學,干脆把文學和社會的互動丟在一邊,頂多用“左翼”和自由主義的新的兩條路線的斗爭取代舊的兩條路線的斗爭,就“得勝頭回”了,結果,連作品產(chǎn)生的時代環(huán)境還鬧不清楚,作家真實行狀還一片模糊,就大寫“文學本身”(按即“文本”),文學史自然就成了文學作品的封閉閱讀與作家風格的懸空鑒賞。
讀《新著》時,正好看到金沖及先生2007年給現(xiàn)代史專家楊天石教授的“文存”所寫的序言。金先生竟謂中國現(xiàn)代史研究“剛剛起步”。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現(xiàn)代文學史之所以扯不清楚,主要不就是因為至今還沒有一部現(xiàn)代社會的信史嗎?沒有現(xiàn)代的信史,現(xiàn)代文學何處安置?沒有現(xiàn)代的信史,空中樓閣的現(xiàn)代文學如何可得而思議?比如不了解自“馬日事變”至“寧漢合流”的原委,如何解說茅盾《蝕》三部曲特別是《動搖》?不了解丁玲在“左聯(lián)”時期的矛盾處境、羈押南京的屈辱經(jīng)歷以及到延安初期表面風光和實際被歧視,如何解說《我在霞村的時候》及其后來的創(chuàng)作心理?不了解華北敵后具體抗日情形以及華北民眾在此期間的生活狀態(tài),如何解說孫犁“抗日小說”的特點?不了解“新生活運動”,又怎么知道沈從文的諷刺到不到位?
現(xiàn)代文學史如此“撥亂反正”,大概是魯迅當年夢想不到的罷。雖然他好像也很看重“文學本身”,但他所理解的“文學本身”和產(chǎn)生文學的環(huán)境息息相關。他討論文學史,多從大處著眼,力求在與社會文化習俗的關聯(lián)點切入,把握一時代文學的主導精神,至于作家作品,談言微中就夠了,甚至不著一字,也顯得很自然?!段簳x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上海文藝之一瞥》都是著例?!拔淖?nèi)竞跏狼?,興廢系乎時序”,文學史是社會文化習俗史的一部分。完全“回到文學本身”,獨立出來,就不叫文學史了。魯迅稱這種文學史只是文學史長編,不得謂“史”,因為作者沒有“史識”(這大概是魯迅最受劉師培影響的地方)。
《新著》作者團隊都經(jīng)歷過80年代文壇“撥亂反正”的洗禮,“回到文學本身”的沖動肯定也很強烈,大段的作品分析乃至鑒賞也不少見,但這并沒有影響到他們所秉持的將文學史置于社會文化習俗史的基本修史原則,只不過竭力擺脫過去簡單機械的社會歷史分析而多采信史,進行陳寅恪所謂的“詩史互證”罷了。
比如《新著》雖然在每一編“概論”(全由章先生執(zhí)筆)中照例先講政治經(jīng)濟(過去的生產(chǎn)力和生產(chǎn)關系)的大勢,落腳點卻是文人在這種大勢中的實際處境和選擇,以及由此養(yǎng)成的精神特點。由此出發(fā),談文論藝,自然高屋建瓴,勢如破竹。嚴家炎先生在研討會上特別提出《新著》論明初文學的“第六編”,盛贊作者對當時政治環(huán)境的熟悉,洵為知音之論。這方面精彩之筆應不限于“第六編”。實際上,我這次讀《新著》,雖然因為古代文學知識太欠缺,幾乎等于“隔教”,至今還沒讀完,但在古代社會史尤其是古代社會和古代文學的結合部上,還是長了不少知識,補了不少課。
當然《新著》并非亦步亦趨,緊隨“二周”之后。許多地方“二周”沒有論到或論之不精不詳,《新著》卻有精詳之論。但偶爾也有“二周”高論在前,《新著》后出,反而失察的:當然很可能是我的誤會。
比如,高啟的一首并不起眼的小詩《詠水邊桃花》,章先生竟然讀出“極其沉重的個體失落感”,把它和魯迅《孤獨者》以及《野草·影的告別》聯(lián)系起來,但周作人反復提到的李贄《童心說》所謂的“真心”、“真人”、“假人”與魯迅1908年《破惡聲論》所謂“白心”、“偽士”以及與“偽士”(“志士英雄”)相反的“人”(更不用說《狂人日記》“真的人”)的可能的聯(lián)系,卻忽略了。李贄將“童心”和“聞見道理”放在冰火不容的兩極,跟魯迅把“白心”和“稍稍耳新學之語”的“偽士”大肆兜售的各種“學說”、“誠理”對立起來,似乎也值得重視,而《新著》都未語及。
又比如,對明初一些作家忠而被謗或忠而見殺,《新著》判斷標準不盡一致。宋濂《秦士錄》,章先生認為沒有高啟《書博雞者事》好,因《秦士錄》宣揚的還是“秦皇漢武心目中的賢臣,集權君主的得力鷹犬”。但論到《明史·王樸傳》,對王樸雖被朱元璋“催辱”而終于不屈以死卻給予高度評價:“我國歷史上有過不少為忠義而獻身、不惜遭受酷刑的志士,但還沒有出現(xiàn)過這樣的僅僅為了維護自我尊嚴而對抗最高統(tǒng)治者并獻出生命的戰(zhàn)士?!蔽矣X得王樸誠然可憫,但愚忠而至于死諫,“自我意識”和“自我尊嚴”何在?處無道之世,倘不能揭竿而起,則與其矯矯而折,倒不如效東方朔之佯狂,將人主“練成傻子”,或如魯迅“眼珠子也不轉過去”。否則鯁直也罷,諂媚也罷,都免不了“隔膜”。當然魯迅的“隔膜”說發(fā)明于20世紀30年代,那時侯至少魯迅自己的“人身”起碼已經(jīng)有些自由了,要求古人達此境界,并不公平,但現(xiàn)在畢竟有了魯迅所發(fā)明的“隔膜”說,那么對宋濂、王樸這樣的人物,評價起來,或者還是多留一點心眼才好。
與“二周”的關系只是《新著》的一個側面,我偶舉幾點,逞臆而談,實在不恭得很。但小子妄言,聊博先生一笑可矣?!?/p>
2007年12月1日
(郜元寶,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