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秋華
“雙搶”過后,家家戶戶還沉浸在豐收的喜悅里,交糧的通知單發(fā)下來了,通知單上列表出這種糧多少斤那種糧多少斤,這種費折合糧食多少斤,那種費折合糧食多少斤,一共要交多少斤。村子里的大喇叭也跟著叫喊:“各家各戶,早日完糧”。接下來最為重要的事情,就是送糧結(jié)賬了。
那時候我們那兒沒有公路,全靠肩膀挑。也有推獨輪車的,一次能碼六七百斤,一個前面拉一個后面推,吱吱嘎嘎一路歌唱。獨輪車不是人人會使,也不容易使,硌到石頭顛進(jìn)土坑或水溝容易側(cè)翻。還有自行車馱的,那時吃公家飯的人家才買得起自行車,一個村子也就五六輛,稀奇得很。那些日子里,在通往鄉(xiāng)糧站七八里長的黃泥路上,推獨輪車的,騎自行車的,挑籮筐的,背背簍的,浩浩蕩蕩,成為一道壯麗的風(fēng)景線。
我們家買不起自行車,沾點近親的也就五五哥一輛,寶貝得很,下雨天不騎,路不平不騎,平時扛到樓板上藏起來,用塑料布罩得嚴(yán)嚴(yán)實實,生怕人看,更怕人說借。父親不會騎自行車,也不喜歡推獨輪車。父親說黃泥路坑多坷垃多,難推難把握,不如一擔(dān)一擔(dān)肩膀挑。
送糧的前一天,父親打開糧倉門,從糧倉里舀出一擔(dān)一擔(dān)谷子,挑到曬谷場上再曬上一天,日頭快落山了再把谷子揚場一遍。這樣谷子就又燥又干,沒有一絲雜碎一粒癟谷了。父親把粒粒飽滿金黃的谷子裝進(jìn)籮筐,看了又看,驗收是按質(zhì)量劃分等級,結(jié)賬是按等級結(jié)算價格。父親看谷子的目光很慈祥也很期待;期待送去的谷子等級高價格高。
凌晨三四點鐘,外面還滿地月光,父親就叫醒我上路了。那時候天涼快,挑到糧站排隊等驗收過秤,交完糧回來剛好吃早飯。我那時年紀(jì)小,一次挑四五十斤,跟在父親后面跑,跑了半里路就感覺谷子越挑越重,腳步左搖右晃,肩膀火燒火燎一樣灼痛,嘴里咻咻咻喘氣,只好走一段歇一會,又走一段再歇一會。父親就走一段等一會,把自己的籮筐搖了又搖,拍了又拍,從我的籮筐里捧出幾捧放進(jìn)他的籮筐里。又走一段等一會,父親又搖籮筐拍籮筐,又捧出幾捧放進(jìn)他的籮筐,直到實在沒法放了。
總算挑到鄉(xiāng)糧站了,糧站門口早就排起了長龍,人山人海;有站著擦汗的,有坐在籮筐上喘氣的,也有躺在獨輪車打盹的,還有笑著聊天的,聊收成聊品種,也聊兒女聊老人。終于等到有人上班了,個個站起來,伸長脖子往前面瞅。前面幾個人驗收,左手提著只臉盆大的木箱子,右手拿根空心鐵管子。鐵管子一頭尖細(xì)光滑往一只只籮筐猛插一下抽出來,籮筐底下的谷子就溜進(jìn)了空心管里,掂起幾粒放到嘴邊一嗑,清脆味純算是過關(guān)。木箱子往籮筐里一按,箱子里的石灰順著鑿割的縫隙抖落出來,谷子上就豁然印上一個大大的白白的“合格”。驗收員眼睛很“毒”,鐵面無私,只認(rèn)谷子不認(rèn)人,如果谷子里有雜碎或者潤濕不脆,顏色暗淡,任憑你求情示好都無濟(jì)于事。過秤員先看看籮筐里有沒有石灰印,見到石灰印才允許搬上磅秤,秤好了扯起嗓門唱數(shù),這邊開票員嘴巴一張一合算數(shù),算盤撥得啪啪響。算好了,開了票送到送糧人手里,送糧人松口氣,接過票挑上二樓大糧倉,往谷堆上一倒,挑上籮筐回家了……
如今,送糧的歲月已成為回憶,國家富裕了,種田不但不交糧了,而且還有補(bǔ)貼費。公路早就四通八達(dá),柏油路水泥路一條連著一條,連到了家家戶戶的堂屋里窗檐下。但送糧人的忠誠、激情,驗糧人的認(rèn)真、嚴(yán)謹(jǐn),刀刻似地留在我的腦海里,叫我終生難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