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　馨

給瑪雅畫肖像

我要給瑪雅畫肖像

我請她坐一天

我要認(rèn)真地愛上她的臉

我真的愛上了，太愛了

我的筆留在畫布上左眼的位置

就要快樂得扎進(jìn)去

那只眼先是一條縫合著的線

足夠長，足夠在臉孔中突出，足夠裝得下站臺、湖、闊葉

植物

和跑來跑去長著蹄子的動物

那些她用三十年收集并抱起來的物質(zhì)

我愛上了她的睫毛，那么長，像籌備起飛的屋檐

我用筆細(xì)細(xì)地畫著這些長短不一的圓柱體，用深淺不一

的黑色

使它們渾圓、立體，還恰到好處地打上了光

我控制了上翹的弧度，不能太過

不然小小的笑容就輕薄了，就損失了瑪雅整齊的優(yōu)雅

我還畫出了它們輕微的抖動，是的

只要瑪雅還活著

她閉著的眼皮是杏核狀的，我用加了紅色的檸檬黃

表現(xiàn)它的彎曲、凸起和恬靜

我還用了水紋暗示下面看不見的運(yùn)動

我愿意認(rèn)為瑪雅是思想家，不比青銅的男性

少一寸山的宏偉和海的寬容

還有青銅里找不到的柔軟、回旋和絲綢般的的撫愛

不需回報、不被目光的尺牘所約束

這閉著的眼接受過一個門，或者很多重門

瑪雅每一次抵臨和轉(zhuǎn)身

都有被摩擦力和掛鉤留下的東西

我想她會疼，所以我留下了那些鐘

留下她拔下羽毛織的被子，留下空中那些下落著的

孤零零的白色軌跡

她還會怕，就像我自己

在有很多人卻空著的黑暗里

所以我在抖動中加了冷的藍(lán)和灰色，加上一些沙堡

一個壁爐和一把磨出暗光的桃木劍

她還會害羞，會悄悄地甜笑，會愛

會被那沒畫上的臉孔干擾

順著那里發(fā)出的某股香味，跑出好遠(yuǎn)

我不太縱容她，拉她回來的時候

只給她的夢境里涂上明藍(lán)、能飛起的水紅和銀質(zhì)的鈴鐺

在她的勇敢和記憶里增添一些積蓄

我愛她，從早上埋頭到黃昏

瑪雅什么時候離開的，我不知道，我只完成了她豐富的左眼

她剩下的一切都是模糊的空

我也不知道她是誰，也許就是對面陽臺上晾衣服的少婦

也許是遙遠(yuǎn)的海島上站了許久，沉默著的石頭

但她分明存在著，當(dāng)我用火絨布擦拭一個多余的黑痣的時候

摸到了一滴淚

濕潤、咸

琴聲

它來自沒有使用的手

來自一塊黑色的礁石，無盡的黑夜、海浪的碰撞和內(nèi)部的

儲藏

從哪開始呢，你這么遠(yuǎn)

不是離你有多遠(yuǎn)，是你用一生鋪設(shè)的冗道。

我不是陌生人，不是半路偶遇

是轉(zhuǎn)身和返回

是雨水在你臉上的重現(xiàn)，是草莓對燈和春天的約定

有植物樣的細(xì)手指將我纏繞、捆扎起來，像個節(jié)日的肉棕

或是豬籠草得意的囚徒，你說：我不是要吃掉你

是想把一根針穿進(jìn)你的心室，并寄存在那里

可我哪也沒去，證據(jù)來源于清清白白的時間

如果有可能，是我斜插在它的身體里，沒有使用它的長度

睡得不好

我在門里翻了個身，喃喃囈語道：

累死了，在你那里走了太多的路

離開

當(dāng)白晝的喧嘩、那些桃子里的喧嘩

慢慢進(jìn)入夜的地下鐵，慢慢隨末班車關(guān)閉

關(guān)于你的小徑安靜

沒有走動

只有我還在靜靜地往返

打開柴門，清理散落下來的枝柯

擦擦器皿上的灰塵和傷

把散亂的暈眩、煩躁和錦緞

撫平，擺正，保持它們完整而美好的樣子

之后，我退出來

那么清涼的密林，那么明亮的微光

我漸漸模糊的瘦影、黑裙，漸漸融化了的傘

透過隱秘的玻璃，我看見那么多的人走向你，吸收你身體

里的潮濕

撿拾你疼痛的樹枝

慢慢將那條小路緩釋、拓寬

我就安了

悄無聲息地離去，就如

我悄無聲息地來

就如我不曾存在過

躲貓貓①

別敲門，我通常不在

去看誰家的葉綠素長新肉

誰的鉆石已成精，誰的蘑菇有風(fēng)的腿

誰又疼了，我替他吹吹、拍拍

不然，我鉆到書里去了

那么多柱子、俠客和戰(zhàn)爭

聲音的水、顏色的氣味和秩序

那么多的轉(zhuǎn)身和季節(jié)，閃動的鹿、滿弓的虎和審慎的

龜……

還有你煙圈的套子，噓

別拉繩子，我會掉下去的

我還會躲在樹葉背面

支著腮或翹二郎腿

隨深淺的光

搖來、搖去

會躲到鞋窠②里，躲在大拇腳趾上

不用趴在黃昏的窗口等爸爸

哦，現(xiàn)在我躲進(jìn)老爸爸的拐杖里，不出聲

摸他暖烘烘的大手，分擔(dān)他的體重

注：①躲貓貓，兒時的游戲。②鞋窠，方言，鞋子里面的空。

我看見了

你傾斜的身體。

只有我看得見的透明街道

你怕我迷路

寫了很多路牌

但我是輛老式的自行車

喜歡騎在木板和石子的小路上

喜歡水邊和夕陽

停下車，看一會兒

用掉別人沒有的靜默

然后回頭或者去發(fā)現(xiàn)

我去了你的很多地方

你全然不知

你只是看著我，一會兒低頭

一會兒笑

一會兒露出光滑的尾鰭

一會兒一溜煙

不知蹤跡

可我真的回過頭來，直視你

你就會變成一張薄板

一根筆直的尺子

手臂的樹枝變成章魚縮回去的觸須

我笑了，佯做無知

跑得遠(yuǎn)遠(yuǎn)的

你別喊得那樣沉、那樣重

其實(shí)，我在你的身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