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永恒黑龍江人,曾在多家報刊任記者和編輯,現(xiàn)在《黑龍江日報》副刊部供職。
草泛黃,柔軟了許多。夢生把自己放成一個大字,誰看都覺得這陣他活得沒意思。羊就剩那么幾只了,同他是一個脾氣,也臥著,懶懶的眼神望著午后。
山腳下的王家窯屯還在折騰著,濃濃的喜氣漫上了山坡。
“德性?!眽羯@回罵的是三驢子,當年他給了一個知青兩塊餅子,這次知青返鄉(xiāng),那老頭送他兩千元錢,他在手里攥著圍著屯子跑幾圈后,說到城里買手機去了。要說有恩,得屬人家寶貴,住在他家的那個女知青,看著老實得很,不聲不響地顯懷了,寶貴媳婦問一句:“丫頭,我瞅你怎么有點不對勁?”那小姑娘眼珠子一瞪,又將褲腰帶緊了緊。也不知是誰惹的禍。
那晚風(fēng)刮得緊,雪打窗欞啪啪地響。小姑娘在隔壁叫了起來。寶貴媳婦點上燈,撩開門簾,驚呆了。小姑娘的身子勾在炕角,眼睛瞪得老大,臉上沒有了血色,抽搐著。
“八成是吃啥了?!?/p>
“那快叫人吧?!毕眿D跟了一句。
“這種事兒?!睂氋F把老羊皮襖一裹,把小姑娘往被里卷著,挾起來放到院里的馬爬犁上。
凌晨的風(fēng)更緊了,如小刀子一般。
第二天,寶貴回來了,“住院要花錢,咱把年豬賣了吧?”
“嗯?!?/p>
這次她也回來了,富態(tài),白白的,眉毛一挑,耳邊的首飾在動。夢生在杖子外,只聽她說了一句:“這房子認識我?!本痛罂奁饋?。
今天早晨到的,下午縣里的工程隊就上來了,那大卡車突突地響,又是石頭又是水泥的,起吊的哨子聲,把全屯的人都集合到院前屋后。 老寶貴蒙了,只知道搓著兩手在院里轉(zhuǎn)圈兒:“這可咋說呢。這可咋說呢。”
十來個知青,縣里人陪著,那縣長沖著屯子人笑得有些賤,這在從前是沒有過的。
夢生一下子被傷著了,他恨老娘,要是也把他早生二十年,可能也會交個貴人,若是貴人來,給咱拿點啥更好,主要是長臉。哪像現(xiàn)在,全屯都熱鬧著,可就沒他什么事兒,遠遠地,遠遠地同羊在一起,刮到身上的風(fēng)也有冷嘲的味道。
夢生閑得慌,呼地坐起來,跑到不遠的溝里,掏出一塊陶土來,找塊石板摔著。 一會兒,他捏出個人形,穿西裝,大肚皮,夾著個皮包,一張笑臉。
夢生自己弄出個貴人來。
夢生命苦哇,不知爹是誰,遺腹子天生就有這么滿好聽的名字。娘也死得早。打小就跟著屯里放羊的老孟頭。小時叫爺,大了叫叔,喝幾口酒,那老頭就說年輕時在天津街頭討過生活,那泥人兒捏得三街五巷有些個名聲。誰知道呢。
“什么雞巴手藝?!彼炎约旱摹百F人”攔腰踢斷,那張笑臉粘著草葉仍在笑。夢生想起小屋里炕下的那些泥娘們,更想大哭,三十好幾了。
他又踢了一腳,“笑臉”滾著停在一個墳邊,那是老孟頭的墳。夢生心頭一亮,他想起一個人來。
“嘿,天都不知道哪塊云彩有雨。”夢生笑了。他在山坡上滾著,把個念頭當真了。
屯里要開席了,回鄉(xiāng)知青,縣領(lǐng)導(dǎo)和同知青有掛連的鄉(xiāng)親都集中到村支書家。雞鳴狗叫,那車上的啤酒是成箱的。夢生的羊上午就被弄走一只。他見他那羊的皮還搭在支書的院墻上,有血凝成紫色的花。夢生掏出竹笛,一個長音透著花紅柳綠,只是沒人理他。
夢生的家是老孟頭留給他的,兩間草房雖說破舊可也周正,鍋下燎了把豆秸,下了碗掛面,沒滋沒味。
老孟頭得病后,就同他說,這次怕挺不過去了,后山坳風(fēng)水不錯,那山長得像面旗,伴著旗山日后能出將軍。有河更好,是財呀。地下是陶土,要不早年這兒的人咋燒窯呢。陶土密實,不受水氣。
沒兒沒女的還想什么將軍?但人要死了,夢生就依他,半背半扶的來后山選地兒。轉(zhuǎn)得累了,老人坐下來用手拍了拍,就這兒了:“聽老輩人說,這塊兒還埋過古代一些有錢人呢,是大官也說不準,看那草棵里的石牛,石馬,石羊就是那時留下來的。他們是貴人吶?!?/p>
城里早就不讓地下埋人了,得燒??赏跫腋G屯離城里遠,那章程在這兒,不太認真。再說,老孟頭是個“跑腿子”,盡孝的只有夢生。若拉到城里的火葬場,來回得兩天,那費用到他的身上,屯里就心疼了,還有人吃、喂馬和住店呢。支書說,真有那么一天,悄沒聲的那么一弄。
夢生高興,“那么一弄”老孟頭撈個全尸,福分。
人是半夜出的,可墳坑得白天刨。夢生悲傷地一鎬一鍬的,眼淚不能落到坑里,這是說道兒。弄著弄著,他居然刨出些陶盆瓦罐來。夢生覺得好玩,挑幾個整裝的抱回了屯里。在屯口見到了三驢子,只見他眼睛一亮:“哪弄的?”
“山坳里撿的?!?/p>
“還有嗎?”
“沒了,怎么著?”
三驢子呑呑吐吐:“電視上說,這可能叫文物,找對了人,能賣些錢呢?!?/p>
三驢子是大明白,全屯人都知道,夢生不信他的話。可農(nóng)村人的毛病是自己扔的東西不心疼,別人一撿就不干了。夢生把那幾樣?xùn)|西往懷里摟一摟。
也不知是誰傳出去的,還沒給老孟頭燒周年呢,真的有人找上門來。那是個春天,草還沒綠呢。
人是三驢子領(lǐng)來的,瞅著有小五張了,面黑,穿件風(fēng)衣,背著個帆布包,不像個有錢人。三驢子說是省城什么大學(xué)的教授?!叭思蚁肟纯茨銚斓哪切┩吖??!彼@出一副不是農(nóng)民的樣子,還有著那玩意不一般、我沒騙你吧的神情。
夢生用下巴一指:“窗臺上呢。”
那個人脫下風(fēng)衣,從包里拿出副手套,戴上。
拿起一件看得仔細,一會兒,又拿出個放大鏡來。夢生點著一支煙,那人一見忙掏出一盒:“抽這個?!边@種殷勤讓夢生警惕起來,想好了,他要用五元錢買,我非要他十元。
那晚,那個人住在夢生的炕上了,他的包里有酒有菜。問寒問暖的,倒透著幾分樸實和親切,只是沒談錢的事,沒看出有買的意思。
夢生知道了他的名字,叫史名超,在一大學(xué)教考古的。
酒喝得差不多了,史教授說:“小兄弟,我想求你一件事?!?/p>
夢生心一 緊:“我這玩意可來得不容易,這么多年,就我碰到了,再沒了?!?/p>
史教授:“這我知道,你能帶我去你撿到這東西的地方看看嗎?”
夢生心有些涼:“明天我還得放羊呢?!?/p>
“可以把羊趕著,另外我是要付費的?!?/p>
“多少錢?別拿三五塊錢糊弄我?!?/p>
“一百行嗎?”
夢生半夜笑醒了。
夢生在山坳里想起的那個人就是他。十多年了,萬一他還記得我,或有閑心到屯里來一趟,我也在人前人后的長些個脾氣,畢竟我當年幫過他。雖說他給過我錢了,可城里人有錢,不一定走心。
去埋老孟頭的地方是一大早,夢生沖史教授說:“這么早放羊,羊會吃帶露水的草,傷胃呢?!笔方淌谝恍Γ骸昂谜f,等我回城里,給你聯(lián)系個火鍋店,賣個好價錢?!?/p>
夢生不是這個意思。
到地方后,“看可是看,那墳?zāi)憧刹荒軇?。?/p>
史教授根本就沒理他,獨自在坡上走開了。“你昨晚說,這兒有過石牛,石羊什么的,在哪?”
“前些日子被縣里的人拉走了,還要過我那陶罐,沒給?!?/p>
夢生跟著那個教授,羊跟著他,山左山右地轉(zhuǎn)著。直到太陽照頂了,史教授才在一個小包包前蹲下身來。“小兄弟,你回去找個工具來,千萬別讓人看見,羊我?guī)湍憧粗??!?/p>
土包被扒開了,里面是石頭碼的,墓的形狀還在,只是同土和沙子混在一起,能見到木塊,破布和零散的骨頭。最多的是陶片,有紅的和赭色的,整個的沒有?!斑@個墓被盜過了?!?/p>
史教授拿出個小鏟,在沙土中扒拉著……
夢生也想找個值錢的玩意,就用腳在墓中踢著。一個粗手指樣的東西被他踢了出來?!斑@是什么呀?”
史教授抬頭,并接了過去。
夢生也看清楚了,“是顆花生。”
“嗯,陶土燒的花生?!彼研$P放下了,坐在地上端詳著,這一看就把天給看黑了。
晚上,史教授又在屯里的食雜店買了些好吃的,一個勁地讓夢生吃。那時候,夢生還不太會喝酒,幾杯下去就有點醉了?!靶⌒值?,求你件事,今天的事不要當任何人說?!?/p>
“為啥?”
“國家有規(guī)定,那種土包包私人不準動,犯法呢?!?/p>
“我們這兒沒啥法,都是支書說的算?!?/p>
“那也不行。從今以后咱就成朋友了,有時間到省城去找我,有事就吱聲?!闭f著還掏出張名片來。
“那花生有用?”
“沒啥用,你不說我還忘了。唉?怎么沒了,我就放到這衣服袋里了?!笔方淌跍喩砩舷路U伊税胩?,沖夢生將手一攤:“沒了,不知掉哪去了?!?/p>
那時夢生還小,不經(jīng)事兒。
如今,夢生想起了史名超這個人,他說過,他們是朋友,有事就吱聲,農(nóng)村人心實。
那碗掛面吃完,他就到處翻那張名片。那個紙片印得很漂亮,他堅信是不會扔的。
“找到了,找到了?!眽羯诳簧戏^,從現(xiàn)在開始咱城里也算有熟人了。他學(xué)著電視里的動作,在那張發(fā)黃的紙片上親了又親。折騰累了,就閉上眼睛開始想:按這上面的手機號,明天一個電話打過去,那面的史教授頓時驚喜,不但記得我,還很是想念。然后就問我這么多年是怎么過來的,為什么不到城里去找他。我就說,羊得天天放,離不開人。那面說那我去看你。于是,在不久的一個早晨,一輛錚亮的小轎車進了王家窯屯,車最好是紅色的,打眼。讓隔屯的人也能看見。車直接開到我的院門口,什么支書呀、三驢子都只有在道邊看著的份。全屯人都來了,房前屋后的。支書從障子空遞進來一盒紅河煙,我瞅都沒瞅。三驢子想擠進院里幫我接待,不用。這時,縣里的領(lǐng)導(dǎo)也聽說了,跟著一排小轎車也進了屯??墒方淌诟揪筒焕硭麄儯瑥能嚿舷聛韽街本捅嘉襾砹?。他個子比我高,手搭我肩上正好。后面還跟著個女秘書。長得俊,平時見我都繞著走的小寡婦王芹,眼睛都看直了。然后我們就進屋,坐的地方是臟些,可史教授一點都不嫌棄,那時就把門關(guān)上,誰想聽我們說啥門都沒有。晚上就住這兒,女秘書住哪呢?先不管她。有司機嗎?史教授自己開車,聽說城里人興這個。第二天,我們一起出屋,縣領(lǐng)導(dǎo)還在外面等著呢。那個王芹沖我笑,我就當沒看見。然后就一起上車,史教授還讓我坐前面。到城里去,去最大的商場?;貋頃r我穿的是皮夾克,手機在腰上總響。我同這些屯子人說的第一句話是,史教授過些天還來。
想到這兒,夢生自己把自己嚇住了,身上出了一層冷汗。
夢生是吃百家飯長大的,屯里人待他不薄。從小也算是個懂事的孩子,誰家有活,能不能干是一回事,他都知道到場,平時見人叔叔大爺?shù)淖焯鹬?。于是,屯里的人把自家的羊攏到一塊兒,讓他給放著,用羊換成錢時,也有他一份。屯里有小學(xué),他想去時,也沒人查他的學(xué)籍,也不交啥學(xué)費,你別說,他還學(xué)得有模有樣。跟著老孟頭學(xué)的捏泥人兒,雖說沒啥用,也弄個手巧,自己做了個笛子,沒人教,居然把鄉(xiāng)親的耳朵聽得五顏六色。
三十好幾說不上媳婦,不怨他自己,遺腹子命硬,克親人,老輩傳下來的說法。再說連個姓都沒有,上學(xué)時,用娘的姓,娘死了,別人就記著他的名。隱約聽說娘跟過一個當兵的,人們是看見他家有個軍用水壺猜的。有了這樣的“歷史問題”很難讓人認真地關(guān)心他,于是他在活個“自生自滅”。
理想?有哇,往近了想是娶個媳婦,生個名正言順的兒子,然后把家搬到屯當間去??;遠了呢,是當個村長,人見面先跟他打招呼,或到鄉(xiāng)里干點啥,回這屯人五人六的串門兒。
早晨,夢生弄幾捆草扔到羊圈里,他攥著史名超的名片要到鄉(xiāng)里去。村委會也有電話,可能打不了省城,另外也太破,不值得同省城人通話。這一路,夢生把昨晚勾畫的“運氣”又遐想了好多遍,并對有些細節(jié)進行了調(diào)整。如,小寡婦王芹沖他笑,他還是理了,一個女人單過不容易,況且那胸真的不錯;三驢子要看看他的手機也讓他看了,畢竟比他那個好;村支書求我讓史教授給他在省城打工的兒子安排個體面的活,我也答應(yīng)下來,一把子年紀輕意不求人呢……
郵局。黑黑的手指觸到鍵盤上有些發(fā)抖,總算通了,“我找史教授?!薄罢堅陔娫捥柎a前加零,然后再撥?!眽羯槐浚匆婃I盤上有個零。加上后,那面說,這個號碼已停機。
夢生的脖梗子像被人倒進一筐雪。
山坡還是那個山坡,羊還是那么幾只,成片的苞米都被割倒了,今年的冬天像來得早。
不行。夢生還是不甘心,那么美的“夢”不能就這么撂了,“那塊云彩真的有雨呢?”我去一趟。
夢生去找老寶貴去了。三間紅磚房可以住人了,他心情好著呢,再者老寶貴心善,重活干不了,放羊還行。
騎自行車是到不了省城的,夢生知道。到縣城后,他找縣政府大院,同看車人說要到里面辦事,把自己的自行車放進去,便走進大廳,門衛(wèi)一問他出來了,從看車人的身后奔了汽車站。夢生有點佩服自己了,自行車放在這兒萬無一失。
省城以前來過,曾在一個工地挑板干了小一年呢。算工錢時,聽說包工頭卷錢跑了,找人等說法整天沒事,跟著工友大街小巷地轉(zhuǎn),曾見過那個大學(xué)的牌子。
沒怎么費事就站到了那個大門前。院里的潔凈和秋天的花把夢生震了,“這才是人過的日子。”
不忙。他先找個小酒館,要了碗面并弄了三兩酒,提精神,壯行色。這時是下午四點左右。
收發(fā)室的人顯得不那么城里,雖然也是西裝可戴個袖套,牙齒是黃的,見別人笑有點像老寶貴。
“我找史名超老師?!?/p>
“找他干啥?”
“我們認識?!?/p>
“不在?!?/p>
“你咋知道他不在?”
那人把電話拿到窗口:“你給他打個電話?!?/p>
“我不知道他的電話?!?/p>
那人把電話收回將窗口拉上。
“我這有他的名片?!?/p>
那人看了看:“在哪撿的吧,還是十年前?!蓖蝗凰劬σ涣?,沖走過的一姑娘:“小花生,有人找你爸?!?/p>
“有你叫的嗎?”
“是,您爸是花生名教授,我就順嘴了?!?/p>
那姑娘打量一下夢生:“做好你的工作,別把啥人都往里放?!闭f完,扭身,嘎嘎的高跟鞋聲老遠還能聽見。
“走吧,這是大學(xué),不是農(nóng)民工接待站?!蹦侨宿D(zhuǎn)身干別的去了。
狗眼看人低,夢生把手伸進窗口偷了一個鼓鼓的大信封。讓你丟東西,領(lǐng)導(dǎo)知道開除你。
夢生死心了,大學(xué)的氣派,姑娘的冷眼,令他清醒了許多,山村離城里太遠了。山坡,羊,還有自己小屋里的那碗掛面才是你夢生的。
悄沒聲地回到王家窯屯,給老寶貴買了兩瓶酒,老寶貴還留他在新家里吃了晚飯。微醉,回去時有月光鋪路,夢生的心情比想象的好得多。也忘了是誰家的柴垛,夾了捆苞米秸,炕幾天沒住人,得燎一燎。
熱炕使夢生安穩(wěn)了許多,拿出笛子輕輕地吹。夢醒了就知道一切都是假的,只有眼前才屬于自己。
這些天折騰的結(jié)果是第二天懶得起來,偎在被窩里順手將偷回的那個大信封撕開了,里面是兩本雜志,什么《考古月報》。“肯定沒有女人的事?!碧秩拥藉伵_上。
再不想起來也得起,羊在叫了。
一瓢水倒進鍋里,將那本雜志撕下幾頁,發(fā)亮的紙引火都不愛著。夢生呆了,封皮的背面是一個人的頭像,雖然明顯見老,那他也認識,捧著獎杯的史名超。“這老史成名人了。”他的額頭上又響起在大學(xué)門口,那位姑娘遠去的嘎嘎的皮鞋聲……
僅僅是好奇,夢生又回到了被窩里,把枕頭墊高,翻著那本雜志。里面有寫史名超的一篇文章,題目是《探索女真人生存世界的勇者》。開頭寫著史教授如何勤奮,刻苦,幾十年如一日地研究女真人,終于功夫不負有心人,在這個領(lǐng)域中取得巨大的成績,在中國女真人研究上獲得重大突破,建立了他在北方民族史研究上的權(quán)威地位……
“打開那個神秘世界的鑰匙是他發(fā)現(xiàn)的一枚那個時代遺留下來的陶藝花生?!?/p>
一幅精美的圖片:金光閃閃的盒子,襯著紅綢,綢上小心翼翼地放著一枚古赭色的花生標本。
夢生仔細端詳一會兒,從炕上跳了起來,在屋中轉(zhuǎn)著圈: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
文章中有段對他的采訪,史說:“在一次發(fā)掘中,我偶然發(fā)現(xiàn)這枚人工捏的,并經(jīng)過窯制的花生標本,可能是工藝品,也可能是玩具,這不重要,重要的是當時的女真人接觸到了花生,并作為食物,于是就產(chǎn)生植物崇拜。這件珍貴的文物像一束靈光,引我走向那個未知,以此可以證明,女真人的飲食文明程度要前推八百年?!?/p>
夢生把史名超的照片倒立在炕角,沖著:“你‘偶然個雞巴,那是我找到送給你的,你說沒了,你說丟了,你個大騙子。拿我不識數(shù),拿一百元錢哄我,我他媽不知道也就算了,不行,就不行,跟你沒完。”
夢生的耳邊又想起那姑娘嘎嘎的皮鞋聲。“屯子人怎么啦?就跟你沒完,大學(xué)有什么?我怕屎就不叫屎殼郎?!?/p>
怎么沒完哪?夢生沒轍了。打官司?恐怕不行,咱說啥呀,沖他要錢?憑啥?就倆人在場,此花生是彼花生嗎?即便是,誰看見是我給他的?告他私挖古墓,人家今天是大名家了,不一定能把他怎么樣,再說我能得到啥呀。
夢生肚子餓了,這時才聽到羊叫得好兇。點火,做飯,他和羊靜靜地上山了。
夢生趕著羊又奔了踢出花生的地方。那片老輩子的墓場,在前幾年早被什么考古隊挖了好幾回了,拿去了什么他可不知道,留下的只是一個石碑,上寫著《女真古墓群》。
他又在那塊地踢著,用羊鞭扒拉著,中午飯也沒吃。羊都張羅回家了,夢生還是兩手空空。他在想什么?
想著雜志的后幾頁,是什么著名教授史名超著作及科研成果檢索:《從陶藝花生看女真人的飲食結(jié)構(gòu)》,《植物崇拜:女真人的農(nóng)耕探討》,《陶藝花生,女真人的陶器制作由實用到欣賞》……
夢生想著史名超又是寫書又是獲獎的,那得掙多少錢吶,萬一再撿到幾個,就賣給他。
他望著空空的兩手,心頭一亮,我撿不著,我能做,做幾個同那個花生一模一樣的,不信他不買。夢生樂了。
做得像不難,夢生有捏泥人兒的手藝,由泥到陶得過窯這他也明白,王家窯屯老輩子就是干這玩意的,雖然多數(shù)燒的是瓦盆可道理差不多。屯西頭還有個廢窯呢。
白天放羊并找地道的陶土,晚上就開始捏,幾天下來,他弄了一面板。涼得差不多了,他就燒了一回。顏色不對,又弄還不對。他夾著那本雜志找三驢子的太爺去了,沒忘買兩瓶酒。
“老祖宗,都說燒窯的手藝您最高,我是外鄉(xiāng)人,有些信不實?!?/p>
“滾,你懂啥叫窯?”
“畫片上的這顏色您也能弄出來?”
“那算個屁?!?/p>
“來倒上,這酒是專孝敬您的。那色我覺得很難,您再細看看?!?/p>
“不用看,做胎前拌上點兩米下的墓土。你問這干啥?”
“沒事,三驢子呢?”
“當年我做的尿盆,有錢人家都舍不得用,照人兒呀……”
夢生已經(jīng)出得門來,消失在初雪中了。
夢生有了夢想,羊鞭頭都帶著勁。羊是吃不了雪下的草,胃涼,該喂割下的秋草了。這倒給夢生太多的時間去琢磨那花生了。他天生手巧,老孟頭說他是塊捏泥人兒的好料。可有些事不是光手巧就頂用的。墓土拌多了捏不住,少了泛黃。還有火候……
轉(zhuǎn)眼新年到了,農(nóng)家雖然不太在意這個節(jié)日,可也會弄點好吃的。些許的喜氣給夢生帶來了運氣,那天的窯火不緊不慢地透著成熟,火光映著夢生的臉,出現(xiàn)了幾分凝重。午夜,窯涼了,揀出的陶泥花生,放在筐里滿滿的。
那晚,雪下得好大,北方的雪天是不冷的。由屯到夢生小屋的路被雪封死了,沒有一點印跡。在這種距離中,夢生遙望著屯中的窗口,眼窩出現(xiàn)了濕潤。
從省城回來,夢生像是改變了什么,自己想不清楚。能想清楚的是城里人和屯子人是兩類人,而且永遠變不了。
不知怎么回事,他懂得了計劃。
節(jié)后還到鄉(xiāng)里郵局。這次手不抖,心也沉穩(wěn),他要了那所大學(xué)的總機,號碼是通過114,在城里打工時就會。
鈴聲。
“請轉(zhuǎn)史名超教授家。”
鈴聲。
“哪位?”蒼老的聲音有了一點莊嚴。
“找史教授?!?/p>
“我就是?!?/p>
“我是古州縣金嶺鄉(xiāng)王家窯屯的夢生,小放羊的。就是跟你上山的那個。”
那面沒聲了一會兒:“有什么事?”
“十幾年前你管我叫小兄弟,還說我們是朋友。”
“我很忙,在接待客人,你有什么事?”
“我……”
那面撂了。
夢生沒著急,又把電話掛了過去,那邊是個老女人的聲音:“史教授不在。”
“你跟他說我這有陶土制的花生,地下弄出來的?!?/p>
沒聲。
史接電話了:“你說什么?”
“我說我又撿到了墳里的花生,就像我?guī)湍銚斓哪菢?。?/p>
“真的?”
“嗯?!?/p>
“還在那塊兒撿到的?”
“在河這邊。”
“別同別人說,明天我過去,小兄弟,千萬等著我?!?/p>
“那你得快點,我們縣里也收這些東西。”
快半年了,今天是夢生心情最好的時候,一個城里人,而且在城里還算個人物,現(xiàn)在在夢生的手里像一只上了籠頭的羊,牽羊夢生最有經(jīng)驗。
史名超是在晚上進屯的,坐的是縣里的出租車。精神頭比十幾年前好多了,一身名牌的休閑裝,不厚但顯得很暖,曾經(jīng)還有點將軍肚現(xiàn)在沒了。記性還不錯,沒經(jīng)打聽就進了夢生的小屋,四下打量一下,沒有變化的陳設(shè),讓他不那么見外。
“在哪呢,拿出來我看看?!?/p>
夢生翻箱倒柜地在一個顯得很隱秘的地方,拿出兩個陶制的花生,手托著很小心。
史教授接過來,看了看,掏出個放大鏡,湊到燈前。好一會兒,搖搖頭,但沒說什么,拿出個小盒裝了進去:“我拿回去研究一下,就這兩個吧?”
“是。”
“明天帶我去撿的地方看看?!闭f著把那包好的花生塞進包里。
“史教授,這花生我不能白送給你,可能全中國就剩這兩顆了?!?/p>
“啊,對?!彼麖囊路道锾统鰞蓮垇磉f過去。
夢生搖搖頭。
“多少?”
“那把我當朋友嗎?”
“什么朋友?我很忙?!?/p>
“那兩千?!?/p>
史也搖搖頭,笑了:“這就是改革開放讓農(nóng)民發(fā)生的變化,不認吃了認錢。”抽出一疊數(shù)了數(shù)撂在炕上。夢生控制住心跳,把錢收起來:“明天啥時去山上?”
“不去了?!?/p>
送史名超出屯時,夢生沒有一點顯擺的興致。
今年是暖冬,陽坡的雪化了個干凈,松黃的堿草搖搖擺擺地又吐露出一個秋天的樣子。夢生勤快了許多,把羊圈里的糞便刨了起來,揚到了障子外,舉鞭在空中打了個脆響,越過冰河把羊趕上了山坡。他又把自己放成一個大字,見有只蒼鷹在半空盤旋,越旋越低,“我操。它把我當死尸了?!庇谑牵c著一支煙。鷹飛走了,夢生沒趣,就拿煙頭燒草秸,燒了踩滅,又燒。他想起了史名超,“我是不是真的在玩火呀,不過有趣?!?/p>
兩周以后,他又給史名超掛電話了:“我又揀到了那種花生?!薄澳隳菛|西是假的,不要了,也不要賣給別人,犯法?!薄爸粧揭粋€,便宜點也行?!薄皠e蒙我那東西不是揀的,想錢想瘋了,你們農(nóng)民怎么這樣?!?/p>
從省城回來,夢生就討厭有人說自己是農(nóng)民,幾乎是罵人?!爱斈昴悴灰彩球_我嗎?你說那個花生丟了,沒成想你靠它不但出名了,還發(fā)了大財,我得到什么了?我說你私掘古墓不錯吧,雖然也有我一份,可我不怕。你領(lǐng)我去的,我是農(nóng)民啥也不懂,罰款我沒有,坐牢也有口飯吃,恐怕那罪你受不了。這事我不提了,因為有你那兩千塊錢的交情。想跟你說的是,當年那個陶藝花生也是假的,是我扔到墓坑里再撿起來讓你看到的?!?/p>
“什么?不會,那是用碳十四測定過的。”
“我不懂什么十四,只知道是我扔到坑里的,你騙我不要緊,你還騙你們領(lǐng)導(dǎo),騙你在大會場講的時候,下面坐著的人,騙你的學(xué)生。我上你們領(lǐng)導(dǎo)那告你去?!?/p>
夢生聽見電話那面有什么倒下的聲音,叮咣的。他扔下電話跑出了郵局,“惹禍了?”夢生的脊梁骨沁出了冷汗。
兩天后,史名超來了,夢生驚訝:“這兩天他干啥了,顯得很累很累?!?/p>
“有多少都拿出來吧,出個價,只要你不毀我?!?/p>
“史,史大爺,你別急,我不會告你的,是說著玩兒?!?/p>
“別說沒用的,出價吧,只求你守信?!?/p>
“我不賣了,您放心,我再不提那事了?!?/p>
“都拿出來?!?/p>
夢生沒轍了,只好在炕上的被里拿出一個,老史把被子拎起來抖了抖,一個布口袋掉了出來,一倒,里面還有七八個,他冷笑一下,從兜里掏出個小信封扔在炕上,后面的舉動把夢生驚呆了:老史到外屋找了把斧頭,把那些花生堆在炕沿上,一頓亂砸,砸得碎碎的,并上去用腳又碾了碾。
“你信不過我?我們山里人吐口唾沫就是釘。”
“這年頭誰信得著誰呀,山郎頭水賊。不過你們也有優(yōu)點,對自己沒好處的事不一定上心,別出去瞎說,算我求你了?!?/p>
望著炕上地下的粉末,夢生有些不高興了,這是他信不過我:“我都說了,不會告你的,屯里人不摻和你們城里的事,可你……”
“有這話就行,我出這個門,咱們誰也不認識誰。”說著沖炕上的信封瞄了一眼,轉(zhuǎn)身出門了。他還沒走到院門口,只聽身后嘩啦一聲,那種陶制的花生撒滿了一地,夢生提著個羅筐站在門口……
史名超被釘在了地上。
“你真想毀了我?”
“你怕我同你們領(lǐng)導(dǎo)說?”
史名超點點頭,哭了,花白的頭發(fā)在風(fēng)中一抖一抖。
“那你該把我當個人待?!?/p>
“去,買點吃的。”
天有些黑了,炕燒得很暖,史名超已經(jīng)老半天沒說話了。
“小兄弟,我今年64歲了,按說早該退休,因為我的研究,學(xué)校又返聘回來還在教課,還帶了研究生?!?/p>
夢生給他又倒上一碗酒,膽怯地看著他。
“也不知你能不能聽明白。我是1962年進的東大,之前也是鄉(xiāng)下人,17歲當小學(xué)教員,后調(diào)到縣里當秘書。當時有政策,大學(xué)都有個干部班,學(xué)員是在在職的青年人中招的,開始是單獨上課,后來就并到系里了,那時我就到了考古系還當了班上的團支部書記。雖說是黨員,可文化底子太薄,課程學(xué)的稀里糊涂。轉(zhuǎn)眼就是文化大革命,分配時就到了這所大學(xué)。那十年中倒也干得順風(fēng)順水,咱有開會學(xué)習(xí)的功夫。1978年后就不行了,我真的沒啥本事,管過一段后勤,又當過辦公室主任,遇到行政編制縮減,就到系里當老師了。文革中有點小問題,加上專業(yè)不行,日子過得低三下四的。大學(xué)里講教學(xué)帶科研,我也沒有什么研究領(lǐng)域,就東一頭西一頭地找,這就碰見了你。女真人文化是個冷門,研究的人少,我就鉆了進去。以前,只能找資料,可那都是人家的,自己總沒有新的發(fā)現(xiàn),是那枚陶藝花生救了我。
最初我拿出論文時,考古界爭議很大,人家質(zhì)疑:有標本也不見得是出自女真人之手,也有南方流傳過來做了陪葬的可能;還有的說,即便是女真人制作的也不一定是那個年代,后來人做成并把玩時丟失了,混到墓葬中,如鼠洞……
我就找過去的老師去通融,又花了些錢,總算得到大致的承認,在考古界成為一家之言。于是,職稱評上了,還分了房子,并享受國務(wù)院的專家津貼。在大學(xué)的院里,老婆孩子都有了臉面,還經(jīng)常出國呢……
你說是咱們發(fā)掘時,你扔進去的,這真把我嚇住了,因為在多年北方女真人的遺址墓葬中沒有發(fā)現(xiàn)第二個,心里撂不實呀。這話要在考古界傳出去我真的完了。
到底是不是你扔進去的呀?”
夢生笑了。一種打了勝仗的笑。
“不說也就算了,就當你可憐可憐我這老頭吧,這是兩萬塊錢,在這山里不算少了,你留著?!闭f這話時,天已經(jīng)大亮,他整了整衣服要走。夢生盼著他走呢,就說你姑娘有雙高跟鞋,走路時聲音不好聽。老史發(fā)蒙,可也沒問什么,走出院時沒忘將院門帶上。
夢生從窗戶看他,再悄悄跟出去,再到屯口,他真的走了,這兩萬塊錢真的是我的了?
他在炕頭,把那兩萬塊錢擺成個十字,又弄成個等號,再摞起來,還覺不過癮,站起身用被將窗戶捂上,他將錢拆開,一張一張擺到炕上。三驢子說,啥叫幸福?躺在錢上睡覺才叫幸福。夢生把自己的身子懸起來,輕輕地撂到錢上,閉上眼睛。
“凈扯雞巴蛋,這能睡著嗎?”夢生一宿沒睡仍透著一個精神。
睡不著還有個原因,這錢放哪呀?這幾天可以塞在房梁上,我睜著眼睛看著,萬一出門呢?帶在身上也不是回事,小刀子一逼,沒了。城里人都存銀行,弄個卡在手里,這也撂不實,聽說是用電腦管,一旦那機器壞了呢?
不尋思了,先抽出一張,買點好吃的,爺爺我天天吃肉。
小賣店前碰到了王芹。“我有錢了你信嗎?”“你把誰家的羊給賣了?”“把全屯的羊都賣了,值兩萬嗎?”“小羊倌,倒騰假錢可犯法,你不怕被抓呀?”說著匆促地走了。
夢生心堵。
四天沒怎么合眼,開始是眼盯著錢,后來想睡睡不著了,他病了。連夜發(fā)高燒,說胡話,水米不進。一周以后總算過了點勁,拖著軟軟的雙腿挪下炕,打開水缸,凍了一層冰的水面照見了夢生的臉,整整瘦了一大圈。院里厚厚的雪把房門給堵上了,憑他現(xiàn)在的力氣怎么也推不開,夢生想哭。勉強劃拉點剩柴,點上一把火,炊煙一冒,夢生的身上有了一點力氣。
夢生頭一大:羊圈里的羊丟了兩只。屯里的人聽說后都來了,吵吵嚷嚷的,幾十雙眼睛看著夢生。剩下的羊也躲在草堆里都低著頭,對夢生一眼都不看。
“八成是讓狼叼了去?”
人們七嘴八舌:“圈門沒壞,狼咋進去的?”
“雪大餓急了,能跳進去,去年……”
“雪上沒足印,狼啥時會飛的?”
“我已經(jīng)好多天沒出屋了,病了,也不知哪天丟的,這幾天總下雪。大家別說了,我賠就是。”
三驢子擠了過來:“跟哥說,兩只賣了多少錢?”夢生這時還看到人群中小寡婦王芹在冷笑,他真的哭了。
老寶貴:“剛才看了,丟的羊是我家的,算了,大臘月的。叔相信你,快回屋吧,瞅你也是有病的樣,別哭了?!庇譀_其他人說:“夢生是咱看著長大的,以前也沒撒過謊,就這樣吧,大家該干啥就干啥去吧?!?/p>
這時,夢生的屋里一股濃煙竄了出來,還帶著焦糊味。誰喊了一聲:“失火了。”人們一起往屋里涌……
是燒炕的火苗從炕縫里竄了出來把棉被給弄著了。
人們幫著把火撲滅,陸續(xù)散去。夢生認命了。
都是那兩萬元錢給鬧的,我不要了行吧?老史呀,我不是那個意思,就想在城里找個認識的人,交個朋友,在鄉(xiāng)親們面前露把臉。錢不要了,招災(zāi)惹禍的。
第二天,夢生揣著那兩萬元錢去了省城。
輕車熟路,大學(xué)已經(jīng)放寒假了,校區(qū)內(nèi)少了嘈雜多了寧靜。院門口有群人在議論著什么,墻上貼一張大白紙,“訃告”兩個字夢生認識。
“老史年紀不算大呀,怎么說沒就沒了呢?”
“聽說前幾天出了趟門,回來就感冒了。”
“是。我在衛(wèi)生所碰見他了,氣色不好,心里像有什么事兒。”
“說是心臟病,現(xiàn)在的人吶太脆弱?!?/p>
……
夢生驚呆了。人散后,他挪到墻上史名超的面前:“我不是那個意思,先前的那個花生不是我扔的,哪來的我也不知道,不是……”
責(zé)任編輯潘煥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