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曉麗 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理事,沈陽軍區(qū)政治部創(chuàng)作室一級作家。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楚河漢界》,中篇小說《云端》。曾獲第二屆中國女性文學(xué)獎;第六屆及第十屆全軍文藝作品創(chuàng)作一等獎;第六屆遼寧曹雪芹長篇小說獎及多次遼寧文學(xué)獎。
起初,這個城市讓我有點不知所措。
那時我已經(jīng)在幾個北方城市間游走客居了幾年。在我孤陋的眼里,北方的城市無論大小都顯得有些粗礪,大的通常太理性、太生硬;小的則又往往太潦草、太倉促。所以當(dāng)我第一眼看到大連的時候,心里不由暗暗地吃了一驚。
這是一個不同于北方任何一個城市的地方。你想象不出在北方這片冰雪覆蓋的凍土之上,在關(guān)東這個粗獷雄渾的肅殺之地,怎么會冒出這么一個水靈靈的去處。就像是在一群莽漢中間,你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風(fēng)情萬種的少婦。
是少婦,不是少女,也不是其它任何年齡段的女人。因為惟有少婦才是最具風(fēng)情,也是最敢于打扮自己的。
當(dāng)時我站在大連的街頭,不斷地驚異于身邊穿梭著的色彩斑斕的人群。要知道那是在以穿戴灰、藍、綠為主的年代,那時你在任何一個城市都不可能見到這么多大膽的色彩。令我驚異的還有那些筆挺的料子褲子,這種布衣時代的高檔服裝,在大連街頭竟然比比皆是。有一對新人正走在路上,看模樣他們是回門子的。(大連人把新婚后回娘家的這一天稱作是“回門子”。)回門子的這對新人十分搶眼,女的穿一身紅衣紅褲,腳下登一雙紅色高跟皮鞋,鬢上插一支紅色的絹絨花,腮上的胭脂也使得極紅極濃,在當(dāng)年素面朝天的人群中間,他們極具舞臺感的裝扮如表演般夸張。女的在前面走,毫不羞澀地仰著幸福的紅臉蛋,高跟鞋的細跟在路面上踩出一串噠噠的脆響。男的在后面跟,提著一個回門子的大包袱。是包袱,而不是提包。包袱皮是回門子專用的那種,中間印著一個大紅喜字,周圍有些龍鳳呈祥或喜鵲登枝的圖案,四角交叉系在一起提在手上。這樣的一對新人鮮鮮亮亮走在城市中間,城市就成了他們的陪襯,成了烘托他們浪漫的背景。
從南方來的表哥與我一起站在街頭張望,末了,表哥感慨地說了一句,大連人可真敢穿!我笑。表哥是詩人,他帶著詩意的想象來看大連,自然也想用詩化的意境來套大連。但他的目光畢竟是被南方的煙雨養(yǎng)出來的,習(xí)慣了霧里看花的含蓄,消受不了北方陽光直射的張揚和大膽。我那時比表哥也好不到哪去,古板、偏狹,習(xí)慣于恪守各種各樣的教條、教規(guī),喜歡用挑剔的眼光審視周圍。隱隱地,我感到我與這個城市的性格有些不合。
后來我就聽到了那個廣為流傳的“苞米面肚子料子褲子”的故事。
如今講這個故事有點費事,你得先交待這個故事是發(fā)生在從前那個吃不到細糧,只能年復(fù)一年地啃苞米面大餅子的年代。故事說的是那個年代的一個大連女人,穿著漂亮的料子褲子去上班。料子褲子吸引了一路的眼球,人們紛紛向她投去羨慕的目光,贊美她的富有和美麗,那女人于是很展揚。(“展揚”是大連人生造出來的一個詞,里面包含著展示、得意、張揚等諸多意思。)誰知她只顧得展揚自己了,一不小心跌了個大跟頭,只見包里的飯盒摔落到地上,從里面滾出來的中午飯竟然只是幾個苞米面大餅子。這一下可露餡了,眾人恍然大悟,原來她和大家一樣也是個苞米面肚子,只不過是她從嘴里克扣著,省下錢買料子褲子穿了。
最初聽到這個故事時,我大笑,很有些幸災(zāi)樂禍的快感,好像終于找到了一個出口來釋放心里的什么東西。我不得不承認自己不能免俗,應(yīng)了拉羅什弗科的那句話“我們難以忍受別人的虛榮,是因為它傷害了我們的虛榮”。但這個苞米面肚子料子褲子的故事倒印證了我對大連人 “講穿不講吃” 的看法是很多人的共識,而不是我個人的偏見。我相信這個故事肯定是杜撰的,但杜撰這個故事的家伙真的很會抓細節(jié),一個“苞米面肚子料子褲子”就把大連人愛美、講體面的特性展露無遺。讓我后來一直不好意思說出口的是,在那次大笑之后,料子褲子卻趁機鉆進了我的心里。沒過多久,我就買了我的第一條料子褲子,二十五元錢,花掉了我近半個月的工資,而這個數(shù)字超過了當(dāng)時許多大連人整整一個月的工資。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我與這個浪漫城市的第一次和解。但我相信,與一個城市長期相處,這個城市的性格總會潛移默化地影響到你,無論你喜歡還是不喜歡。
有那么一段時間,我喜歡上了大連的廣場。不是喜歡廣場的模樣,而是喜歡由廣場連綴起來的城市的浪漫姿態(tài)。大連的姿態(tài)完全不同于傳統(tǒng)的中國城市,她的街道不是方方正正的經(jīng)緯分割,而是以一個個圓形廣場為中心向四周放射。方方正正的城市布局太規(guī)矩太有條理了,而太規(guī)矩太有條理的東西就很難給人帶來驚喜。大連不,走在大連的街道上,我永遠不知道腳下的路是直的還是斜的,永遠不知道我明明走在這個廣場放射的光芒里,怎么會突然就臨近了另外一個太陽般的廣場。這樣充滿懸念的行走令我十分著迷。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這個城市的姿態(tài)是由一個叫薩哈羅夫的俄國人設(shè)計的。令我吃驚的是,他在為這個城市設(shè)計姿態(tài)的時候,竟然參照的是浪漫之都巴黎的圓形城市布局,而圓形廣場真的就象征著太陽,街道真的就象征著太陽的光芒。知道了這些之后,我愣了好一陣子。這就是宿命,我想。連薩哈羅夫自己也不曾想到,當(dāng)他仿照著巴黎的姿態(tài)來建造這個城市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于不經(jīng)意間把那個浪漫之都的某些基因注入了這個城市的血脈之中。難怪日后會在這塊土地上生出那么多的浪漫。
大連是個混血兒,從這個意義上講,浪漫是這個城市無法回避的宿命,而偏偏這個城市又成為了我無法回避的宿命。在與這個城市的長期相處中,我常常顯得自相矛盾。大多數(shù)的時候我很享受這個城市的浪漫,享受她的綠地草坪,享受她的突發(fā)奇想,同時也享受她給自己和我?guī)淼乃刑摌s。但我仍舊無法忍受她把愛美和講體面的特性極端外化,過于放縱了浪漫。雖然,這些年來,我看到大連趁著好時光把她的浪漫天性發(fā)揮到了極致,的確是出落得越來越漂亮了。但每當(dāng)她浪漫得太過恣意時,我還是會心里發(fā)緊,為她擔(dān)著心,替她感到不好意思。偶爾,還是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個苞米面肚子料子褲子的老故事。
我是在整個人松弛了許多,寬廣了許多之后,才逐漸理解了大連人“苞米面肚子料子褲子”的浪漫。我想,浪漫太是一種精神上的需求了,它就應(yīng)該是飄在天上的,就應(yīng)該是一種超出現(xiàn)實物質(zhì)需要和自身能力的追求。用超出一個月的工資買一條料子褲子,這種追求看起來有點不靠譜,但它滿足的是人的精神。我們總以為吃大餅子的時候,不應(yīng)該追求料子褲子的光鮮。其實我們錯了,正因為吃的是大餅子,正因為所追求的距離格外遙遠,才更顯出了追求的勇氣和難能可貴,才更顯出了體現(xiàn)在追求后面的那個堅實的東西——尊嚴
我母親的那個家族散落在大連的海邊,姥姥在世時一直維系著家族的習(xí)慣,可以沒吃沒喝,但每個人必須得有一套出門見人的衣裳。母親把姥姥的家傳毫無保留地承襲了下來。雖然日子越來越好,早已不需要留一套衣裳來遮蓋清貧,維持人前的尊嚴了,但只要有新衣服,母親還總是習(xí)慣地收起來,說要留著出門時再穿。我無數(shù)次地笑問母親,都這個年紀(jì)了什么時候還能出遠門?母親不吭。那時母親的身體已經(jīng)不可能遠行了。但每次走出家門,無論是取一張報紙還是一瓶牛奶,無論是十分鐘還是一個小時,母親都要認認真真地把自己收拾停當(dāng)。每當(dāng)這時我就會感慨,母親可真是個地地道道的大連人。
有一次我去大連作家孫惠芬家聊天,因為是突然動議,就沒提前打招呼。進門后才發(fā)現(xiàn),她九十歲的老母親在家。我與她的老母親也很熟,見過許多次面了,所以就沒太在意。坐下說話,卻覺得歷來安詳平靜的老人今天不知為什么有點惴惴不安。后來,趁我和孫惠芬說話的時候,老人悄沒聲息地離開了客廳。見我不解,孫惠芬悄悄地笑,說我突然闖進來,老母親肯定是因為沒來得及換衣服感到了不安,覺得這樣見人太不體面。孫惠芬說她應(yīng)該是回屋里換衣服去了。果然,再進來時,老母親的身上換了件出門時才上身的體面衣服。
九十歲的老人家一字不識,但當(dāng)她從容地拽拽衣角,端莊地坐下來的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這,就是文化,大連人代代相傳的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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