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新明
在夢中,我常常想起那塊地。
歲月如風!盡管那塊地的形貌一次次地被改變,自“分田到戶”后,經營那塊地的主人也一次次地被更換,然而,關于那塊地上的人、關于那塊地上的事,卻深深地鐫刻在我的心幕上,始終揮之不去。
那塊地是在我五歲時走進我的記憶中的。
我本來是個不愛動的男孩,五歲以前最愛干的事是搬個小凳坐在家門前看“小人書”,或是捏半截粉筆在自家的土墻上寫些“上、中、下、人、口、手”之類的簡單的漢字,幾乎是足不出戶。直到五歲那年的夏天,鄰居大哥哥約我跟他們一起去打蟬蛻,這才結識了那塊地。
那是怎樣的一塊地啊!那塊地呈長方形,西頭是兩座年代久遠的大墳墓,聽說里面埋著的是兩個向姓的大財主,拱衛(wèi)它的是幾棵高大的香椿樹。東頭則是一片密密匝匝的小白楊樹林。我們幾個拿著小竹竿,提著小布袋,察看每一棵樹,發(fā)現(xiàn)上面掛著的蟬蛻,就揮竿打下來,再拾起,塞進布袋……過了一會兒,他們嫌這不過癮,就提議玩“捉迷藏”。我在白楊樹林里左找右找,就是找不見他們的人影,便急得大哭。哭聲驚動了一個正在水溝邊割牛草的老大爺,噢,他姓黃,工改時的貧協(xié)代表,人稱“黃代表”。他把我引出樹叢,用粗布毛巾擦掉我滿臉的淚痕,然后送我回家。晚上,我對媽媽說:“大哥哥們甩了我,是黃代表送我回來的?!眿寢層檬置业哪X袋,說:“記住,往后要叫‘黃爺爺!”后來,那塊長滿樹木的地被開墾出來,種上了莊稼。孑然一身的黃爺爺擔起了看管它的任務,他死后被葬在了那里,與那塊地日夜相守。
10歲的時候,生產隊的人口增到了一百多號人,每年兩季打下的稻谷總是供應不上。隊長征得大隊的同意,便擴大水田面積,自然那塊地也就在“擴大”之列了。村民們先遷走了這里的幾座墳。在改造水田的工程中。我的兩位先輩——爺爺和爸爸都參加了,他們父子倆一個挖土,一個運土,一天勞動下來,爸爸的肩膀被手推車上的皮帶勒出深深的血痕,爺爺本是古銅色的臉膛兒也在陽光下被鍍得色彩更加濃重。年幼的我,幫不上大忙,就用竹箢箕撿拾地里的樹根,拿回去曬干了當燒柴。——那個時節(jié),過日子實在是難啊!
14歲那年,我開始下地勞動了——那一年,本該上高中的我輟學回了家,說是家大口闊,要替父母分憂,其實是那時鎮(zhèn)上教育環(huán)境不佳,上學也是白搭!爺爺和爸爸使盡渾身解數(shù),想把我送到五里外的一所村辦高中就讀,無奈我是吃了秤砣鐵了心!爺爺一怒之下,抄起木棒追攆我,經過那塊地時,他被路上的磚頭絆了一下,額頭磕出了血。站在他的床前,我的心中交織著復雜的感情。可第二天一大早,我還是戴上草帽、拿起鐮刀去那塊地里干活了!次年春天犁耙水響的季節(jié),我在那塊地里摸爬滾打,已學會好幾樣農活,還喂養(yǎng)過幾個月的牛。一個細雨霏霏的日子,我和鄰居田伯在那塊地里拔水草,爺爺來叫我回去吃飯時,左看右看,就是不見我的人影。田伯指了指他身后披蓑戴笠的我說:“家伯,您孫子在這兒哩。”爺爺嘆息一聲說:“唉,個頭還不及秧苗高哇。”我漲紅著臉說:“誰說的?”田伯心疼地說:“要是有機會,你還是得去讀書,要不就去學個手藝……”“可不是嘛?你爺爺是個睜眼瞎,你爸爸也沒多少文化,董家就指望你哩……”爺爺揩了揩眼角,動情地說。
這年秋天,我終于被爺爺和爸爸說動,準備去鎮(zhèn)上的高中插班就讀——全國高考制度的恢復,給我們家?guī)砹艘唤z福音。
上學的前一天,夕陽西下的時刻,我去與那塊地告別,與那頭正在地里耕種的牯牛告別。那頭牯牛我曾喂養(yǎng)過五個月呀,從它起初的瘦骨嶙峋到后來的膘肥體壯,該耗費過我多少心血!牯牛聽到我的腳步響,頓然停住,回過頭,癡癡地望著我,眼眶里隨即盈滿了淚水。我走上前去,輕撫著它那濃密的脊毛,眼里滿是不舍……當我走到村口大白楊樹下時,那塊地里,那頭牯牛仍久久地目送著我,一對彎彎的牛角正挑起一輪如血的殘陽……
我?guī)煼懂厴I(yè)參加工作后,家鄉(xiāng)實行了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那塊地有幸“花落我家”??伤缫迅某珊档亍敔敽桶职志驮谀菈K地里苦心經營——春天種下希望,夏天播撒汗水,秋天收獲豐稔!每當我佇立在村口,遠望他們父子倆在那塊地里彎腰勢作的身影時,我就不禁想起了著名詩人臧克家的那首《三代》:“孩子在土里洗澡/爸爸在土里流汗/爺爺在土里埋葬”詩中祖孫三代對土地的深情,是那樣滾燙而觸手可及!詩的濃烈情愫足以牽引出我對先輩的深深追懷。我還記得,當我上完語文公開課,匆匆趕到奄奄一息的爺爺床前時,只見他費力地用手指指村口方向,用微弱的聲音艱難地說:“和你爸……商量……把……我……埋在……那塊地、地里……”我還記得,爺爺去世12年后的一天傍晚,已是身染沉疴、病入膏肓的爸爸,讓我陪他去了一趟那塊地。在爺爺?shù)膲炃?,他緩緩地跪下,用早已失血的枯瘦的手,捧起一把泥土培在爺爺墳頭,傷感地說;“爹,您……孤單嗎?兒子……要來陪您了……”眼淚簌簌地灑進那墳頭、那塊地……
如今,我的祖父和父親已在他們種過稻谷、棉花和油菜的那塊地里安息著。而我的母親依然健在,仍然用她那粗糙而多繭的手在那塊地里忙碌著。
人一代代地老去,那塊地卻永遠不會老。那塊地里積淀的種種情懷也永遠不會老。
就因為這些,我常常想起那塊地。
經典句摘:
牯牛聽到我的腳步響,頓然停住,回過頭,癡癡地望著我,眼眶里隨即盈滿了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