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谷川俊太郎
田原 譯おお
日本當(dāng)代著名詩人、劇作家、翻譯家谷川俊太郎畢業(yè)于東京都立豐多摩高校。父親谷川徹三是日本當(dāng)代著名哲學(xué)家和文藝理論家。十七歲(1948年)時受北川幸比古等周圍朋友的影響開始詩歌創(chuàng)作并發(fā)表作品。十九歲時(1950年)因詩人三好達治(詩人父親的友人)將其《奈郎》等五首詩推介到《文學(xué)界》雜志發(fā)表而引起詩壇重視,并即刻得到了日本詩壇的廣泛承認。二十一歲(1952年6月)出版的處女詩集《二十億光年的孤獨》,被公認為是前所未聞的一種新穎抒情詩的誕生,之后相繼出版了《六十二首十四行詩》、《關(guān)與愛》、《谷川俊太郎詩集》、《旅》、《定義》、《俯首青年》、《凝望天空的藍》、《憂郁順流而下》、《天天的地圖》、《不諳世故》、《minimal》、《午夜的米老鼠》、《夏加爾與樹葉》、《我》等七十余部詩集,以及理論專著《以語言為中心》、隨筆集《在詩和世界之間》、散文集《愛的思考》、《散文》、《獨身生活》、《在沉默的周圍》和話劇、電影電視劇本六十余部。并有譯著童話集《英國古代童謠集》和圖畫書、詩集、傳記、小說等二百部出版。其作品先后被翻譯成英、德、法、意、阿拉伯、西班牙、漢、蒙古語等數(shù)十種外國文字,分別在美國、英國、德國、法國、以色列、捷克斯洛伐克、瑞典、丹麥、尼泊爾、中國、蒙古、西班牙、塞爾維亞、俄羅斯等國家出版有數(shù)十部不同的語言選本。谷川與詩人、詩歌理論家大岡信、飯島耕一等形成五十年代“感受性的慶典和祭祀”的一個新詩派,在戰(zhàn)后崛起的日本當(dāng)代詩人當(dāng)中,被譽為日本現(xiàn)代詩歌旗手。
自我介紹
我是一位矮個子的禿老頭
在半個多世紀之間
與名詞、動詞、助詞、形容詞和問號等一起
磨練語言生活到了今天
說起來我還是喜歡沉默
我喜歡各種各樣的工具
也喜歡樹木和灌木叢
可是,我不善于記住它們的名稱
我對過去的日子不感興趣
對權(quán)威持有反感
我有著一雙既斜視又有亂視的老花眼
家里雖沒擺有佛龕和神龕
卻有連接室內(nèi)巨大的信箱
對于我,睡眠是一種快樂
夢即使做了,醒來時也全會忘光
寫在這里的雖然都是事實
但這樣寫出來總覺得像在撒謊
我有兩位分開居住的孩子和四個孫子但沒養(yǎng)貓狗
夏天基本上是穿著T恤衫度過
我創(chuàng)作的語言有時也會標上價格
去見“我”
從國道斜拐進入縣道
再左拐走到鄉(xiāng)村道路的盡頭
我就住在那里
不是現(xiàn)在的我而是另一個的“我”
那里有一個簡陋的家
狗叫著
院落里種著少許的農(nóng)作物
我總是坐在屋側(cè)的陽臺上
啜飲著焙煎的茶
沒有應(yīng)酬話
我是母親生下的我
“我”是語言生下的我
哪一個是真正的我呢
盡管早已膩煩了這個話題
“我”居然突然開始哭泣
被焙煎茶嗆住了口
患癡呆癥的母親干癟的乳房
是故鄉(xiāng)的終點
“我”一邊抽噎著說
可是,默不作聲地眺望正午的月亮
更為遙遠的開始和結(jié)束
一點點地墜落心中
黃昏
聽著升起的蛙聲
一鋪上被褥入睡
我和“我”就變成了閃耀的宇宙碎片
某種景象
沒有人煙的原野上卷起的旋風(fēng)
為無處投奔而困惑
無數(shù)被蒸發(fā)的淚水變成卷毛云
漂浮于藍天瀕臨死亡的角落
草之間雖有散在的橫豎尸體
但卻看不到啄食它們的鳥
曾經(jīng)被稱為音樂之物的跡象
像背后怯懦的幽靈飄蕩
人們思考、講述和寫下的全部語言
本來從開始就是錯誤
只有盯著剛生下的小狗崽
發(fā)出無言的微笑才是正確的
大海上升,悄悄地逼近山巒
星星一顆接一顆地死不瞑目
“神”真的存在嗎?
還是已經(jīng)死去?
“世界末日是如此的肅靜和美麗……”
——這是我想寫下的句子
語言里只有我的過去
未來在哪兒都不會找到
我是我
我知道自己是誰
雖然現(xiàn)在我在這里
說不定馬上就會消失
即使消失我還是我
但我是不是我已無所謂
我是少量的草
也許有點像魚
雖說不知道名字
我又是笨重閃耀的礦石
然而,不用說我也幾乎就是你
即使忘卻也不會消失
我是被反復(fù)的旋律
心有余悸地踏上你心律的節(jié)拍
從光年那邊奔來的
是些微的波動的粒子
我知道自己是誰
因此也知道你是誰
即使不知道名字和戶籍
我也會朝著你溢出自己
我喜歡被雨水打濕
我懷念星空
為笨拙的玩笑笑得打滾
超越“我是我”的陳詞濫調(diào)
我是我
二×十
在這個星球灑落的言論塵埃之上
無精打采地漂浮著詩歌的朝靄
那天手指觸碰過的面頰
現(xiàn)在只是白紙上的一行文字
舌頭靜默地舔舐著
眼睛看錯的東西
心忘卻的一瞬一瞬
落在靈魂上積起
在語言的小道上走得精疲力竭
坐在沉默的迷途、發(fā)笑
詞典測不出一個單詞的深度
詞匯散亂在知性的淺灘
語言是皮膚,粘貼在現(xiàn)實的肉上
詩歌是內(nèi)視鏡,在內(nèi)臟的暗處呆立不動
在譬喻不可救藥的絢爛之后
沉默中途收場
意思在呼喚著意思
忍受不住黃昏的孤獨
夜越來越深
明天在底層冒出淡淡的煙
詩人的亡靈
詩人的亡靈佇立著
面向舊房子雨滴漣漣的玻璃窗外
不滿于自己的名字只是留在文學(xué)史的一角
不滿于只是把女人逼到了絕路
以及在來世安居的清高廉節(jié)
雖然已不能再發(fā)出聲音
但化成文字的他卻存在著
在新舊圖書館的地下書架上
仍與摯友爭奪著名聲
終于無法再回答詩的問題
他相信自己讀過藍天的心
也相信懂得小鳥啾鳴的理由
像鍋灶一樣與人們一起生活
相信自己領(lǐng)會了隱藏在大聲喊叫和喃喃細語里的靜穆
不流一滴血汗地
詩人的亡靈旁邊是犀牛的亡靈
詩人一點也不驚訝地窺視著鄰人犀牛的臉
不知道與詩人同是哺乳動物的犀牛說:
人啊,請你給我唱一首搖籃曲
別將親密的死者與詩人區(qū)別
音之河
——給武滿徹
音之河流動在樹木和樹木之間
也流動在積雨云和玉米地,以及
男女之間
你讓那股潛流響徹在我們的耳鼓
以鋼琴、長笛和吉他之聲
有時,也以沉默
時光再怎么流逝音樂都不會變成回憶
讓此刻向著未來發(fā)出回聲的你
永遠都不會消失
穿著你遺留在今世的衣服
我傾聽著你已去了來世的歌
暮色慢慢地順著環(huán)繞大廳的樹木落下
語言的秩序一點點地退回布景
我們在耳邊感受到
世界充滿矛盾的溫情嘆息
旅行的早晨
雨在石板路上躡手躡腳地走
教會的鐘開始在一天中規(guī)規(guī)矩矩地打標點
啼鳴的小鳥們胡說著歷史
早晨,在便宜旅館的平板床上醒來
是哪兒啊,這里?
昨晚應(yīng)該看到了“盧布爾雅那”的路標
但即使去了哪兒和又回到哪兒
記住的也只有此地
先把地名放在一邊
我用語言收集著世界的細節(jié)
源源不斷噴出的熱水淋浴
無論按哪個按鈕電視上都會出現(xiàn)陌生面孔的遙控器
買下麥秸編織的禮物那小小的心形
最終還是沒買那可愛的甜香酒的小壇
但是,語言再怎么創(chuàng)作都不會變成物件
細節(jié)也永遠不會變成整體
早市上擺滿了那么多新鮮的蔬菜
簡易食堂里卻只有味淡的橙汁飲料
還有留在數(shù)碼相機里三年前的回憶
數(shù)據(jù)化的我也是細節(jié)的伙伴
那么,我要問:詩歌是隱藏在何處呢
還是已經(jīng)歸去?
脫下語言的外衣變成裸體
詩歌回到我黎明的夢中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