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新艷　趙佳舒

一

日本新銳女作家青山七惠的作品《一個人的好天氣》榮獲了日本第136屆芥川文學(xué)獎，這是青山七惠的第二部作品，也是日本2007年最暢銷的小說之一。2005年她的小說處女作《窗燈》就獲得了第42屆日本文藝獎，此獎素有芥川文學(xué)獎的“搖籃”之稱。芥川獎是當今日本文學(xué)界最重要的純文學(xué)獎，因此，芥川文學(xué)獎完全可以稱之為日本文學(xué)界的“龍門”。 青山七惠1983年出生于日本的崎玉縣熊谷市，畢業(yè)于筑波大學(xué)，獲獎時不滿24歲。在此之前，2004年的芥川獎獲得者綿矢莉莎和金原瞳，獲獎時分別為19歲和20歲。另外被我國讀者所熟知的著名作家大江健三郎、石原慎太郎在獲得芥川獎時也不過年僅23歲。所以，《一個人的好天氣》在如此短的時間內(nèi)成為媒體輿論的焦點，并不是因為獲獎?wù)弑容^年輕，而是因為年輕作者用冷然、敏銳的筆觸書寫了主人公在孤獨、倦怠、空虛的青春生活中的困惑和不安，以及在遭受挫折后努力成長的生命真實。芥川文學(xué)獎評委著名作家村上龍推薦這部小說時說：“（小說中的）那些對話寫得很真實，（我）對作者的觀察力，或者說作者敏銳的感受力感到由衷的驚喜?！?/p>

二

《一個人的好天氣》講述了一個剛剛接觸社會的女孩和一個快走完人生之路的老人一起共同生活的故事。女孩面對今后漫長的人生感到迷茫、困惑和不安，在與老人共同生活期間，不斷從老人的人生感悟中得到安慰和鼓勵，并積極努力生活下去。作者用第一人稱的敘述手法精細地刻畫了主人公三田知壽的內(nèi)心世界，用平淡的語調(diào)講述了孤獨、倦怠的青春生活，同時通過三田知壽的眼睛對步入中年的知壽母親的容貌、言語也作了獨到的描寫。尤其是三田知壽對同居者荻野吟子的生活、情感的全方位描述，向讀者展現(xiàn)了女性處于人生坐標中的青年、中年、老年這三個階段不同的生活體驗和情感狀態(tài)。

年僅20歲的三田知壽高中畢業(yè)后就成了自由職業(yè)者，也就是時下時髦的“飛特族”。“飛特族”英文寫作“Freeter”，指那些連續(xù)從事兼職工作不滿5年的年輕人。在日本“飛特族”就是指那些年齡在15歲至34歲之間，沒有固定職業(yè)，從事非全日臨時性工作的年輕人。由于日本經(jīng)濟持續(xù)低迷，成為“飛特族”已經(jīng)成為日本越來越多年輕人的無奈選擇，因此，該作被很多評論家和出版社稱為“‘飛特族的青春自白”。知壽的母親認為不上大學(xué)在社會上就沒有什么競爭力，她很擔(dān)心知壽的未來，試圖說服她繼續(xù)讀書，接受大學(xué)教育。其實這也正反映了日本社會中成熟的社會人對年輕、自由的“飛特族”們未來生活以及生存的擔(dān)憂。可知壽拒絕了母親的提議，認為自己努力打工也可以養(yǎng)活自己。

知壽像普通的年輕人一樣對東京充滿了憧憬、好奇，并以母親去中國教書為契機獨自來到東京打工，借住在母親的舅媽荻野吟子家，靠打零工維持生計。就這樣，年僅20歲的知壽開始與71歲的荻野吟子同住。知壽來到東京，她唯一的目標就是多攢點錢，可以盡快從吟子家搬出去，向一直擔(dān)心自己的母親證明自己不讀大學(xué)也能在社會上自立。對知壽而言，存款一百萬這個具體的數(shù)字成為最有現(xiàn)實意義的目標。知壽認真對待每一份工作，憑借堅定的生活信念和認真的工作態(tài)度，最終成為一家事務(wù)所的正式員工，搬出了吟子家，住進了職工宿舍，開始真正在社會上實現(xiàn)了自立。

寄居吟子家的知壽沒有寄人籬下的惶恐、不安，吟子也沒有老年人的挑剔、孤僻，年齡懸殊的兩個人卻生活得平淡而又有條不紊。其間，知壽兩次失敗的戀愛，荻野吟子與芳介老人的黃昏戀，已經(jīng)步入中年的母親的跨國戀，構(gòu)成了一幅奇異的人生圖畫。知壽失戀后的孤獨、哀傷是真切的，同時也是知壽在生活中不斷成長的印記。對于處在人生兩極的少女與老人的日常生活進行了真實、平緩、疏離的敘述，在不知不覺中彌散的、浸入骨髓的孤獨，正是這部小說的魅力之所在。一個剛剛接觸社會的女孩面對今后漫長、不可知的人生并沒有宣泄青春的迷茫、痛苦，雖然孤獨中也期望得到溫暖與安慰，可是卻與母親在不知不覺中越來越疏離，關(guān)鍵時刻總是從一個快走完人生之路的老人在回顧逝去的人生歲月的感慨中得到很多的啟示，激勵她走向真正的獨立。孤獨、虛無卻無可奈何的知壽在與吟子的平淡同居生活中不斷感味生命的真實，在不斷失戀的挫敗中感悟成長的真諦。芥川獎評委宮本輝指出“主人公內(nèi)斂的感情貫穿始終，令小說奏出一種靜靜的哀婉、傷感的基調(diào)，但是這基調(diào)卻并沒有脫離社會現(xiàn)實”。

三

知壽5歲的時候父母離異，此后一直與在中學(xué)教國語的母親一起生活。如今知壽與在福岡工作的父親已經(jīng)近兩年沒有見過面，她不拒絕父親來見自己，卻也沒有主動去見父親的打算。作者沒有特意渲染知壽從小生活在父愛缺失的單親家庭的孤獨、寂寞感，只是從第三者的視角描寫了沒有爸爸的知壽，曾一度想當不良少女，卻又不知怎么當，最后只好放棄。知壽想把自己的不快樂歸咎于父母，可又覺得跟他們說不清楚，于是就這樣稀里糊涂地度過了青春期，其平淡、無所謂的敘述語調(diào)流露出了對生活的倦怠感和無助。

知壽不僅與父母缺乏情感溝通，就是與高中學(xué)長陽平的戀愛也已經(jīng)失去了初期的愉悅，彼此的存在已經(jīng)平淡得猶如空氣一般。雖然知壽不滿陽平對自己冷淡、厭煩的態(tài)度，卻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場即將終結(jié)的戀愛，只能順其自然地等待。面對隨之而來的男友的背叛，知壽認為自己既沒有悲傷，也沒有憎恨，只是遲早要結(jié)束的事情終于結(jié)束了而已。隨之知壽對外面風(fēng)和日麗的清爽春日表現(xiàn)出無比憎恨，甚至寧愿全身暴露在冬天的寒風(fēng)里，這正泄漏了知壽脆弱的內(nèi)心?？粗稚系男腥恕安煌５貜奈颐媲白哌^，沒有人朝我看，他們看起來就像一張鉛筆畫，要乘著微風(fēng)飄然而去似的。這張看似平常的紙片卻不知不覺中劃破了我的皮膚。”知壽的內(nèi)心獨白刻畫出她只是外表上故意裝作無所謂，其實內(nèi)心是極其敏感、孤獨脆弱的女孩形象，更增添了小說的傷感氣息。

荻野吟子在很年輕的時候就死了丈夫，與臺灣人刻骨銘心的愛戀也因家人的反對而以失敗告終。已經(jīng)年過70的老太太經(jīng)歷了人生的悲歡離合、酸甜苦辣，用盡了一生的悲傷、痛恨，如今生活得平靜而祥和。從老家來東京的姑娘們大多借住過她這里，因此吟子爽快地答應(yīng)了年齡相差五十多歲的知壽來借住的請求。吟子沒有老年人固有的嘮叨和挑剔，開始曾委婉地詢問過知壽來東京是否要考大學(xué)，得到斷然的否定之后她沒有苦口婆心、長篇大論的說教，并不再提及此事。對知壽的生活、工作、戀愛包括失戀都持以寬容、理解的態(tài)度，就連知壽故意在自己面前炫耀光滑富有彈性的皮膚、亮麗的青春，甚至對自己與芳介老人的黃昏戀的惡意諷刺也淡然處之。

寂寞、空虛無聊的知壽羨慕吟子充實的生活和達觀的人生態(tài)度。吟子說自己年輕的時候用光了一生的恨，所以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會再有恨。于是，知壽就認為如果在年輕的時候把一生的空虛都用光的話，老了也就不會再空虛。吟子沒有冗繁的說教，只是告訴知壽可不能在年輕時把空虛都用光，只留下愉快的事，那樣的話上了年紀就會害怕死亡。并且強調(diào)無論什么年齡階段的人都會害怕難過和痛苦。吟子簡短的一句話讓知壽開始自我反省，認為自己有受苦的精神準備，并決心成為一個有用的人，度過一個像樣的人生。并且對于未來的夢想、刻骨銘心的戀愛等等都朦朦朧朧懷有期待。

知壽與藤田的戀愛失敗后，無法排遣內(nèi)心的悲傷和痛苦，期望得到吟子的安慰和鼓勵。吟子并沒有用過多的言語安慰知壽，只說了一句：“人早晚要走的?！笔俸蟮闹獕巯萑胪纯?、無奈、焦躁、空虛之中，感到莫名的倦怠。知壽開始羨慕吟子平淡、快樂的心境。吟子說：“這是因為年輕的時候大家都是拼命地伸出手想要什么，等到了我這個歲數(shù)，伸手要的越來越少了?！边@也是吟子對年輕的知壽的戀愛與老年的自己的黃昏戀作出的評價。正因為年輕人的敏感和貪婪，所以戀愛總是摻雜著種種痛苦、無奈、遍體鱗傷，甚至失敗。也正是因為年輕的時候想要得到太多，所以承受不了失敗、挫折。

吟子話中沒有講大道理，卻蘊含深意。吟子一直鼓勵知壽趁著年輕要多談戀愛，因為人生總是有快樂的，只要堅持下去，痛苦終會過去，幸福總是會回來的。知壽走出了再一次被戀人拋棄的情感陰影，擺脫了對孤獨、空虛的恐懼，堅定了依靠自己努力生存下去的信念。最終，知壽經(jīng)過自己的努力成為一家事務(wù)所的正式職員，開始“不斷地更換認識的人，也不斷地使自己進入不認識的人們之中去。既不悲觀，也不樂觀，只是，每天早晨睜開眼睛迎接新的一天，一個人努力過下去?！笨此破降臄⑹稣Z調(diào)里流露出對生活淡定從容的態(tài)度，堅韌不放棄的良好心態(tài)，以及對美好未來的期待。

四

獨自來到東京的知壽對母親安排自己住在吟子的家里并不是很情愿，但是知壽又認為只要是能在東京生活，怎么樣都是無所謂的。于是，在春天一個陰冷的雨天，知壽來到了吟子家——位于開往東京新宿方向的一個電車小站的對面。這個家“有間屋子的門楣上擺著一排漂亮的鏡框，里面全是貓的照片。再往屋里一看，從左面墻開始，隔過中間的窗戶，一直轉(zhuǎn)到右面墻的一半，又掛了快一圈兒貓的照┢……照片有黑白的，也有彩色的”，知壽對這個房間的第一印象就是“整個房間就像一個佛龕，令人窒息”般的壓抑。就是在這個令人感到壓抑的陰冷雨天，知壽住進了這個令人窒息般壓抑的切羅基的房間。

吟子家總是養(yǎng)貓。知壽的母親剛到東京時也是打算借住在吟子家的，可是受不了她家彌漫的貓味兒而作罷。切羅基是吟子的侄子撿回來的貓的名字，也是吟子養(yǎng)的最早的一只貓。這個名字后來成為照片上所有的貓的名字。每一只貓活著的時候都會有個可愛的名字，可悲的是死去后其名字就被人遺忘，僅僅成為切羅基新增的一張照片。如今活潑、可愛的兩只貓咪黃毛和黑子，當照片被懸掛在房間里時就成了沒有個性的一個符號，成為切羅基的又一張照片而已。因此，切羅基已經(jīng)成為過去存在的記憶，成為一個空虛的符號。在知壽到來之前，曾有很多從金澤老家來東京的姑娘也曾寄宿過吟子家。知壽認為冷漠、無情的吟子肯定已經(jīng)不記得她們，并且認為不久后自己也會成為她們中被吟子遺忘的一個，成為吟子記憶中的沒有個性的切羅基中的一員，不由感到人生很虛無。

知壽從小就有偷周圍熟悉人小東西的毛病，知壽偷的這些小東西微不足道，即使索要也很容易得到。知壽就像拍紀念照片一樣，把別人的小東西“回收”成自己的收藏，雖然事后會為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愧，自我厭惡，卻一直樂此不疲。知壽很珍惜這些偷來的小東西，把偷的橡皮、小夾子等等微不足道的小物件放進空鞋盒儲存起來，不時翻弄這些小收藏，沉浸在與這些物件主人喜怒哀樂的回憶里，翻弄任何一件小物品都能使她獲得心靈上的安慰和滿足。知壽來到吟子家后不僅偷拿了吟子的木偶、俄羅斯套娃、綠平絨小盒，還有第一個戀人陽平的頭發(fā)、藤田的香煙，就連芳介老人的仁丹都被知壽順手牽羊了。知壽在偷這些東西的時候潛意識中已經(jīng)意識到終究要與這些人分別。知壽在即將搬離吟子家時發(fā)現(xiàn)，自己已無法從鞋盒子里的小物件中再得到安慰，只剩下那些酸甜苦辣的回憶。雖說如此，可是知壽認為這些東西陪伴自己度過很多年，不能簡單地扔掉。最后知壽把從吟子那兒偷拿的東西放了回去，卻發(fā)現(xiàn)吟子從一開始就知道了自己的行為，卻一直裝作不知。這又一次體現(xiàn)了老年人的善良與寬容。

知壽問吟子自己走后她會不會在切羅基的房間里掛自己的照片，得到了吟子斷然否定的回答，于是認為如不把照片掛在墻上的話會被吟子遺忘。吟子只是說了一句：“回憶不在照片里呀?！币慌排耪掌瑑H僅是紀念曾經(jīng)存在的儀式，切羅基也僅僅是紀念過去的符號而已。而這一切都與回憶無關(guān)，不是為了紀念才有回憶，回憶切實地存在于每個人的內(nèi)心深處。吟子簡短的一句話稀釋掉了知壽原本對人生很虛無的認知，知壽對吟子的留戀也徹底否認了原本對吟子是個冷淡無情的老太太的評介。吟子幫助知壽找到了解決掉自己獨特收藏的方法——把儲存在鞋盒子里所有的東西分別塞進切羅基們的鏡框后面去。這就意味著知壽已經(jīng)不再需要通過小物件緬懷過去，同時也意味著知壽徹底告別了孤獨、無助的青春，走向成熟和自我獨立。

五

小說按照四季更替的順序敘述了知壽在吟子家的一年寄居生活。在淡淡地邁過了整個春夏秋冬后加了一個“迎接春天”的短短的尾聲。在充滿希望的春天，知壽帶著陰暗、失望的心情進入老奶奶的生活，在無為的等待中結(jié)束了第一次戀情；在激情飛揚的夏天，知壽又開始了新的戀愛，卻總是不溫不火、單調(diào)乏味。秋天本該充滿了收獲的喜悅，知壽在不安、孤獨中又一次陷入失戀的境地。冬天充滿寧靜、祥和，知壽在焦躁、煩惱中漸漸領(lǐng)悟到生命的真諦、成長的意義。新的春天到來時，知壽主動迎接屬于自己的春天，認為無論如何要一個人努力地生活下去，并且開始了新的戀情。知壽這次與有婦之夫的戀情無關(guān)倫理，她清楚這次愛情不可能有結(jié)局，并且認為自己已經(jīng)不能像以前那樣轟轟烈烈地去愛了。正是對現(xiàn)實如此清醒的認識，對自我感情冷靜的剖析，證明知壽走出了孤獨、無助，走向了成熟和自立，找到了屬于自己一個人的好天氣。

（唐新艷 趙佳舒：煙臺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 郵編：264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