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然
他決定這么干了。
他已經(jīng)觀察了很久,每天上午十點以后到十一點半之前,這條路是行人最少的。而這時他恰恰從這里經(jīng)過??梢哉f是天賜良機。正因為如此,這也是他最緊張和害怕的時候。他已經(jīng)來來回回走了好幾遍,越來越感覺到這件事對他的強烈吸引。有好幾次。他幾乎控制不住自己了。他的手在顫抖,腳不自覺地踏上了那個臺階。如果不是他猛醒,說不定已經(jīng)毫不猶豫地邁出去了。不,時機還未成熟,小不忍則亂大謀!他找了一些陳詞濫調(diào)來安慰自己,接著及時蹲了下來似乎是要去系鞋帶。
可實際上,他沒有鞋帶。他注意到,很多人的鞋子都已經(jīng)沒有了鞋帶。為什么在情況緊急時人們總要不自覺地蹲下來系鞋帶呢?這種思維的慣性使他的動作撲了空。為了掩飾內(nèi)心的慌亂,他反而更加從容地停了下來,裝做鞋里有沙子的樣子,脫下鞋子往外倒了倒。他的樣子像個魔術(shù)師,只不過魔術(shù)師總是倒出一串乒乓球或一只只撲扇著翅膀的鴿子,而他的鞋子里什么也沒有。跟魔術(shù)師相比,這不更要有一種天不怕地不怕的厚臉皮精神么?從無到有算什么?最讓人不可思議的是從有到無,或從無到無。他想,如果他去做間諜,肯定是一個超級間諜。
每天,他有好幾次經(jīng)過這里。上班,下班,中途來辦事。他每星期至少有兩次到大院里面的一家機構(gòu)去蓋章。他以前住的地方離大院很遠,一個亂七八糟的地方,房子和房子擰在一起,巷子里終年不見陽光。幸虧有河南人的干辣椒,把一條街從東到西都擺滿了,看上去紅紅火火的,驅(qū)散了不少寒氣。到了晚上,就有許多女人在河南人的店鋪里出沒,一般都是巷子里的女人。至于斗毆和動刀子,更是家常便飯了。帶血的刀子被扔在路邊,看上去像是誰扔下的干辣椒,有幾次他幾乎踩到了。他心驚膽戰(zhàn)的,像走鋼絲一樣走過街道。后來他有了自己的房子。終于遠遠地離開了那個地方。這個大院,和他以前的生活無關(guān),可現(xiàn)在它就橫亙在他的單位和住地之間。剛開始,他繞著走。從它的前面或后面。那樣要多花十幾分鐘。更多的時候他還是從后面經(jīng)過。前面,它的大門太大了,而且有好幾個。雖然上面的大字很分明,但他還是經(jīng)常搞混了。因為它們的樣子是一模一樣的,都有兩個站崗的警衛(wèi)。他們目視前方,一動不動。他有些害怕,趕緊踩自行車??稍讲仍脚懿豢?。那門寬得耀眼。他擔心自己的車子忽然出現(xiàn)問題,咔嚓。鏈條斷了,或輪子脫離了車身,徑直朝大門滾去,他該怎么辦呢?會不會馬上有人沖出來?或者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有什么在向他瞄準?這樣一想,他不禁猛地蹬踩起來。不對,不能這樣。如果有人問他為什么跑得這么快是不是心里有鬼他又怎么說得清楚呢?再后來,他還是把那兩座門樓區(qū)別開來了,一座前面經(jīng)常聚集了人。一座前面空空蕩蕩。當然,如果沒有人群在那里他還是分不清。有一次,他望見那座白色的大門前像往常一樣圍著許多人,他們跪在那里,每個人面前的紙板上都有一個字,連起來就成了一句話。好像是說誰被誰白白打死了。還有一次,人更多??磥砬闆r更嚴重,都分不清哪些是看熱鬧的入哪些是鬧事的人。他們離大門還有一段距離。在他們和大門之間,被拉上了一道警戒線,一隊警衛(wèi)像足球運動員熱身似的在那里跑來跑去。他不禁佩服那些警衛(wèi)的聰明。試想,如果有人講什么,他們會說他們在出操,可如果有人膽敢越過那條線,他們肯定會不客氣的。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旁邊的一個人碰了他一下,他忽然覺得那個人形跡可疑,說不定就是警衛(wèi)團的便衣。他不敢再呆下去了,趕忙跨上了自行車,一邊跑一邊變換著路線,生怕有什么從背后朝他射來,因此他差點和另一個騎自行車的人撞在一起。住到新房子里都快兩年了,他竟從來沒有經(jīng)過大院里一次,雖然他經(jīng)常看到有人從里面出來。他想那肯定不是什么人都能自由進出的。
不久前,他接替了一個同事的工作,隔不了幾天就要去一次大院。到里面的一個機構(gòu)里去蓋章。他很不愿意干這件事,可領(lǐng)導說,這是沒辦法的,已經(jīng)輪到你了。先前的同事跑了十多年,該退休了。他算了一下,他大概要跑二十多年,甚至三十年才能退休。他后悔沒混一個級別,像他這樣的普通辦事人員,是不可能提前退休的。難怪老婆說他是一個木訥的人。老丈人也說他是一個木訥的人,所以女兒也說他是一個木訥的人了。他們痛心疾首,后來對他就好像在施舍。惟一讓他們高興一點的事情是。他用公積金貸款給他們買了一套房子。總算辦成了一件事,他請他們下館子,但由于把自己灌醉了,他再次受到了他們的指責。
第一次去大院,他在門外徘徊了好久。不敢貿(mào)然進去。他沿著院墻走了很長一段。他擔心自己走錯門,便用力記他該走的那扇大門的特征和附近的建筑物。剛開始記得很清楚,可轉(zhuǎn)個身,他又糊涂了,結(jié)果一個也沒記住。每扇大門邊都有戴紅袖的老頭在指揮交通。他忘了問那個已經(jīng)退休的同事,不知道進去是否要什么證件,等被老頭發(fā)現(xiàn)再叫住他就難為情了,因此有必要先觀察一下。他發(fā)現(xiàn)。那個戴紅袖的老頭是個很怪的人。對有些人他視而不見,哪怕是撿破爛的。但當他看到值得他懷疑的人時,馬上就跳了起來跑過去查問。照例有自行車在進進出出。從寬闊的門洞里,他望見了里面筆直而幽深的林蔭道。一輛的士被攔住了。一個騎自行車的挨了訓。老頭忽然又沖了出去,對一個民工樣的人罵罵咧咧,那個人趕緊彎了彎腰,并說了句什么,老頭才讓他進去。他記起小時候,有一次父親帶他去附近的一家大單位,他也看見了戴紅袖章的門衛(wèi)。父親討好地跟門衛(wèi)說著什么,卻被轟了出來。在大街上看著父親狼狽不堪的樣子,他不禁下意識地和父親保持著一段距離。從此他就不輕易進那些有著戴紅袖章門衛(wèi)的地方。他在任何。家單位門口看見老頭,都要下意識地看看對方是不是戴了紅袖章,哪怕是他自己的單位。他有單位后門的鑰匙,他情愿多開一把鎖,從后門進去。有一天他在路上碰到了自己單位的門衛(wèi),他拔腿就跑。門衛(wèi)后來就跟別人說他這個人很傲氣,不理人。大家都知道,門衛(wèi)的地位雖不高,但并不是誰想做就能做的,那一般是領(lǐng)導的家屬或什么親戚。得罪了門衛(wèi)就等于得罪了領(lǐng)導本人呢。
他開始試探著向院門走去。為了引起或不引起老頭的注意。他故意把夾在腋下的文件袋拿在手里。果然,老頭沒盤問他。他一陣暗喜。原來,事情竟這么簡單。他像跑步運動員跑過終點線那樣跑了過去。停住?;仡^。時間還早,他不急著辦事。他要重溫勝利的喜悅。他故意從院門那里進來進去,似乎在向?qū)Ψ教翎?。老頭看了看他,并沒呵斥他。大概是他手里的文件袋起了作用吧。沒想到。一個文件袋有這么大的作用。它是牛皮紙做的。看來,牛皮就是牛皮,哪怕是紙。后來,老頭對他也視而不見了。
進去了才知道,里面有很多單位。除了那些廳、局、處,還有賓館、酒店、家屬樓、居委會、郵局、商店、幼兒園、銀行,以及自行車修理鋪、小吃店、特產(chǎn)店,最多的是名煙名酒店,有七八家。偶爾還有賣菜的。即使是那些行政單位,也
都是比較開放的,似乎誰都可以進去。他試著進了幾家,果然沒有遇到任何阻攔。他從一家單位跑到另一家單位,像讀書時從一間教室跑到另一間教室一樣。這種感覺很好。后來他膽子越來越大了,走在路上不禁以一種主人的心理自居,看著那些下崗工人(擺地攤的)或外地來的民工(搞裝修的),不禁有了一種優(yōu)越感。
終于找到了可以給他蓋章的地方。他又躊躇起來。不用說,一切得從頭來。他跟人家解釋,他是××單位的,原來的×××已經(jīng)退休了,由他接替×××的工作。他看到,對方從眼鏡后面懷疑地打量著他。那是一個臉很薄的人,薄得像一把刀子。他聽說,臉很薄的人難打交道。他不知不覺堆出了一副笑臉。他不知道原來的同事是不是也這樣。對方望著他,似乎在驗收他的笑臉是否合格。對方終于從他手里接過材料,拉開抽屜,要拿出里面的公章了。但忽然,他又把手縮了回去,說,對了,今天主管領(lǐng)導開會去了,你明天再來吧。他討好地說(一邊暗地里對自己皺了皺眉),您不是可以蓋章嗎?對方說,我蓋了也沒用,要我們領(lǐng)導蓋了才能生效,你反正還是要跑一趟的。說完,不再理他。
后來他才知道,兩只公章都在那個人的抽屜里。但那個人,就是要他多跑一趟。在好幾次多跑了一趟之后,他總算跟那個人混熟,才不用跑得那么勤。有的人,你給他針尖大的權(quán)力,他就會把它當鐵棒來用,厲害。
那天,從那里出來他就迷了路。人往往在兩個地方容易迷路,一個是太大的地方,一個是太小的地方。在太小的地方迷路的是靈魂,在太大的地方迷路的是身體,這話是誰說的?似乎有些道理。這院子實在太大了,他簡直分不清這條路和那條路的區(qū)別。甚至那些銀行和超市看上去也那么相似。他剛在一個地方碰到一個因中風坐在輪椅里被人推著的老干部,不久又在另一個地方碰到了一個跟剛才幾乎一模一樣的老同志。他疑惑了。他甚至好幾次走進了同一條死胡同。當然,究竟是不是同一條他并不真的清楚??吹絼e人騎著車子在里面自由地來去,他急得直冒汗。
正是在那次迷路中,他發(fā)現(xiàn)了大院里還有一個用高高的鐵柵欄圍起來的地方。他一抬頭,頭幾乎碰著了柵欄。本來,他以為有一條路呢,明明那么順暢寬敞,可忽然就到了盡頭,既不能通過也不能拐彎。柵欄里是一些漂亮的房子和高大的樹木。樹木密密匝匝的。像士兵一樣。他沿著柵欄往前走,看到了一條似曾相識的路,再往前走,發(fā)現(xiàn)柵欄邊有一個崗亭,也有一個警衛(wèi)在那里站崗。只見警衛(wèi)筆直地站在那里。目不斜視,腰間掛著一把槍。那槍插在醬黃色牛皮槍套里,更加顯得貨真價實。他還從未這么近地靠近一個警衛(wèi),靠近一把槍。他有些緊張,趕緊跑到馬路對面去,想離警衛(wèi)遠一點。他有些暈眩,擔心自己支撐不住忽然倒下。尤其讓他奇怪的是,跟做夢一樣,他越想快點離開,腳步越邁不動。
等找到大院的出口,他跑出來一看,原來。他走了很多彎路。
從此,他就跟這個崗亭較上了勁。
他猜想。這里就是他經(jīng)??吹接腥嗽陂T口游行的院子的后門。只有它,才可以在大院里圈起一個小院子。這里離他去蓋章的地方很近。后來他上班和下班也故意經(jīng)過這里。進了大門筆直向前走十分鐘,就到了一條支路,再向前,就是一個公交站臺,可以節(jié)約十分鐘,難怪有那么多人從院子里經(jīng)過,而且在幾個時間段內(nèi),機動車是不能進來的,這讓他幾乎有點感動,看看,那些轎車都被擋在外面了,而讓他們這些騎自行車的人進進出出,這簡直是再幸福不過的事情了。每天。他混跡于上下班的人流當中從這里經(jīng)過,這時他突然發(fā)現(xiàn)他害怕的人群原來是最安全的。
這天,他又早早從辦公室溜了出來。他拿了一摞材料,裝做要去蓋章的樣子。昨天晚上老丈人又數(shù)落了他一頓,女兒居然也跑過來狐假虎威地擰了擰他的鼻子。他的生活完全被老婆以及和老婆相關(guān)的人占領(lǐng)了。他后悔當初出于對女性的尊重什么都聽老婆的,現(xiàn)在父親每次來找他,都不敢進他的門。他懷疑人類從母系社會開始,最終又會回到母系社會中去。地球是圓的,什么都講究一個輪回。父親對此也毫無怨言,總是說,要珍惜現(xiàn)在的生活,要珍惜現(xiàn)在的工作。說起工作,父親總是嘮叨個沒完,叫他在單位上要好好干,聽領(lǐng)導的話。領(lǐng)導怎么說他就怎么做。父親說,領(lǐng)導用你,你才是材,不用,誰知道你是材?父親的話總是這么一針見血讓他驚訝。父親文化不高,可他的話似乎句句都是真理。難道真理竟是像文盲似的蠻不講理?
他躲在樹后面。大院里的樹很大一棵。他羨慕這里的樹,可以無憂無慮地生長。不像他住的那個地方,由于沒有保護,樹剛栽下去不久。就被人鋸斷了。剩下的也被折磨得歪頭歪腦,不是晾了衣服就是掛了拖把。樹皮也被孩子用小刀劃得一道一道的。誰要是敢在這里怎樣,大概會受到很嚴重的懲罰吧。有時候,望著那些闖紅燈趾高氣揚而去的車子,他會忽然破口大罵起來:媽的,就該罰!罰!雖然他一向很反對各種名目的罰款。他把腦袋伸出去,很快又縮了回來。像是跟他捉迷藏,他能看到那個警衛(wèi)??删l(wèi)不一定能看到他。樹旁邊是一根粗壯的電線桿,上面經(jīng)常貼著尋人啟事以及辦各種假證或出售春藥的廣告。還有幾次,他在上面讀到了一些小字報,說自己在單位上受到了虐待?;蛟馐芰四臣┘馘e案沒人處理等等。還有一次,他沒時間看,等他下午來看的時候,已經(jīng)被人撕掉了。他問別人:你知道上午那張小字報上寫的是什么嗎?對方朝他瞪了瞪眼睛,以為他在害他??上Ьl(wèi)不會看,不然可以問問他。是啊。警衛(wèi)怎么不看看呢?說不定人家貼在這里,就是想讓他看的。嚇,也許恰恰相反,撕掉那張小字報的,正是警衛(wèi)呢。這么說來,警衛(wèi)也會眨眼睛?可他怎么從來就沒看到?他瞪大眼睛,想等警衛(wèi)眨眼。他在心里數(shù)數(shù),一,二,三……數(shù)了好幾百下,居然也沒看到警衛(wèi)眨眼。他駭然了,幾乎想沖上去推推警衛(wèi),提醒他一定要常眨眼。那樣對眼睛有好處??删l(wèi)的臉像石膏一樣,沒有一點笑容。他從樹后面走出來,走到路對面。他還故意蹲了蹲身子,想引起警衛(wèi)的注意。奇怪,警衛(wèi)對他還是瞧也不瞧。他又大起膽子吹了聲口哨。他在警衛(wèi)的眼皮底下來回走著。故意顯得形跡可疑。他希望警衛(wèi)忽然沖出來,一把抓住他。用手在他懷里一掏……哈哈。大概警衛(wèi)以為會掏出一只炸藥包來。那時,他就會得意地笑起來。想起每次坐火車,在驗票進站時鐵路警察幾乎把每個人當恐怖分子看待,他就像復了仇。有一次,他在火車上把票丟了,結(jié)果下車后出不了站,只好掏錢出來補票。無論他怎么申辯也沒有用。他們手里有門,他們不讓他出門,他一點辦法也沒有。從此他害怕保管票據(jù)了。如果有同事或家人跟他一起,他才松口氣。放心地把票據(jù)給他們。他害怕所有穿制服的人。他既害怕又想挑釁。一個人,一旦穿上制服就顯得神氣活現(xiàn)盛氣凌人了。看報紙,這段時間,保安打人的事情都時有發(fā)生,何況帶槍的警衛(wèi)呢?
警衛(wèi)依然目不斜視。
他正想沖過去,忽然醒悟過來,對自己說,不對,沒那么簡單,別看警衛(wèi)不動聲色,可說不
定那人早已把他的所作所為悄悄記錄或拍攝了下來。即使警衛(wèi)自己不動手,自然還有別的人(躲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或相關(guān)設(shè)備。他抬頭一看,見崗亭上方果真有一個探頭樣的東西,還有紅光在一閃一閃。他驚出了一身冷汗。心想幸虧沒有輕舉妄動。他像以前一樣,下意識地把兩只手從口袋里抽出來,對著探頭攤開。意思是說他手里什么也沒有。他重新變得小心翼翼起來。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從這里經(jīng)過,忽然看到一個帶槍的警衛(wèi)就站在他旁邊,他的手幾乎碰到了警衛(wèi)腰間的槍,不禁嚇了一跳。趕緊后退幾步。他迅疾看了一眼警衛(wèi)的臉和手,擔心對方會掏出槍來。因為警衛(wèi)代表的是國家機器。一個人是斗不過國家機器的。后來他每次經(jīng)過那里時,都要把手從褲袋里拿出來,以顯示它們的清白無辜。有幾次他幾乎是舉著兩手走過。不敢走得太快。更不敢跑。雖然他的心早已在奔跑。當然也不敢走得太慢。他是個清白的人,每次去超市買東西之前,都要在家里把口袋里的東西掏干凈。即使這樣。在經(jīng)過電子檢測儀時,他還是不免緊張。他想,假如那個儀器壞了呢?假如超市想陷害他故意把什么塞進他口袋里呢?為此,在出超市的時候他又要把衣服檢查一遍。果然。超市的保安在懷疑地盯著他看。他臉紅了。保安走了過來。說麻煩你到我們辦公室來一趟。他不肯,就來了好幾個保安。老婆和女兒也不幫他。似乎在盼著什么地方把他抓進去呢,一臉的幸災樂禍。有人圍著看。他用手轟著,說,看什么看!可看的人不但沒減少,反而更多了。好像他喊的是:快來看哪!幾個保安從背后扭住他,他說,放開,我自己會走。保安的手很粗很硬,把他硌痛了。保安當然不會松手,只會抓得更緊,仿佛一松手。他就會像土行孫似的從地下跑掉。他不禁在心里嘲笑起他們來。為了表示他的蔑視,他盡力掙脫他們,說,如果你們不信,我脫給你們看。趁他們還沒反應(yīng)過來。他已當著許多人的面,把自己脫了個精光。他用他的裸體,用他的清白,回敬了他們。雖然事后老婆指責他丟人現(xiàn)眼,可他毫不在乎。他想好了,此后誰懷疑他,他就脫衣服。
只是這一招并不能什么時候都用。比如當他面對銀行的運鈔車。他們真的有槍。并且還真的開槍打死過人。他從電視里看到,槍響了,人慢慢倒下。開槍的人說對方要搶劫,可對方已經(jīng)被他打死,別人怎么說得清楚?他聽說押鈔員最提防那些把手抄在褲袋里的人,偏偏他喜歡這樣,他經(jīng)常意識到自己的手的存在。在超市里,他怕別人懷疑他偷東西。從小孩子旁邊經(jīng)過,他怕小孩子忽然摔倒然后說是被他推倒的。照相時,他根本不知道把手放在哪里好,怎么放都別扭。所以他習慣于把它們藏起來。后來再經(jīng)過運鈔車時,他就趕緊把手從褲袋里拿出來,并故意把它們伸得很開,好像和他的整個身體毫不相干。每次,他都很緊張,擔心押鈔員手里的沖鋒槍走火。他現(xiàn)在的心情,就像從一輛運鈔車旁邊經(jīng)過。
說實話,他討厭自己害怕,討厭自己畏縮猥瑣的樣子。他希望做個堂堂正正的人。他心里又產(chǎn)生了強烈的沖動。他要戰(zhàn)勝自己的恐懼。而要做到這一點,就是得奮不顧身地向恐懼撲去!
他想了很多法子,還是沒能引起警衛(wèi)的注意。他不禁感到了悲哀。或許。是他這個人太無足輕重了吧。就像那次老婆跟他吵架,老婆說,你從樓上跳下去吧。他說,跳就跳。可真的要跳時,他又害怕了。老婆更得意了,后來一吵架就叫他眺樓,好像他是一個勇敢的跳水運動員。有一次他可憐兮兮地對她說,以后你別叫我跳樓好不好,叫我干點別的,免得女兒說我說話不算數(shù),對女兒產(chǎn)生不好的影響。
一條狗跟在他后面。他的手無意中往后一拔拉,碰到了濕漉漉的狗嘴。他和狗同時嚇了一跳。他和它對峙了片刻,又朝前走。他回頭看看,見狗也跟過來了。他停住,晃拳頭。狗不以為然地看了看別處,又轉(zhuǎn)過狗頭,盯著他,像是在跟他叫板。他走,它也走。他過馬路,它也過馬路。后來他忽然想出一個辦法,他后退,這一下,狗被難住了,它似乎不大擅長倒退著走,只好調(diào)轉(zhuǎn)頭來,把屁股對著它。他朝后望了幾眼,見狗尾巴一撣一撣的,不由得心中暗喜。那狗也很聰明,居然也一邊走一邊回過頭來望他。望了幾次,狗放松了警惕,他轉(zhuǎn)身就跑。
正在他暗自高興終于甩掉了那條狗的時候,它卻在他前面出現(xiàn)了。
他一時有些迷惑,不知道狗到底是什么身份。它是在跟蹤他,還是在跟他同病相憐?
電線桿上又有誰貼了小字報。他停下來看,那條狗也停了下來,仿佛認識字似的昂著尖腦袋。它已經(jīng)跟了他好幾天了。就像他已經(jīng)在院子里徘徊了好幾天一樣。他和它像約好了似的總是同時出現(xiàn)。一個人騎著自行車。嘴里一直在嘮嘮叨叨的。還有一個腦癱患者,每次看到他,都伸出手來向他要煙抽。他說,我昨天給你了,對方就很失望地轉(zhuǎn)過身找別的人要去了。沒想到,這么容易就把對方騙過去了,他高興得跳了起來。他以為對方是很難纏的?,F(xiàn)在看著狗,他忽然靈機一動,心想何不將計就計,來考驗一下狗?如果它真的是敵人,他就掐死它,如果它不是敵人,他們就要同仇敵愾!對,就這么做。
他和狗同時出現(xiàn)在崗亭門口時,他朝狗使了個眼色,意思是叫它撲上去把警衛(wèi)咬住。等狗和警衛(wèi)糾纏在一起,他就趁機沖進那個用鐵柵欄圍起來的院子里去。這一招真靈,狗終于露出了馬腳,它遲疑地望著他,在裝傻。果然是來跟蹤或監(jiān)視他的。他憤怒了,一腳踢在狗肚子上,然后沖進崗亭,一把抱住那個警衛(wèi)。他豁出去了。他知道,槍聲即將響起??伤辉俸ε铝?。他要和他的害怕同歸于盡。
奇怪的是對方?jīng)]有開槍。他很氣憤,質(zhì)問道,你為什么不開槍?他聽到腳步像潮水一般涌來。不管他們是來增援還是來看熱鬧,他都不怕。他把對方死死抱住。他說你開槍啊。你開槍啊。見對方仍不開槍,他松開手,后退兩步。然后盡力朝對方撞去。
他聽人說,倒下了,倒下了。接著他聽到一聲巨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