蹣跚
她一步一步向垃圾桶移過去。她和垃圾桶之間是一段很平整的水泥路,但是她依然走得很瞞跚。這只有兩種可能,要么她的腿不是平整的,要么她身上攜帶的東西讓她的兩條腿受力不均勻。
她背上有一個很大的背篼,里面裝的全是垃圾。背篼有些爛,一些垃圾翹腳抻腿地從破洞里探出頭來了。她在腰上系了一條化肥口袋,口袋是舊的,磨起了毛刺,上面還沾著紅紅綠綠的污漬。這條口袋一直拖到地上,像圍裙一樣。使我們根本就看不見她的腿。此外,她身上還掛著破布片、食品包裝紙、空飲料瓶之類的廢舊物件。這顯然是她順手從地上撿起來的。她沒有立即扔進背篼里,不知是因為扔起來費力,還是她故意不扔。這些物件隨著她蹣跚的步子擺來擺去,叮叮當當?shù)仨憽O褓F婦們衣服上的珠寶環(huán)佩。
那時候我正站在一個隱蔽的地方觀察她。我是想寫一篇文章,關于城市底層生活的。我在路的另一邊,我和她之間隔著一條六車道的公路、兩條人行道、兩條綠化帶。我的位置剛好在綠化帶后的一株矮樹下。矮樹開著滿滿的黃花,有一股暈人的濃香。我之所以把觀察點選在那里,有幾個考慮:一是天氣太熱,矮樹能提供一塊濃碧的陰涼。二是我不能讓人發(fā)現(xiàn)我在觀察一個撿垃圾的老婦人。我拿出手機,裝作看屏幕上的短信,我把眼睛的余光從屏幕上方透出去。三是黃花的香氣可以沖淡從垃圾堆里彌漫過來的臭氣。那臭氣我曾經(jīng)聞過,稍稍吸入一點,就會像一根粗大的潲水棍,在人的心窩子里使勁杵那么一下。
當她蹣跚著靠近垃圾堆的時候,蒼蠅嗡一聲炸開了。漫天飛舞的蒼蠅,像一群馬蜂,又像是一團爆竹——這兩個比喻我一時分不清該用哪個。它們代表著蒼蠅們不同的感情傾向:拒絕?;蛘邭g迎。
其實所謂的蒼蠅,也全是來自于我的想象。我隔得太遠,根本就看不清楚蒼蠅那瘦小的身子,而且她在走過去的時候,又沒有做過任何伸手趕蒼蠅這樣常規(guī)性的動作。但是,我確定我的想象是合理的。我有經(jīng)驗,我曾經(jīng)從垃圾堆旁邊走過,蒼蠅們那鋪天蓋地的氣勢差點讓我窒息。我肯定蒼蠅已經(jīng)沾滿了她的衣服和頭頸,并且在她灰白的發(fā)絲間爬來爬去。我覺得她現(xiàn)在的臉一定很像一塊芝麻餅,一塊生滿了白霉的芝麻餅……
她停住,揭下背篼放在地上。她的身子一下變得苗條起來了。這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其實我一直就把裝滿垃圾的背篼當成了她身體的一部分,或者說,我把她的身體當成了一只裝垃圾的背篼。她彎下腰,開始撿垃圾。她的臉和身體靠垃圾很近,就像是扎進垃圾堆里了一樣。我看見過游泳愛好者魚一樣沒人水里的姿勢,我覺得這個老婦人面對垃圾的時候,一定也是這樣的感覺。
我不知道這樣來敘述一個撿垃圾的老婦人是不是很矯情,或許她和我們一樣,對垃圾也是很討厭的。她的嗅覺觸覺視覺也和我們一樣,對垃圾這種混亂的、斑駁的、惡臭的、污臟的物團,以及這種物團腐爛后所散發(fā)的氣味惡心不已。潲水棍,粗大的,能把腸胃杵得翻江倒海,把食欲,情欲,把所有這些人間美好的欲望杵得支離破碎。
不過我又不敢確定,因為很長一段時間。她都保持著與垃圾很親近很貼切的姿勢。如果說她還有和我們一樣的欲望和感覺,她一定有什么特殊的方法把這些欲望和感覺都關閉了,就像一條無知無覺的破麻袋——破麻袋是張開懷抱擁抱垃圾的。
垃圾是可以分析的。這是她的信條。我們看到的只是污濁混沌的一團,就像是食物,色香味給五官享受了,營養(yǎng)給腸胃吸收了,剩下的就是殘渣。沒有了價值,我們一律稱之為糞便。但是大腸桿菌不這么看,大腸桿菌又在糞便里找到了精華。這個撿垃圾的老婦人就是城市的大腸桿菌。爛菜葉子,飲料瓶子,食品袋子,魚骨頭雞骨頭渣子,帶血的衛(wèi)生紙。帶精的避孕套,這些東西都是可以分解開來區(qū)別開來的,它們還有不同的用途??梢詺w到不同的地方。有的五分錢一斤,有的一毛錢一斤,有的一毛五一斤。如果是廢鐵片、廢銅片,嘿,今天就發(fā)財了!我想起小時候,很餓,愛尋野果吃。草地里的野果很多,酸黃瓜、炸醬子、野草莓……有一種野地瓜,埋在草根下,粉紅的皮,乳白的肉。我們扒開草葉,扒開腐草,我們的眼里只有那粉紅乳白的野地瓜。
她重新背上背篼,往下一個垃圾堆蹣跚而去。我知道我的觀察已經(jīng)結束了,因為她是在做一個重復的過程,這個過程她不會做出新意的,而我的文章又不能把這個過程再寫一遍。文章最忌諱的就是重復,必須要有變化,有章法,有跌宕。觀察不足的時候,可以用合理的想象來補充。作為一篇關于底層生活的文章,我們可以這樣往下延伸,她為什么要撿垃圾?她覺不覺得撿垃圾苦?她的背后會不會有一個精彩動人的故事?比如一個讀高中的兒子,成績特別優(yōu)秀,卻在這時候,她下崗了。為了讓兒子,繼續(xù)學業(yè),她只好撿垃圾。當然。最后她通過撿垃圾賣,不但讓兒子高中畢業(yè),還讓兒子考上了清華或者北大……她家里有個長年植物人的老公。為了給他治病,她幾十年如一日地撿垃圾賣錢給他抓藥,細心地照顧他,用愛一聲聲呼喚他。最后,老公不但醒過來,而且病好了,從床上站起來了……
我一口喝干飲料,把瓶子往一個垃圾桶邊扔去,轉(zhuǎn)頭回去。不過就在這時候,奇跡出現(xiàn)了,就像是我的文章注定要有一個“豹尾”似的,因為怕曬太陽不想過去,結果我沒能把瓶子扔進垃圾桶里。瓶子叮叮當當滾到路中間。這沒有引起我的注意,但一下子讓老婦人興奮起來。她改變了方向,橫著往公路中間走來。我知道,她一定是看上了這個瓶子白鐵的殼。我不知道白鐵的殼值多少錢一斤,但對她來說,那肯定是一顆又大又紅的野地瓜了。
老婦人突然的橫穿公路,一下子就打亂了公路上車流的節(jié)奏,所有穿行的車輛都摁響了喇叭。突兀的巨大的喇叭聲終于把老婦人驚醒過來,這時候她才發(fā)現(xiàn),原來她已經(jīng)走到了公路中央,走進了車流的漩渦里。她一下子就慌亂起來,步子更加蹣跚。但是她的慌亂立刻又引起了車輛更大的慌亂。汽車拐來拐去,喇叭聲更響。白鐵皮瓶子被一輛汽車踢了一腳,又叮叮當當?shù)貪L到了更遠的地方。老婦人似乎更慌了,她猛地往前沖了一步,一輛汽車緊急剎車,發(fā)出與水泥地面摩擦的尖銳干燥的聲響
匍匐
他跪在地上,腦袋深深地垂在胸口。我看不見他的眼睛,看不見他的嘴。他的面前放著一張紙,一張有折痕的沾滿污垢的白紙。折痕顯示這張紙曾經(jīng)多次被收起來,又多次被打開放在臟兮兮的地上。紙上寫著一些悲慘的無助的內(nèi)容,旁邊還有一只碗。里面是一些零鈔和硬幣。我知道,這幾樣東西代替了他的眼和嘴,就像小商販放在三輪車龍頭上的喇叭,而且他比小商販更直接,他不用說話,不用流淚。不用考慮表情,不用伸手。他的手長長地垂在地上,手掌松著。手心向后。一副無所欲求的樣子。
紙上的字是用紅墨水寫的。我不知道這是他自己寫的還是請人代的筆。那字的筆鋒很凌厲,很堅決,很干脆,像一把把鋒利的匕首。我有些恍惚,我曾經(jīng)在商場里多次看見過這樣的
筆鋒,“虧本大甩賣”,“最后幾天跳樓”,“鋪面到期揮淚處理”,“削價處理還貸”……那些字也和地上這幾行字一樣。能夠一劍刺出血來。
我不知道他在那里跪了多久。我想象他最先跪的時候,身板一定是筆直的,像一個感情豐沛的驚嘆號。但是現(xiàn)在他的身體已經(jīng)松下來了,松得很厲害,腰勾著,腦袋差不多耷在膝上了。這樣,他的整個身子就彎成了一個形跡可疑的問號。而旁邊的那個碗,正好是問號表示強調(diào)的那個小圓點。
我緊緊攥住口袋里的那幾枚硬幣,我把它攥出了滿把的汗水。我的手臂僵直,有一些微微的顫抖,就像是我即將做一個重大的決策,而我又一時拿捏不準。不過,他那個模糊不清的問號一下子就讓我放松下來,我張開手掌,硬幣掉下去,落到了口袋的底部。
沒走幾步,前面又有一個乞者。這個乞者放在地上的不是一張紙,而是一個人。這個人臉色蠟黃,雙目緊閉。呼吸微弱,緊緊地裹在一床破爛的棉絮里。我繞著那人轉(zhuǎn)了一圈,我突然覺得有些好笑,這簡直就像一個行為藝術:一個雙手下垂的跪者,一個臉色蠟黃的睡者,旁邊一只裝錢的碗。
又是乞者。這是我在這條街上遇到的第三個乞者。從第一個到第三個,前后不到十米的距離。這座城市的乞者真多,就像這座城市的星級酒店一樣。這個乞者和我前面看到的那兩個乞者一樣,都有一只碗,以備盛裝從不同方向丟過來的零鈔和硬幣。但是這個乞者似乎又有一些不同。所有的乞者都是雙膝著地,通過改變腿的使用方法來表達他們內(nèi)心的渴求。這個乞者卻立著。當然,他不是兩條腿著地,他也不可能兩條腿著地,因為他只有一條腿。為了保持站立時身體的平衡,他用了一根竹竿作為另一個支點。他的另一條腿,現(xiàn)在只剩下一半了,我看見他的褲管在腳彎的地方匆匆打了一個結。
語言是蒼白的。文字是虛妄的,半條腿卻是真實的。一個人,當他只有半條腿的時候,他并不是很樂意讓別人知道的。我們看到的每個半條腿的人都是做的一整條褲子。事實上,那半截褲管完全是浪費。但是,他們不但不覺得是浪費,而且對他來說還無比重要。那是一種紀念,一種尊重,一種掩藏,一種肯定。
不過這個乞者似乎并不覺出半條褲管對他的重要。他胡亂地把褲管卷起來。目的只有一個,告訴別人他只有半條腿。當然,在告訴別人的同時,他也把自己那半條褲腿所包含的紀念、尊重、掩藏、肯定這一切通通拋棄了。
我的手心再一次開始冒汗。我把手伸進口袋,輕輕捏住那幾枚硬幣,我感覺到了硬幣身上那尖銳的冰涼,這冰涼讓我猛地打一個激靈,我一下就清醒過來,有一個疑問跳進我的腦海里:那個結,它把褲管封得嚴嚴實實,它為什么把褲管封得嚴嚴實實?難道,褲管里有什么不能讓我們知道的秘密?一把水果刀,我們拿在手上把玩。它的把手光滑而溫潤。我們不知道,這是因為它的刀鋒被折疊起來了,藏起來了。顯然,這是一個騙局。
騙局太多,我們幾乎就生活在騙局的世界里。滿大街商販嘴里的吆喝,氣派雄壯的廣告招牌,報紙上的新聞,一些政治家口中的承諾,我們能夠獲得多少真實的東西?一些騙局手段拙劣,一擊即穿,一些騙局則滴水不漏,假得像真的一樣。一些騙局藏在暗處,一些騙局則堂而皇之,盛氣凌人。一些騙局成為我們口頭鄙棄暗地追捧的潛規(guī)則,一些騙局則被我們端上臺面,認真學習,撰寫體會,發(fā)表論文……
我走過了三個乞者,那幾枚硬幣還一直停留在我的口袋里。這讓我的內(nèi)心很塌實。我覺得我終于挺過來了,我堅持了某種必須堅持的原則,守住了某種應該守住的底線。
現(xiàn)在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是第四個乞者。這個乞者是真的斷腿了,而且斷的是兩條腿。他不再有遮藏和隱蔽,他把兩條斷腿完全裸露在外面。為了方便裸露,他穿的是一條短褲。這是初冬時節(jié),我們已經(jīng)穿上了羽絨服,而乞者穿短褲。我仔細地看他的兩條斷腿。那真是斷腿,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斷腿地方的皮膚特征,表皮發(fā)紅(不過因為氣溫很低,那里已經(jīng)是一種烏紫的顏色),沒有毛孔,不起皺紋,缺少彈性。我的手上曾經(jīng)有過一道疤痕,我熟悉它就像熟悉自己曾經(jīng)犯下的一個不能容忍的錯誤。我經(jīng)常拉住衣袖把它藏起來,我怕它被別人看見,被別人詢問,我覺得別人的目光和詢問就像要把那疤痕揭起來,再撕出一道新的傷疤似的。
他的兩條腿截得并不是很整齊,一條長一些,留了膝蓋;一條短一些,連膝蓋也切去了,這使得他的身體像一塊從地里刨起來的樹疙瘩。我看見過父親刨的樹疙瘩,父親總是盡可能地刨到樹根最深的地方。父親講究的是實用,刨得越多,柴禾就越多。我不知道當年給這個乞者截肢的醫(yī)生是怎么想的,他那多出來的膝蓋留著有什么用呢?能走嗎?能站得穩(wěn)嗎?既然都不能,為什么不把那肢截得一樣長呢?至少,這樣多少好看些!
我也不知道這個乞者的腿是怎么斷的。記得小時候大人曾向我們講起一件事情。說幾個孩子繞著電鋸轉(zhuǎn)圈玩兒,其中一個不小心就掉到電鋸飛旋的鋸齒上了,一瞬間,他的兩條腿就被扔到了很遠的地方。講到這里。大人不再告訴我們什么,而是直奔結論——不要到電鋸旁邊去玩!不要到其他危險的地方去玩!
這個乞者是用手肘當腿的。他先把兩只手肘往前靠,撐住地面,一用力,整個身子往前挪動一步。笨重的殘缺的身子,就像是一只瀕死的蜥蜴。爬過那一步,空出手來,他就把碗往前推一步,這個動作就像那蜥蜴一閉一閉的眼睛和不斷伸縮的干裂舌頭。
我掏出那幾枚硬幣,走到他面前,蹲下來,把硬幣丟進碗里。碗里的東西不是很多,硬幣掉進去,發(fā)出叮當悅耳的聲音。我蹲在那里。看著他。但是他并沒有看我,就像我丟硬幣與他沒關系似的。他又把手肘支到前面,費力地往前爬行,然后再空出手來,把碗往前推。但是我擋住了他的去路。他停住。抬頭看我,笑了一下。用一只手撐地,騰出另一只手,往前揮了揮。我一下子就慌亂起來。我蹬蹬蹬往后退著站起來,趔趄著步子,落荒而逃……張生全:男,1969年生,四川省作協(xié)會員。在《鐘山》、《青年文學》、《散文》、《布者虎散文》、《美文》發(fā)表散文、小說多篇。有散文集《屋檐口下望天》。4